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悬疑 推理
第一章 蹊跷的自杀
死亡是万物的终结,我却用它寻找真爱。
二〇一六年八月一日,星期一,上午
济南开往北京的火车上
陆晓君下了出租车,左肩挎着一个带棕色边线的乳白色皮包,右手拉着一个中型的深蓝色行李箱,从悬挂着“济南西站”招牌的火车站大门走了进去。
她来到自助售票机旁边,查阅当天从济南去北京的列车时刻表。最近的车次是上午十一点零一分的G182次高铁列车。陆晓君抬起右手腕看了一下表,现在是十点一刻。她买了一张一等座车票,然后快速地通过安检通道,找到检票口,还有二十分钟才开始检票。
陆晓君找了个座位坐下,不由得感觉有些头晕,她揉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这时在她旁边座位上,有一个穿红色裙子的小姑娘娇声喊道:“妈妈,我要喝可乐。”陆晓君这才突然发现自己的嗓子干得厉害,毕竟她从昨晚接到一位北京警官的电话后,一直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昨晚好像也吃了点东西,但她却一点都记不起来吃的是什么。
昨天傍晚她接到电话时,正在家里替儿子刷球鞋。当听到警官在电话那边告诉她的噩耗时,陆晓君只觉得双腿一软,差点儿一头栽倒在洗手池边。
她从极度震惊中清醒过来之后,便马上带着放暑假的儿子去了自己的父母家,简要地告诉他们说,她要去北京参加一周的业务培训;然后嘱咐了儿子一些要听姥爷姥姥安排、按时写作业之类的话。随后,她就急匆匆地回家,打电话跟领导请了一周的事假,收拾了一些必要的衣物,准备好了今天的出行。
陆晓君从座位上站起来,到旁边的商店买了一瓶矿泉水和一盒饼干。喝了几口水后,她来到火车站内干净明亮的洗手间。她一边洗手,一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因为昨晚几乎没有睡着,她的黑眼圈看起来很明显,脸色有些苍白。唯一与其疲惫面容不一致的只有她的眼睛,似乎闪着一种与时下季节并不相配的光芒,就像是大明湖水在冬日阳光的斜射下特有的那种明亮的粼光。
检票进站的时间到了,陆晓君跟着排队的人群慢慢地往前移动。队伍前端靠近入口的两侧,站满了眼光闪躲、脸上若无其事的插队者,使得整个队伍看起来像是一条落满苍蝇的蚯蚓,缓缓地往前蠕动着。不快的蚯蚓有心想用力甩动一下身体把苍蝇赶走,又担心被苍蝇弄脏了身体,不得不悻悻作罢。陆晓君终于挨到了入口,把车票和身份证递给一副严肃扑克牌脸的检票人员,在他呆滞而狐疑的眼光中,匆匆地穿过走廊和电梯,来到等候列车的二号站台。
过了大约十分钟,火车一声长鸣后准时到来,缓缓地停在站台旁。陆晓君提起行李,走进了三号车厢。
陆晓君找到自己右侧靠窗的座位,把行李箱放在头顶的行李架上,坐下后把水瓶插在前面座椅背后的布兜中,然后疲倦地靠在椅背上,让自己一直紧绷的大脑稍事休息。几分钟后,列车缓缓地启动了,随后便逐渐加速疾驰起来。
从上大学的时候起,陆晓君就喜欢坐火车旅行。工作以后,即使大多数时候可以选择坐飞机出差,她也会尽量选择乘坐火车出行。这是因为她很喜欢火车疾驰时窗外快速向后退去的田野景色,而且,在这种强烈的动静对比之下,静静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今天好像也是如此,高铁列车在快速而稳定地飞驰,在舒适凉爽的空调车厢内,望着窗外闷热的田野和阴沉的天空,大脑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但在这难得的片刻安静中,她却突然感觉到心脏传来一阵撕裂似的疼痛,疼痛通过神经传导到大脑,昨晚电话中那位警官有力的男中音,在脑中清晰地响了起来。
喂!您好,您是陆晓君女士吗?
我是,您是哪位?
我是北京市公安局朝阳分局的,我叫刘立鹏。
啊?嗯……刘、刘警官?嗯……您好!
请问程路明先生是您的朋友吗?
程路明……是的,有什么事吗?
我很遗憾地告诉您一个消息,请您一定不要太过伤心。程路明先生十多天前去世了……
啊?什么?……去……去世了?!
是的,请节哀顺……
他是怎么死的?
他是在自己的家里,服安眠药自杀的。
自杀?不可能!他绝对不可能自杀!
嗯,是这样,经过我们专案组认真细致的现场勘查和后续调查,确认程先生是自杀的。
确认……自杀?
嗯,是的。
那……您给我打电话是?
哦,情况是这样的,根据程先生留下来的遗嘱,他把他在北京的一套房产和一辆汽车留给了您,所以我给您打电话,是通知您来北京确认和接收这些遗产。
遗产?他为什么留给我遗产?
这个我们就不清楚了,希望您能尽快来北京办理此事。请问您哪天能来?
嗯……我明天就会来北京,我根本不相信他会自杀,你们一定是搞错了!
