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杏花村里莺鸣燕唱 布尔湖边月证山盟
第二回洞房天半神仙眷 毡幕地中龙虎儿
第三回三尺粉墙重温旧梦 六十处女老作新娘
第四回灯前偷眼识英杰 林下逐鹿遇美人
第五回割发要盟英雄气短 裂袍劝驾儿女情长
第六回腰间短刀斩伏莽 枕边长舌走英雄
第七回依佟氏东床妙选 救阿太西辽鏖兵
第八回古埒城觉昌死难 抚顺关尼堪断头
第九回脂香粉阵靡雄主 睡眼朦胧退敌兵
第十回奸外母蒙格枉死 避内讧努尔求尸
第十一回羡繁华观光上国 赖婚姻得罪邻邦
第十三回被底红颜迷降将 腔中热血赠知人
第十五回兄逼弟当筵结恨 甥杀舅登台焚身
第十七回依翠偎红将军短气 娇妻雏儿天子托孤
第十八回逼宫廷纳喇氏殉节 立文后皇太极钟情
第十九回朱唇接处嫂为叔媒 黄旗展来臣尊帝号
第二十回传疑案宸妃逝世 惊艳遇洪帅投诚
第二十一回多尔衮计歼情敌 吉特后巧偿宿缘
第二十二回露奸情太宗暴殂 见美色豫王调情
第二十三回救爱妾三桂借兵 杀宫眷崇祯殉国
第二十四回酬大勋太后下嫁 报宿恨天子重婚
第二十五回悲离鸾小宛入宫 誓比翼世祖游园
第二十六回入空门顺治逊国 陷情网康熙乱伦
第二十七回劫民妇暗移国祚 逋国师计害储君
第二十八回小二哥暂充钦差 皇四子大战侠客
第二十九回甘凤池座上献技 白泰官心中访盗
第三十回斗法术计收血滴子 换娇儿气死陈阁老
第三十一回康熙帝挥泪废太子 汪绅士接驾失弱女
第三十二回改遗诏雍正登位 好美色胤(礻我)丧命
第三十三回红灯热酒皇子遗爱 煮豆燃萁兄弟化灰
第三十四回牛鬼蛇神雍和宫 莺燕叱咤将军帐
第三十五回鸟尽弓藏将军灭族 妻离子散国舅遭殃
第三十六回破好事大兴文字狱 报亲仇硬拆鸾凤俦
第三十七回破腹挖脑和尚造孽 褰帘入帏亲王销魂
第三十八回弓鞋到处天子被刺 手帕传采郎君入彀
第三十九回宝亲王私通舅嫂 乾隆帝宠爱香妃
第四十回狱中回妇深夜被宠 宫里天子静昼窃听
第四十一回念父母乾隆下江南 争声色雪如登龙舟
第四十二回东征西讨福康安立功 依翠偎红皇太子偷香
第四十三回证前盟和珅弄权 结深欢高宗宿娼
第四十四回莺莺燕燕龙须纤 叶叶花花云雨楼
第四十五回脱簪苦谏皇后落发 奋拳狠斗天子被擒
第四十六回涿州府皇孙出现 同乐园宦女失身
第四十七回莺啼燕唱江南去 匣剑帷灯刺客来
第四十八回文字奇冤冢中戮尸 姊妹绝艳水底定情
第四十九回红烛照处美人死 绿树荫中帝子来
第五十回死宝妃高宗伤往事 游离宫嘉王窥秘像
第五十一回燕瘦环肥国外选色 偷寒送暖宫内纳姬
第五十二回老头子纪昀妙解 女孩儿福公祝寿
第五十三回奇珍异宝和珅抄家 擎石蹋树成得献技
第五十四回遇宫变煤黑子效死 献巧艺王董氏伤生
第五十五回崇节俭满朝成乞丐 庆功劳一室做饿夫
第五十六回弃旧怜新宫中杀眷 莺啼狮吼床上戕妃
第五十七回敬事房驮妃进御 豫王府奸婢杀生
第五十八回皇儿仁慈不杀禽兽 天子义侠挽救穷酸
第五十九回姑谋妇皇后中毒 妾救夫烈妇偷尸
第六十回创异教洪氏起义 知死期穆相辞行
第六十一回昏灯哀语慈后逝世 香钩情眼荡子销魂
第六十二回美人计宣娇救阿兄 烈女行文宗罢选秀
第六十三回宣武门外名媛倚闾 钉鞋铺中贞妇投梭
第六十四回皇恩浩荡冰花失志 侬情旖旎四春承欢
第六十五回金莲贴地琼儿被宠 粉庞失色紫瑛丧生
第六十六回目成心许载澂淫族姑 歌场舞榭玉喜识书生
第六十七回倾心一笑杏花春解围 祝发三年陀罗春守节
