标签:侦探推理 犯罪心理
简介:
女主人公冉咚咚在侦破凶案过程中,无意间发现丈夫私自开房的线索……
于是,她既要侦破案件又要侦破感情的谜团……
两条线上的心理较量同时展开,既呈现了现实的复杂性又描写了心灵的浩瀚。
该小说以案件为切入口,围绕女警察冉咚咚展开。
塑造了一位对案件穷追不舍、对爱情追问到底的新女性形象。
小说情节汹涌,逻辑严密,角度新颖,人物心理活动描写得细腻深刻。
在小说中,心灵与现实交互回响,善恶爱憎都有呼应。
第一章 大坑
冉咚咚接到报警电话后赶到西江大坑段,看见她漂在离岸边两米远的水面,像做俯卧撑做累了再也起不来似的。但经过观察,冉咚咚觉得刚才的比喻欠妥,因为死者已做不了这项运动,她的右手掌不见了,手腕处被利器切断。冉咚咚的头皮一麻,想谁这么暴虐?
岸边站着六个人,他们是从附近聚拢的垂钓者。报警的走过来,说他是看着她从上游慢慢漂下来的。早晨,他以为她是一截树干。中午,他以为她是一只死掉的猫狗。下午,他才看清楚她是人,而且是一个女人。冉咚咚朝他指着的五百米开外的上游看去,江面平坦,平坦得就像水在倒流。岸边密密麻麻的树绵延,一直绵延到河流的拐弯处。她问他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钓鱼?他说退休以后,差不多两年了。她说我问的是今天。他说九点。
“有没有看见可疑的人在这一带闲逛?”
“在这一带闲逛的人就是我。”
他们正说着,邵天伟、法医和两位刑侦综合大队的技术员赶到。他们边跟冉咚咚打招呼边脱皮鞋,然后一步一试探地走进水里勘查。冉咚咚分别询问六位垂钓者,该问的都问了才让他们离开。
勘查一个多小时,法医把尸体拉走了。冉咚咚回到局里,被王副局长指定为该案负责人。王副局长相信从受害者的角度来寻找凶手更有把握,而且女性之间容易产生共情或同理心。虽然冉咚咚认可这一说法,但心里一直有不适感。她不适应一个女人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丝不挂,更不适应一只好端端的手被人砍掉,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的脑海竟不合时宜地闪过女儿和丈夫的面容。总是这样,每当遇到危险或压力陡增,她高速运转的脑海就会闪现他们,生怕他们跌倒或磕断牙齿或发生什么更为严重的坏事。于是,她赶紧转移注意力,让不祥的念头一闪即灭。投入工作是转移念头的最好办法,她用地点“大坑”命名本案。助理邵天伟举手反对,说坑太大会填不平。她说填不平就跳进去,我们不能为了好听而更改地名吧,假如取个“一帆风顺”你不觉得别扭吗?说完,她的脑海迅速浮现一个巨大的坑口,深不见底。
媒体发布了“大坑案”消息,寻求知情者提供线索。安静了几分钟,刑侦大队的座机便断断续续地响起来,时而像遥远的自行车的铃铛声,时而像近在耳畔的手机闹铃,有时急促有时缓慢,一会儿让人身心收缩,一会儿又让人浑浑噩噩,总之,除了嘈杂都没响出什么名堂,它们像一根根慌乱的手指戳着她的脑门。五个小时了,她还不知道死者是谁。她突然想抽烟,但立即为这个想法感到惭愧。等到二十二点,她忽地坐直,听到话筒里传来一个男声:“也许是她……”
她和邵天伟赶到半山小区,找到打电话的房东。房东说三年前我把房子租给她,对我来讲她就是每月十五号手机上的那声“叮咚”。只要这天一“叮咚”,十有八九就是她把租金打到我卡上了。但是今天已经十七号,我的卡上一直没进钱。我拨她的电话,电话不通。我按门铃,没人开门。我想难道她死了吗?没想到她真的……房东抹了一把眼眶,仿佛在为自己不善良的心理活动自责。冉咚咚让他把门打开。这是一套八十平米的两室一厅,每间房都很干净整洁,没一点好像要出事的迹象。冉咚咚叫来技术员勘查一遍,未发现可疑物或可疑处,但他们带走了办公桌上那台红色笔记本电脑和书架上那本《草叶集》。《草叶集》的扉页上写着赠送者的名字——徐山川。
综合各方信息,得知遇害人叫夏冰清,二十八岁,无固定职业。法医发现尸体的后脑勺处有钝器击打的痕迹,附近的头发里夹着细小的木头碎片。但解剖调查后发现,死者大脑没有受到致命损伤,但肺部进水,喉咙处发现细小的沙子和藻类,真正的死亡原因应该是溺亡。根据尸体出现的尸斑推测死亡时间大约是在四十小时之前。冉咚咚想象:她被敲晕了,被丢进江里,水把她泡醒,可她没有力气从水里爬起来,哪怕是把头抬起来。她耷拉着脑袋浮沉于水面,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被水一口一口地呛死。而凶手就站在一旁看着,直到看不见水里冒泡才将她拉到岸边,砍下她的右手……难道她手上戴着什么贵重饰品?冉咚咚从手提电脑里调看她不同时期的照片,她的手腕子分别出现过手表和不同材质的腕链,但都不是奢侈品。那么,凶手为什么要砍掉她的右手呢?
当冉咚咚把夏冰清遇害的消息告诉他们时,他们都来不及反应,好几秒钟面无表情。他们是夏冰清的父母,住在江北路十号第二医院宿舍区。他们都退休了,退休前她父亲是二医院工会干部,母亲是二医院妇产科医生。几天前,他们曾听旁人说过江边出现浮尸,甚至为无辜的生命叹过长气,但万万没想到他们为之叹息的那个人竟然是自己的女儿。这很残酷,分明是在为自己叹息却以为是在叹息别人,明明是在悲伤自己却还以为是在悲伤别人,好像看见危险已从头顶掠过,不料几天后又飞回来砸到自己头上。他们被砸蒙了,认为冉咚咚百分之百搞错。
冉咚咚带他们去认尸。他们看了看,脸色沉下来却摇头,似乎摇头就能改变事实。夏母背过身掏出手机戳了戳,手机里传来“该用户已关机”。她不服气,又戳,每戳一次就传来一声“该用户已关机”,仿佛她的手机只会这一句。“看看你的设备,就是一个摆设,信号从来都没满格过。”夏父说着,掏出一部新手机,“这是冰清从北京给我寄来的。”他用冰清买的手机拨冰清的号码,连续拨了三下也没拨通。他的双手开始微颤,眼看着就要颤抖不止了,手掌立刻变成拳头紧紧地攥着,就像坐飞机时遇到强气流紧紧地攥住扶手,直到飞机平稳为止。
“这里信号不好,”他说,“怎么可能呢?一星期前我还跟她通过电话。”
一星期多长呀,冉咚咚想,许多大事情发生都不过几分钟而已。她想安慰他们,却担心不恰当的安慰反而会变成伤害。每次办案她最不愿面对的就是受害方,好像他们的痛苦是她造成的。她说要不你们先回吧,等DNA检测结果出来再签字不迟。他们转身走去,脚步越走越涩,甚至变成恋恋不舍。到了门口,他们都走不动了,仿佛有人死死地拉住他们的双腿。他们不约而同地蹲下。
“到底是或不是?”他说。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她说。
“你说呢?”
“你说呢?”
他们相互问着就像相互责备,又像相互安慰或壮胆,最后再也蹲不稳了,都坐到冰冷的地板上。
在他们眼里女儿是这样的:她漂亮聪明听话,四年前从本市医科大护理系毕业,在二医院妇产科,也就是她母亲所在的科室做护理。她不喜欢这份工作,从选择读这个专业时开始。她喜欢唱歌跳舞,幻想将来做演员,哪怕做个配角也行,所以读表演才是她的第一志愿。但父母认为靠脸吃饭不可靠,而且那未必是人人都能抢得到,人人都能端得稳的饭碗。于是她读什么科、填什么志愿父母连意见都不征求便代替她做了决定,甚至母亲还帮她决定每天穿什么衣服和鞋袜。她曾经抵触过,比如在房门贴“闲人免进”,故意考低分,假装早恋……可她所有的抵触情绪都被父母打包,统统称之为青春期叛逆,仿佛错的是她而不是剥夺她选择权的他们。“我没离家出走是还想做你们的女儿。”这是她说得最重的一句话,但也仅仅跟他们说了一次。在父母的思维里只说一次的都不重要,重要的必须说N次,这就是他们为什么总爱唠叨的原因。她不想跟母亲待在一个单位,更何况还在一个科室。三年前,在她一再坚持并扬言断绝关系的情况下,父母才不得不抹着眼泪同意她辞职北漂,仿佛这是她对他们多年来代替她选择命运的一次总报复。这一漂,只有重大节假日她才从北京飞回来,而平时代替她问候父母的是每月寄回来的工资,以及各式各样的物品。物品每周都寄,有吃的穿的用的,但本周暂时还没寄……
他们坐在西江分局的询问室里,一边讲述一边翻出手机里的照片,说这是她上班的连锁酒店,这是她的住房,这是她的同事。冉咚咚一边听一边点头,一边点头一边责怪自己不应该点头,因为她知道他们说的不是事实,事实是他们的女儿就住在离他们不到五公里远的半山小区,却假装人在北京。“她有男朋友吗?”“她平时跟什么人交往?”貌似了解她的他们一问三不知,好像把她交给首都后就不需要他们再为她操心了。
“那么,你们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冉咚咚问。
“清明节,她回家待了三天。”夏母回答。
“她的情绪有什么不对吗?”
“和平时一样,有说有笑还唱歌。”
再往下问,他们又摇头了,好像他们只懂得这个动作。他们生活在她的虚构中,凡是发生在北京的他们说得头头是道,凡是发生在本市的他们基本蒙圈。他们似乎患了心理远视症。心理远视就是现实盲视,他们再次证明越亲的人其实越不知道,就像鼻子不知道眼睛,眼睛不知道睫毛。
“最后一个问题,你们知道徐山川吗?”
“不知道。”他们异口同声,就像抢答。
监控显示:案发当天十七点十五分,夏冰清从半山小区大门前乘一辆绿色出租车离开。十七点四十三分,出租车出现在蓝湖大酒店门前。夏冰清下车后进入酒店,在大堂吧临湖的落地玻前坐下,点了一杯咖啡,要了一份甜点,坐了一个多小时,其间不时低头查看手机,十多次左顾右盼,三次久久凝视玻璃外那片树林。她似乎在等人,等谁呢?她等到十九点一刻钟,便结账出了酒店大门,向左,往湖边步行道走去。当时夜幕已经降临,她进入步行道之后就再也没出现在四周的监控里。从离开酒店到她遇害只有四十五分钟,也许她就消失于这片树林。冉咚咚从通信公司后台查看她的手机运动轨迹,很遗憾,她的定位是关闭的,而且长期关闭。她不愿意暴露自己的位置,可能是怕父母发现她在骗他们。
警员们带着警犬把湖四周搜了一遍,没有搜到任何有关物件,也没发现疑似现场。西江大坑上游尸体浮现地段他们也地毯似的搜了,什么线索也没找到。由于蓝湖与西江是连通的,冉咚咚派人排查夏冰清遇害后四十小时内所有途经蓝湖的船只,没有一只船承认运送过尸体,也没有人看见过夏冰清。作案现场在哪里?令冉咚咚头痛。
夏冰清出门前曾给徐山川发过信息:“晚六点老地方见。”徐山川回复:“今天没空。”夏冰清再发:“如果你不来,会死人的。”徐山川复:“哪个老地方?”夏冰清回:“能不能不装?”徐山川:“我确实没空。”夏冰清:“别逼我。”徐山川:“我不是吓大的。”
徐山川被定为头号嫌疑人。此人三十有六,头大身小,据说他之所以有这种身形,是因为在成长期喝了太多他爸生产的饮料。另一种说法,他是被网络游戏喂养的一代,由于长期宅而不动,所以四肢瘦小脑袋肥硕。冉咚咚看过预测,知道这是人类未来体形抑或外星人体形。事实证明,这颗外星人脑袋不简单。他创办了迈克连锁酒店,虽然投资是他爸给的,但他的管理却井井有条。他爸做凉茶起家,三十年前出产一款饮料,至今仍畅销南方各省。他夫人沈小迎,比他小两岁,家庭主妇。他们有两个孩子,男孩五岁,女孩三岁。
冉咚咚传唤他。他一坐下来就说夏冰清不是他杀的,并掏出一张快递签收单和一个U盘。签收单签于案发当晚,时间与夏冰清遇害只差半小时。太巧了,冉咚咚不免怀疑。但那个U盘马上就给她的怀疑浇上一盆冷水。U盘里的影像是他家的监视器拍摄的。因为要监督保姆带孩子,所以他们家的监视器二十四小时都开着。影像证明案发当晚徐山川一家四口都没出门。
“可是,我并没有告诉你夏冰清遇害的具体时间。”她说。
“媒体不是天天在报道吗?”他回答。
“你准备得很充分。”
“那是为了不让你们浪费时间。”
“你跟夏冰清是怎么认识的?”