哦,这个是不会错的。好了,电话里咱们就不再细说了。明天您到北京后联系我就可以了,您现在方便记一下我的电话吗?……方便啊,好的,我的办公室座机号是……我的手机号是……记好了吗?
嗯,记好了。
好,您到北京后给我打电话,我会和同事一起去程路明的家里与您见面。您知道他家的地址吧?
我不知道。
哦,他家在位于朝阳区光华路的阳光花园小区。咱们明天在小区北门见吧,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谢谢您!再见!
不客气,再见!
这段时间不长但却给她内心带来极大冲击的对话,在她脑中像自动回放一样过了很多遍。直到现在,坐在这列从济南开往北京的火车上,周围身穿短袖T恤和裙装的男女乘客,来回走动穿梭的列车乘务员,车厢前侧顶部不停闪动的欢迎语,显示屏上逐渐增加的车速数字,似乎都是那么的不真实。她觉得这一定是在做梦,一场她努力挣扎、企图醒来,却又无力挣脱的噩梦。
她站起来,提着自己的皮包,走向车厢前部的卫生间。卫生间里的灯光柔和而明亮,这使得墙壁上镜子里她的脸,看起来是如此清晰。自从去年跟徐磊离婚以来,陆晓君好像从没有在镜子里边仔细地看过自己的脸——她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只是觉得没有丝毫的兴趣。而现在,在火车上的卫生间里,她定定地盯着镜子中的自己。
长久以来,这都是一张叫人印象深刻的脸。随意扎起来的马尾,有几缕头发总是倔强地抗争着她不断将之塞到耳后的右手,悄悄地溜下来遮住她光滑的前额。下巴稍显圆润,眉梢微微向上挑着。眼睛大而明亮,显示出一般女人身上少见的冷静气质,眼眸好似春日阳光照射下深不见底的一泓潭水,清澈而沉静。周正的五官配上冷静的仪态,每次当她告诉别人自己的职业时,大家一定会说:“哇,真像!一看就是电影里的女法官哦。”
她又仔细地看了一下自己的眼角,也许是因为没有休息好,有浅浅的几道鱼尾纹。但这仍然是一张年轻的脸,看起来不像三十四岁的样子,显得要年轻几岁。总体来讲,这张脸仍然充满吸引力。但是,这些对现在的她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吗?生命前方剩下的道路,应该如何才能继续坚定地走下去?
十四年前的大学暑假里,她坐在从济南去往北京的破旧火车上,与程路明一起。他们都是山东一所重点大学的学生,当时她上大二,程路明则正读研究生一年级。两人不在同一个学院,陆晓君在法学院攻读经济法专业,而程路明在商学院,专业是工商管理。两人来自鲁南同一个县城、同一所高中,是在陆晓君刚上大学时老乡聚会上认识的。认识几周后他们就恋爱了,两人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因为他们俩实在太合拍、太相配了。每当两人牵手走在校园里,总有很多羡慕的目光跟随着他们。
那是陆晓君第一次来北京,她来参加英语托福考试,程路明陪着她来。有时候人们会觉得很奇怪,在某个时点发生的一些不经意的小事,在很多年过去后再回想起来,仍然历历在目,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清晰,似乎就发生在昨天。
在当时去往北京慢腾腾的火车上,她到卫生间里想清静一会儿。外面车厢里热烘烘的,散发着一股不可名状的难闻气味,过道上都挤满了人,火车吃力地往前拖曳迤行。卫生间里的灯光虽然昏黄,墙壁也显得破旧不堪,但毕竟有一扇微开的小玻璃窗,外面的新鲜空气不断地涌入,让她感觉舒服多了。她当时也是面对墙上的镜子端详着自己,但那时她的心里,满满的都是甜蜜爱情带来的喜悦和对美好未来的憧憬,跟眼下的心境迥异。如果说这个干练的女人从今天这面镜子中,看到了如壶口瀑布般喷涌而下、饱含泥沙的黄河激流,看到了深深坠落跌入潭底后又重新泛起无尽失望泡沫的旋涡;那么十四年前,那个梦境中的女孩儿从破旧火车上的镜子里,所看到的都是从泰山山顶蜿蜒而下、清澈而甘甜的溪水,而且那溪水还在不断地哼唱着甜蜜的小调。
她走出卫生间,来到二、三号车厢接驳处的电动门边,透过落地玻璃门,盯着外面快速后退的田野。鲁北的乡村和小城,都笼罩在一片伴随工业文明而来的雾霭之中,与十四年前原始美丽的自然风光和通透明净的天空相比,完全是两个世界。谁也想不到的是,短短的十多年时间,就能把祖先悠然生活了几千年的田园,变成由冒着黑烟的烟囱、排气管所主宰的纷杂工业区。这些变化带来的结果,就是这些呼啸奔驰的火车、汽车所带来的快捷便利,一片片拔地而起、代表着现代化的楼宇厂房,一个个因高营养饮食导致的肥壮躯体。值得吗?人们在心里仔细地斟酌衡量一番,轻轻地摇摇头,谁也给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高铁列车来到了一片宽阔的林区,远远望去,林中的树木繁盛茂密。到了眼前仔细地观察,会发现叶片上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尘土。在记忆中的火车上,她和程路明依偎在一起,看着窗外不断缓缓后退的树上筑起的一个个鸟窝,口中低声地数着:“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她的眼睛模糊了,她是在十八岁时认识的程路明,以为他就是自己的整个世界。但到了二十二岁,也就是她大学毕业那一年,她选择了留在济南,去济南市一个区级法院工作。她没有去北京找程路明,程路明已经在一年前研究生毕业,去北京的一家管理咨询机构上班了。一年前她希望他能留在济南工作,像她原来梦想过千万遍的那样,工作、结婚、生子,直到一起慢慢变老。但是程路明不愿意,他觉得北京作为一个大都市,职业发展的机会更多,生活也会更有意思。程路明当时跟她说,要她大学毕业时去北京找工作,这样两人就能够像林中双栖双息的鸟儿,在更大的城市森林——北京,扎根定居、共筑爱巢。
