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双龙剑》全本 作者:王度庐-免费小说下载

《风雨双龙剑》全本 作者:王度庐-免费小说下载

简介:武侠/言情/江湖/恩怨/复仇/传奇/
武师陈人煜家有两口斩铜断铁的宝剑,一口叫「苍龙腾雨」,一口叫「白龙吟风」。他自己使着苍龙剑,女儿秀侠使白龙剑。
陈带宝剑外出,遇保镖人宝刀张三,为夺取宝剑,张暗害了陈,从此两家结仇。
秀侠为报父仇外出寻找张三,路遇化名的张三养子张云杰,二人相互爱慕。当秀侠知道此人是张三之子时,就与之断交。
几经周折,仇家终成眷属。张云杰将苍龙剑沉入河底,从此不再与江湖人往来。

第1章 逞锋铓宝剑折钢刀 聆凶吉强徒生恶念

河南省原武县靠近黄河。一百多年之前(清代),一个冷雨凄风的早晨,黄河的水仰望着茫茫的苍天,两岸田野森林都染上了浓厚的秋色。风挟着雨吹打来,打在人的衣裳上簌簌作响,似乎是很沉重的,因为里面含着许多沙土成分。
这时有个人骑着一匹深黄色的健马飞驰到了河边,他勒住马,张目四望,像是要寻船渡河;可是这时的河身里只有浩荡的浊水,却没有一只渡船。这个人不禁嗟叹了一声,只好拨回他那匹黄马,打算要奔眼前不远的一座小镇。马踏着泥泞的大道向东北方行走了不远,蓦然见对面又来了一骑黑色的马,隔着一层雾气,看不清对方马上人的面目。但是他立刻心惊,赶紧跳下马来,他那只粗大的右手就握着插在行李卷内的刀柄,他都要将刀抽出来了。对面的黑马就往近走来,他急瞪起了两只眼睛仔细地望。
那匹黑马上却是个年有四十多岁有些短短黑须的人,头戴一顶大草帽,身披黑色的油布青衣。这边的人才把手离开了刀柄,心也放下来了,他喘了一口气。对面的黑马已到临近,马上的人扬鞭向前一指,问说:‘那边有渡船吗?’这人就回答说:“没有,一只也没有!天下雨,又凉,那些干摆渡的人也懒得出来了!”黑马上的人笑了笑说:那我就只好在这里歇一天吧!”也倒像没有什么紧急的事似的,就拨回了马。
这边的人也上了他的黄马,同时他注意到那黑马上并无行李,只有一口宝剑,铁剑匣都已长了黑锈。他心中猜想:不知这人是那一路的?是保镖的还是教拳的?不然就许是走江湖吃黑饭的?他心中诧异着,就跟着那人走去。两匹马在雨中一齐往东北走去,彼此都已着出来了,都是惯走江湖的人,于是就相谈着,互相先问姓名。
那骑黑马的人态度坦然,说:“我姓陈,草字伯煜,家住在新蔡县,这次是到保定府着望一位朋友回来。昨天来到这里,因为下雨我就没去;想不到今天雨还是没住,河里还是没有渡船,只好再住半日看吧!朋友,你是从那里来的?贵姓?一向作什么生意?是保镖吗?”
这骑黄马的人听了,便很惊诧,同时却又欢喜。心想:江湖上都晓得铁掌陈伯煜的大名,他是河南省有名的拳师,我还没有见过他,想不到今天竟能在此相会。他就吐露出他的真姓名,随抱了抱拳说:“陈老哥,你的大名我是久仰得很!今天在此相遇,总算是三生有幸。兄弟名叫张雁峰,绰号人称宝刀张三,陈老哥你可知道我吗?我是北京广达镖店的镖头。”说毕,他扬着一张铁青色的大长脸,看着这位著名的拳师。
陈伯煜翻眼想了一想,但他始终没有想起来,就漠然说:“原来是北京城内的镖头,想必素负大名,武艺高强。府上可是信阳州?现在也是要回家去吗?”宝刀张三一听,兴头全都没有了。心说:我还以为陈伯煜一定也晓得我的名声,原来他不知道。不过他倒听得出我的口音,于是就点头说:“不错,我家住在信阳州,年年在外面闯荡,没有什么空闲时候,两年多没回家了。这回好容易跟掌柜的告了一个月的假,回家去度中秋节。”陈伯煜点点头。
两匹马就到了那小镇上,共同进了一家店房;马交给店伙,两人就各自找了个房间。陈伯煜住的是北房,宝刀张三住在西房,相隔两三间屋子。宝刀张三一进屋,脱了身上淋湿了的衣裳,就先将他那口朴刀从行李卷内抽出,放在身畔;他的心神时时紧张着,仿佛在他的身旁潜伏着什么危机。店伙给送进来茶水,并问他要什么菜饭。宝刀张三却摆了摆手,他心中非常烦恼、恐惧。想起这回他由北京出来,身边带着五十多两——两年以来所挣的工资,本想回家跟老婆孩子过一个美满的中秋节;却不料半路上又惹出事来,错处还是在他。
宝刀张三本来是个专心练功夫的好汉,平素不好女色,可是那天走在邢台县遇见了同行的好友强二虎,留他盘桓了一日,喝了几盅酒,一同到鲁家庄去看野台戏。不料望见看台上有个娘儿们,张三也没有看出来那娘儿们是丑是俊,只觉得大概是穿着一双红绣鞋;张三就糊糊涂涂的把人家的绣鞋摸了一下,这一下可就惹出大祸来。
原来那娘儿们是鲁家庄的鲁大奶奶,鲁大爷现在彰德府衙当差,就是江湖上有名的铁棍鲁荫松。当时在旁边看戏的还有鲁家许多的族人,多半是些年轻的壮汉;一见宝刀张三调戏了他们的大奶奶,一齐愤怒,就将张三围住,拳棍齐上,强二虎在那时也跑来了。幸仗张三带着那口宝刀,就挥刀砍伤了四五个人,当场逃跑。他那时还不知铁棍鲁荫松的厉害,从从容容走到河南;不料鲁家庄早有人在暗中跟下他来,并且给鲁荫松送了信。
张三一走到了彭德府,就被鲁荫松拦截住。交手十余合,他就知道鲁荫松铁棍非常厉害;他的宝刀决敌不过人家,所以他赶紧催马逃走。他想鲁荫松必不能饶了他,这时一定追下他来了。现在他又过不得河,心中真是着急、恐惧;就摸着那口不很锋利的所谓“宝刀”的刀柄,皱着眉。心说:鲁荫松若是再追下我来,那我可就完了,不死我也得受伤。我这靠着走江湖吃饭的人,若栽了跟头,还怎么好在江湖上混呢?
忽然又想起刚才相遇的那位陈伯煜。陈伯煜的武艺一定比鲁荫松又高强得多了,我倘能跟他套套交情,与他一同过河一路行走,到时有人打我,他也决不能袖手旁观。这样一想,宝刀张三的铁色长脸就现出些欢容,赶紧出屋到北房去想见那铁掌陈伯煜。
这时的雨还没有停住,陈伯煜在屋中正用一块手巾拂拭着剑柄上的雨水。宝刀张三一进屋来,陈伯煜就笑着说:“请坐。”张三也笑着点点头。他却很注意的看那口宝剑,只见剑身作苍绿色,仿佛像生了许多锈;可是双锋极薄,看那样子倒还相当锋利。张三就说:“陈老哥的这口剑,已使了多年了吧?应当擦一擦了。”
陈伯煜说:“这口剑你大概不认得,这是一口宝剑,善能斩钉剁铁,一共是二口。普通的剑都分雌雄,而此剑却分兄弟,一名苍龙腾雨,一名白龙吟风;苍的是兄,白的是弟。我现有这口就是苍龙腾雨剑,相随我已有十五年之久了。陈伯煜说话的时候,眼望着张三,手拭着宝剑,态度是非常矜夸的样子。张三却看不出这口剑到底宝在那里。陈伯煜接着又说:“老弟你外号叫宝刀张三,想必你也有一口宝刀了。”张三却不由得脸红了,说:“宝刀张三是旁人给我起的名字。我那口刀倒是不错,可是还不能够削铜斩铁。”陈伯想说:“拿来我看看!”
张三就回到屋中,抄起那口厚背薄锋光芒刺眼的朴刀。心说,他要看看?就叫他看看吧!利钝不说,反正准比他那口苍龙剑漂亮得多。
拿到北屋中,交到陈伯煜的手中,说:“这口刀是朋友送我的。因为我在山东兖州府拳打曹全虎、曹全豹兄弟俩,救了朋友的性命,朋友费了一百八十两银子打了这口刀送给我。我拿着他,闯过张家口,打过焦铁塔;在太行山我也凭单刀战过三十多个强盗,前天在彰德府……”他不好意思再往下说了。因为前天在彰德府他吃了鲁荫松一铁棍,若不是他的手快,赶紧用此刀敌住,脑袋在那时候便已粉碎,现在也不会说话了。
可是陈伯煜并不听他自道生平得意之事,只是专心看那只朴刀。用手掂了掂,又弹弹刀刃,然后抄起他那口宝剑,将刀交还张三。起身笑着说:“可以试一试吗?你这口刀不错,但我想还许比不上这口剑的锋利。来!咱们试着撞一撞?”张三却犹豫着,心说:万一他那口剑真是个宝剑,撞折了我这口刀,那我可就连人都丢了!