第六十八回金莲点点帝子销魂 珠喉呖呖阿父同调
第六十九回美人落魄遭横暴 天子风流选下陈
第七十回琼珠翠玉聘儿去 婉转歌吟引凤来
第七十一回杀汉女胭脂狼藉 攻粤城炮火纵横
第七十二回兰贵妃寄腹产载淳 咸丰帝避难走热河
第七十三回泣脂啼粉梦惊三更 画栋雕梁园付一炬
第七十四回防懿妃文宗草遗诏 立怡王肃顺夺国玺
第七十五回除异己慈禧有急智 烛奸谋安后运独断
第七十六回安得海好货取祸 郑亲王贪色遭殃
第七十七回十年富贵奴凌主 一曲昆簧帝识臣
第七十八回李鸿藻榻前奉诏 嘉顺后宫中绝食
第七十九回争大统吴可读尸谏 露春色慈安后灭奸
第八十回李莲英擅宠专权 慈安后遭妒惹祸
第八十一回荣禄初入宫禁地 懿妃死偿恩情债
第八十二回慈安太后为嘴丧命 峒元道士望气得意
第八十三回白云观太后拈香 神仙会郁氏纳贽
第八十四回花明柳暗颐和园 弹雨硝烟高丽宫
第八十五回西苑内皇帝听艳歌 坤宁宫美人受掳掠
第八十六回劝亲政翁师傅荐贤 兴醋波瑾珍妃被谪
第八十七回幸名园太后图欢娱 坐便殿主事陈变政
第八十八回三月维新孤臣走海上 半夜密议皇帝囚瀛台
第八十九回寇太监殿前尽忠节 游浪子书馆惊宠遇
第九十回接木移花种因孽果 剑光血痕祸起萧墙
第九十一回烽火满城香埋枯井 警骑夹道驾幸西安
第九十二回植蚕桑农妇辱吏 闹宫苑喇嘛驱魂
第九十三回舒郁愤无聊踏春冰 忆旧恨有心掷簪珥
第九十四回碧血溅衣寡君自晦 青衣入诗稚子蒙恩
第九十五回开贿赂奕劻鬻爵 兴赌博小德摆庄
第九十六回恨绵绵瀛台晏驾 阴惨惨广殿停尸
第九十七回乱禁阙再建晶园 争封典两哭寝陵
第九十八回保家声醇王忍小节 斮国脉宣统让大位
第九十九回丧心病狂大辫儿复辟 衣香鬓影小皇帝完婚
第一百回封闭清宫溥仪走天津 畅谈风月全书结总目
第一回 杏花村里莺鸣燕唱 布尔湖边月证山盟
翠峦列枕,绿野展茵;春风含笑,杏花醉人。在这山环水绕、香花如绣的一片原野里,黄金似的日光,斜照在一丛梨树林子里。那梨花正开得一片雪白,迎风招动。那绿顶紫领的小鸟,如穿梭似地在林子里飞来飞去,从高枝儿飞到低柱儿,震得那花瓣儿一片一片地落下地来,平铺在翠绿的草地上,好似一幅绸子上绣束花朵儿。夹着一声声细碎的鸟语,在这寂静的林子里,真好似世外桃源一般。正静悄悄的时候,忽然远远地听得一阵铃铛声响,接着,一片娇脆说笑的声音。只见当头一匹白马,马背上驮着一个穿紫红袍的女孩儿。看她擎着白玉也似的手臂,一边打着马,斜刺地从梨树林子里跑了出来,后面接二连三的有两个姑娘,一般也骑着马,从林子里赶出来。看去,一个穿翠绿旗袍的年纪大些,约摸也有二十前后了;另一个穿玄色旗袍的,年纪大约十七八岁。她两个一边赶着,一边嘴里笑骂道 :“小蹄子!看你跑到天上去?”看看赶上,那女孩儿笑得伏在鞍鞒上,坐不住身。后面一个姑娘,拍着手笑嚷道 :“倒也!倒也 !”这穿经袍的女孩儿,一个倒载葱,真的摔下马来。后面两个姑娘已经赶到面前,她们急忙跳下马来,抢上前去,一个按住肩儿,一个骑在他胸脯上,按得个结实,一起捋起了袖子数她的肋骨。那地下的女孩子,笑得她只是双 脚乱蹬。她擎起了两条腿儿,袍服下面露出葱绿色的裤脚来;一双瘦凌凌的鞋底儿向着天。她们玩够多时,才放手让她坐起来。这小女孩子,望去年纪也有十五六岁了,长着长笼式的面庞儿,两面粉腮儿上擦着浓浓的胭脂,一双水盈盈的眼珠子,斜溜过去,向那姑娘狠狠地瞪了一眼,接着,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真是千娇百媚,任你铁石人看了也要动心。