大学毕业那一年,她怨恨、犹豫、徘徊、放弃,终归没有去北京。从她小时候起,父母就给她描绘了一幅未来生活的图景——考到济南去上大学,大学毕业后留在济南考入法院系统当公务员。这是父母最热切期待的她此后的人生。因为父亲在小的时候,和那个时代很多孩子一样,跟着陆晓君的爷爷,从济南来到县城生活,并在那个小县城认识了陆晓君的母亲。他一直期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回到济南,弥补自己当年离开省城的缺憾。
陆晓君念大四的时候,父亲让她报名参加公务员考试,并动用自己所有的社会关系,让她得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去法院上班的机会。不过,她之所以选择了这个机会,不仅仅源自父母对她未来生活道路的期望,其实这也是她自小所梦想的未来。进入法院系统当公务员,对她来说意味着稳定的职业生涯和受人尊重的社会地位。而到北京随便找一家公司上班,那会让她感觉自己的工作和家庭生活中存在着很多不确定因素,这对她来说很没有安全感。
在大四临近毕业那一年,陆晓君和程路明在电话里经历了无数遍争执、伤心、和好、争吵、抱怨的轮回。两人都觉得对方没有把自己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都希望对方能为自己做出一点让步,都认为听自己的话会让对方更幸福,都觉得对方为了一份工作而置爱情于不顾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最后,事情演变成了两人都觉得爱情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如果屈服于对方,对自己来说是一种尊严上的伤害。
就这样,在陆晓君毕业离校的那一天,两人在电话里正式分手了。分手后,陆晓君一个人住在父母早就在济南帮她买好的房子里,躺在床上大哭了三天。她的泪水,是对自己四年爱情的不舍,是对程路明不把自己放在最重要地位的怨恨,是对自己青春年华的祭怀,也是表明坚持自己独立人生道路的勇气和决心。她发誓就这样忘掉程路明,勇敢地沿着自己从小梦想的道路走到底。
毕业后没几天,陆晓君就到单位报到了,然后让自己快速地忙碌起来。她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来适应工作后的生活,先从实习书记员开始,一段时间后转为正式的书记员。她如饥似渴地学习工作中的各种知识和技能,跟着领导和有经验的同事参加实际案件的讨论和审理,查阅资料并和实践案例进行对比分析。周末她也都用来学习、参加培训,然后参加司法考试和考取各种技能证书。
陆晓君拼命地用工作和学习,把自己所有的时间填满,她不允许自己去想程路明以及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她就像风雨天气中的一只蜗牛一样,把自己缩在厚重的壳里,不停地用自己的触角触摸着硬壳内侧的纹理,计算着壳里凸起的斑点颗粒,用忙碌的操劳麻木自己柔软的内心,全然忘记了壳外的春秋变换、阴晴冷暖。
转眼间两年过去了,这期间程路明联系过她几次,但她除了礼节性地应付几句,并没有给他深谈的机会,更不曾问过他的工作与生活状况,后来程路明渐渐地也很少联系她了。
陆晓君的父母看她一直没有再找男朋友的意思,不禁有些着急了,偷偷地发动亲朋好友,为她物色合适的对象。
对于那些推荐来的形形色色的年轻人,陆晓君倒是没有表现出抵触的样子。于是有几个月的时间,她就像走马灯似的不断相亲,见完一个接着见下一个,但总觉得没有合适的。当她见到第十二个还是表示拒绝的时候,母亲从老家跑到了济南,追问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她淡淡地说:只是没有合适的罢了。
老人当着她的面哭得很伤心,问她是不是因为程路明而拒绝了那些优秀的青年。她笑着摇摇头,对母亲说她多虑了,就是确实没有合眼缘的人。于是,母亲陪着她去见了第十三个相亲对象。徐磊是一个高大斯文、待人客气的小伙子,博士生毕业,在一个著名的科研院所工作,研究的领域在时下很受欢迎。更重要的是,他明显表现出对她的好感,从他偶尔才敢抬起头偷偷瞄陆晓君一下的羞涩眼神中,可以笃定他对她是一见钟情。
在相亲回家的路上,母亲一直对小伙子夸个不停,说他人好、能干又帅气,而且脾气一定不错。最后,她追问陆晓君到底是什么意见,陆晓君回答说让她回家好好想一下。
第二天,陆晓君跟母亲说她同意试着跟徐磊交往,母亲非常高兴,又陪她住了几天就回老家了。不久,陆晓君与徐磊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并在交往了半年后结婚了。第二年陆晓君生下了儿子,两家的老人都很高兴,争着帮忙带孩子。就这样,生活虽然有些平淡,但是日子也就匆匆地过去了。
可是,让身边的家人和亲友想不到的是,在他们结婚七年之后,也就是去年的秋天,陆晓君和徐磊悄悄地离婚了。家里人顿时像炸了锅一样,各种惊讶、愤怒、数落、劝说、争吵、逼迫,但终归还是没有挽回这段大家眼中的好姻缘。
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陆晓君也曾在心中不断地问自己。她设想过各种各样的原因——