他将要摇头,却不料陈伯煜挥起了宝剑,向他那口刀撞去,只听“呛啷”的一声,张三的这口宝刀竟被削为两截。陈伯煜不由高兴得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他又拍着张三的肩膀说:“对不住!对不住!我太冒昧了,将来我必要打一口好刀送到信阳州你的府上!”张三被毁了宝刀,他一赌气把手中的半截刀也摔在地下。他那一张长脸青中透紫,恨不得立时就与陈伯煜揪打起来。但他毕竟不敢动手,就强忍下了一口气,反作出不在乎的样子,摆手说:“这算什么?陈老哥你太把我张三看得小气了!”
陈伯煜此时是十分抱歉,连说:“我这个人的脾气太坏,只要看见人有好兵刃,我就想用剑试一试。咱们初次相交,我真不该如此!”张三笑着说:“客气什么?虽是初次相交,可是我早就仰慕你老哥的大名,只是我还不知道你老哥有这一口宝剑。好了,以后我张雁峰只叫张三,不能称宝刀了!”张三越是这样慷慨,陈伯煜反倒越觉惭愧。又说了许多抱歉的话,便呼店家摆酒,在这屋中二人畅饮起来。二人的酒量都很大,两人喝得醉醺醺的,并且谈话也很相投,仿佛竟成了莫逆之交。此时窗外的雨仍然潇潇地落着。
在陈伯煜屋中用毕了早饭,张三回到他自己屋中,就跺脚暗骂:“他娘的!用他那鸟剑毁了我的宝刀,是看不起我北京城的镖头,赔两句话、喂几口酒就算了?我张三不那么好欺负,早晚我要出这口气!”气恼懊烦,躺在床上就睡着了睡了。也不知有多少时候,忽听窗外有人高声叫道:“张老弟,张老弟,河里有船了,咱们一同走吧!”张三翻身起来,开门一看,原来是陈伯煜戴着大草帽,穿着雨衣,牵马立于雨中。
张三就问:“现在什么时候了!”陈伯煜说:“才过午,渡过河若是马快,晚间咱们可以在许州投宿。”张三一听今晚就能到许州,到了许州那鲁荫松一定追赶不上。他就连说:“好,好。”喊店家给他备马,收拾行李,一面又要想拿他那口宝刀;这时才想起来,刀是已给陈伯煜的宝剑削折了。心中一气,本要不跟陈伯煜走去,可是又想:这时我连一件防身的兵器也没有了,倘若鲁荫松追赶下来,我可拿什么敌他那根铁棍呢?那时我不是非死不可吗?于是连忙拿着行李出屋,放置在马上,他就与陈伯煜一同出门。
上了马,并辔而行,就在雨中“得得”地驰到黄河岸上。这时河中果有两只渡船,可是搭客却没有一个。陈伯煜上前跟船夫讲好了价钱,随后二人就牵马到了一只船上,船悠悠地行着。上面是落着雨,下面是滚滚的浊水,两岸都没有人,船上只有两个船夫。
张三牵马立在船板上,虽然他不觉头晕,可是心里有些害怕。暗想:不知陈伯煜是好人还是坏人?倘若他是个坏人,他再跟铁棍鲁荫松通气,此时只消用手一推,我就要坠在河里淹死,我家里的老婆孩子他们连知也不知。所以他就睁着两只惊疑的眼睛看着陈伯煜。陈伯煜却是从容地跟船夫谈着闲话。好半天,张三才盼得到了对岸。登岸上马,他就高兴起来,向陈伯煜说:“陈老哥,咱们决些走吧!赶到许州城,住一夜我还要快些回家,不然我的妻子孩儿一走要等急了!”
陈伯煜说:“我也是要回家去度中秋。我倒没有妻子,只有一个女儿,今年才十三岁,真是聪明伶俐,这次若不是我要看望的是位老朋友,我也真不出这趟远门。”张三又说:“快走!老哥你的马在前,快走!”陈伯煜催马向前,不再说话。可是他的宝剑虽利,但他那匹黑马却不快,又兼道路泥泞,十分难走,走了半天,大约才走出三十余里。
张三在马上是时时向后望去,这时却见身后远远地驰来了两匹马;张三大惊,催马越过了陈伯煜,又急喊着说:“快走!”陈伯煜也回头望了望,他倒勒住了马,从容微笑向张三说:“不要怕,你的仇人若来到,由我的宝剑去挡。”张三慌了,手中又没有了宝刀,而从雨中追赶他来的两匹马,却又正是鲁荫松和他的那个帮手。鲁荫松离着很远,就在马上举起他那根核桃粗的大铁棍。
张三催马跑了一箭之远,地下一滑,马的前蹄一蜷,几乎把他跌下来。只见陈伯煜也抽剑在手,拨马迎上了那两个人;也不知他们说了几句什么话,他们就一同跳下马来动手。鲁荫松的铁棍向陈伯煜盖顶砸下,陈伯煜却不用剑去迎,他闪开了身,展开苍龙腾雨剑,反向敌心刺去。鲁荫松急忙斜撤一步,用铁棍去撞宝剑;陈伯煜却又撤剑回来,一耸身到了鲁荫松的背后,抡剑直劈下来,鲁荫松急忙翻身横棍去迎,只听“当”的一声,连这边的张三都听得很真切,那根铁棍竟被剑削成了两截
鲁荫松大惊,立刻后退了几步,手中虽然仍提着半根铁棍,但他不敢再交手了。他那个帮手更是退到远处。陈伯煜却微笑着向他们说了几句话,然后就从容上马,赶上了张三,摆手道:“不要怕了!我已把他们打回去了!”看了一看剑锋,毫无损伤,就收人鞘内。
张三这时吓得那张育脸已成惨白,心想:好家伙,核桃粗的铁棍会能用宝剑削折,恐怕铁柱子他也能够给砍断了吧?马上随着陈伯煜向南走了十余里,回首看那鲁荫松的两匹马已没了踪影,他才喘了喘气,脸色也渐渐变过来;两匹马也走得缓了。张三的两只眼贪婪的、惊异的瞧着陈伯煜鞍旁的那口宝剑。
陈伯煜在马上斜脸对着张三说:“老弟,在河北我一看见你时,就觉得你神色慌张,我想一定是有仇人追你。我与你素不相识,我本不能帮助你去得罪别人;可是在店房中我把你护身的兵器伤了,而且我见你是个诚实人,才愿意随行保护你。今天晚间我们到许州,明天我在城内找口好刀送给你,然后我陪同你走到西平县,咱们再分手。你放心,有我跟随你,不要说是鲁荫松,就是淮南的苗立九;他的武艺比鲁荫松高强,棍也粗重,我也能从容对付。只是我劝你以后不要再调戏良家妇女,因为那是江湖人最不名誉的事!”
张三被说得脸红,又嗫嚅的辩解道:“那天我是酒喝醉了,不小心摸了那娘儿们的脚一下,谁知道她就是鲁荫松的婆娘呢!”陈伯煜见张三这傻样子,他更觉得这个人诚实,不由笑了,就说:“这时咱们该快走了!”于是他放马在前,张三催马紧紧跟随。又走了三十多里路竟把张三的马落后半里多远张三喘着气,心里发恨,说:“好陈伯煜!刚才你那马原来是故意慢走,为的是使鲁荫松追上我,你好施展本领,卖弄宝剑。他娘的真是坏心眼,老子不领你的救助之情!”两匹马直走到薄暮时候,雨还没有住,已然来到许州了。在北门外找了一家店房住下,那店家与陈伯煜十分熟识,招呼着说:“陈大爷你老回来啦!你老是六月底由这里走的,到现在有一个多月啦。这位贵姓?你两位是住一间,还是分两间屋呢?”陈伯煜就说:“找两个单间吧!”店家就给他们找了两个紧靠着的单间。张三到了屋里,他真疲乏了;躺在床上喘了几口气,心说:这一天,连气带惊吓,再加上风吹雨打,真是人困马乏了。天天的日子要是这样过,非死不可。
隔着一扇板墙就是陈伯煜住的屋子,灯光从板缝儿射到这屋里,陈伯煜很高兴的在那屋哼哼着梆子腔。张三忽然又爬起来,隔着板缝儿去看,只看见陈伯煜双手托着那口苍龙腾雨剑,就着灯光细细地审查;仿佛他还不放心,惟恐今天斩折铁棍之时,损伤了他的锋刃。张三一看见这口剑,他就连疲倦也忘了,恨不得隔着板壁就把剑得到手中,他跳下床走到陈伯煜的屋中。
陈伯煜微微抬起头来,问说:“老弟,今天你不觉得劳累吗?”张三笑着说:“不累,不累,无论如何我也在江湖上瞎闯了十几年,今天这一点点路就至于累?”陈伯煜笑着说:“好精神!等些时候我有个师侄来,我请你们喝酒。”他的眼光仍然注视在剑锋上。张三也走过去,很开心地问说:“没有撞坏吗?”