他想了一会儿,说有点模糊了,但他的表情告诉她,他不仅不模糊而且还十分清醒。她觉得有必要提醒他,说夏冰清讲的老地方是什么地方?他立刻警觉,问什么老地方?她说出发前夏冰清不是给你发过短信吗?这下他明白了。他不是没想到他们会查他的通信记录,但没想到他们查得这么快。他的肢体开始动摇,先是前倾,随即后靠,如此反复两回才吞吞吐吐地说蓝湖大酒店。她说你们是在蓝湖大酒店认识的?他咬住嘴唇,仿佛进入了时间隧道。邵天伟敲了敲桌子,说问你呢。
“她有自杀倾向,她一直都想自杀。”他答非所问。
“好好看看,”她把三张照片丢到他面前,“她的后脑勺被重物击打,右手被人割走,像自杀吗?”
他拿起照片仔细辨认,脸色渐渐凝重。忽然,他爆了一句粗口,说谁他妈的这么残忍?她说这也正是我想问你的。他摇着头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要知道是谁干的我都想把他杀了。她问你爱她?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是个人感情问题,与案件有关吗?
“当然,如果案件是由感情引发的话。”她说。
“那我只能说谈不上爱,充其量就是个喜欢。”
“说说你对她的喜欢。”
他再次沉默,但这次没咬嘴唇。她想也许他在积攒勇气,应该启发启发他。她拿起那本《草叶集》读了起来:“我相信一片草叶不亚于行天的星星,\一只蚂蚁、一粒沙子和一个鹪鹩蛋同样完美,\雨蛙是造物主的一件杰作,\匍匐蔓延的黑草莓能够装饰天国的宫殿……”他听着,却没有任何反应。
“你喜欢惠特曼的诗?”她的目光从书本的上方看过来。
“从来不读。”他好像因此而感到特别自豪。
“那你为什么送给她这本诗集?”
“因为美国总统克林顿曾送了一本给莱温斯基,我读初中时看电视知道的。”他舔着干燥的嘴唇。
“呵呵……没想到如此庸俗。”她把诗集叭地拍到桌上。
他吓了一跳,不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响声,而是因为从她骨子里透露出来的鄙视。
徐山川说三年前的四月下旬,准确地说是二十二日下午,我在蓝湖大酒店二楼的十二号包间面试应聘者。一共来了十几位,应聘迈克连锁酒店北京分店的管理员。夏冰清是其中一位,她进来时拉着行李箱。我问她为什么拉着箱子?她说只要面试合格可以立即出发。这话把我的胸口狠狠地戳了一下,但也仅仅是戳了几秒钟,我便怀疑这是她的设计。不得不承认她是个聪明人,可聪明在这个时代常常又会被误认为耍心机。所以我要验证,问她是不是走到哪里都拉着箱子?她惊得嘴唇微微张开,像被切开的草莓,停了至少两秒钟才说怎么可能呢,人家这是第一次。
面试结束,我划掉了她的名字。我不喜欢明显使用策略的人,尤其是在小事上,因为那些小小的策略常常会误大事。我承认在划掉她名字时心里曾咯噔一下,就像骨折时发出的声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那是良知在作怪,是打压人才后余音绕梁的内疚。为此我坐在包间里久久不忍离去,仿佛需要一点时间来卸掉好不容易才产生的那么一丁点惭愧。
没想到,当应聘者和工作人员陆续离开后,她又拉着行李箱回来了。她说她回来主要是想听听我的意见,了解自己到底差在哪里,以便今后面试新岗位时吸取教训。但说着说着,我就发现她在跟那些被录取的比,比智慧比相貌比口才,明显不是回来听意见而是示威。我说一个骄傲者是不会录用另一个骄傲者的。不会吧?她忽然脱掉上衣,一屁股坐到我的大腿上。她的身材确实撩人,尤其是坐在一个老婆已经生了二胎的丈夫的大腿上时,以至于我不得不怀疑自己不录用她是因为嫉妒。别的男人也许当场就犯错了,可我却是个即使想犯错也要先拍着脑袋想三天的人。因此,我把她推开了。推开不要紧,关键是伤了她的自尊。她噘嘴跺脚摔笔,用一系列过激的动作迅速弥补自己的心理创伤,最终失望到哭。
有一种女人越哭越娇艳,她就属于这种。她哭得像一朵正在被摧残的鲜花,哭得好像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哭得整个包间都弥漫着美妙的气息。我差点就动心了,但一想到老婆子女,想到家族企业的总资产与净资产,我便把正在膨胀的欲望像捏核桃那样硬生生地给捏碎了。像我这样有一定资产的人,对主动靠近的异性尤其警惕,不得不一次次咬紧牙关拒绝艳遇。夏冰清也不例外,她被我推出了包间……
“停。”冉咚咚打断他。凭多年的询问经验,她知道一旦说话像念讲稿,那假话的比率就会飙升。真话总是慢慢讲,谎言才会跑得急。其实,一开始她就发现他有撒谎,没立刻打断他是想捕捉更多的信息,但听着听着她就发觉他不是在配合调查,而是像享受回忆,享受一种基于真实情感却对事实进行改装过的回忆。虽然她提醒自己忍一忍,可如果再忍就真要被他当傻瓜了。她最讨厌把别人当傻瓜的人,所以果断地叫停。她问你到底把夏冰清推没推出包间?
“推了。”
“可据我们了解,当时你不但没把她推出去,而且还关门跟她在包间里待了三小时。”
“谁说的?”他有点猝不及防。
“你先回答这是不是事实?”
“我把她刚推到门口,她又返回来。她的力气还真不小。”
“美妙的气息是指什么?刚才你说包厢里弥漫着……”
他迟疑一会儿:“只是随口一说,可能有点夸张。”
“你形容她哭得像一朵正在被摧残的鲜花,为什么是正在被摧残?”
“这句表达得不准确,我要求更正,没想到你还死抠字眼。”直到现在他才认真地打量她,仿佛要对她进行重新评估。她迎着他的目光:“我们还了解到夏冰清不是你的唯一,你还有小刘、小尹等等。”
他停顿了许久:“我和夏冰清是订过合同的。”
“合同呢?”
他没马上回答,但他知道不得不回答,只不过在回答前他想再拖一拖,仿佛多拖一秒就能多赢回一点尊严。
两小时后,冉咚咚看到了那份合同。合同是邵天伟跟着徐山川回办公室取来的。内容是甲方徐山川每月给乙方夏冰清一笔钱,但乙方必须随叫随到,且不得破坏甲方家庭。“这哪是合同,分明是歧视。”她一边说一边克制心中的怒气。“没有谁强迫她。”他指着合同右下角那个红色手印。她注意到签订日期是四月二十二日,也就是面试当天。“难道你的合同随身携带?是不是一碰见想要的女人就像掏器官那样掏出来?”这一次她没压住怒火。
“合同是在酒店里打印的。”
“你们出包间后就直接离开了,包间里有打印机吗?”
他偷偷瞄了她一眼,这一眼被她看在眼里。她知道他在察言观色,在想如何解释。果然,他马上更正:“我想起来了,合同是一周后签订的,写这个日期是为了从那天开始给她发工资。”“工资?姑且称之为工资吧……”她冷笑,实在是不愿意把这种酬劳等同于她所理解的工资,“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性关系?”
“是她主动的。”
“我问的是什么时候?”
“当天,就在包间里。”
“这么快,不需要培养感情吗?”
“都培养了两个多小时。”
“Shit……既然她主动,为什么你还要订这份合同?”
“因为我知道有时免费的比付费的贵。”
“你这么做,对得起老婆孩子吗?你不是说一想起他们就咬牙拒绝艳遇吗?”
“你是办案还是办道德?”他脸色突变,抓到了一次反击机会,“能不能别装?好像比谁都高尚,其实很低俗。你先学会尊重我,再来跟我要情况,否则,我拒绝回答,除非你们换人。”
“你可以选择性回答。”她试图缓和。但他闭紧了嘴巴,就算她把自己变成一把起子也撬不开。房间里只有呼吸声,他的,她的,邵天伟的。邵天伟拍了几次桌子,告诉他有义务配合调查,结果连他的呼吸声都变小了。这是他的策略,她想,表面上是攻击我,其实是想换一个不那么让他难堪的人来问,而更本质的是他想通过换人满足他的控制欲。如果他的要求得逞,那下一步就更难问出真话。因此,她不能退让。他沉默,她也沉默,他闭目养神,她也闭目养神,反正他做什么她就跟着做什么。一开始她的动作较为隐蔽,渐渐地被他觉察。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模仿自己,简直像个小丑,但他马上怀疑小丑是不是也包括自己?因为他讨厌她的所有动作都是她跟他学的。她竟然把自己变成了他的镜子。如此相持了一个半小时,他忽然说你有病啊。她没吭声,继续假眠,眼睛甚至比刚才闭得还紧,仿佛在向他宣示她有的是时间和耐心,且打得起消耗战。他说我绝对不是凶手,准确的身份就是嫌疑人,你们不能像对待凶手那样对待嫌疑人。合同是夏冰清撕毁的,她像烧毁敌国国旗那样把她手里那份合同烧掉了。但我仍按月给她发工资,可她假装推辞,说钱算什么呀,关键是对我产生了多少金钱也买不来的爱情。她要跟我结婚,怎么可能,我越说不可能她就越想有可能,像相信谣言那样相信自己的想法,每天她都打电话约我见面,如果我不见她就用自杀威胁。
“她有过自杀的表现吗?”她慢慢睁开眼睛,生怕睁快了会吓着他。
他说有。第一次是在半山小区的卧室,她用水果刀割手腕子,割的就是被凶手砍断的右手腕子……说着,他的眼眶湿润了。他说她那么柔弱的手腕子,竟然被自己割了一次又被别人割了一次,就像在同一个地方犯了两次错误,想想都觉得剧痛。这是他被询问后第一次动感情。约五分钟,他微颤的身体才慢慢平静。他说第二次是在江北大道,她想把车子开进西江,幸亏我手脚麻利及时把方向盘抢了回来。第三次是在日本札幌“白色恋人”饼干工厂参观,她悄悄跟着维修工爬上院子里的钟楼,张开双臂想往下飞,惊得院子里的游客都面向她比画心形图才把她止住。她每次企图自杀都当着我的面,好像要用这种方式给我上课。因此我越来越不敢见她,也越来越不想见她。
“你妻子沈小迎知道你跟夏冰清的关系吗?”
“不知道,她们不认识。如果你们慈悲,请对我妻子保密。”
“这得看破案的需要。”
“我不想两次伤害家人,做了一次,再讲一次。”
她很想说既然你知道会伤害当初为什么要做?但话到嘴边她就咬住了。有了前面的教训,她不想再出岔子。他的反感提醒她,当务之急不是道德审判而是找到凶手。
“你认识她们吗?”冉咚咚把三张照片摆在沈小迎面前,照片分别是夏冰清、小刘和小尹。她在测试她的态度,如果她不碰照片,那就说明她知道她们且内心排斥。没想到她把三张照片都拿了起来,为了能够仔细辨认竟然快拿到鼻尖前了,好像她患有近视,但她的眼睛并不近视啊。她神情专注,看上去挺漂亮,比小刘小尹都漂亮,虽然身材略略显粗,却丝毫掩盖不了她与生俱来的良好坯子,就像厨师的手艺掩盖不了食材。
“一个都不认识。”她把照片放下。
“你关注这个案子吗?”