是因为他不够爱自己?不是!徐磊很爱她,对她的照顾简直可以说是无微不至。
是因为他不能干?不是!几年过去,徐博士已经变成了徐研究员,几乎年年被评为单位的优秀标兵,而且他的多项研究成果还发表在国际顶级的学术期刊上。
是因为双方不般配?不是!这对年轻的夫妻,郎才女貌,一直是身边朋友眼中幸福夫妻的模范和榜样。
是因为儿子不可爱?不是!儿子既可爱又聪明,从幼儿园到小学一年级,一直都表现得很棒。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她问了自己无数遍,也没有找到真正的答案。
也许是因为……
陆晓君的思绪还飘在远处,耳边突然响起了列车播音员甜甜的声音:“各位旅客,欢迎来到首都北京……”
她,陆晓君,终于又一次来到了北京。
此时的陆晓君,根本没有想到她会在未来的一周内,遇到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人和事。她虽然做过十几年法官,接触过上千件经济和刑事案件,对人性的黑暗面和世事的变化无常也都司空见惯,但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竟然会那么阴险而残忍,当然她也想不到会有人那么热诚和善良。更出乎她意料的是,在她此前三十四年的生命里所经历过的一切美好和痛苦,都会在这短短的几天里相互碰撞、纠缠和融合;而且这一切,不但撕裂、重塑了她对爱情和生命的认知,还永远地改写了她自己的命运和人生。
第二章 前男友的遗嘱
二〇一六年八月一日,星期一,下午
北京,阳光花园小区
陆晓君拉着行李箱,从北京南站的大门口走了出来。八月里的北京热得出奇,传说中的桑拿天果然名不虚传,虽然阴沉的天空看不见太阳,但空中像有一个巨大无比的隐形蒸锅,笼罩着整个城市,让街上的所有人都无处遁形,只想快点儿钻进配有空调的房间。
陆晓君拿出自己的手机,给刘警官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到了北京,两人约定一小时后在阳光花园小区见面。她叫了一辆出租车,朝光华路方向驶去。司机是个开朗和气的胖子,从今天早上六点出车后,已经开着出租车绕了大半个城市,现在正是他又累又困的时候,看到陆晓君上车不觉精神一振。他从车里的后视镜看了看女乘客,本来想找个话题闲聊几句,也算给自己提提神。但当他的眼神扫过陆晓君的脸,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却不由得咽了回去,因为那张脸看起来是如此的苍白无助;她那饱含着巨大悲痛的眼神,让他大吃一惊。司机默默地开着车上了二环,在北京马路上难得畅通的时段,把手动挡位拉到了最高,向目的地疾驰而去。
四十多分钟后,出租车来到了阳光花园小区的北门,陆晓君拿着行李箱下了车。她在大门口停住脚步,抬头看着小区里高耸的楼房。楼房外面银灰色的石材外墙,造型独特的楼层布局和圆弧穹顶,处处显露出高档社区的不俗风范;每个房间都配有巨大的落地窗,而家家户户的窗户上,所悬挂着的图案不同、风格各异的窗帘,除了在彰显主人的独特品位之外,好像还在向人们诉说着一个个与众不同的故事。
是的,不同的故事!一念及此,她的心不由得收紧——在她与程路明之间,那又算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她走近大门,想走到小区里面看一下。气派的小区大门两侧,蹲坐着两只威严的石狮,右侧石狮旁边矗立着一个古希腊风格的美丽女神雕像。大门口身穿深蓝色套装、垂手而立的保安冲她点了下头,微笑着问:“您好!请问您是业主吗?”陆晓君轻轻摇了摇头,回答说她是等人的。保安礼貌地告诉她说,如果不是业主不能入内,除非业主带领访客进去,或者提前电话通告访客的信息。很显然,这是一个管理规范的高档社区。
陆晓君低头看了一下手表,与刘警官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她抬起头打量着周围的路人,想看看其中有没有自己要找的人。
几分钟后,两个身穿公安制服的人来到了她的身边。其中那位男警官身材中等而结实,眼神非常锐利,但看上去却是一副和善的样子;另外一位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士,手里边提着一个蓝灰色的文件包。男警官在门口往四边扫了一眼,微笑着向陆晓君打了声招呼,以确认她是否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当双方确认彼此就是约定见面的对象后,刘立鹏警官拿出他的工作证让陆晓君看了一下,也查看了陆晓君的身份证。
刘警官带着两人进入小区,门口的保安明显已经认识他了。在小区中央处有一个大水池,水池里布有假山喷泉。水池四周是一个平坦的广场,估计是为了供社区的孩子们玩耍、运动之用;广场的外围是一大片修剪整齐、生机勃勃的草坪,草坪旁边还有一个漂亮的花园。在草坪和花园之中,间隔种植着几十棵枝繁叶茂的法国梧桐和银杏树。
三人在大树下荫凉处站住,刘警官简单地跟陆晓君介绍了一下大体的情况。程路明是十六天前,即七月十五日晚上去世的;从接到报警的当天(七月十六日)下午开始,公安局刑侦人员和专业技术人员组成的专案组(刘警官是专案组负责人)就进行了细致周密的侦查工作,最后确认程路明是自杀身亡;他之所以联系她,是因为程路明留下的遗嘱中,把本小区里自己的房子和附属物品,以及一辆宝马轿车留给了她,其他的遗产则留给了程路明的母亲。
陆晓君打断了刘警官的话,问他为什么不早一点儿联系自己,而直到昨天才给自己打电话呢?