陈伯煜仰起头来说:“那能撞坏?不要说鲁荫松只拿着铁棍来,就是他抗着铁房粱来,我也要用此剑把他砍折。不信你看,哪里有分毫的损坏?”张三接过宝剑来,他的手都颤了。就近了灯细细地反复看这口剑,连剑身上所嵌的七颗金星,他全都拿大眼睛瞪了半天。他真祈望陈伯煜忽然一发慷慨,说声:“送给你吧!作为赔偿你那口宝刀吧!”可是陈伯煜却赶忙要了回去,并且又用一块绒毛巾试了试,仿佛是怕沾了张三手上的臭汗。
张三眼巴巴地着陈伯煜将剑收人了铁匣,将匣放在床铺上;又见陈伯煜指了指凳子,说声:“请坐。”又说:“苍龙腾雨,白龙吟风,两口剑全都在我的手中。因为那口白龙吟风的尺寸较短,分量略轻,所以我交给我女儿使用了。”张三赶紧问说:“那口白龙剑比这口苍龙剑怎样?两个要是撞在一起,那口得受损伤?”
陈伯煜说:“一样的。同炉同时铸造出来的东西,当然不分上下;只是颜色稍有不同,那大概是因为常用与不常用的原故。不过后来的人不单给他们分出来兄弟,还分出来凶吉。据言佩凶剑者招灾,佩吉剑者纳福。”张三就问说:“那么这苍龙剑是属凶还是属吉呢?”陈伯煜却笑着说:“这是口凶剑!”张三听陈伯煜一说出这口剑是凶物,他的心就忽然一动。
陈伯煜又笑着说:“但我毫不介意,因为我以为凡剑就是凶物,那里还有吉之可言?我的兄弟就主张不叫我带它,说是它能够妨主,可是我只以一笑置之。两口剑中我还最喜欢这口,因为它很合我的手,佩带也有十几年了,一点凶事也没有遇见。”张三笑着说:“那是别人信口胡说,其实那里有那许多讲究?我也不信那些话。我觉得越是凶剑才越能辟邪呢!”
陈伯煜高兴地笑著说:“老弟你这话说得真对。在家时,晚间我把这口剑就放在枕边,十几年来连个贼也没闹过。老弟,你回北京时可以路过新蔡县,到我家里去住两天,我把那口白龙吟风剑也拿出来叫你看看。我那女儿年才十三岁;她就把那口剑使得飞熟,再过几年她就能与我打平手了。我今年已四十八岁,过二年就是半百,闯了半世江湖,钱没挣了多少;内人也早已亡故,只留下一个女儿。我的女儿跟我这两口宝剑,就是我的三件至宝,只要这三件至宝永远陪伴着我,我此生也就满足了!”说毕,又微微感叹说:“在这里宿一晚,明天快些走吧。我那女儿一定在家等急了我了。”张三却背着灯光,凝定着他的双目,半天也没有说话。
少时,窗外有脚步声,进屋来一个少年人,见了陈伯煜就深深打躬,叫声:“师叔!”陈伯煜点了点头,随又向张三引见道:“这是我师侄徐飞,这是我在路上结交的朋友,北京城有名的镖头宝刀张三。”张三一听他提到了宝刀,自己就惭愧。徐飞向张三拱拱手,说声:“久仰!”
张三也拱拱手还礼,随就说:“你们二位谈吧,我到那屋里去。”陈伯煜把他拦住,说:“我师侄他不是外人,我们两人也没有什么话可谈。你等着,我叫店家备酒,咱们三个人今晚要痛饮一番!”张三却摆手说:“今天我不喝酒了!吃完了饭我就得睡,疲乏我倒不觉得,可是,……我心里有点不大舒服!”
陈伯煜说:“咳!老弟你太心窄了,白天的事那算什么?你放心吧。鲁荫松被我削折了他的铁棍,他一定晓得我就是陈伯煜,他决不敢再欺负陈伯煜的朋友。再说你们又没有什么解不开的冤仇?”张三仍然摆手说:“真不行!我现在头晕!”陈伯煜就笑了笑,放张三走了。
张三回到自己屋内,店家已给他点上了灯。他却真是心乱,一头就躺在床上,只听那屋的陈伯煜对他师侄说:“这是个老实人,只是粗卤些。”张三却又要扒着板缝向那屋里去看,这时店伙就进到屋来,问他吃什么饭。张三不耐烦,就说:“随便!随便!吃什么都行!”店伙又出屋去了。张三就坐在床上凝想,沉着他那张铁青面皮。少时店伙给他送来了菜饭,他一面吃着,一面还想事。想着想着他忽然一咬牙,立起身来,饭也不吃了,就喊来店伙把盘碗拿走。
听隔壁陈伯煜叔侄正在谈话。张三带上了钱“噗”的一声把灯吹灭他就悄悄地走出屋去。这时雨还落着,仿佛比白天的雨更大了。张三脚踏着泥泞走到街上,就见铺户多半已上了门板;他寻找了半天,才听见一家铺户里有“叮叮”的打铁之声。那铺户的双门虚掩着,从里面透出灯光的光亮,一闪一闪的像是宝剑的光芒。张三就一推门走进去,两个铁匠正在那里作夜工,墙上挂着些镰刀、锄头、锅等等。
张三就面带笑意,问说:“有打好的刀没有?”铁匠停住锤子,仰着脸说:“干什么用的?”张三说:“宰猪用的。”铁匠说:“宰猪的刀没有,这里倒有一把宰牛的刀,长一点。”张三说:“那也行。因为我家里有一口猪等着宰,明天好请客,可是家里的刀太钝了。”铁匠就取出那口牛刀给张三看。张三看了看有一尺多长,刀尖上是钩形的,倒还锋利;一问价钱,只要两吊钱,张三也不争价钱,就买在手中。离了铁铺,将刀藏在衣里,走回店中。
这时陈伯煜还向他那师侄徐飞谈得正高兴。张三一进屋就轻轻躺在床上,将刀掩在被底;他心中十分紧张急躁,盼着那徐飞快点走,陈伯煜也早一点睡。可是又盼着陈伯煜多喝些酒。等待了很多时间,街上己敲过了三更,隔壁屋里的灯光还不灭,也不见那徐飞走,不过他们叔侄的谈话是少了。快到四更的时候,那屋才关门熄灯,鼾声也相继而起。
张三晓得那徐飞是宿在他师叔这里了,心里就不禁一阵懊恼。快快起来,将屋门轻轻关好,他仍然手握牛刀躺在床上。想了半天,忽然又一灰心,暗道:这事作不得!陈伯煜里然斩断了我的宝刀,在路上他又故意慢走,鲁荫松赶上我,他还施展本领,逞弄宝剑;可是一个新朋友,他的名头又比我大,竟能跟我称兄唤弟,这也总算是看得起我。我不应当为夺那口宝剑,就害他的性命。再说他也不是疯子,睡觉他未必不防备,倘或我杀不成他再叫他杀了我,那可真冤。假定我把他杀死了,他的师侄、女儿们也必不能饶我,早晚也得找我去复仇。我的镖行饭碗也就砸啦!合不着!这个念头打消了吧!于是他的头脑也觉着清爽了。对于刚才所起的那种恶念倒颇为后侮,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刀也推在枕旁,将要迷迷糊糊地睡去。
这时忽听邻屋“吧”的一声响,声音很沉重,是把张三吓了一跳,他赶紧瞪大了眼睛,侧耳去听,就听那屋中陈伯煜的一阵笑声。陈伯煜笑过之后就问说:“拾起来了没有?”他的师侄徐飞就说:“拾起来了,放在桌上吧。师叔,你老人家何必在睡觉时,水远把剑放在身畔呢?”陈伯煜说:“五六年了,在家时我也是如此。自你婶母去世后,这口剑就永远陪伴我,日夜不离身!”说着他又叹息了一声。叔侄二人又谈起话来。
这屋里的张三才晓得刚才是那口宝剑掉在地下了。他知道宝剑现在是放在桌上,而桌上与自己一张床只隔一层板壁,不由贪口又起:随想用自己这口牛刀将板璧剜个洞,把宝剑偷过来,然后趁着黑夜悄悄骑马逃走,可是那屋中的叔侄却不再睡了,不住的谈着话。张三神经受得刺激过重,他也睡不着了。一霎时窗上就发了白色,天虽亮了,可是雨还没住。
张三披衣出屋去看,见细雨霏霏,比昨天落得略小一点;各屋中的客人还都在酣睡未起,陈伯煜的屋门却开了。张三赶紧回到屋内,将牛刀藏在棉被内,卷好捆上。待了一会,陈伯煜就披着小夹袄进到这屋中,问说:“老弟,今天你想走不想走?雨可还没住,你若不急着回家,可以在此多歇一天。下午我那师侄给你送口刀来,明天你再走;店饭钱你全不用给,我已叫他们写上账了。我可得赶紧回去。昨天夜里我得了一个梦,梦见了我女儿,想必是她也正在家里梦着我。”
张三说:“咱们哥儿俩还是一路走吧。我也是急着要回家,刀现在不必要,与你老哥同行,我怕什么?走在山里,遇见老虎我都不用跑。到西平县咱们分手,我在那里有朋友,我跟他们借一口刀,带着回家好了。”陈伯煜笑着说:“好好,老弟你快收拾着,咱们就走了,走到马驹镇再用早饭。”说毕也转身出屋。这里张三反倒站着发一会怔。少时,店家已将两匹马备好,张三出屋,将行李卷捆在马后;陈伯煜也携剑走出屋来。店伙替二人将马牵出门外,徐飞也送出门来与他师叔及张三珍重道别。陈伯煜就上了马在前面走,张三骑着黄马在后,他的两眼还不住盯着前面鞍旁的那口宝剑。