“看过一些报道。”
“其中有一张是被害人,你能认出来吗?”
这次她没碰照片,说明心里开始排斥了。她把照片隔空又看了一遍,然后摇头。冉咚咚指着其中一张:“就是这位,她叫夏冰清。”
“没印象。”她说。
“知道我们为什么传唤徐山川吗?”
“是不是他跟这个女的认识?”
“他们好了三年多。”
没有出现想象中的惊讶,她比刚才似乎还冷静,脸上没有风吹草动,身上没有肢体语言,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原以为会对她造成心理冲击的冉咚咚倍感诧异,略感失望。安静一会儿,她说我不想知道这些破事,我的一贯原则是只要他对我么么哒,别的都不管。结婚八年,如果他不出门应酬,每天晚上都会帮我按摩,有时还帮我按脚。我想买什么他就买什么,包括买房子。我想要多少Money他就给多少Money,甚至都不用我开口。一旦他主动给我打款或者把我按摩得特别舒服的时候,那就是他的“外交”取得重大胜利的时候。我一面享受他的侍候一面承受他的背叛,表面看那是爱恨交织,但深层里却是相互催化。有时你需要爱原谅恨,就像心灵原谅肉体;有时你需要用恨去捣乱爱,就像适当植入病毒才能抵抗疾病。结婚前我就想清楚了,否则根本不敢结婚。我知道如果一个人想出轨,另一个人是管不住的,就算你是GPS也有信号打闪的时候。
“也就是说你不在乎别人跟你分享他的爱。”
“爱……爱是生理学,最多能持续三年,所谓爱情就是在双方接触时大脑分泌多巴胺,但保鲜期一过,彼此都懒得为对方分泌……谁都不敢保证只有唯一的爱。”
“怪不得他那么滥交,原来是你放任,他也这么放任你吗?”
“我们是平等的。”
冉咚咚想他们就像两朵奇葩,脑子都被烧坏了,一个是被钱烧坏的,一个是被知识烧坏的。她想反驳她的观点,但现在的目标不是讨论爱情。她举起合同:“这是徐山川和夏冰清签订的,请你看看。”
“为什么要看?除非看能改变事实。”
“你没有面对现实的勇气。”冉咚咚放下合同,仿佛放下一片被拒绝的好意。
“没兴趣,我的心思全在孩子身上。”
“另外两位,也是他经常约会的人。”
“是吗,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这是他们的开房记录。”冉咚咚把装着打印记录的纸盒推过去。
“我不想给自己添堵。”她不看那个纸盒。
“你认为徐山川有可能是凶手吗?”
“即便我希望他是,他也未必就是。”
“请你回忆一下,最近一段时间他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
“没有,也许是我迟钝。”
询问了八小时,冉咚咚也没从沈小迎嘴里掏到有价值的信息。她想要么是沈小迎太狡猾,要么是自己太笨,但邵天伟说她已经问得不可能再完美了。其实她锁定的嫌疑人是两位,明的是徐山川,暗的是沈小迎。他们都有动机:徐山川有可能为摆脱夏冰清的纠缠而作案,沈小迎出于嫉妒或者保卫家庭也有可能出手,但问题是他们均无作案时间,邻居、快递员和保安都证明案发当晚他们在家。邵天伟认为沈小迎连作案的动力都不足,因为她对徐山川出轨是真不在乎,而且徐山川给她存的钱买的房多到足以抵消任何怨恨。冉咚咚说小心贫穷限制了你的想象。仿佛针戳似的,邵天伟感觉到了内心里埋藏的那根刺。他从警校毕业两年多,还是租房户,偶尔他会忘记自己的农村身份,尤其是在紧张或放松的时候。
沈小迎真的不在乎徐山川跟别的女人好吗?冉咚咚想,如果是我或者任何一位稍微正常一点的女性恐怕都做不到。除非她不爱徐山川抑或自己的感情生活也像徐山川那样放荡不羁。但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她是传统的贤妻良母型,没有出轨对象。她爱家庭,连买一个红酒杯一张枕巾哪怕一双筷条都像挑丈夫那么严格,每逢节假日下厨做菜,家里美食不断,鲜花不断,音乐不断,以及嘎嘎嘎的笑声不断。她爱孩子,老大上幼儿园她亲自接送,孩子们的吃喝拉撒也都“亲自”。两间小卧室里,凡有棱角的地方都包上了海绵,生怕他们被磕痛磕伤。要是含在嘴里也能成长的话,那她准会天天都把他们含着。保姆说她只看见他们夫妻吵过一次架,就是徐山川跟孩子做游戏时不小心让孩子跌破了膝盖,她气得原地连续跳了好几次,脖子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地冒出来,简直可以用暴跳如雷来形容,好像孩子只是她的而与徐山川无关。她爱自己,每天都到健身房健身,平时打扮得漂漂亮亮,哪怕不出门也打扮,好像是专门打扮给徐山川一个人看似的。她爱徐山川吗?保姆说他们就像一坨嚼烂了的口香糖,撕都撕不开。他们经常一个喂一个吃冰淇淋或者水果什么的,只要孩子不在身边他们就搂搂抱抱,亲嘴,隔三岔五他们的卧室里会传出愉快的呻吟,就像谁被谁杀了。
他们相识于北京举办奥运会那年。她是奥运会的志愿者。他在奥运村举办的推广会上认识她。当时她是女子射箭运动员的引导,而女子射箭比赛是他爸赞助的冠名项目。本来他的目标是一名韩国运动员,但他在奔向目标的过程中脱靶了。他发现她不仅比那位运动员漂亮,而且素质还高出一大截。于是,他当即放下《中韩词典》,把累了好几天的舌头重新伸直,熨平,回归母语,开始对她巧舌如簧的攻势。单看相貌他们是不般配的,他一直没有外形优势。他的优势是有钱,口头禅:“不信砸不晕你。”认识刚两天他就递给她一张六位数存款的储蓄卡,她不接,仿佛那不是卡而是一张咬人的嘴巴。他终于碰上了传说中对钱不感兴趣的女子,自尊心受到了小小的打击,就像给某慈善机构捐款遭到了拒绝似的打击。他想没有人会与钱结仇,如果非结不可那一定是捐赠的方式不对。他决定把这张卡里的钱变成排场,最排场的就是把她的偶像请到了饭桌上,当场为她献唱两首代表作。她高兴,高兴得眉毛都舒展了,眼神里满是善意。如此表现,她除了发自内心也包括对他的配合,因为她知道她越高兴他就越高兴,他越高兴就越觉得花出去的钱值了。但事后她告诉他,这是她见到的最糟糕的安排,没有之一。他不仅毁掉了她的偶像,也暴露了他的急于求成。她说如果一个人连谈恋爱都没有耐心,那他又怎么有耐心跟你生活一辈子。
她在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读了四年本科,毕业后进某公司任公关经理。仅仅干了两年,她就被北京奥运会敲锣打鼓的气氛感召,辞职回国寻找发展机会。机会还没找到,人就像导弹那样被徐山川拦截了。他带她参观他爸的饮料公司,她只看了五分钟便离开。他带她参观迈克连锁酒店总部,一坐下她就仿佛没起来过,准确地说她被公司的管理模式吸引了。她没想到公司会把鼓励职工提意见放在第一条,只要敢提就有奖金,只要提得好就有巨额奖金。这在当时的私营企业里甚至所有的企业里都是离经叛道的异类,简称“卖企贼”,就是到了现在,“第一条”也仍然是其他企业的传说。公司每出台一项重大决策都会征求职工意见,并经全员不记名投票,票数过三分之二方可执行。凡在公司工作五年以上者均有股份,无论高管或职员见面都要行鞠躬礼。她被这种在中国堪称奇葩的模式惊着了,但没有盲目相信,而是自带警觉。她选择到清廉部工作,实地验证他的条文到底是不是拿来哄鬼的?然而,在这个岗位上干了三年后,她终于心服口服,答应了他的求婚。也就是说她嫁给徐山川不仅仅是嫁给钱那么简单,也包括嫁给了制度、智慧等综合实力。他们是有感情基础的,是经过时间考验的。
冉咚咚拜访沈小迎的爸妈。她爸妈退休前都是有级别的公务员,住在竹园的独栋里。她妈说她从小就有上进心,只要每次考试在班里不进前三,她就会惩罚自己一天不吃饭,甚至关起门来不上学。冉咚咚想这不就是极强的自尊心吗?她妈说她从幼儿园开始上的都是名校,她天资聪慧,老师和同学们经常夸她。她没受过什么委屈,也不缺钱花,唯一的缺点就是性格内向,不喜欢说话。冉咚咚想这不就是清高或高冷吗?她妈说这孩子运气不错,嫁了一个好老公,但自从结婚以后她就变了,变得一点上进心都没有了。冉咚咚想这不就是躺赢吗?多少人梦寐以求。一个从小被人捧着宠着自尊心如此之强的人,怎么就变成了无欲无求不悲不喜云淡风轻的佛系?唯一的解释就是“装”。她读的是心理学专业,虽然她一再强调毕业后就改行了,现在全身心做家庭主妇,知识全部还给了老师,但她毕竟系统地学习过四年的心理学,以她所学加她智商,装一个佛系还不是“洒洒水”?
冉咚咚派邵天伟查她的社会关系网,派凌芳查她的账务往来。虽然她没有作案时间,但她要查她有没有作案帮手。
因为没有证据支撑,冉咚咚在询问徐山川夫妇八小时后予以释放。但她向局里要求对他们进行二十四小时监视。王副局长问理由。她说直觉。在西江分局只有她能享受直觉,因为她曾破过两起棘手的案子,而且还是老资格,自从警察学院毕业后她就没换过单位,已经十六年了。
徐山川和沈小迎一如往常,连生活节奏都没打乱,好像那案件是一团不小心沾到外套上的灰尘,拍一拍就拍掉了。沈小迎基本上是四点一线:家庭、幼儿园、购物中心和健身房。她的行踪很有规律,规律得像一只闹钟。而徐山川的行踪则毫无规律可言,除了待在办公室还外出会客,还应酬,还游泳……冉咚咚以为他不喜欢锻炼,没想到他每两天游一次泳,五十米的泳道一百个来回不休息。而让冉咚咚惊掉下巴的是,他被监视后还见缝插针分别约会了小刘和小尹。她以为他会为夏冰清暂停一切娱乐活动,没想到他不仅没停止反而加倍娱乐,仿佛夏冰清只是他手里的一根香烟,抽掉了便忘了。
她秘密传唤小刘。小刘是迈克连锁酒店西江分店总经理,三年前在总公司人事部任部长,夏冰清面试当天的部分信息就是她提供的。这次传唤,冉咚咚主要是想跟她了解徐山川的近况。小刘说徐山川变了,变得紧张焦虑,动不动就骂人,骂得很凶。一天到晚嘴里都嚼着口香糖,连开会发言、骂人和做爱都嚼着。他在打听到底是谁出卖他,就是出卖他跟夏冰清在包间里单独待了三个小时这件事。他说只要弄清是谁出卖的,他就弄死谁。
为什么徐山川对包间里的三个小时如此在意?冉咚咚请小刘再想想,看有没有漏掉的细节。比如夏冰清走出包间时脸上是什么表情?小刘说她戴着墨镜,她只记得她戴着墨镜。比如他们是谁先走出包间,两人在走廊上有没有说话?小刘说夏冰清先走出包间,徐山川跟着出来,手里拉着她的行李箱。冉咚咚说我需要这样的细节,徐山川帮她拉行李箱,你想想这信息量有多大。又比如,他们是怎么离开酒店的?小刘说夏冰清站在大堂门口等,一直等到徐山川把车开上来,她才上车。再比如,是谁开的车门?开的是哪扇门?小刘说是徐山川开的,开的是副驾的门。再比如,那三个小时包间里有什么动静吗?小刘说我在大堂,离得太远。她一边说一边东张西望,生怕被人发现似的。冉咚咚说你别紧张,这里是公安局,我们会保护好证人。她为她倒了一杯咖啡,两人闲聊起来。一直聊到下班,冉咚咚开车送小刘。在车上,小刘问你们怀疑徐山川是凶手?