刘警官说:“陆女士,在程先生的遗嘱中,并没有注明您的具体身份和联系方式,而在他的手机通讯录里面,也没有找到您的电话。所以我们接到报警后,在程先生手机里查到了他经常联系的堂兄,他堂兄在电话中跟我们说,程先生是家中的独子,直系亲属现在只剩下了他的母亲。因为他的母亲快七十岁了,身体健康状况又不好,所以他的堂兄建议,暂时先不要告诉老人家程先生去世的消息。程先生的堂兄接到警方电话后,当天就来到了北京,配合警方的调查取证工作,以及负责程先生的后事处理,但他也说不认识您。”
“您说路明是自杀的,有确切的证据吗?据我了解,路明是个很坚强的人,我真的不相信他会自杀!”
“我们都明白您作为死者的亲友,有这种想法是很正常的。但是,专案组经过细致调查和严谨分析,确实掌握了确凿的证据,来证明程先生是自杀的。我现在把专案组之所以把本案定为自杀案件所依赖的主要证据都告诉您,以打消您的疑虑——
“第一,他留在家中卧室桌子上的遗嘱,经过权威机构鉴定,确实是他的笔迹。
“第二,专案组调用了小区六号楼三单元门口的摄像头所连续拍摄的监控视频资料。我们对七月十五日程先生去世当晚,在视频资料中出现的每一名进出该单元的人员,都一一进行了排查和确认;但这其中没有一个人,是去往程先生家的。
“第三,我们对程先生家中大门和常用器具上残留的指纹,进行了采集和鉴别。他平时是独自居住在这个房子里的,房中除了每周来做一次保洁的阿姨所留下的指纹,剩下的都是程先生自己的指纹。而且经过我们核实,保洁阿姨在事发之前的五天里,都没有来过程先生家中,这也就意味着事发当天,只有程先生进出过自己家。
“第四,事发当晚程先生的家门是从里面反锁的,而他家又住在十五层,家中所有的窗子从外面都是没法打开的,这也就排除了其他人进来作案后,又偷偷离开的可能性。
“第五,也是最直接而重要的一个证据。经过法医检查,程先生是喝了掺加大量安眠药的咖啡后去世的,而经过对他卧室里咖啡杯中残留的咖啡进行分析,证明里面的致命成分——苯二氮卓类合成物,与他枕边药瓶里安眠药的主要成分,是完全相同的。
“陆女士,您看,我并没有敷衍您吧?上述这五条证据环环相扣、彼此支撑,确实构成了一条完整的证据链。”
“那……可是,他才三十七岁,生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会想到自杀?他的母亲这么大年龄了,又没有其他人照顾,他没有理由不想好好活着啊!”
“这个……您与程先生多久没有联系过了?他得了脑部肿瘤的事情,您不知道吗?”
“啊?脑瘤……我不知道啊,我们有两三年没有见过面了,去年冬天通过一次电话,他也没有告诉过我呀。”
刘警官和他的同事彼此对视了一眼,看上去有些难以置信的样子。也是啊,有谁会把这么一大笔遗产交给一个自己疏于联系的人呢?这不是很让人奇怪的一件事情吗?
三个人沉默了几分钟。刘警官用跟他的朴实脸庞形成强烈对比的敏锐眼神,沉思着端详了晓君一会儿。他的样子,就好像一辆长期行路、饱经风霜的越野车,看上去风尘仆仆、毫不起眼,但当它在夜间启动、车灯骤明的一刹那,那极具穿透力的明亮灯光,却让人不自觉地对其另眼相看。
沉默被打破了,明亮车灯的主人开口说话了。他嘴里发出的低沉声音,也像极了汽车引擎,在蓄势待发时发出的有力怠速声,让人毫不怀疑一旦汽车的油门踩下,必定会轰然加速、碾过所有障碍扬长而去——“陆女士,请问您是在济南市历下区法院工作吗?”
“嗯,是的。”
“那能冒昧地问一句,您与程路明先生是什么关系呢?”
“呃……我们是来自一个县城的老乡。”
“老乡?你们之间没有亲戚关系吗?”