两匹马离了许州,顺着行人稀落的大道一直往南。约走了三十多里,不料雨更大了,陈伯煜身披着的油布衣裳直往下流水;张三的浑身简直同水鸡一样。又往下走,行了百余里,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他们全都没有用早饭;因为四周围雨气弥漫,天地都混沌着像是一汪融化了的铅液。雨水将道路全都淹没了,看不出那里是村舍市镇;张三被雨水淹得两眼都睁不开,嘴吁吁喘气,陈伯煜才收住了马,他笑着说了几句话,因为雨声太大了,将他的话语掩住;张三没有听清。陈伯煜将马趋近,大声说:“不要再往下走了,找个地方歇息吧!”张三点了点头。
陈伯煜随在马上向四下辨了辨方向,他就带着张三,两匹马缓缓的蹚着泥水走去。又走了约五六里,果然走进了一处小村镇。这里只有十几家铺户,问了两处店房,客人都住满了,并没有闲地方,后来有个人说:“在东边孟家酒店的后院有两间房,他们也招客人住,只是没有地方拴马。”陈伯煜同着张三到那酒店里一询问,酒店掌柜说:“你们要是昨夭来还没有地方住,今天早晨走了一个客人,才腾出一间房子。那客人我劝他别走,他偏耍走,非得在半路上被雨浇死不可。”
张三说:“我们这两匹马怎么办呢?”酒店掌柜说:“不要紧,我可以牵到西边毛家店里去。明天你二位几时走,我几时再给牵来,决没舛错。我这店开了有三辈子啦!”张三把马后的行李卷解下,陈伯煜也早摘下宝剑,酒店掌柜叫出来一个小伙计将两匹马牵走。他领着两个客人进了店中,转到后院。这后院十分狭窄,而且肮脏。二人被让进一间小屋中,这屋子黑得像个地洞,只有一张破板榻,连个桌凳也没有。
陈伯煜把宝剑扔在榻上,笑向张三说:“这真是忙中反迟,今天我本想趁着雨微些,多走些路快点回家,谁想到雨竟下得这么大。什么时候了?”他问那掌柜的。掌柜的说:“大约天快黑了,陈伯煜笑着说:“胡说,哪里有那么晚呢?我们到这时还没有用早饭,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好吃的?”掌柜的回答道:“煮面条、驴肉、烧黄二酒。”陈伯煜笑着说:“好,你就给我们都来些,酒可要多,因为天气冷!”掌柜的答应一声,出屋去了。
张三脱去了身上的湿衣袜,把裤子脱下拧了拧水,又穿上。陈伯煜问说:“你不觉得寒冷吗?我也没带着多余的衣裳,你把我这件油布衣裳披上吧!”张三随取过来陈伯煜才脱下来的雨衣穿上。他就坐在榻边,身旁是那口宝剑,他心里不由动了一动;陈伯煜也坐在榻上。少时那掌柜就把烧酒和驴肉全都送来。陈伯煜就向张三说:“来!老弟咱们先喝着!你发怔作什么?这雨决不能下到中秋节!”张三也笑了笑,于是二人就饮酒、吃肉、谈话。少时汤而也煮好送来,二人吃完了面,依然饮酒,并且谈得话也越多。
今天陈伯煜是更加高兴,他大杯的饮酒,大声地谈话;而张三却擎过杯来,只用酒拈沾嘴唇,口虽张开得很大,但酒没饮了多少。陈伯煜的脸渐渐地变红了,舌头仿佛也短了。张三又给他满满斟了一杯,陈伯煜却摆手说:“我不能再喝啦!我要睡了!”少时,陈伯煜斜卧在床上,微闭着眼睛,咧着嘴向张三笑,说:“我真不能再喝了,老弟你一个人饮吧!”
张三也笑笑,仍然假作饮酒。其实他的心中却十分紧张,苍龙腾雨剑刻下就在他的身畔,他很可以抽出来,一剑将陈伯煜杀死;然后他挟起行李,找着马匹去走开。可是他不敢,他不晓得陈伯煜此时是真醉还是假醉,所以他的手仍然不敢摸一摸那口宝剑。静坐了多时,陈伯煜果然闭着眼睛,“呼噜呼噜”地睡着了。张三就大着胆,眼睛瞧着陈伯煜,手下慢慢移动向那口剑去挨近。挟着了,他就手握住那冷凉挺硬的剑梢,突地站起身来,回头看了看,陈伯煜还没有醒。
张三轻轻将自己那卷铺盖拉过来,同时心里想:我是要他的性命还是不要他的性命呢?他若不死,醒来,一定要去追我;我手中虽有宝剑,但也未必能敌得过他。在这一刹那间张三就发了他的狠心,“锵”的一声将宝剑抽出,猛向陈伯煜身上去剁。他只觉眼前红光一迸,一声惨叫,陈伯煜跳起来要去扑他,吓得他什么也不顾闯出屋去就跑。还没有出酒店,就“咚”的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叫了一声,也几乎倒下。他也没有看清楚那是谁,出了酒店撒腿就跑,也不知什么方向,更顾不得头上的雨和脚下的泥水。
跑了半天,也不晓得跑出有多远,他的气就接不上了。见四下无人,就立定了身,吁吁的喘气。同时才知道,现在自己除了手中拿着一口没有鞘的宝剑,身上披着一件油布衣裳,穿着一条湿裤子之外,什么也没有;连鞋子都跑丢了。他心想:这不行!我闯了多年江湖,他手下也不是没伤过人,怎么这回事干得这样泄气?没有马匹、银子、行李,我还怎样回家?于是就想再转身回去,把那些东西夺来,可是又怕陈伯煜还没有死;那家伙倘若忍着伤痛与我交起手来,我恐怕还不是他的对手。
再说这时,那镇上的人还不正在拿凶手吗?他终于没胆子回去,只好冒着雨、荡着水,挟着那口宝剑;就像个才咬了人一口,又落在河里的癞狗似的,低着头往前走去。时走还时常回头,心里想着:走吧!反正这样走我也能走到家,手里有这一口削铜剁铁的宝剑我还怕什么!以后练练剑法,再走江湖,那时我宝刀张三就成了宝剑张三了。不,我不能任人叫我张三,须要称呼我的大号:“宝剑张雁峰”!
这时他虽被雨淋着,可是心中非常痛快。又想今天在这荒村小镇上杀死陈伯煜,恐怕谁也不能知道是我张三所为;因此更是放心,慢慢的往下又走了七八里只听得身后一阵马蹄踏在泥水中的急遽之声,张三赶紧回头去看,他不禁惊讶地说:“哎呀!”从后面追赶下来的原是一匹白马,马上正是陈伯煜的师侄徐飞。张三要逃亡已来不及,他只好鼓起勇气一抡宝剑,站在道旁。
徐飞未容来到临近,便已掣刀在手,他怒喝着:“张三!你这忘思负义的东西!我师叔救了你的性命,你反倒害他的性命!”随说随来到,“飕”的一声由马上跳下抡刀就砍。张三瞪着两只凶眼,疾忙用剑相迎。徐飞却又抽回刀去,向左一跳,抡刀横扫张三的腰际。张三却慌乱了,他本来不会使剑,就胡抡了起来,一面又向后面退步,徐飞却挺刀紧紧逼来。
张三喊一声:“小子你也想死吗?”说时就觉得右手腕一疼,宝剑几乎坠地,就赶紧掉头就跑,徐飞抡刀从后追来。张三一慌他几乎跌倒在地,当时又咬牙,索性回身乱抡宝剑跟徐飞拚起命来。徐飞的武艺虽高,可是须要顾忌张三手中的那口宝剑,所以他的刀法总是难以展开。交手约十余回合,两件兵器到底是相撞在一起,只听“呛啷”一声,徐飞手中的单刀便被宝剑削折。
他还设法闪身转步,要凭半截单刀去夺张三手中的宝剑;可是张三这时的威风大振,他将那口剑就当刀使用着,直砍斜劈,他逼住了徐飞;凶狠狠地也要伤徐飞的性命,并且要夺那匹马。徐飞不敢再战,就赶紧过去抢了自己的马匹,张三从后一剑劈来,但徐飞早已上马跑了。张三还在后面紧追,并大骂着说:“小子,你跑了就算英雄吗?”徐飞勒住马,回头冷笑着说:‘好张三!你以为就白伤了我师叔吗?咱们十天之后再算账!”说毕催着马走回去了。
张三还追着大骂,想要追到镇上,凭着这口宝剑去胡杀一阵,可是他跑不动了,两只脚生痛。他就喘着气,忿忿地说:“饶了你吧,看你以后把我张三怎样?”他回身走去,挟着宝剑,心里非常得意。因为这一战,他就增涨了百倍勇气,以为自己是天下无敌的英雄。这时,秋雨潇潇,暮色已遮住了大地,并笼住了那座小镇,张三像一只恶虎似的走了。
徐飞也赶回小镇的酒店之中,就见本地的官人已来到,并有许多好事的人,都不顾雨淋,挤到这小院里来争着看。陈伯煜在店中呻吟之声极惨,徐飞叫众人让开路,他挤进店内。由官人执灯去照,就见血色满床,陈伯煜的伤在腰际,情形非常凄惨。徐飞不禁堕下泪来说:“师叔,凶手张三已然逃跑了,但我一定要为师叔报仇。昨天在许州我就看出张三不像好人;但因师叔不住说他诚实慷慨,我也就没敢说什么。今天有朋友告诉我,说宝刀张三在京城就名声很坏,我不放心,赶紧就追下来。想不到我来晚了,师叔竟遭此奇祸!”