“你觉得他像吗?”冉咚咚反问。
“不像,其实他人挺不错的。”
“仅仅是了解一下情况。”
“那就好。”
小刘想只要徐山川不是凶手,那她提供的信息就不会对他造成太大的伤害,否则她会寝食难安。凶手如果是他,迈克公司就完了。迈克公司完了,她的工作也就没了。没了工作她得重新找,重新找的工作会有现在这么高的收入吗?也许有,但一定没有现在这么好的工作环境。现在多好,做一个分店总经理,既有小小的股份,又可以直通董事长,谁都不敢欺负。所以,每次回答冉咚咚的时候,她的内心都充满了矛盾,既不敢不讲实话又害怕讲实话,一边讲一边想把讲过的咽下去,一边想咽下去一边又讲出来。
“我该怎么办?”她问。
“你是指哪方面?”冉咚咚说。
“我要不要拒绝徐山川的约会?”
“做第三者肯定是不道德的。”
“可道德能给我工作吗?要是没有他,我能有今天体面的生活吗?如果你是我,你该怎么选择?”
“如果……如果你是沈小迎你会怎么想?”
“那我会把我杀了。”
“这不就是答案吗,有时你换个位置站一站,就不纠结了。”
冉咚咚把车停在西江分店后门。小刘没有立刻下车。冉咚咚知道她还有话想说,但她没催她,甚至都不看她,有意给她让出更宽阔的目视空间。车里忽然百倍地安静,连轿车的引擎声都好像消失了。冉咚咚说你可以选择沉默,也可以在解除压力之后再讲,我们有的是时间。她在犹豫,她已经憋了三年多了,再憋下去就要憋成内伤了,仿佛手里攥着大把的钱却不还欠债似的。她说我听到过哭声……当时,我拿录用人员名单去找徐山川签字,走到包间门口忽然听到夏冰清在里面哭。我没敢敲门,转身走了。
“谢谢!”冉咚咚发觉自己好久没说谢谢了。
网民给市局领导压力,市局领导给分局压力,分局给冉咚咚压力,冉咚咚给自己压力,压力一层层传导,像电流电得冉咚咚的手都麻了。网民们着急,恨不得明天就把凶手缉拿归案,否则他们就留言“菜鸟”、“脑残”或“吃干饭”什么的,一句比一句刻薄。局里召开了三次案情分析会,冉咚咚详细汇报了本案情况。专家们听了都觉得棘手,但迫于民意,局领导要求侦破提速,要不然就换人接管。冉咚咚是破案高手,她当然不希望出现被别人换掉的局面。
她对夏冰清父母进行第二次询问,地点夏家,记录员邵天伟。夏冰清父母说话躲躲闪闪,就像吝啬鬼花钱,明明一句话非得掰成两句来说,而且大部分时间夏母在哭,一边哭一边求冉咚咚为女儿报仇。冉咚咚说凶手是哭不出来的,只有真话才能帮助我们破案。“这次我一定说真话。”夏母忽然停止哭泣。冉咚咚请他们重点回忆夏冰清离家之前,尤其是三年前四月二十二日面试那晚她有没有什么异常行为?夏母说她高兴得哭了一天一夜。冉咚咚问她怎么个哭法?
“她关起门来哭。”夏母说。
“哭怎么是高兴?”
“喜极而泣,”夏父插嘴,“因为她终于可以去大城市工作了。”
“后来她还在你们面前哭过吗?”
他们都不回答,好像回答是天底下最难的一件事。冉咚咚发现夏父的右手一直放在右边的裤兜里,一会儿往外抽,但只抽了三分之一便停住,一会儿往里插,但插到兜底又马上回调,手指在裤兜里蠢蠢欲动,像急着数钱又不好意思当面数似的。冉咚咚说拿出来吧。夏父说拿什么?她说你兜里的东西。夏父的手又来回抽了两次,才抽出一个颤颤巍巍的信封。冉咚咚掏出里面的信笺,看见上面写着:“抱歉,我没能成为你们想要的女儿,如果我出意外,请找徐山川。冰清。”
“为什么不早把这封信交给我们?”冉咚咚问。
“因为她没成为我们想要的女儿。”夏父说。
“这话什么意思?”
“她把我们的脸丢尽了,而我们还以为她在为我们争光……”
原来他们知道,冉咚咚想,原来他们像我的父母,哪怕衬衣破了一百个洞,也要确保领子干净挺拔。她气得想拍桌子,但手举了一半便意识到欠妥,悬在空中好久才轻轻地放下。她说都死人了,你们还在说假话,哪来的底气?
夏父说今年清明节她回家住了三天。第一天晚上我就发现她的眼眶红了,问她出了什么事?她说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离开他,重新找一个。她说离开他就便宜他了。我说我们家可不帮别人培养小三。她说她正在逼他离婚。我说我们家不要二手女婿。她说那你要我的命吧。我气不打一处来,有失望有绝望有恨铁不成钢,就扇了她一巴掌。我不知道她会遇害,我要是知道,宁可扇她妈也不会扇她,现在我后悔得都想把这只手剁了。夏父看着自己的右手,仿佛手上还留着夏冰清的脸蛋。
夏母说冰清把自己关在房间哭了一整天,门反锁了,我怎么敲也敲不开。我隔着门劝她,发短信劝她,说只要她高兴,爱谁我们都支持,甚至有感情没婚姻我们也鼓掌通过。冉咚咚想这都是被逼到墙角了才放宽的政策,但凡还有一丢丢谈判空间,哪个母亲都不会这么没底线。夏母说可是,无论我怎么劝,她就是不冒泡,直到第三天中午她才打开门。我们以为她想通了,心里那个狂喜就像死了的人重新活了过来。没想到她不吃不喝直接出门,在院门口打了一辆的士。我和她爸也打了一辆的士,追到蓝湖边。她下车,我们也下车。她站在湖边的石头上,身子虚得就像一张纸。我们怕她出事,冲上去把她拉下来。我们越拉她她越要往水里扑,也不知她哪来的力气,眼看就拉不住了,我扑通一声跪下。我说我们就你一个女儿,你看着办吧,你前脚跳下去我们后脚就跟上,如果你没了,那我们活着看谁?她好像听进去了,一头扑到我怀里哭了整整两个小时。她说妈你放心,我会陪着你们活着。
冉咚咚听得鼻子发酸,她抹了抹湿润的眼眶,说第一次我问你们,你说她清明节回家没什么异常,有说有笑还唱歌。你知道你报喜不报忧误了多大的事吗?你们把我们破案最宝贵的窗口期给耽误了。夏父说抱歉,当初没说实话是因为我们不服气,我们不服我们的这个命呀。冉咚咚说但你们帮凶手赢得了时间。
他们来到蓝湖边。夏母指着那块巨石,说冰清当时就站在这儿。这是个小湾,巨石旁是那片树林,树林挡住了左右后三面视线。冉咚咚想也许夏冰清就是在这里被人用木块敲到水里的。
冉咚咚站在石头上看着湖面,想象六月十五日晚八点,夏冰清站在自己现在站着的位置,凶手用木块从身后敲击她的后脑勺。她被敲晕,一头栽进水里。为躲避视线,凶手把她拖到巨石下。她醒了,凶手把她按在水里,直到她窒息而死。巨石下垒着中石头和小石头,凶手可以坐在中石头上休息。等到夜深人静,游船上没人了,凶手从停靠在不远处的船上偷来一个救生圈,不,应该是两个救生圈,凶手套一个,死者套一个。就这样,凶手拖着死者从巨石下游到西江口,直线距离三公里,把尸体系在靠岸的草丛中。三十多个小时后,系着死者的茅草断了,尸体漂向江面。
但是,痕检专家在这块巨石周围劳动了三个多小时,连一瓣木屑一点血迹都没发现,也没在周围水域找到死者的手机和钥匙。冉咚咚想也许夏冰清是在树林的木道散步时被凶手敲晕的,然后凶手把她拖到隐蔽处,她醒来,凶手用毛巾或者衣服捂住她的嘴巴。等到夜深人静,凶手才把她从树林转移到蓝湖,再把她拖到西江。他们又勘查了一遍树林中的木道,还是没有找到可疑点。难道蓝湖边不是第一现场?
为了验证自己的推理,冉咚咚派人调查有没有游船丢失救生圈,结果蓝湖六号游船承认丢了两个。丢失的具体时间不详,但船主是在十八日中午发现丢失的。十五日晚蓝湖六号停泊在离巨石五百米远的岸边,船上无人。该船每边挂着三个救生圈,主要用于防撞。那么,救生圈丢到哪里去了?冉咚咚派人到西江下游寻找,果然,他们在罗叶村找到两个,救生圈上写着“蓝湖六号”。他们是从两个光屁股孩子身上脱下来的,当时有七个孩子在江里游泳,其中两个套着救生圈。孩子们说救生圈是他们二十天前在江里捡到的。很可惜救生圈被水冲刷,被多人身体摩擦,已无法从上面提取嫌疑人和死者的DNA。推理再次沦落为推理,冉咚咚仿佛做了一场白日梦。
夏母提供一段夏冰清发送的音频,接收时间今年四月十日,也就是夏冰清在蓝湖巨石上被父母拦截后的第三天。先是咚咚咚的敲击声,一听就知道是手指敲击木板的声音,但声音很闷,像是在封闭的空间里。接着夏冰清说第一句:“喂,有人吗?喂……”她仿佛在呼救,或者刚刚醒来?第二句:“这里好黑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显然灯被人关了,而且有人阻拦她。第三句:“我听到有人在笑。”是不是门外有人在笑?第四句:“别把我留在这个盒子里,我好害怕。”她仍在噩梦中?又是一阵咚咚咚的敲击。第五句:“喂喂,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没人知道我死了。”她把一次被伤害当作一次死亡?第六句:“让我出去,我要和大家待在一起。”她在恳求谁?第七句:“哎……我逃不掉了,逃不掉了,再见吧,再见……”她终于妥协?
专案组集中听了这段音频,都想到三年前面试时的那个包间。冉咚咚和邵天伟到那个包间里,把夏冰清说过的话以及敲击声学了一遍,两段录音听上去颇有几分相似。大家分析案情。冉咚咚认为这段音频就是夏冰清跟徐山川单独待在包间那三小时录的。当时,包间里的灯被徐山川关了,夏冰清从昏沉中醒来感到恐惧,急着想要逃离。虽然音频里没有别人的声音,但感觉得到有人在阻止她。也许当时徐山川把夏冰清强奸了,所以小刘才听到包间里有哭声,夏冰清的父亲才会说她“喜极而泣”,即她回家后哭了一天一夜。据小刘说最近徐山川跟她打听谁是“那三小时”的告密者,说明他害怕我们知道这件事。三小时后,夏冰清走出包间,徐山川像个小跟班似的帮她拉行李箱,亲自驾车送她,还在登车时亲自为她开车门。可小刘小尹都说,从来没见他帮她们提过行李,开过车门。她们在他面前身份相同,为什么他独独帮夏冰清?因为他做了亏心事,害怕夏冰清告他。
“遇害人为什么不报案?”邵天伟问。
“钱。”冉咚咚说,“徐山川用钱把她搞定了,就是后来的那份合同,也许他还给了她一些口头承诺,甚至包括婚姻。否则,她没有理由对徐山川不依不饶,他们是订过协议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在后来的交往中,徐山川给了她某些暗示或者希望。”
“我们的主要任务是抓凶手。”凌芳说。
“强奸也许是谋杀的起点,如果没有强奸,夏冰清的纠缠就显得有些突兀。一定是有巨大威胁,徐山川才会痛下杀手。什么是他的巨大威胁?是夏冰清要破坏他的家庭吗?不是。他夫人沈小迎不在乎他交女朋友,只要他坦白,夫妻联合对抗夏冰清,家庭就破坏不了。但是,如果夏冰清告他强奸,那威胁真的就来了。因此,我认为先攻破他的强奸,再攻他的谋杀。”冉咚咚说。
“都是推理,证据呢?要是徐山川咬紧牙关,那你怎么定他强奸?夏冰清已经闭嘴了,谁来证明?”王副局长说。
“如果我出意外,请找徐山川。”冉咚咚展示夏冰清留给父母的那张字条,“这是不是暗示徐山川就是凶手?”