“没有……刘警官,估计你们也会调查出来的,我实话实说,我和程路明是大学时的恋人。这些年虽然有些联系,但是联系得很少,所以我对他的病情确实不知情。”
“哦,是这样啊,明白了。陆女士,按照您刚才提到的信息,与程先生的遗嘱内容进行对比之后,我确信您就是程路明先生遗嘱上所指定的财产继承人。本来按照正规的程序呢,应该先请您去公安局办理一些法定的手续,但考虑到这个案子的实际情况和您的心情,我才约您先到程先生的家里看一下。等您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之后,咱们再一起回局里,处理一下交接的手续吧。”
三人移步而行,沿着广场往南,经过一条环绕在大片翠绿竹林中间的幽静小径,来到了程路明所住的六号楼三单元门口。
趁着刘警官从兜里拿出门禁卡,准备刷卡打开单元门的空当,陆晓君抬起头来,仔细地查找刘警官刚才所提到的监控摄像头。陆晓君身为省会城市一线法院的法官,过去十多年经办和接触到的实际案件至少也有上千件;而这些案件的历练,使得她对一般的刑事、经济案件中经常涉及的侦查方法和取证工具,均了然于胸。她稍加观察,便发现果然如刘警官刚才所述,在单元门口外的圆柱上,有一个黑色的红外摄像头正对单元大门,进出大门的人员应该是避不开它的镜头的。
这时,刘警官已经拉开大门,三个人一起走进了三单元一层大堂。
大堂的顶棚上,挂着一个造型优美的硕大水晶灯,墙壁上贴着乳白色瓷砖,地面上铺着一条干净的地毯直抵电梯口。电梯间斜对面有一个防火门,应该是通往消防通道和地下车库的。三人走进两部电梯中左侧的那部,电梯里面下半部分,是象牙色的石材轿厢,上半部分则是造型独特的圆镜镶嵌在胡桃木之中,在顶灯的照射下,整部电梯里显得明亮典雅。
十五层到了,三人出了电梯,来到通往住户家门的走廊。整个小区是两梯两户的大户型设计,每层楼只有两家住户。刘警官掏出一把银色的钥匙,打开左侧住户的防盗门,然后率先走了进去。女警官点头致意,请陆晓君先行,陆晓君却不禁在门口踌躇了几秒钟。
防盗门敞开着,门锁在原来警方接到报案、强行破门而入之后,已经重新修复了。从门口径直往里面看去,正对面的墙上是一幅巨大的山水画。没错,她第一次来到了程路明的家——酷爱越野和山水画的程路明的家——却不愿意就这样走进去。因为她的理智告诉她,一旦她走进了这个房门,恐怕房里的摆设和种种印记,都会真真切切地告诉她——这就是程路明的家,但是他却已经不在了;这也就意味着,她从昨天到现在,在心底默默祈求上苍,让她从这场噩梦中醒来的愿望和幻想,都将会化为泡影。
女警官同情地看了陆晓君一眼,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胳膊。陆晓君感激地冲她点点头,扶着门把手慢慢地走进了房间。
房子很大,因为南北通透的缘故,整个房间的采光极佳。进了房门后是一条一米多宽、两米多长的门廊,门廊往里连接着宽敞的客厅。客厅的南侧,是一面由完整的落地玻璃窗环绕而成的阳光房。客厅北侧紧挨着餐厅,餐厅的地面比客厅稍高,边缘有一圈平滑的镶嵌凹槽,这应该是特意设计出来的造型,以区隔开客厅和餐厅两个生活空间。
在客厅和阳光房的西侧,就是程路明家的主卧室。刘警官好像非常理解陆晓君最想去往哪里,因为他马上带她来到了主卧。刘警官把卧室的窗帘拉开,房间立刻变得明亮起来。
卧室的尽头是一张大大的双人床,房间的另一侧有一张书桌,陆晓君在书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环视着整个卧室。
这里就是程路明生活了多年的私密空间,这些是散发着他个人气息的种种生活用品,这是他平常休息又在此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的大床,这是他平时翻阅杂志也曾是放着他的遗嘱的桌子。陆晓君一时恍惚,眼泪使得眼前的一切渐渐变得模糊,她手肘无意识地靠在桌子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似乎程路明房间以外的世界都不存在了,它变成了漂在无尽大洋中劫后独存的一叶扁舟,而她是被抛在小舟上的最后一个人,她甚至已经忘记了房间里陪着她的两位警官。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晓君听见刘警官温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陆女士,您怎么样?”
陆晓君如梦初醒般地移动了一下身体,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睛,黯然地冲着两位警官笑了笑。
刘警官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个牛皮袋,对陆晓君说:“我想,您最想了解的信息,应该都在这里。您看一下吧!”