陈伯煜呻吟了半天,才能说出几句话来,道:“怪我大意!我没想到竟有人敢暗算我!……张三,好一个凶狠无良心的人!”又说:“仇不必报,但剑必须追回!……快些把我女儿找来……”这位名震一时的拳师,至此时竟不住泪如雨下。徐飞紧皱双眉,垂泪答应,转身就要走,那官人却把他拦住,悄声告诉他说:“你可走不得!天黑了,下着雨,你找他女儿也不能当天就找来,可是你师叔这伤恐怕熬不过今夜。你走了,连个苦主我们都找不着。”
徐飞急得摇头叹气,又问:“这里能找得出刀创药吗?”官人指着挤在门前的一个看热闹的人,说:“这就是药铺掌柜的,本镇只有他一家药铺。”徐飞过去问那人,那药铺掌柜的却说:“没有刀创药,只有拔毒膏。”官人说:“拔毒膏那儿成?”徐飞真觉得束手无策,瞪着两只泪眼看着他师叔,只见他师叔的喘息渐微。
他惊慌着赶紧走过去,就见他师叔陈伯煜忽然瞪起眼睛来,说:“好张三!早晚我女儿也得替我报仇!”他两只眼睁大了半天忽然他又一皱眉,呻吟了一下没有呻出声来。他的身子一阵抖动,待一会,便僵卧着死了。徐飞紧握着他师叔的手,泪如泉涌,渐渐觉着他师叔的手冰凉了,他就哭着说:“师叔……”悲痛得几乎昏晕过去。
这一幕凄惨景象,把那些看热闹的人,也逼得都低头走出。官人就对着徐飞说:“你哭也不济事了,我去呈报县衙,明天就来验尸你就预备着棺材吧!”徐飞点头答应,官人也走了。徐飞就在这里守尸,一夜之间他泪涕交流,并未睡眠。到次日,雨还没住,衙门里人前来验尸,并传徐飞到县里去了一趟,问了些话。徐飞从县里回来,就托本镇上的人买了一口薄材,将铁掌陈伯煜殓好,并雇了一辆大车。
当日因为下雨,道上的水深,车马都不能走,又在此淹留了一日。次日雨住了,大车才载着陈伯煜的灵枢,由徐飞护送往南走去。这小镇名叫米家集,属于商水县,再行百余里才能到陈伯煜的故乡。一车一马,统共才两个车夫,一个徐飞,再有的就是长眠在棺中的陈伯煜了。宿雨虽止,阴霾未开,秋风却更加紧,满路是没胫的泥水,十分难行。
在此凄凉的景况下,艰难地赶了两天半,方才来到新蔡地面,便往陈伯煜住的那锦林村走去。徐飞此时心中更加悲痛,心想,见了他家里的人我可怎么说呢!眼泪滴在马背上,抬首去望,就见对面一片果树林,隐在烟雾里。徐飞就向两个车夫说:“前面就是。”车夫也都抬头去看,却见这时那林中驰来了一匹白马,越走越近看出来,马上原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子。

第2章 摧肝碎锦村举哀 力尽声嘶侠女遭难

徐飞仔细一看,来的这骑马的女子正是陈伯煜的女儿陈秀侠。这位姑娘生得真是秀若春山,丽如芳树:年纪虽不大,但体格长得很是匀亭。头上梳着两条油亮的长辫,垂在两肩之前;俊俏、鹅蛋圆的脸儿上,微微施了一些脂粉;两颗水灵灵的眼睛,真似那秋空上暮后的星星一般。她身穿一件蓝绸袄,水绿的绸裤,青绣鞋;双腿在锦鞍绣(革占)的马上,手摇着红丝的鞭子。骑术很好,“得得”地就顺着大道驰来。
这里徐飞窘得若有个地缝儿他都要钻进去!他不敢哭,又不敢笑,心里难受得像刀割一般。此时秀侠姑娘就似一只彩凤,倏忽之间来到。她清细的声音高声问道:“你们是作什么的?”忽然她一眼看出是徐飞,就笑着说:“啊呀,徐师哥,你怎么来啦?你……”她的眼睛触到那口黑漆的棺材上,她突然吃了一惊,神色也变了。忽用鞭指着问说:“这里是谁?”
徐飞瞠着目,目中滚下泪水,说:“这是,这是……”秀侠瞪圆了眼睛大声问说:“快说是谁?”徐飞凄然地说:“是我,咳!我师叔被恶人张三给杀死了!”他在马上放声大哭。秀侠却脸色煞白,浑身颤喘,但却没流眼泪。她“飕”的跳下马来,跺跺脚说:“我不信!打开棺材给我看,你们别骗我!”两个车夫也都呆了。
秀侠挥鞭去抽打车夫,悲痛焦急地说:“快把棺材打开!”徐飞下了马拦住姑娘,说:“姑娘不要看了,看了徒然伤心。我们设法杀死张三,给他老人家报仇就是了!”秀侠挥鞭又打徐飞,跺跺脚说:“我不信,我不信我爸爸会被人害死!我一定要看,你们别骗我!”徐飞无法,只得叫两个车夫把车上的绳子解开,微微启开棺盖。秀侠向棺里一看,立时她面色惨变,“哎哟”一声就向后晕倒。
徐飞赶紧把她托住,一面努嘴叫了个车夫跑往锦林村中去送信。秀侠姑娘这口气憋住足有一刻钟,她才缓了过来。就一头扒伏在棺材上,用手捶着棺材,用脚跺着车辕,痛哭说:“爸爸呀!……”徐飞这时也不顾得劝慰姑娘了,他也叫着:“师叔!”放声大哭起来。
那遣走了的车夫已到锦林村中去送了信,陈伯煜的胞弟陈仲炎就急忙带领着几个村人赶来。
他先把秀侠拉开,然后自己掀起棺材盖来向里看了一看,他的脸面就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悲惨,瞪大了眼睛,高声问说:“被什么人杀的?那人跑往那里去了?”徐飞流着泪嗫嚅的说:“凶手是宝刀张三,北京城的镖头,信阳州的人。在南水县米家集,他杀死了我师叔,就……夺了苍龙腾雨剑跑了!”说毕,放声嚎啕。这时秀侠姑娘揪住她叔父的胳膊,哭得真心肠俱裂。陈仲炎却把他的侄女一推,瞪着眼睛说:“哭什么!找着那张三报仇!”旁边有村里的叔叔伯伯们也都上前去劝秀侠。
当下陈仲炎略微拭了拭眼泪,他就指挥众人,将棺材抬到村里。陈家在这锦林村虽不算首户,但也殷实,家中有一顷来地,雇有几个长工;只是陈家的人口很少,老弟兄只是二人。陈伯煜的夫人,早已亡故,只留下那秀侠姑娘;陈仲炎倒是妻室尚在,生有二子一女。最长的儿子年已十六岁,名叫陈正仁;其次是女儿,名叫秀英,比秀侠小两岁,今年十一;第三个男孩,乳名叫大荫,才不过两岁。此时,棺材一抬进到家来,家中老小全都痛哭起来。亲友们、邻居们,也都赶来探丧。
其中有一个邻人名叫杨大壮,是陈伯煜的徒弟。他哭完了师父之后,就一手扭住了徐飞要打,骂着说:“你这小子,你既在许州跟我师父在店里住了一夜,难道你就瞧不出来,宝刀张三那小子是没安着好心!你就叫我师父上这个大当!”说时他挥起拳来,却被旁边的人把他拦住。徐飞就哭着辩解说:“杨大哥,你要打我,我都甘心受着;可是你别说是我愿意叫那张三害死师叔。在许州城我们是跟张三分屋住着,师叔他直说张三是个诚实汉子,我还能够说什么!再说,我又听说师叔救过张三的性命,而且那时张三的手里又没有兵器……”
杨大壮一听这话,他更是气,说:“你刚才说米家集的官人在张三的行李搜出一把尖刀来,现在你怎么又说是没有兵器?”徐飞说:“那是一把宰牛的刀,张三他藏在行李卷里,我怎能看得见?”杨大壮瞪着两只凶彪彪的大眼睛,紧握着两只铁牛似的拳头,咬着牙说:“干脆,我师父要不是因为你这饭桶,他决死不了!”说着扑过去,“咚咚”给了徐飞两拳。
徐飞并不还手,只是争辩,他说:“后来我听人说张三不是好人,我也赶紧追下去。可是因为路上下着大雨,我好容易才找到米家集,可是到了那里事情就出来了。我赶紧去追张三,但敌不过,他手中有那口苍龙腾雨剑!”杨大壮更是生气说:“不用说了,你跟张三一定勾通着,你们贪图的就是我师父的那口宝剑!”徐飞他听这样诬赖,不由就急了,随也回拳相打。这两人竟不管棺材,不管死人,也不管怎样办丧事,却在当院相扭着拚打起来。
亲友和邻人们劝也劝不开,杨大壮的母亲在旁急得喊叫说:“大壮,你是疯了?”陈仲炎却挺身过去,一手将徐飞拉开,又一拳将杨大壮打倒,怒声骂道:“你们自相争斗算什么好汉?有本事的到趟信阳州,把张三的头割来给你们的师父、师叔祭灵,那才叫作英雄!”此时徐飞的衣裳都撕破了,胳臂也出了血。杨大壮由地下爬起来时,已然鼻青脸肿,但两人还都喘着气,瞪着眼,仿佛还要拚打一阵似的。
陈仲炎忙把杨大壮调开,说:“你赶快到城里去一趟,给福山镖店、银枪李家、泰顺诚柜上都去送个信,就快去快回来,见了他们你可不准胡说!”杨大壮嗯了一声答应着他又怒视了徐飞一眼,他就气哼哼地走了。这杨大壮今年才十九岁,他从陈伯煜学艺不过二载,还没有出师。
陈伯煜生平以教拳为生,所收的徒弟不少,但多半是些财主人家的少爷,和镖店的小掌柜。他生前到北京去过,还教过公侯,但那些人全都不用心学,他也不认真教。算来他生平的得意弟子只有五人。第一是淮南有名的好汉,现在凤阳城开镖局的金眼豹萧渊,第二是在归德府护院的野牛高进,第三是在京西良乡作班头名叫赵风翔,第四是现在陈州开镖店的击山手侯文俊,第五就是杨大壮了。可惜杨大壮艺未学成,他师父就死了。
杨大壮真是伤心,同时又愤恨徐飞的无能,耽误了他师父的性命。一路上流着泪,跺着脚,就到了新蔡县城里。这县城里有陈伯煜生前的几位好友,福山镖店的镖头唐如彪、唐如燕,银枪李家的李玉雄,泰顺诚汇兑局的姜掌柜;杨大壮都去给送了信。那些朋友乍听到陈伯煜的死耗,都如在晴空中响了个霹雳,就都赶往锦林村吊祭去了。
杨大壮把事情办完,也懒得回家;因为他看着师父的棺材伤心,井且看见徐飞又生气。他晃晃荡荡地在街上走着,才走了一会,就见迎面跑过来一个人,惊慌地喊着说:“杨大壮!你师父是给宝刀张三害死了吗?”杨大壮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原来是常往信阳州汝南府赶车的人毛二。杨大壮就瞪着眼说:“你这小子嚷嚷什么?谁告诉你的,我师父给宝刀张三害死了!”