“也可能是叫她父母找徐山川要钱,指向并不明确。你们赶快找到铁证,最好一击致命,不要只干打草惊蛇的事。”王副局长说。
案件陷入停顿。大家都感到压力山大,尤其是冉咚咚,她感觉整个身体仿佛浇灌了水泥,全都板结了。
第二章 缠绕
这天晚上,冉咚咚回到家已是凌晨一点,唤雨和慕达夫都睡下了。唤雨是女儿,十岁,就读于附小。慕达夫是丈夫,西江大学文学院教授。他们结婚已经十一年。她洗漱完毕,摸黑走进主卧躺到床上。忽然,一只手搭到她的胸口。这只手一个多月没碰她了,原因是她早出晚归让它几乎没有机会。而她对它的态度就像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记忆,大多数时间把它忘了,偶尔会想起它,但如果被它触碰,记忆就会满血复活,身体会随着它的引导侧过去,靠过去,扑进他的怀里,来一次多少带点义务又渴望产生新意的撞击。可是今晚,她不仅没有响应反而把它从胸口掰开,就像驱赶一位擅闯私人领地者。它不觉得她是真的想拒绝,便重新搭过来,比刚才更热情更放肆。没想到叭的一声,它被她狠狠地拍了一下,只好飞快地缩回。他说干吗呢,是不是每次碰你都得请人看日子?她说好烦。他问是具体的烦还是抽象的烦?她一时答不上来。表面上她烦的是一两件事,但这一两件又诱发了她大面积的烦,就像被虫子咬了一小口却引发全身过敏似的。
他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寻找她的脸,那是一团模糊的黑,看不见表情,但他依稀看见她的眼睛睁着,就像二十四小时都开着的摄像头。他说是不是案件办得不顺利?或是因为女儿这次考试成绩不理想?领导骂人?车子剐蹭?网购被骗?生理周期?健康原因?父母生病?抑或我做错了什么?……他把能想起来的有可能让她烦恼的都问了一遍,仿佛问得越全面就越体贴。可惜他的问没有一条能解决她的心理故障,反而让她烦上加烦。
她本想对他使用询问技巧,可她担心如果使用,他极有可能会因为紧张而撒谎。人一旦撒了谎就像跟银行贷款还利息,必须不停地贷下去资金链才不至于断。她不想让他难堪,说我们办案时无意中发现你在蓝湖大酒店开了两次房,一次是上个月二十号,一次是上上个月二十号,两个月连开,准得就像来例假。他忽然笑了,说原来你是烦这个呀,房是开来跟小胡他们打牌的。
“你确定?”她问。
“不信你可以查监控。”他信心十足。
“监控查不了那么长的时间,”她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个秘密告诉他,“假如你没把握,可以再回答一次。”
“你喜欢听我重复吗?”
“喜欢,但小胡上个月二十号不在本市。”
“哦,我记错了,小胡参加的是上上个月,上个月是小贺、小鲍和老夏。”
“又骗我。”
“我骗你了吗?”
“上个月二十号老夏开了一整天的会。”
“怎么,你连我的朋友都监视?”
“用得着监视吗?只要看看他们的社交媒体就知道了。”
“那就是小谢,反正就这么几个牌友,时间久了我也忘了。”
“好好想想,投案自首可以从轻处理。”
“我是你的老公,不是你的案犯。”
“老公不说实话就是案犯。”
还能说什么?他已气得无话可说,心里竟然涌起一股鲁迅式的悲哀,好像天底下竟然没有说理的地方。为表示自己心里没鬼,他率先打起了呼噜。她知道他没睡着,他知道她知道他没睡着,她知道他知道她知道他没睡着,但他还是假装睡着。这一夜两人都翻来覆去。他不高兴她调查他。她不高兴他骗她。
次日,他做了一桌丰盛的早餐,她一口都没吃。他用眼角的余光扫她,她的脸上残留着昨晚的情绪,只是不想影响唤雨才勉强保持多云转晴。因为她没吃,所以他也没吃,两个人坐在餐桌边看着女儿。唤雨吃好了,他们每人牵着女儿的一只手下楼,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她去上班,他送女儿上学。在楼下分别时,她朝唤雨挥挥手,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但他知道这抹笑容与他无关。他第一次发现笑容是有方向的,哪怕你跟笑容站在一条直线上。
他知道这一关必须过,否则她的疑心会越来越重,甚至有可能异常扩展,弄不好癌变,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一刀切。怎么切?他不得不停下正写着的《论贝贞小说的缠绕叙事》一文,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仿佛走能解决问题,但双脚终究帮不上脑袋。他想,说打牌是肯定过不了关,即便摆一桌酒席,把另外三位叫来向她证明,她也不会相信,谁都不会相信,反而会怀疑我收买他们做假证。说会情人吧,她肯定相信,傻瓜都信。现如今凡是中性的答案都没人信了,能让人信的必是极端。但相信不是唯一目的,最好的答案是既能让她相信又不至于伤害她,否则相信又有何意义?再说情人在哪里?她是谁?什么时候认识的?约会多少次?怎么分的手?……这得需要多大的想象力才不会露出破绽,My God,我只不过是个教授又不是小说家。
她两天没回家了,说要突击办案,就睡办公室的沙发。但他认为除了“突击”多少还有一点跟他赌气的因素。第三天晚上,他带唤雨到局里去看她。本来他给她装了吃的喝的,可临出门一样都没拿,因为他怕她认为他巴结她。唤雨一进办公室就扑上去,母女俩抱了好久。等她把脸从唤雨的脸上抬起来,他发现仅仅两天不见她就憔悴多了,都长熊猫眼了。他的心真切地痛了一下,准确地说是怜惜。他说如果办案压力太大,是不是请求领导换人?“除了破案我还能干什么?我天生就是干这个的。”说着,她把唤雨放到电脑桌前,为她点开了一部动画片。他看着墙上的被害人和嫌疑人,觉得那几个女的都长得不错,以至于多盯了几眼。“你认识她们?”她坐在长沙发的这头。他回过神来,坐在长沙发的那头,抽了抽鼻子:“怎么会有烟味?”
“讨论案件时他们抽的。”
“你没抽吧?”
“没抽。”
他们呆坐着,只有看动画片的唤雨不时发出咯咯咯的笑声,使室内的气氛显得更加肃穆。表面上他们都无话可说,实质上各自心里都挤满了争先恐后的语言,却都不知道该说哪一句,或者都知道这个时候不说才是最好的说。两人都看着窗帘,都发现窗帘的右下角有一块水渍,天花板上也有水渍,左上角有一个小小的蜘蛛网,就在窗帘上方十厘米远的地方。虽然他们没有语言交流,但目光所及却惊人的一致,不知道是他带着她看还是她带着他看。她天天在这里上班,却从来没时间如此仔细地观察过这个房间。透过门框,他们看向停车场,那里停着三辆警车以及她的车和他的车。他们一致看着门外却不看彼此,但彼此都能感知对方的一举一动。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他们不觉得时间漫长,好像这么无声地坐着才是生活常态。茶杯和水壶就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她不为他倒水,他自己也不倒,仿佛谁动一动就会打破此刻的平衡。她知道他关心她。他知道她还惦记着那件事。从声音判断,唤雨看着的动画片马上就要结束了。“如果你方便,我就把开房的事顺便交代一下。”说完,他才发现仓促,因为他还不知道该怎么交代才能让她相信。
“回家再说吧,我现在没精力跟你扯那些。”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你太累了,应该放松放松。”
她当然知道自己累了,全身肌肉尤其肩周都是酸痛的,可她没时间放松。自从接下本案,她的整个脑袋仿佛都塞进了冰箱,连头皮都是木的,连思维都像患上了便秘,不仅跟家人的语言流量少了,而且跟他们待在一起时走神的次数越来越多。她没法对他们集中精力,因为脑海里全是案件。动画片结束,她说你们先回去吧。他说要不再陪你坐一会儿?她说别影响唤雨明天上学。
第二天下班,她刚钻进轿车就收到慕达夫的短信:“蓝湖大酒店2066号房,速来。”她想他是不是发错了?如果发错了,倒是个抓他现场的好机会。她把车开到酒店地下停车场,上电梯,直奔2066号。门是虚掩的,她一脚踢开,看见慕达夫和一位女子正在滚床单。“不许动。”她习惯性地大喝一声。慕达夫说你发神经呀。这时她才看清他穿着睡衣躺在靠窗的那张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睛里全是问号。屋里没有女子,她知道自己想多了,但话却没收住:“我没打扰你吧?”
“赶快把睡衣换上。”
“干什么?”
“请人给你放松。”
“你还舍得花这个钱。”
“废话。”
门铃叮咚一声,进来两位小姐。她们分别给他们全身按摩。小姐每按一下,她就喊一声,为颈椎喊,为肩周喊,为腰肌喊,仿佛要喊出它们的全部委屈,但喊着喊着她就睡着了,等小姐按完才醒过来。这下,她感觉全身舒爽,肌肉不再那么紧张,连心情都好了许多。她说没想到你这么会享受。他说情况就这么个情况,你知道这几个月我一直在做课题,腰酸背痛,所以就到这里开房按摩了两次。
“为什么不去负一楼?”
“那环境,你愿意去吗?”
“为什么说是打牌?”
“说别的,怕烧坏你的脑子。”
“早坦白呀……”说着,她滚到了他的床上。他们情不自禁地摩擦起来,比平时都投入,环境换了兴趣大增。忽然,她用力一推,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迫中断了。“每次你按摩后是不是也有这个项目?”她好像发现了一个真理。他觉得扫兴也觉得狼狈,一个合法的丈夫忽然产生了不合法的疑虑,所有的雄心壮志顿时萎缩,下垂,以至于怀疑自己还有没有能力重振雄风。她凑过来,说告诉我,你来这里有没有这个项目?他说人家是正规按摩,更何况我这个身份……
“身份不是挡箭牌,比你身份高的我们都抓到过。”
“糟糕,你能不能在做这事的时候不办公?”