陆晓君接过牛皮袋打开,小心地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最上面是程路明留下来的遗书,底下是一沓照片。她急切地翻开遗嘱看着,她想知道他为什么就这样不辞而别,让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独自面对这一切。
遗书写在一张明显是从笔记本中撕下来的纸上,内容很简单——
遗书
我去世后,我现在居住的阳光花园小区6号楼3单元1502房间,和我的一辆车牌号为京Q24758的宝马轿车,将交由在济南市历下区工作的陆晓君继承。
其他的所有财产,包括银行存款和我购买的理财产品,以及其他的各种个人财物,将交由我的母亲李淑英继承。
—程路明
—2016年7月15日
这份遗嘱的内容是如此简单,陆晓君急切想了解的一切信息,在此几乎都无迹可寻。它既没有告诉她程路明自杀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也没有说明程路明为什么要把房子和车子留给自己。而更让陆晓君难过和不解的是,在这封遗书里,程路明压根儿没有提及他为什么事先没有向自己说明病情,而让自己连与他一起去面对困难的机会都没有。
陆晓君慢慢地放下遗书,把那些照片拿起来,不禁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这些都是她的照片,而且看起来都是最近一段时间的生活照。这些照片里自己都穿着冬天的衣服,但明显是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拍摄的,因为没有一张是自己的眼神正面镜头的。
十几张照片里,有自己从单位大门走出来的瞬间,有自己坐在车里开车的镜头,有自己坐在公园长椅上发呆的样子,有自己去超市买东西时挑选商品的特写,还有自己接孩子放学回家路上母子俩牵手谈笑的温馨时刻,其他的几张照片也是自己的日常生活照。照片看起来都很清晰、很自然,明显是花了很多时间跟拍后,精心挑选出来的。
晓君把其中一张照片翻过来,背后用黑色钢笔字注明——“晓君下班离开单位,2015年11月13日”。她不禁愕然,连忙把其他的照片翻过来,其他的照片也是一样的,都标注了晓君拍照时在做的事情——“晓君在开车回家”“晓君在公园想心事”“晓君在超市购物”“晓君接孩子回家路上”,等等。但时间都是一样的,所有的照片都是在二〇一五年十一月十三日那一天拍下来的。
十一月十三日,这是陆晓君的生日。去年生日当天正好是个周五,陆晓君上午在单位把一天的工作都处理完了,中午跟领导请了个假。离开单位后,她就是按照刚才照片标注的顺序,独自度过了一个下午的时光。因为从她生日当天的一大早开始,她的心情就很糟糕。这是她与徐磊离婚后的第一个生日,自从离婚后她的心情本来就很少舒畅过,而在生日当天,她的情绪就更加莫名地低落了。
去年秋天以来,父母因为担忧陆晓君和外孙的生活,特意又在济南买了一套房子,从老家县城搬过来居住。陆晓君明白父母对自己的关心,也知道他们并不赞成她与徐磊离婚的事情。但是对于离婚这件事,她还是很坚持,因为她觉得与其把自己不爱的人绑在身边,还不如放他一条生路,去寻找真正喜欢他的人。不然的话,她一直以来对于徐磊的愧疚之情,就会变得更加强烈。
她记得很清楚,去年生日当天的那个下午,她完全是按照这些照片所勾画出来的轨迹度过的——中午从单位离开,开车到了自己上大学时经常与程路明一起去的公园,消磨了大半个下午的时光,又去超市给孩子和父母买了些生活用品,然后接孩子回家。回家之后,父母已经在她家里做好一桌饭菜等着她,晚上祖孙三人一起,陪她度过了三十三岁的生日。
她记得更加清楚的是,晚上父母吃完饭后待了一会儿就回家了,自己陪着孩子做完作业,然后安排他洗漱完毕后上床休息了,大约九点半时程路明打来了电话。接到电话时,她非常惊讶,但也有些欣喜。这是程路明自她与徐磊结婚后,第一次给她打电话致以生日的祝福。当时她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程路明是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打过来的电话。现在想起来,他当天一定是跟随她拍了这些照片,然后在当晚自己忙完、独处时,与她通话聊了一个多小时。
当晚两人的通话,她几乎记得程路明所说的每一个字。他问候了陆晓君最近几年的生活状况,又介绍了这些年来他在北京的际遇。
程路明说自从毕业去北京后,他就进了一家小型的民营咨询公司工作;四五年后,他跳槽去了一家全球有名的国际管理咨询机构;又过了五年之后,也就是大约三年前,程路明从那家跨国公司辞职,以创始合伙人的身份,参与了一家港资咨询机构北京公司的组建工作,然后一直负责这家公司的整体经营至今。程路明还说,他在二〇〇九年——也就是陆晓君结婚后的第二年——结过一次婚,太太是经朋友介绍在外企做高管的一个海归硕士,两年后两人因为性格不合离婚了。
在当晚,陆晓君接到程路明的电话后非常开心,那是很久以来她最幸福的时刻。她感觉好像时光倒流、回到了大学校园,就像那时每晚宿舍熄灯后,自己在走廊里恋恋不舍地与程路明煲着电话粥,一直不愿意挂断一样。
其实最近两年,两人的关系已经有所缓和了。缓和的契机发生在二〇一三年,当时程路明的父亲在老家突发急病,他打电话给陆晓君请她帮忙,因为陆晓君的母亲在县人民医院工作。后来没几个月,程路明的父亲就去世了,当时他极为伤心,陆晓君也就不忍心对他再像前几年那么冷淡了。
去年陆晓君生日程路明打来那通电话时,陆晓君一直希望程路明多说一些话,也许还在期待他能流露出对自己的一些难忘之情。通话快结束时,陆晓君觉得程路明显然很不舍得挂掉电话,但也没有像她期待的那样有更多的表白。当时挂断电话后,陆晓君还有些失望,但她事后猜测,程路明可能已经有了新的恋情,所以也就断了自己与程路明重修旧好的念头。不过,从程路明现在留下来的这些照片和当时电话中欲言又止的语气来推断,他当时是否因为已经知晓了自己的病情,所以才没有向陆晓君期待的方向迈出那一步?