毛二说:“我听福山镖店里的人说的,刚才你不是报丧去的吗?我告诉你,你要想报仇可容易,我常走信阳州,我认得宝刀张三!”杨大壮说:“好!你认得宝刀张三,走!跟我回锦林村,见陈二爷去!”说时他一伸手将毛二抓往,毛二反倒要跑,连忙说:“我虽然识得宝刀张三,可是我跟他没有交情,你拉我见陈二爷干吗?”
杨大壮说:“不能够打你,就是叫你去见陈二爷,你把张三的住处告诉他,我们好商量办法报仇!”
毛二却摆手道:“我不敢去见陈二爷,陈二爷的脾气厉害,一瞧见他我就害泊。上次陈二奶奶回娘家雇我的车,车钱两吊五百文,陈二爷忘了给,我也不敢去要。现在他哥哥被张三害死了,他不定有多么急了,我可不敢去见他。我可以把张三的住处告诉你,来!咱们进到酒馆里再说!”于是两人进到旁边一家酒肆中,要了一壶酒两人饮着。
因为酒肆里的人很多,毛二就凑近了杨大壮,低声对他谈说:“我十几岁时就跟我爹常赶着车到信阳州,那时张三才二十来岁,在信阳州庞家镖店当伙计,我就认得他。那小子长得忠厚,其实心里可真是奸诈。他是信阳州大刀刘成的徒弟;刘成是有名的老英雄,可是他的本领却不见得怎样高。他的老婆叫焦三娘,吊眼梢、重眉毛、大奶子、人极泼辣,跟了张三有二十多年,什么也没生过。抱养了个孩子,今年大概也有十几岁啦。张三到京里保镖是他师父给荐的。那小子在京里十多年,每隔二年回一趟家,回来就带些银子,也不知他是保镖挣的,还是当强盗抢来的。这些年来家里也置了几十亩田地,是个小财主啦!”
杨大壮拍着桌子说:“你先别说这些不要紧的话!快告诉我张三他的家住在什么地方?他现在回去了没有?”毛二说:“有十天啦,我都没到信阳州。他回去没回去我也不知道,不过张三的家可很好找。就在信阳州城南十二里,那里有高杨树,地名儿也就叫高杨树。他家是个小院落,黄土院墙,家里养着两条狗,一条黑的,一条黄的。”
杨大壮喝了一大口酒,扔下几个钱,就站起身来说:“好,我走了!”毛二追出酒店去,问杨大壮说:“怎么你这就要找张三给你师父报仇去吗?你一个人去可不行。张三在那里有几个把兄弟,铁头余五、火眼庞二、花胸脯鲍小三,那都是信阳州有名的地痞,庞家镖店的镖头!”杨大壮把胳臂一抡说:“谁管他!”说毕急忙走去。
他出了县城,紧紧赶回锦林村,到陈家一看,灵柩已然停放好了。棺材前有一张供桌,上面摆着香炉烛台,前面一只铁盆,烧着纸,起着熊熊的火光。陈秀侠姑娘已换上了白绳的辫根,因为孝服没赶得做,只换了一身青布的衣裤,脚下的鞋可已用白布蒙上了。在棺材旁放着一个棉垫子,秀侠姑娘就跪在那垫子上。她低垂着首,硬咽着,眼泪直往下流,衣襟都湿了一大片。
陈二爷仲炎是正在另一间屋里,与几位前来吊祭的贵客叙述他胞兄被害之事。徐飞是正在指使着几个人,用竹竿芦席给这院中支搭一座丧棚。杨大壮就低着头一直走到秀侠姑娘的近前,压着他那大嗓音,悄声说,“喂!姑娘,哭又有什么用?人还能够又活了?想法子咱们给他老人家报仇,找张三那小子去!信阳州离着这儿不远,一两天就到,不到五天咱们就回来了;带着张三的狗脑袋,放在这桌上咱们给他老人家上祭。然后人命官司由我打,我为给我师父报仇,就是给张三抵命,我也甘心清愿!”
秀侠姑娘抬起头来,哭着说:“我也恨不得立刻就找张三去给我爸爸报仇,可是我叔父刚才又对我说,现在他已派人到陈州给我师兄侯文俊去送信了。须要等他来到,叫他给我们看家,我叔父才能带我报仇去!”杨大壮撇嘴冷笑说道:“那可就晚了!由陈州到咱们这儿,来去总得两天。再说候文俊这两年交了许多朋友,整年的东走西逛,他还未必在家。若等他来到,恐怕宝刀张三早就跑远了。他跑到旁处一改名换姓,咱们还到那儿找他去?别说我师父你爸爸的大仇难报,就是那口苍龙腾雨剑也是没法找回来了!”
秀侠姑娘立刻站起来大声说:“那么依你怎样?咱们现在就去!”杨大壮赶紧摆手悄声说:“姑娘你别声张!声张起来二叔一定要拦挡咱们。依着我就是现在就走,我先把你的马偷偷牵出去,你赶紧去带上点钱,带上白龙吟风剑,随后咱们在村外土地庙见面,当时就立刻奔信阳!”秀侠姑娘决然说:“好!你就先把马牵走吧,在那儿等着我,我一会儿就来!”
杨大壮点头说:“好!姑娘你可快着些!”
于是他兴奋着转身出门,就从门外一棵桃树上解下秀侠姑娘的那匹马,和也不知是那位骑来的一匹黑炭似的名驹。旁边有个看守马匹的孩子,跑过来就说:“大壮!你别动人家的马!这黑马是城里银枪李大爷骑来的!”杨大壮说:“我到村外骑着玩一会就回来。”那孩子说:“你为什么要牵走两匹马呢,难道你有四条腿?”杨大壮说:“混蛋!我为是骑完了这匹马再骑那匹,要比比那匹好。”
看马的孩子笑了笑,杨大壮就牵着两匹马走了。走到家门前,他匆忙地进去取了自己的宝剑,然后出村,骑着一匹拉着一匹,直奔那座破烂的土地庙。连马都不下,就站在那里等候了一会,只见陈秀侠姑娘挟着她那“白龙吟风剑”飞也似的跑来。杨大壮赶紧迎过去,秀侠就飞身上马,大壮递给她一杆皮鞭。秀侠就将宝剑挂在鞍旁,一手执缰,一手挥鞭,说道:“快走!我叔父待会就许赶来,他一定把咱们揪回去!”于是两匹马“得得”的直往西南去。地下雨后的泥水都飞溅起来,一溜烟似地走去。
大约走出有五六十里路,秀侠姑娘才收住缰,在后面喘着气说:“慢点儿走吧!哎哟慢点儿走吧!”杨大壮回头看了看,见后面没有人马追来,他就说:“不要紧了,二叔他就是察觉你跑出来了,也一定猜得到你是找宝刀张三报仇去了。他也一定佩服咱们的,不能追咱们回去。姑娘,咱们慢慢地走也行,反正明天准能到信阳州。凭着你那口白龙吟风剑,跟我这件兵刃,准能把他老人家的大仇报了!”