“谁叫你那么可疑……”
他没有说真话,她想,其实要知道真相不难,只要查一查他开房时间是哪位技师上门,再问一问技师在帮他按摩之后加没加其他项目就明白了。但查还是不查?她像遇到了比“大坑案”还要难的难题。“本我”要求她一查到底,“超我”提醒也许他现在的解释不失为最好的解释,“自我”说既然你们意见不统一,那就先搁置搁置。可是,“自我”在不停地摇晃,就像谣言四起时全球股市那样摇晃。她发现自她把他从身上推下来的那一刻起,他就拥有了绝对的心理优势,仿佛天底下最受委屈的是他,哪怕他假装不计较她也看得出来。
比如,她还在期待他的答案时,他已经抓起内裤。她以为他只是做做样子,只要回答完毕他会重新回到床上,继续未竟的事业,没想到他竟然真把内裤穿上了,还压了压裤头,好像要在那儿加把锁。她张开双臂,做了一个重启的暗示,但他不解风情或假装无视,竟然把衬衣也穿上了,硬是不给她改正的机会。她抬脚敲了敲床铺,就像网络上流行的“敲黑板画重点”,可他竟然连长裤也穿上了,还说回吧,我先下去买单。她说做不完的事你干吗要做?他说怪谁呢?你吓得我全身都软了。她承认他是软过一会儿,可现在又雄赳赳气昂昂了。她想把他拉过来却伸不出手,仿佛自己主动会掉份似的,也许不仅是掉份还要付出否定怀疑的代价,甚至连对他的调查都会显得不那么理直气壮。他起身走了,席梦思上他坐出的凹痕还没复原就传来了关门声,虽然他尽量控制力度,但那声急促的“嘭”还是泄露了他的情绪指数。
又比如,他剥夺了她做家务的权利。他把菜刚一丢进盆里,她就挽着衣袖要洗,他说一边待着去,语气里充满了讨好的不耐烦。吃完饭,她说我来洗碗。他说你破案那么辛苦,哪能让你干这种低智商的活。话还没说完,他已经在水槽里洗了起来。她说唤雨,妈妈今晚给你辅导作业。他把头从厨房里伸出来,说辅导是个系统工程,你就别添乱了。她拿起吸尘器准备给地板吸尘,可怎么也打不开。他夺过吸尘器,轻轻一按便呼啦啦地响起来。他一边吸尘一边说你太忙,我们家的工具都不认识你了。她想他在用家务惩罚自己的同时,也在贬损她的家庭地位。虽然她免去了体力之累,但脑子却一刻也不轻松,当你在这个家庭里再也插不上手或他故意不让你插手时,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你正在被这个家庭或者他排斥?好在她懂得切换频道,姑且把这一切都当成是他对她的体谅。
再比如,他在竭力避免触碰她。拿吸尘器的时候,他的手刻意回避她的手,好像她是一枚病毒。两人迎面过门框时,他的肩膀躲她的肩膀,哪怕她故意放大自己,他也能缩身而过。她故意拍他膀子,故意用膀子撞他,他都吓得及时闪开,好像碰他的是一位陌生人或者吸血鬼。忙完家务,他又坐在书房里写那篇“缠绕叙事”。她泡了一杯茶端到他面前。他埋头看着电脑,她把茶杯递过来,故意测试他接还是不接?他没接,说放那儿吧。到了晚安的时间,他即便洗完澡也迟迟不上床,似乎在等她先入睡。这次轮到她假装呼吸均匀,甚至响起微微的不失斯文的鼾声。他轻轻地躺下,躺在远远的床边,用足了“距离语言”。她把手伸过去,就像上次他把手伸过来那样。几乎是“对称反应”,他把她的手掰开,就像上次她把他的手掰开。
她想难道是我错了吗?明明是他开房说不清,现在怎么变成他有理了?转折点就在2066号房,她把他从她身上推下去的那一刹那。即便那一刹那他有理,但那也是局部有理,却掩盖不了他的整体错误。她的“本我”再也按捺不住,就像才华似的非跳出来不可。她说你离开后,我去了负一楼按摩店,情况我已全面掌握,但还是想给你一次改口的机会。
“这个问题我已回答过了。”他冷冰冰的,似乎连话跟话都想保持距离。
“但那不是标准答案。”她一边阻止自己一边情不自禁,思维和语言发生了分歧。
“如果非得回答出轨你才相信,那你就当我出轨了。”他孤注一掷。
“真的吗?”她的心里打鼓,第一次害怕真相。
“这不就是你心目中的标准答案吗?”
“对不起,我没有调查,我是吓你的。”
“那我就最后说一次,只是去按摩。”
“真的吗?”
“你有完没完?”他忽地坐起来,叭地把灯打开。卧室里一览无余,包括他的微表情。她想慕达夫呀慕达夫,你千不该万不该把灯打开,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你用心理优势阻止我的怀疑,生硬地重复对话,假装生气,还耸肩摸鼻子目光闪躲,你所有的表现以及肢体语言都在拼命地出卖你,也许我们都得为你今晚的开灯付出代价……她再也不敢往下想,叭的一声把灯关上。他说为什么害怕灯光?叭地又把灯打开。她知道自己怕什么的人就喜欢说别人怕什么,心虚者往往拿弱点当武器。但她没有说破,定定地看着他,直到他自愿把灯关掉。
他受不了她的目光,就像X光机,仿佛连骨头都看得见,可当初她的眼神不是这样的,要是一开始就这样谁还敢娶她?
第一次见面,她的目光像柔软的指头,在他脸上轻轻一按便飞快地缩回,似乎不是看他而是在测试他面肌的弹性。那是在她家里,她爸请他喝酒。喝酒只是借口,她爸的真实意图是想请他写一篇评论。她爸冉不墨是位资深报人,赶在退休前把一辈子写的新闻报道合成集子出版,急着找人吹捧。而他的博士生导师正好与她爸是朋友,于是就推荐他。
当时,他在博士圈以狂出名,狂就狂在他敢批评鲁迅和沈从文的小说。他用鲁迅小说的思想性来批评沈从文小说的不足,又用沈从文小说的艺术性来批评鲁迅小说的欠缺,就像挑唆两位大神打架然后自己站出来做裁判。如果非得选一位现代文学家来佩服,那他只选郁达夫,原因是郁达夫身上有一种惊人的坦诚,坦诚到敢把自己在日本嫖娼的经历写成文章发表。他认为中国文人几千年来虚伪者居多,要是连自己的内心都不敢挖开,那又何谈去挖所谓的国民性?但是,就在他快要狂出天际线的时候,有人出来指证他佩服郁达夫其实是佩服自己,因为他们同名,潜意识里他恨不得改姓。
他当然看不上冉不墨的那本集子,之所以答应来喝一餐是想跟导师有个交代,证明自己认真考虑过他的意见,之后再认真拒绝。没想到正准备上桌,门忽地打开,进来一位年轻的女子。她的目光在进门时轻轻地按了他一下,然后就再也不看他,就像他看了一眼冉不墨作品集的封面后再也不看内容。冉不墨介绍她是他的女儿,在西江公安分局工作。来之前他真不知道他有这么一个女儿,而且未婚,否则他会仔细读一读他的作品。好在他有知识储备,自从被他女儿温柔地看了一眼,他就决定要表扬他。他说他的作品冷静客观,既有活力又有内涵,既有感性又有理性,文笔细腻优美,仿佛他表扬的不是他纸上的作品,而是他和他妻子共同完成的人类杰作。冉不墨嘿嘿地笑,但笑得比较含蓄,也可以理解为谦虚。但他的妻子和女儿似乎无感,好像她的丈夫或她的父亲本来就配得上这些形容词。
慕达夫发现没效果,喝了几杯后当场表态要为他写一篇评论,准备把他的作品拿来跟美国作家杜鲁门·卡波特的非虚构作品进行比较。“卡波特是谁?”她终于和他说话了。他说就是《冷血》的作者。她说不知道。他说就是《蒂凡尼早餐》的作者。她说哇,这个电影我看过,奥黛丽·赫本主演的,我爸的作品有那么好吗?他说具有那种气质。“真的?”她的目光里充满了对她爸的崇拜。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崇拜的眼神竟如此之美,而在这之前,他把所有的崇拜统统称之为媚俗。
一周后,她打电话说想见见他。地点是她定的,在锦园书吧。他刚一坐下,她就把《冉不墨报告文学集》《冷血》以及他写的评论打印稿一字摆开。他以为她要声讨,且做好了被声讨的心理准备。没到她突然来了一句:“你好厉害。”这一刻,他看到了她崇拜她父亲的那种眼神,但她越崇拜他越紧张,生怕这是一个先扬后抑的圈套。她指着《冷血》,说这是一本好书,感谢你的推荐,然后指着《冉不墨报告文学集》,说这一本不敢恭维,感谢你让我重新认识父亲。他被她说得忽冷忽热,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配合。她说她从小就佩服她父亲能写那么多文章,但这次重读她发现父亲的文章除了时间地点人名站得住脚,其他都好像站不住了,文笔既不优美又不细腻,作品既不冷静也不客观,尤其是跟《冷血》一比,简直不忍卒读。她说得他的脸红到了脖子根,手心都冒出了细汗,好像那本作品集不是她父亲写的而是他写的。
“不过,这丝毫不影响我对你的佩服。”她话锋一转,“你能把这两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书扯在一起,就像挑着一头重一头轻的担子从上海走到了北京,不仅没让它失去平衡,而且还到达了目的地。你一头挑棉花一头挑铁,真了不起。”没想到她能说出这么生动的比喻,原来还是个聪明人,这次轮到他佩服她了。他们确认过眼神,都觉得遇到了对的人。这时,他们仿佛同频共振,都意识到这是冉不墨的有意为之,冉不墨压根儿就不是想找人写评论而是要给自己找女婿。
他在心里暗笑了两声,仿佛是给自己打赏。甜蜜似乎还挂在嘴角,即便现在伸伸舌头也能舔得到。“你笑什么?”她的声音忽然从漆黑的床那边传来。原来她没睡着,他想,那也不至于知道我心里的暗笑。他以为是幻听,没有理会。她又问你刚才笑什么?他一惊,说我哪还有心思笑呀。“我明明都听见了。”她把身子侧过来,床铺跟着晃了几晃。
“我只不过是在回忆。”他说。
“是不是在回忆我们第一次见面?”她说。
“你怎么知道?”他感到毛骨悚然。
“我能进入你的意识。”
“那你意识到了什么?”
“你抱怨我不像从前那么温柔了。”
“是的,就连目光也变凶狠了,看我就像看犯人。”
“我的目光没变,你觉得变是因为你心虚。”
“是吗,为什么总这么犀利?以前你好温柔。”
“以前你没欺负我……”说完,她开始啜泣。不管她说的这句是真是假,此刻听起来都那么令人伤感,仿佛他对她从来没好过抑或一直在欺负她。他心里顿时腾起一股浓浓的愧疚,包括平时说话大声,饭菜做得不好吃,没有把女儿的成绩搞上去等愧疚都奔涌而来。即便没有灯光,他也能想象她啜泣的样子:她的脊背在震颤,嘴唇在抖动,泪水从眼角滚出很快便打湿了枕巾,鼻尖和眼眶都揉红了……他心痛,侧过身去拥抱她。她没有拒绝,像一只小动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他紧紧地搂着她,想稳住她的颤抖也想给她些许力量。他知道她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强,她和所有普普通通的女子一样需要保护。
以前他不是这样的,她想,以前他多诚实。就在他们确定关系准备结婚前,她问他除了我你吻过别的异性吗?他说吻过。谁?他说师妹。为什么吻她?当时我们在恋爱,结果我留在南方她去了北方,吻就结束了。一共吻了多少次?十一次,吻第十次时我就知道好像要出事了。为什么?因为我闻到了她的口臭。你们有过性关系吗?没有。骗人。骗你是小狗。都吻了那么多次还没发生性关系?不是不想发生,都开房了,但因为我心理紧张没做成。为什么?因为我受我爸妈观念的影响,他们是特别保守特别胆小特别听话的知识分子,经历过饥饿,写过检讨书,看见过别人因作风出问题而被处分。从我懂事开始他们就一直贬低“性”,就像贬低自己身份那样贬低“性”,让我觉得“性”天生就像低端物种,是低级趣味者乐于从事的堕落行为。我爸妈一再强调我能上大学能读博士是党和政府关怀的结果,千万不要做违法的事,他们指出如果没有结婚就发生性关系,那不仅不合法还不道德。
她问他跟师妹的事情只是想试探一下他诚不诚实,并不是要跟他计较,谁又能把认识之前的旧账本捋得清楚。但他的这套说辞却说服不了她,直到结婚两年后的某天,她在他准备出售的废旧书籍里发现了一本他读博时的日记,里面有他与师妹交往的详细记载。她数了数他们的接吻次数,果真是十一次,而且他在日记里不时提醒自己不要婚前发生性行为,否则面对父母的时候会觉得自己像个叛徒,甚至他还引用了郁达夫《雪夜》一文中失身后的悔恨来告诫自己:“太不值得了!太不值得了!我的理想,我的远志,我的对国家所抱负的热情,现在还有些什么?还有些什么呢?”看完他的那本日记,她被他的诚实感动得鼻子酸了好几回。
结婚这么多年,他什么事都不隐瞒,包括感情上的事。就在两年前,他的一位女硕士毕业后患上了非理性单向相思病,每天都给他发十几条信息,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要跟师母竞争上岗。这事他只要悄悄搞定,按说没必要跟她汇报,但他说他心里藏不住事,只要一秒钟不汇报就一秒钟不自在,连动作都变形,就像过海关时身上携带违禁品似的紧张。所以从硕士生发第一条信息开始,他就条条上报,让她知情,并求教于她。她说谁身上的虱子谁抓。于是,他每天都写一封长信劝女学生悬崖勒马,其中写得最长的一封是——“从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谈单相思的不现实性”。那哪是一封信,分明就是一篇疑似论文,摘要如下:茨威格在这篇小说里塑造了一位暗恋的楷模,她十三岁起就暗恋那位作家,成人后找到机会跟他相处了几个晚上,并背着他生下了他的孩子,可直到她临死那位作家也没记起她是谁。虽然作者赋予她希望与同情,然结局却极其悲惨。希望你引以为戒,别进这个坑。
没想到他的信写得越长硕士生就越疯狂,甚至威胁要亲自找师母谈判。怎么办?他向她报警。她把他所有的回信都看了一遍,问他真断还是假断?他说假断我何必惊动你?她说那好,请把手机和电脑交出来,然后去跟冉不墨先生谈非虚构,一周之内别回家。他二话没说照办。七天后,他的手机和信箱都安静了,安静得都有些失真,像飞机下降时耳膜被气流挤压造成的突然听不见。他问她怎么做到的?她说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七天隔离期。他说你没威胁她吧?她说你是不是有点失落?他点头承认。他越是承认她越觉得他可爱不虚伪。她越觉得他坦诚他就越主动反省。他说之所以跟硕士生没能做到快刀斩乱麻,那是因为自己很享受有人暗恋,一边想断一边还想保持联系,一边劝她别打扰一边渴望她的来信。她说原来你清楚呀,我还以为你自恋到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这么多年来,她已适应了公开透明的慕达夫,因此任何一丝一毫的隐瞒都会被她无限放大,大到仿佛环境被污染自己被欺骗了似的。她想他把我惯坏了,但人一旦习惯了就像习惯游戏规则,要改变太难了,仿佛慕达夫经常引用的鲁迅先生的名言:“可惜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我能改变吗?她想,我能不能把对他的要求降低一点?比如只要他承认事实而不计较后果,许多时候,尤其是破案的时候我对真相的兴趣不是经常大于惩罚的兴趣吗?