晓君怔怔地坐在路明卧室的桌边,久久没有作声。
刘警官一直等她回过神来,才向她解释说,公安局的侦查人员是在程路明去世后第二天,详细地搜查他家里的物品时发现的这些照片——照片当时都收在阳光房中的一个大相册里。前几天他们一直试图查找陆晓君的联系方式,但都没能成功,偶然在这些照片的背面发现了她的名字,并且在看到一张照片背景中陆晓君的单位——济南市历下区人民法院——之后,才通过她的单位要到了她的手机号码。
听到这儿,陆晓君大体上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向两位警官表达了自己的谢意。两位警官微笑着安慰了她一番,便带着她一起去公安局,办理了一些交接手续。然后,刘警官把程路明家门和宝马车的钥匙,他留下来的遗嘱,以及侦查人员从程路明家里带走取证用的手机和其他个人物品,都交给了她。关于程路明的这些个人物品,刘警官还给了陆晓君一张相应的物品清单,这是两周前办案人员在取证时详细记录下来的。
最后在与陆晓君道别的时候,刘警官告诉她,程路明留给她的车,停放在阳光花园小区地下车库的二十八号车位,然后又叮嘱她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打电话与他联系。
陆晓君从公安局出来后,打车返回阳光花园小区。等她从出租车上下来,走到小区的北门时,却感觉心里一阵发紧,似乎周边陌生的环境、孑身一人的孤独感,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已经分手十几年的初恋情人,在安然离世后留给自己这么贵重的遗产,却又没有做出任何安排,甚至没有留下一句话。仔细想来,这不是太过诡异的一件事情吗?
于是,陆晓君转身往旁边的一家7-11商店走过去,她需要平复一下不安的心情,另外也想逐渐开始对这个陌生而牵挂的环境增加一些了解。
陆晓君的眼神无意识地扫过货架上排列整齐的商品,都是些年轻人喜欢的东西。她绕过最前边几排摆放着食品、日用品的货架,踱步到左侧靠窗的角落,书架上摆放的是一些时尚、体育、户外运动和汽车类杂志。
户外运动和汽车,这些不正是程路明最喜欢看的杂志吗?十多年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程路明就经常收集一些关于汽车和户外运动的书刊,津津有味地看个不停。当然那时国内街上跑的汽车种类少得可怜,但即使是面对那些只能在书刊上看到的汽车和越野图片,程路明也是乐此不疲。这是不是意味着,近些年程路明也会经常来这个小店,像她一样在书架面前驻足停留,慢慢地浏览、挑选着这些杂志?
这些年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不去光顾路边的书摊,因为这会让她想起程路明,以及与他在一起的日子。但现在,她就站在程路明曾经生活的地方,也许还有他经常穿梭其中的商店。人生,很多时候真的就是造物主跟你开的一个玩笑。你也许经常把这个玩笑当真了,可是时间的流水一去不复返,当你站在这条永不停息的滔滔河流旁边,想要追溯陈年旧事、梦中之人时,你会发现当年那么在意的种种,却早已物是人非、无迹可寻。残留在脑中的那些记忆碎片,早已随着时间的长河,被簇拥裹挟着,飘到了遥不可知的远处。如果某天有人在长河远处,偶然发现了镌刻着这些记忆残片的一些朽木枯枝,也只能对这些过往徒然地叹一口气,然后无奈地摇摇头,转身颓然离去。
陆晓君在7-11商店里,足足待了有半个小时,这才下定决心朝小区北门走去。进入小区之后,她慢慢地从院中的广场和草坪边经过,一边走一边仔细地观察着四周的环境。到了六号楼三单元门口,陆晓君停留了几分钟,她反复地审视着监控摄像头的朝向,判断其所能监控到的范围。然后,她又乘坐电梯来到了十五层,打开程路明的家门走了进去。
自从下午第一次来到程路明家时,陆晓君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她。她想,那一定是程路明的眼睛,他肯定期待自己能够多陪陪他。经过刚才在7-11商店里的惆怅、感慨和自我调适,陆晓君已经能够平静地面对现实,她下定决心晚上要住在程路明家里。她不但一点儿都不觉得害怕,还暗自发誓,以后永远也不要再离开程路明;更何况,自从来到程路明家中之后,不知道因为什么,她现在愈加坚信自己的直觉——程路明肯定不是自杀的。她一定要尽快去解开这个迷雾重重的疑团,为程路明,也为自己,打开通往真相的大门!
傍晚的时候,陆晓君到小区旁边的小店,随意地买了点便当吃了几口,就又回到了路明的家。她下定决心,要仔细查看程路明的手机信息,要一寸一寸地检查程路明家中的每一个角落。她相信——解开谜团真相的线索,通往程路明心灵之门的钥匙,一定就静静地躺在某处,等待着她来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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