秀侠姑娘拿手绢擦擦眼泪,又擦擦从鬓边流来的汗,依旧喘着说:“大壮这条路你熟吗?你不能走错了呀?”杨大壮却怔了一怔,看看方向,就说:“反正我认得路,我跟咱们村里的孟老头儿到信阳卖过枣子,决不会走错,顶多绕了一点远。”秀侠说:“咱们还是快走吧!别耽误!”于是杨大壮在前,秀侠在后,两匹马又“得得”的前行。
又走下三四十里,就见前面有一处村镇,杨大壮高兴着说:“我认得啦!前面就是高桥镇,那地方有个范猴子,他是江湖上有名的人,以开店为生。”秀侠姑娘说:“难道咱们这就找店房住下吗?”
杨大壮摇头说:“不,不,天色还早,你别看天都快黑了,这是因为阴天。我不过说我在那镇上认识几个人,开店的范猴子早先是个贼,姑娘你忘了吧?前五六年,你那时大约才七八岁,有个贼到你们家里去偷鸡给陈二叔捉住了,捆上打了好几十鞭子,几乎给打死。范猴子那时穷得很,现在他可阔了,开了一座范家老店,买卖很是发达,他也交了不少朋友,都是江湖有名人物。无论远近,提说起范猴子来也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了。”
秀侠本来并不记得有什么范猴子这个人,所以由他说,自己并不怎样去听,只是催着马走。杨大壮又说:“要说起来陈二叔才是心狠,我师父是个忠厚人。那范猴子偷鸡,我师父没在家,他老人家若在家,也就把范猴子放了。咳!我想我师父那么忠厚的人,武艺又那么好,手中又永远带着那口苍龙腾雨剑,他老人家怎会叫人给害死了呢!我真疑心这不是真事!”秀侠姑娘坐在马上忽然啜泣起来,杨大壮又怒骂徐飞。
往前又走了五六里,就来到那高桥镇,只见镇市并不大,铺户稀稀,往来的人也很少。可是两匹马尚未出这条街,就听旁边有人说:“这不是杨大壮吗?”杨大壮在马上扭头,用鞭指着说:“你这贼猴子!”秀侠也扭头去看,就见在一家店房前,站着一个穿土色裤褂的瘦小的人,向杨大壮微笑着,并直用眼盯看自己。随后,那店房里又钻出几个人,个个是一脸横肉,有的穿着短衣,有的赤着背,全都把一种狼似的目光来盯看马上携剑的小姑娘。秀侠觉得很讨厌这几个人,就向杨大壮说:“快走!” 杨大壮又向那范猴子开了两句玩笑话,他就带着秀侠,双马走出了这座镇市。
顺着大路向西南又行了二十余里,此时暮色渐浓,凉风愈紧,前后简直连一个人也看不见。秀侠却觉得十分疲乏了,刚要说:“大壮,咱们是要走一夜吗?”却听身后像敲鼓似的,一阵马蹄之声追来。身后的马声越来越近,秀侠就惊讶着把马收住,问杨大壮说:“是有人追下我们来了吧!别是我叔父他们吧?”杨大壮也勒住缰绳回头去看,发着怔说:“不能呀!咱们已然走出这么远来了。”此时后面的马匹就追到了,蹄声杂乱,震耳响。杨大壮就高声向后面喊道:“喂!你们是干什么的?哪儿来的?”
那边马到临近,就点起两只马灯,向这边照着看。这边秀侠跟着大壮也藉灯光把那边看得很清楚,他们一共是五匹马,马上几个凶眉恶眼的汉子,原来正是刚才高桥镇看见的那几个人。杨大壮一看情形不好,他就赶紧抱拳说:“诸位老哥,你们都跟范猴子是朋友吧?我们两人也最相好。兄弟我是铁掌陈大爷的徒弟!”那五个人就似没听见他说这话似的,一齐抽出刀来,把马围了一个圈子,包围住了杨大壮和秀侠。秀侠就赶紧由鞍旁抽出了白龙吟风剑。
那五人之中有一个长些黑胡子的人就厉声说:“你们都下马来,把剑扔下,要是不听话,可立刻就要你们的两条小命!”杨大壮依然抱拳说:“朋友们讲些交清,我们才离家不远,听你们的口音大概也都是老乡?”黑胡子的贼人就瞪眼说:“谁是你的老乡?休说废话!”另有两个贼人就过来要掀秀侠下马,秀侠却“飕”的把宝剑一抖厉声说道:“你们敢上前?你们敢欺负我?你们都是贼!”她大声嚷了起来,接着晃动宝剑就与两个贼人交起手来。
杨大壮也抽出宝剑,与那黑胡子的贼人交手。争斗了两三合,秀侠因在马上施展不开剑法,她就跳了下来。这时又由北面赶来了两个骑马的贼人,贼人一共是七个了,他们人多力众,一拥齐上。秀侠手中虽有宝剑,但因她身短力弱,所以顾应不过来,剑法也施展不开。又战了三四回合,她就不住的向后退,可是这时就听见“哎哟”一声,似乎是杨大壮的惨叫之声。秀侠心里吓了一跳,急忙抡剑,尽力去迎杀。却见对方的人更加多了,大约是五六个人一齐舞刀向她逼来。
在这危难紧急之时,秀侠忽然想起一个办法来,就是她父亲陈伯煜在世时,在传给她武艺之际曾说过:“走江湖的人如遇强敌,或是自己的人孤力弱,最要紧的是不可恋战,须趁机夺马逃走。”此时她想起来了,遂赶紧连抖几剑反逼那几个人,那几个人就一齐抡刀向她去砍。她这回不再使用什么辗转腾挪的剑术,只专用剑去磕对方的刀。对方的那几个人虽然都抡着刀,可是又全极力躲避她手中的剑,似乎也是晓得她这口剑的厉害。
但究竟现在是相逼在一起了,所以只听“锵锵”的两声立时有两个贼人的刀就折断了。他们齐声喊道:“好宝剑!”秀侠却趁势跑到了道旁,要去牵马,才抓到一匹马,却见那边贼人飞来了块石头,都打中秀侠的腰上;秀侠忍着疼痛,飞身上马,也不辨方向就驰马走去。可是才走了不到二十几步,不料那地上伏着两个贼人,猛的一跃就把秀侠的马头揪住。秀侠在马上赶紧挥剑去砍,那两个却都急忙伏身,用力抱住了马腿,同时一掀,秀侠就在马上坐不住,立刻摔了下来。她又赶紧挺身而起,挥剑去杀那两人,那二人却牵着马跑开了。
远处的贼人们又赶紧抡刀来杀秀侠,秀侠无法逃,只得又挺剑去迎战。三五合之下,又被她的剑削了一口刀。不防这时又有两块飞石打来,有一块正打中秀侠的右手上,秀侠的手一疼,就拿不住剑;贼人就都扑了过来,她手中的白龙吟风剑,就被贼人夺过去了。并且背上受了两刀,但都是用刀背打她的,她的双臂也都被贼人紧紧揪住。她就急得痛哭说:“哎哟!你们这伙贼!你们要害我吗?我叔父可不是好惹的!”
就有贼人说:“你别怕,我们不害你,我们只要你这口宝剑。你也别拿你的叔父吓唬谁!”秀侠又跺脚哭着说:“你们要银子倒行,宝剑可得还我,那是我爸爸陈伯煜留下的!”贼人却笑着说:“陈伯煜早见了阎王啦!现在你好好的听我们的话,不许挣扎,要不然,我们可要送你找你的爸爸去!”秀侠手中没有了兵刃,被三四个大汉揪住,她就仿佛一只就缚的雏鸡,一点气力也没有了。
这时有个贼人抽出一条绳索,把她的手脚都绑上,绑得很紧,绳子勒得骨头都生疼,秀侠哭说:“你们为什么要这么欺负我呀!”那边有人把杨大壮也绑起,杨大壮是受了伤,他呻吟着,但是一言也不发。秀侠藉灯光看见杨大壮满脸的血迹,被两个贼人架着,她就又哭喊说:“大壮你看,他们把咱们都捆起来了,宝剑也给他们拿过去了,你跟他们讲讲理!”
有个贼人就拿刀比着秀侠的脖颈,威吓着说:“你再喊?你要再哼一声,这一刀就结果了你小贼胚的性命!”杨大壮赶紧说:“师妹别喊了,由他们处置吧!”那贼人们把杨大壮似猪一般的倒捆四蹄,放在车辙上。他们一共是七个人,就把灯笼吹灭,坐在地下歇息,有两个还装上烟抽着。秀侠躺在地下,忍痛抽搐着,就听那几个贼人谈话。原来他们正在商量办法,其中有一个人厉声说:“把那男的杀了,女的带走好了!”秀侠心中一惊,心说:哎呀!他们要杀死大壮!