她把他摇醒,说慕达夫,我保证不生气,但需要听你说句真话。他说你觉得哪句更像真的?只按摩和按摩后加了项目。她说后一句。他说那就后一句吧,对不起,按摩后我确实加了项目。她感觉眼前一黑,尽管眼前本来就是黑的。她没想到要自己不生气竟然有那么难。
答案揭晓,尽管这不是一个好答案,但她的心里安定了数天,就像被重力撞击后肢体会麻痹一阵那样,她正处于发麻期,在痛感还没恢复前竟有一丝莫名其妙的病理性的欣快。她的欣快来自他终于不隐瞒,终于说出真相并承认错误。
第四天,她的脑海隐约响起一声抗议,像从很深的水底闷出来的一个小小气泡,很弱,但仔细分辨是慕达夫的声音。他的声音怎么会串到了我的脑海?一定是近距离接触时脑电波互侵了。自从那晚承认出轨之后,他冷笑和撇嘴的次数多了,饭菜做得没以前好吃了,尤其是菜,每一盘都咸得发苦。交谈时,他使用“嗯哼哈”的频率增高,表情也由晴朗转为阴天多云。分明是他想坦白从宽,但现在看上去却像是她逼供的结果。冤枉,不服,写在他的额头,也回荡在她的脑海。
这天下班,她把车停稳了才发现是蓝湖大酒店停车场。奇怪,出发时脑子想着的是回家,但开着开着,竟下意识地拐到了这里,仿佛身体的自动导航。惊讶或假装惊讶了几秒,她把错误的导航归结为肌肉记忆。她来到按摩中心,做了一次全身按摩。肌肉、穴位以及经络都满足了,可她的心里还不满足,觉得仍有任务没完成。什么任务?她假装现在才想起来,仿佛是一件副产品或捎带办的事。于是,她捎带查阅了前两个月按摩店的出勤表,捎带询问了领班和有关技师。答案出乎意料,原来慕达夫那两次开房竟然都没叫按摩师。坦白是假的,她的欣快顿时消失,痛觉瞬间涌上心头。
那他开房到底用来干什么?唯一的可能就是约会。约谁呢?她首先想到了贝贞。近五年,他每年都给贝贞写评论文章,有时评论比原作还长,就像辩解比原话还多。在他笔下,贝贞的文字饱满,诗意,灵性,妩媚。她无法把这些词跟文风想在一块,却很容易想到人。她见过贝贞一次,那是三年前她专门到家里来拜访慕达夫。贝贞的身材确实饱满,眉宇间真还有那么一股灵性,举手投足算得上妩媚,诗意嘛,外行觉得缥缈,但权威说有就有了。她想这哪是评价小说,明明是赤裸裸地夸人。他认为贝贞的叙述缠绕就像在迷宫中探路,山环水绕或山重水复,小说中有小说,梦里有梦,现实与非现实纠缠,贝贞深入贝贞,故事在螺旋式上升中走向缠绕的高潮。这些评价不仅没能让她产生对贝贞小说叙述的向往,反而让她联想到贝贞那双修长白皙的手臂像南方疯狂的植物越伸越长,以至于缠绕到了慕达夫的身上。他指出贝贞的小说主题虽然看似大胆奔放,甚至经常涉及勾引,但那绝不是简单的情欲而是女性主义的自觉。她想贝贞自觉到什么程度,会不会自觉到一碰就倒?据她统计,慕达夫在写贝贞小说的评论文章里,平均每篇使用十一次缠绕,八次饱满,七次妩媚和亢奋,五次勾引和高潮,以及三次湿润和一次挺拔。
她读过贝贞的几篇小说,不喜欢,不觉得有慕达夫说的那么优秀,但有一篇她印象深刻,题目叫《一夜》,内容如下:我和一群作家到海边采风,景色很美,人很陌生,在经历了半小时尴尬之后,彼此就开始说段子了。我说请各位今天晚上留门,我会一一去推。晚上,别人留没留门不知道,反正我是留了。我之所以这么说是想测试这群人里有没有谁逆向思维?凌晨,我的门吱的一声被推开,闯入者说不许开灯。本来我就没打算开灯。两人缠绕摩擦,过了一个多小时没有语言的生活。第二天继续采风,我不知道他是谁,既像甲又像乙,既像A又像B。他唯一留下的证据就是高潮时叫了一声“美”。次日晚,又有人扭门,但我已经把门锁上了。因为我想保留一夜的美妙,而不是两夜。我不想他是某个被确证者,而仿佛是所有被怀疑的人。这种不确定性既能满足我的无限想象,又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后遗症。
她读这篇小说时曾产生过怀疑,也曾向慕达夫求证,但他说小说的第一特征是虚构,第二特征还是虚构。她被他的“两个特征”绕蒙了,虽然她的脑海也曾预警:虚构怎么会有两个巧合?比如她和他过夫妻生活时也不喜欢开灯,又比如他在关键时刻也会叫一声“美”。可那是在两年前,她对他不要说怀疑就连怀疑的念头都没有,仿佛年轻的皮肤上没有一丝皱纹,空旷的原野没有一丝风。她一直信任他,直到这次发现他开房不报。人一旦开启信任模式,多少疑点都会忽略不计,一旦怀疑模式启动,那些不成为疑点的疑点,就会像他论文里的敏感词前赴后继地跳出来,在她脑海里嗡嗡地回响。
在侦办“大坑案”的空当,她查到贝贞发表这篇小说前半年,慕达夫曾到过某海边城市参加某杂志的采风活动,而这次采风活动的人员里就有贝贞。她在慕达夫的书柜里找到了那年的某期杂志,封二封三刊登了十幅采风图片,其中有五张是慕达夫和贝贞参与的合影,每张合影里都仿佛暗藏玄机。她再翻看贝贞近期的社交媒体,惊奇地发现上个月二十号即慕达夫开房那天,贝贞在本市有个新书推介会,对话嘉宾就是慕达夫。既然贝贞来了,那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周末,慕达夫有个聚会。冉咚咚负责接唤雨并做晚饭。炒菜时她反复提醒自己少放点盐,可吃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味道不对。她问唤雨菜咸吗?唤雨说不咸。她说你吃惯了你爸做的重口味。唤雨说爸爸做的菜好吃,但妈妈的数学课比爸爸讲得好。她想女儿真乖,小小年纪就懂得在爸妈之间搞平衡。
晚十点,侍候唤雨上床睡觉后,她从梳妆盒底层抽出一支香烟,躲到主卧的阳台上悄悄地抽了起来。白日的噪音消退了百分之七八十。对面高楼的窗口已黑去一半,最明亮的是北门外的路灯。远处,橙色的粉色的绿色的招牌闪烁在楼宇之间。风从西江方向吹来,轻拂脸颊,爽极了。她貌似漫无边际地浮想,而其实什么都不想,彻底进入休眠状态。忽然,阳台的门被推开,他站在门框里。她走神得有点离谱,竟然没听到他进卧室的声音,手里夹着的香烟被他抓了个正着。她赶紧把香烟掐灭,说抱歉,最近办案压力太大,没忍住。婚前,她因为办案熬夜偶尔也抽几口,但他受不了香烟的味道,也不喜欢自己的配偶抽烟。她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二话没说就把烟给戒了。结婚十一年,她像回避别的男人那样回避香烟,没想到这几天破戒了。他说如果你觉得好受就抽,但别让唤雨看见。她说不,我不能言而无信。“你确定你能行吗?”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她果断地点点头。
他回到书房,看见桌上摆着一本旧杂志。翻开一看,封二和封三的采风合影都画上了线条,每条线都是一个箭头,从贝贞的眼睛开始到他的脸部结束。他说冉咚咚,你什么意思?她听到他的声音,走过来靠在门框上,说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他说我百思不得其解。她冷笑,说为什么她的目光总盯着你?不管站在什么位置。他苦笑,拿起尺子和笔重画。他画出来的五条连线比她画的更直更短,每条线连着的都不是他,而是他旁边的另一位男士。他把杂志摔到桌上,说好好看看吧。她走进来,低头看了一会儿,指着他旁边的男人,问那么,他是谁?他极不耐烦地回答贝贞的丈夫。
她想这是对他多么有利的证据,他应该高兴才对,可他为什么反而表现出不耐烦?她决定进一步试探:“贝贞的表情像是在看情人。”“是吗?”他笑了一下,“不管她什么表情,反正不是看我。但照片上的人物都是静止的,你又怎么分辨得出她是看情人还是看丈夫?”
“直觉。”她说得斩钉截铁,好像直觉是怀疑的签证。
“拉肚子的人千万别相信屁。”说完,他又笑了一下。如果说前一次笑是质疑,那这次笑便是嘲讽。
“你的所有表现都是防御。你防御,说明你心里有鬼。”
“我防御什么?我有什么鬼?”他摊开双手,仿佛在接庞然大物。
“你和贝贞……”她盯着他,像钉子钉住木头。
“神经病。”他骂了一声,忽地站起来,在书房里急躁地徘徊。
“你越生气越证明我猜中了。”
“什么逻辑?”他拍了一下桌子,“你可以诬蔑我,但请你不要诬蔑别人。”
“看看,心痛了不是?”她在逼他。他不想争吵,转身走去。她对着他的背影:“你在逃避。”“我为什么要逃避?”他忽地转过身,怕吵醒唤雨,顺手把门关上。“那就好。”她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仿佛要展开来聊。他起伏的胸腔慢慢平服,然后他坐到平时写作的位置。他们面对面,中间隔着书桌,她与书桌正好保持四十五厘米的距离,这是社交距离中夫妻距离的最远距离,也是她喜欢的对话距离,太近她担心被他的肢体语言迷惑,太远她怕胁迫不了他。
“据我调查,你两次开房都没叫按摩师。”她沉默了一会儿,重新开口。
“本来开房就不是去按摩。”他仍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
她惊讶:“按摩是你自己承认的,而且你还承认按摩后加了项目。”
“只有这样回答你才相信,我一直在迁就你配合你适应你,因为你要的不是真相而是要你想要的真相。”
“那你开房的真相是什么?”
“打牌。”
哄鬼吧。她在心里笑了一下,她甚至听到他也在心里笑了一下。一开始他就说错了打牌的同伙,几经更正还是说错,傻瓜都不会信。显然,他不想说真话,不说真话就终止不了矛盾,终止不了矛盾就只能矛盾升级,就像伤心的人止不住伤心。她继续:“你开房那天贝贞正好在本市,怎么这么巧?”