却听另一个人说:“那不行!怎能弄出人命来?不出人命永远不会犯案,杀死人可就有冤魂跟着了!”几个贼人又秘密的商量了半天,并且有两次他们都像要吵起来,后来似乎是决定了,便有两个人过去把秀侠抬起。秀侠不晓得他们将要把自己怎样处置,就吓得又要哭喊,可是又觉得自己的身子是被人放在马上了。
有一个人用臂把住她,并嘱咐她说:“不许挣扎,你是个小姑娘,我们决不害你。现在把你送个好地方去,在那儿比在你家还享福!”秀侠哭着低声问道:“你们要把我送到哪儿去呀?”贼人却不答言,只听得马蹄乱响,这几个贼人就都骑着马走了。秀侠只得由着他们把她带走,眼泪不住的流,也不知杨大壮此时是生是死。
几匹马在夜色之下飞驰了半天,始终没有停蹄。忽然秀侠似乎觉得马走得迟缓了,睁眼藉繁星斜月的微光去看,原来是已走上了一座高山。这几匹马一走到山上便走得非常慢,因为前几日落雨,山路十分泥滑。抱着秀侠的那个贼人,除了用手紧按住秀侠之外,并用力勒着马缰,忽听前面有人喊道:“站住吧!把那小子结果了吧!”这喊声震荡在这黑夜的高山之上,极为可怖。接着就听是杨大壮的惨厉叫声!
秀侠忍不住地骂道:“你们这伙没天理的贼人!连我也杀了吧!早晚我叔父要给我们报仇!”她哭着,挣扎着,按着她的那个贼人赶紧掩住她的嘴,并厉着声音嘱咐说:“你喊骂没有用,白白叫他们杀了你!”这时杨大壮的惨号之声没有了,只有山风“刮啦刮啦”地响。前面有两个贼人就哈哈大笑,几匹马就越过了山岭又往下走去了。
秀侠在马上脸朝下,她想要看看杨大壮的尸首,可是地下是黑茫茫的什么东西也看不见。她就想:白天杨大壮还是好好的,走过高桥镇时还跟那范猴子说笑,怎么现在他就死了?杨大壮是好人,他怎么会死了?跟我爸爸一样的被人杀死了!两口宝剑都被人抢去了!她伤心痛哭,加之绳子绑得难受,马颠得头昏,渐渐她就失去了知觉。
及至她苏醒过来,见自己身子不在马上,却是在屋里的地下卧着,手脚的绑绳也都解开了,但被勒之处还是十分疼痛。她见眼前就是一张破板床,床上坐着个很胖的妇人,正在灯畔低着头做针线,此外再无别人。秀侠非常惊诧,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她又不敢问,身子稍微动弹了一下,那妇人立时就把眼睛盯在她的身上,放下针线说:“你缓过气儿来啦?孩子你别害怕,上床来歇一会儿吧!”她把秀侠的手一拉,就拉到床上来。秀侠惊恐着,悄声地问说:“这是什么地方呀?”
胖妇人拍了她的肩膀一下,笑着说:“你就别问啦!放心!我们都不是坏人,不会害你的命。你是一个小姑娘,我也不能叫那几个小子糟蹋你!”秀侠身上打着颤,又听外屋有许多大汉子发出来的沉重鼾声。这妇人虽长得相貌很凶,可是对秀侠的态度倒还不恶。她穿的是红布小袄黑裤子,手里缝补的是一件半旧的玫瑰紫色缎子镶着宽边的夹袄。灯里的清油已没有多少了,顶针掉在床上都找不着了。
妇人直打哈欠,在她张大嘴的时候,秀侠就看见她是缺了个门牙。妇人一睹气,把活计向旁一推,说:“我也不做啦!明天就这么穿吧!”因为门牙漏气,她发出的声音很是特别,她又摸摸秀侠的脸蛋,咧着嘴笑说:“你这脸蛋多嫩呀!模样多俏呀!等着,我给你找个好婆家!”
秀侠脸上一阵红,心里是羞涩、愤恨、恐惧,交集在一起。妇人用手一推,就跟她一同倒在床上,拉了一条红被两人盖上。就同拍小孩似的,妇人用手拍秀侠,并在被窝里悄声说:“你别害怕,我们都不是坏人。就是那个黑胡子的人,他叫火眼庞二,打劫你们都是他的主意。现在他得了你那口好宝剑,不许叫别人摸一摸,闹得别人都很不高兴,可是又都不敢惹他。”
秀侠悄声说:“那宝剑我不要了,你们放我回去吧!你们要能把我送回去,我一定叫我叔父给你们好多的钱!”
妇人赶紧摆手说:“你千万别提你叔父,他们都恨你叔父。听说你叔父厉害极了,他杀人不眨眼!”秀侠说:“我叔父的脾气倒是不很好,可是这三四年他常在家里,没杀过人,也没有伤过人。”妇人说:“那就是三四年前,你叔父一定得罪过他们。他们这回不但为夺你那口宝剑,还是为出气、泄恨!”秀侠哭着说:“那么他们要把我怎样呀?”
妇人说:“他们倒是不想害你,可也不能叫你回去,打算把你送到汝州去。汝州有个戚四妈妈,她养着好些姑娘,我听说那娘儿们心肠还不错,把你送了去准保有好的吃、好的穿,过个一年半载你们家里一定得着信接你去。”秀侠听着,不禁哽咽着哭泣。妇人又恫吓着说:“别哭!把那些人哭醒了可了不得,他们都能杀死你!”秀侠至此时知道哭是无益,不顺从他们也是不行。
室外那几个贼人的鼾声像雷似地吼着,少时,那妇人也疲倦了,仰着肥胖的身体睡去,也呼噜呼噜地打着鼾声。秀侠几次想要爬起来,到外屋去杀伤一两个贼人,然后逃走。但是她的胳臂和两腿都被绳子勒得到现在还发疼,又藉着那盏垂灭的灯,看着四下的墙壁,见没有一件兵器,连杆木棍也没有。
最后,她把心一横坐起来,刚要慢慢下床,可是那胖妇人又一翻身,秀侠又赶紧躺下。心里恐惧地想:不行!太危险,假如我逃不成,再被他们杀死,那我的叔父永远也找不着我了!我爸爸的仇恨永远也不能报了!杨大壮也白死了!苍龙腾雨、白龙吟风两口宝剑也永远找不回来了!如此辗转寻思,她就决定忍气吞声,先保全住了性命,然后再乘机夺剑,设法逃脱;后半夜她也没有睡觉,不觉纸窗就发白了。
外屋睡的几个强盗也都先后醒了,那留着黑胡子的火眼庞二进屋来把胖妇人叫醒,调笑了一阵,胖妇人也笑着,并用村野的话骂他。然后庞二就催着妇人说:“快做饭!吃完了咱们就走。”又瞪眼向秀侠说:“帮助你大娘烧火去,在路上你若敢哼一声,我立刻就抽出剑来要你的小贱命!不瞧着你小,早不能叫你活到现在!”秀侠心里虽然气惯,可是极力忍耐着,一声也不语;跟着那胖妇人到厨房去做饭。
做饭时她偷眼向门外去着,见篱笆墙,院中几棵树,拴着五匹马,这地方似在荒村之中。秋风萧瑟,木叶凋零,景况极为凄凉。秀侠一面烧火,一面又落泪,悲悼她的父亲,并想家乡锦林村中现在叔父们不定是如何的优急悲痛了。
少时胖妇人把饭做好,拿到屋中,秀侠才看出原来现在只有五个贼人,大概那两个是昨夜就到别处去了。这五个贼推着那胖妇人,在一起饮酒吃饭,十分狂乐,秀侠低着头,随他们当作仆役似的指使,但她却时时偷眼看那放在火眼庞二身旁的宝剑。同时,秀侠注意他们的讲话,除了知道那长着黑胡子的贼首名叫火眼庞二之外,并知道一个高身材的,就是昨夜用马将自己驮到这儿来的那个贼人,名叫铁头余五。
他们说到了“张三哥”,火眼庞二并且拿着那口白龙剑说:“回到家里,我非跟张三哥试一试,倒要看是他那口剑好,还是我这口剑好。”余五说:“老三他一定要跟你换,因为他得了那口苍龙剑,回到家里就病了。他听陈伯煜说过,那苍龙剑是口凶剑,谁得到手里谁就倒霉。陈伯煜配带那口剑十几年,结果是丧了性命。这口白龙剑才是吉剑呢!听说得了的人准发财。”庞二得意笑着说:“那我可不能跟他换,到腊月我就娶我们这嫂子,我还要讨个吉利呢!”说着他跟那胖妇人作出种种丑态,并大口的喝酒。
秀侠在旁听着,心中极为气愤,并且悲痛,暗想,原来他们都是仇人宝刀张三的朋友呀!这一定是张三告诉他们我家尚有一口白龙剑,他们才来打劫。因此暗暗咬牙痛恨,恨不得立时夺过剑来,先把这些人都杀死,然后再找张三去复仇。可是自己此时却没有那力量,她并且怕被贼人们看出她脸上的悲痛之色,所以就转过脸去。
不想有个贼人就用手拉她说:“小妹子,你也来喝一口,我们恨的是你爸爸、你叔父,并不恨你。你跟着我们到汝州,给你找个好女婿,咱们按亲戚走!”秀侠真是忍耐不住了,将要翻脸跟这几个人拚命,却见余五把这个贼人拉回去,他说:“老七你这可不对,姑娘是为送给大爷的,你不准没规矩!”那贼人立刻就老实着坐下。秀侠又猜不出他们的“大爷”是谁,可是心里也略略明白,知道这些人一定是要把自己送到一个更坏的地方去,便更是着急悲痛。同时想法子应当怎样脱身。
少时贼人们都已酒足饭饱,便乱哄哄地出去备马。又待了一会,见火眼庞二腰挂白龙剑进来,向那胖妇人说:“快换衣裳,咱们这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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