“出版方安排她住锦园宾馆,你查得到的。”他冷冰冰地回答。
“安排也可以不住,或者安排正好是一个幌子。”
“那我就无话可说了。”
“也就是说你默认了?”
他沉默,忽然提高嗓门:“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想他一直在反问,从“你什么意思?”到“我防御什么?我有什么鬼?”再到“什么逻辑?”“我为什么要逃避?”“你到底想干什么?”但每一句反问都那么苍白无力,好像无话找话或通过反问思考对策。她确信他心里有鬼,所以跟他摊牌:“如果你没有诚意,那就只能离婚。你的不轨行为已严重影响到我的办案,甚至影响了我对嫌疑人的判断。”
“离就离呗,什么时候?”他毫不含糊,仿佛期待已久或早有心理准备。
“等我抓到凶手后可以吗?目前我实在没有精力。”她用商量的口吻。
“就怕你一辈子都抓不到凶手。”他用揶揄的腔调。
“放心,很快了。”她满脸自信,好像凶手触手可及。
上午讯问完嫌疑人,她收到一条陌生手机号发来的短信:“晚八点,锦园大堂吧见,有情报,别带人。”她看了看手机号码,外省的。
晚饭后,她换上便装准时到达,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约十分钟,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士坐在她对面。她觉得面熟,却想不起是谁。他说我叫洪安格,贝贞的丈夫。哇,她终于想起来了,在杂志刊登的照片上见过。他的脸白白净净,眼睛不大但眉毛很浓,看上去挺精神,举止也似乎优雅。记得慕达夫曾说过他是通信方面的专家,因爱文学而娶了女作家,就像喜欢喝牛奶就养了一头奶牛那么豪横。
“专门飞过来的?”她问。
他没回答,而是先泡了一壶自带的红茶。这茶她喝过,是贝贞送给慕达夫的,味道极好,她喝得都有些依赖。他说他和贝贞爱茶如命,在家乡的大茶园认领了几亩。那个茶园在高山上,附近没有工业,周年云雾缭绕,空气质量一流……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就像是卖茶的。她看了一眼手表,说你能不能别学你夫人缠绕叙事?直奔主题吧。他愣了一会儿,又开始说茶。她问你来,是不是想告诉我你们家很幸福?
“对的对的。”他点头。
“你是不是还想说你和贝贞很恩爱?”她盯着他。
“对的对的。”他不停地点头。
“是不是慕达夫叫你来的?”
他吓得赶紧放下茶杯:“没有没有。我看见慕老师给贝贞发短信,说你怀疑他们,就赶过来了。”
“你怀疑他们吗?”
“贝贞很爱我,她不可能出轨。”
“你看过她的小说《一夜》吗?”
“看了看了,那就是根据我们的故事写的。”
“你不喜欢开灯还喜欢叫‘美’?”
他的脸唰地红了。四十岁的人竟然脸红?她觉得意外,也对他产生了一丝好感。他小心地抿了几口茶,然后结结巴巴地说我劝她别写我们的生活细节,可她不听,好尴尬呀。说完,他继续品茶,不时偷偷瞥她一眼,表情像个犯错的孩子,仿佛错的不是贝贞用他的生活细节来写作,而是他的生活细节本来就错了。她忽然感到内疚,没想到自己跟慕达夫的矛盾竟然伤害了一千公里之外的另一个家庭,同时也心生羡慕,羡慕洪安格对贝贞的信任。她说抱歉,我错怪贝贞了,有机会我一定亲自向她道歉。
“没关系没关系,”他摆着手,“贝贞和我都不会生气。慕老师是个好人,学界对他评价很高。他没有绯闻没有业余爱好,女士们都说他油盐不进,他太爱你了。”
如果没有后一句的画蛇添足,那她就认定他是一位诚实可信的人了。但偏偏他多说了一句,这让她推翻了对他的印象,就像自己刚刚搭建的积木哗地被自己推倒。仅凭那一句,她就知道他是慕达夫请来的说客,弄不好连飞机票都是慕达夫出的,而他们今晚的对话,他也一定会当作成果向慕达夫汇报。她决定改变态度,说虽然我错怪了贝贞,但慕达夫出轨是不争的事实,因为目前我要把精力用于办案,所以暂时还没时间查他到底跟谁。
“肯定不是贝贞,她参加推介会那晚我们一直视频聊天,聊到凌晨两点。”
“两点以后呢?我跟慕达夫热恋时可以通宵不睡。”她怼他。
他噎住了,端起茶杯喝了两口大的,喉结快速滑动,还轻轻地咳了两下。他不淡定了。她问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喊“美”?
“从恋爱时开始,一直喊到现在。”他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这个。
“慕达夫是最近三年才喊的,有没有可能是别人需要他这么喊呢?”
“有可能。我也曾怀疑,这次虽然我是来证明他们清白的,但内心却充满了矛盾。”
话已至此,他们都知道再也不能往下说了,仿佛再说就会伤害自己,尽管表面上是伤害慕达夫和贝贞。于是,只剩下喝茶。茶又不能喝得太多,于是只剩下沉默。她看了看手表。他说我带了两盒红茶,你方便上去拿吗?她站起来等待。他去结账。他们上电梯。他们进房间。房间里灯光不是太亮,甚至有点暧昧。他递茶叶的时候手碰到了她的手,两只手像受到了惊吓似的都往后缩,茶叶盒掉在地上。
他说你想到过报复吗?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把她搂住,她竟然没拒绝。他越搂越紧,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我们可以吗?声音灌到她的耳里麻酥酥的,整个身体都有了感觉。但她不回答,不回答是因为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仿佛处在磁力的中线,被相等的正负极力量拉扯着一动不动。他想吻她。她用手止住。他把她放倒在床上,想解她的衬衣纽扣。她紧紧地抓住领口,说请你冷静。他冷静了,坐在一旁看着。她说我可以让你脱,但你每解一颗纽扣必须先回答一个问题。他点头。她问你相信他们出轨了吗?“相信。”他解开她的第一颗纽扣。她问你说过爱她一辈子吗?“是她先背叛诺言的。”他解开她的第二颗纽扣。她问从此以后你能自己骗自己吗?“人生本来就是个骗局。”他解开她的第三颗纽扣。她问你想和他们一样?“彼此彼此。”他解开她的第四颗纽扣。她问如何面对孩子?他的手一哆嗦没把纽扣解开,仿佛那是一个死结。“对不起。”他抹一把眼角,泪水涌出眼眶。他哭了,哭得像一个被人欺负的小孩,一边哭一边把他刚才解开的纽扣一一扣上。
“我们不是他们。”她忽地坐起来,“幸好你没把纽扣解完,否则我对人性会很失望。我在试你。你没有关灯,但你说你喜欢关灯。你在帮他们背书。”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像被抽了八百毫升血液似的,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回忆刚才的一举一动,仿佛回忆一场梦境。
她回到家,看见客厅里摆满了成捆的报刊、旧书和杂物。衣帽间,慕达夫撅着屁股把头埋在柜子里。她脱下外套,正要往柜子里挂,发现自己的四开柜全部清理过了,里面的衣服分春夏秋冬季挂着,旁边的格子里内衣和小件叠得整整齐齐。他把头从柜子里退出来,瞥她一眼,也没打招呼。她把外套挂进去,然后坐在条凳上。他折叠从他衣柜里掏出来的那些旧衣服。她说还没办离婚手续就开始打包了?“我在清理,不是打包。”他说,“如果家里总不清理,那就像一个人不清理情绪。”
她冷笑:“洪安格是你叫来的吧?”
“不是。但他刚才发信息给我,说你是一位绝对值得尊重和值得用一生去爱的人,要我好好珍惜。”他掏出手机,打开信息递到她面前。
她又一次冷笑:“太夸张了吧。他这么劝你,是怕你去祸害他的老婆。”
“你是不是有点过分了?”他把刚刚叠好的衣服一巴掌扫乱。
“过分了吗?”她想如果不是你过分,我今晚怎么会被别人拥抱,被别人摔倒在床上,还差一点让他得逞。本来我是完完全全属于你的,可你不珍惜,逼得我都想报复。
“看看这是什么?”他摔过来一盒香烟,“你说你戒了,却还偷偷藏着。”
“一共十九支,我只是忘了把它处理掉但并没有抽。”她拿起香烟盒看着里面的香烟。
“那这个呢?”他摔过来一盒百忧解,“你一直在偷偷地吃吧。”
她的脸唰地白了,连脑海也一片空白,就像在电梯里放屁被人目光炯炯地盯着那样难堪。她把它收得那么好,都收到他的书柜里了,没想到他还能找出来,可见越危险的地方并不越安全。她吐了一口长气,说压力太大,偶尔吃几粒缓解焦虑。
“为什么不去住院?”他来回走着,躁动不安,好像应该吃药的是他。
“没到那个地步,而且案件正办到节骨眼上,凶手不是一般的狡猾。如果我去住院,那凶手真的就要滑脱了。好不容易摸到一条鱼,你也不会甘心它从手里滑脱吧?”
“身体要紧还是办案要紧?”
“前两个棘手的案子我也是在这种状态下破获的。你搞文学研究,应该知道巴尔扎克说过天才是人类的病态,就如珍珠是贝的病态一样。科学家爱因斯坦,思想家尼采,数学家纳什,画家凡·高、毕加索,音乐家贝多芬,作家托尔斯泰、卡夫卡、海明威,政治家林肯、丘吉尔等等,还有一串高速公路那么长的名字,他们都有或重或轻的精神疾病,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自己的领域获得成功。也就是说,我的这点焦虑或躁狂什么的,绝不影响我抓到罪犯,也许更有利。”
“为什么不举反面的例子?比如希特勒,他不是也有精神疾病吗?”
“我只是预防,我有他那么严重吗?”
“不严重也应该去看医生,否则我会告诉王副局长。”他定定地盯着她,仿佛刚刚吃了安定片。
“那我会跟你离两次婚,离一次,再离一次,就像鲁迅说的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但如果你保守这个秘密,我甚至可以……”她抽出一支烟来叼在嘴上,不点,空叼着,“甚至可以原谅你的出轨,甚至可以不离婚。”
他想看看看看,你的心理问题严重到什么程度,竟然拿自己的婚姻跟案件捆绑,好像抓到凶手比家庭破不破裂还重要。他说宁可你离婚,我也要让你先把病治好。
“机会我已经给你了,可惜你抓不住。只要你肯把手指拼紧,即便是水也能捧得起来。”她把叼着的那支香烟砸在木地板上。
“我不要机会,只要你健康。”
“谁都没有我知道我的身体。”
“你说不算,医生说才算。”
第二天,她突然改变态度,同意跟他去见精神科医生。医生姓莫,是朋友给他介绍的。莫医生给她做了心理测试,结果她得了九十六分。她的偏执型人格、分裂型人格、表演型人格、反社会型人格、被动攻击型人格、抑郁型人格等维度中等,说明以上各项虽有一些表现,但都不特别明显。只有自恋型人格和强迫症人格维度略略偏高,说明她有相对明显的自恋型表现和明显的强迫型表现。而边缘型人格、回避型人格、信赖型人格等维度都是低,也就是说她没有边缘型回避型依赖型表现。莫医生说你的心理没问题,千万别乱吃药,现如今哪个人没有点压力,谁又不焦虑?甚至包括但不仅限于失语症、失眠症、社交障碍症、后天智力低下症、莫名亢奋症、拍砖症、存在合理症、认知障碍症以及恐惧症……要是没有这些症状我们都不好意思称我们已经进入了现代社会或后现代社会。她微微一笑。莫医生跟着也微微一笑。
在回家的车上,慕达夫问你是怎么做到的?她说因为我知道怎么回答能得高分。她的心里涌起一丝侥幸,就像考试时蒙对答案那么开心,脸上的笑容难得地长时间地挂着。他差一点就想亲她一口,好久没有这个念头了。她也好久没有这么可爱的表现了。她说既然测试分这么高,说明我可以控制情绪,来之前我们可是打过赌的,你说只要咨询师说我没问题就为我保密。他按了按喇叭,前面路口堵住了。她问你在线吗?他打亮转向灯,说没看见灯闪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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