那年纪大的姑娘指着她,对那穿玄色旗袍的姑娘说道 :“二妹子,你看三妹子,又装出这浪人的样儿来了 。”那三妹子笑说道:“我浪人不浪人,与你们什么相干?”说话的当儿,那大姑娘蹲下身去,擎着臂儿,替三妹子拢一拢鬓儿,说道 :“你看梳得光光的后鬓儿,出门便弄毛了。回家去给妈见了,又要听叽咕呢 !”那三妹子一边低着脖子让姊姊给她梳头,一边嘴里叽咕着说道 :“还说呢!回家去妈妈问我时,我便说两个姊姊欺侮一个妹妹 。”原来她姊姊三人梳着一式的大圆头,油光漆黑,矗在头顶上,越显得袅袅婷婷。那两片后鬓,直披在脑脖后面,衬着白粉也似的颈,便出落得分外精神。前鬓儿两边,各各插一朵红花,越显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
一会儿,那二姑娘拔着一小把小草儿来,三人团团围坐着斗草玩儿。正玩得出神,忽听得一声吹角响,大姑娘嚷道 :“爹爹回来了,咱们看去 !”三姑娘回头看时,果然见她父亲跨着一匹大马,领头儿跑在前面;后面跟着一大群驴马,有七八条大汉,手里擎着马鞭子,个个骑着马赶着。望去黑压压的一串,慢慢地在山坡下走过去。三姑娘看见了,便丢下她两个姊姊,急急爬上马背,飞也似地赶了过去。这里大姑娘和二姑娘,也个个骑上马背,跟在后面。父亲干木儿远远地见女儿们赶来,便停住了马候着。他是最喜欢三姑娘的,看到三姑娘一匹马跑到面前,便在马背上搂了过来,和自己叠坐在一个鞍子上,一 面说笑着走去。走了一程,远望山坳里,露出一堆屋子来,那屋子也有五六十间,外面围着一圈矮矮的石墙。干木儿回过头来,对他的同伴说道 :“我们快到家了 。”一句话不曾说完,忽然听得半空中呜鸣鸣一声响,三支没羽箭落在他马前。干木儿看了,脸上陡地变了颜色,只说得一声“恶 !”便气得他胡须根根倒竖,眼睛睁得和铜铃一般大,自言自语道 :“他们又来了吗 !”随即回过头去高声嚷道 :“伙计,留神呵!我们又有好架打了 。”那班大汉听了,齐喝一声 :“拿家伙去 !”便着地上卷起了一缕尘土,飞也似地向山坳里跑去。那姊姊三人也跟着快跑。三姑娘一边跑着,一边回过头去,看看布库里山尖上,早见有一个长大汉子,骑着马站着,好似在那里狞笑呢。
静悄悄的一座山乡,一霎时罩满了惨雾愁云。干木儿家里,人声闹成一片。干木儿的大儿子诺因阿拉,爬在屋脊之上,不住地吹号角儿,呜呜地响着。这一村里的人听了这声音,知道又要械斗了,便各个跳起身来,手里拿着家伙,往屋外飞跑,也有骑牲口的,也有走着的。干木儿领着头儿,一簇人约有三五百个,一齐拥出山坳来。山坳口原筑有一座大木栅门,他们走出了栅门,干木儿便吩咐把栅门闭上,娘儿们都站在栅门里张望。
那布库里山北面梨皮峪的村民,和山南面布尔胡里的村民,原是多年积下的仇恨,两村的人,常常寻仇雪恨,一言不合,便以性命相搏。梨皮峪的村主名唤猛哥,已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他膝下有一个儿子,名唤乌拉特,出落得一表人才,臂力过人。他常常带领村众过山去报仇,总是得胜回来。
这布尔胡里村上的人,吃他的亏已是不少,人人把这乌拉特恨入骨髓。如今打听得干木儿从岭外赶得一批驴回来,他又带领着一大群村民过山来,意欲劫夺那一群驴马。他一个人立马山 顶,先发三支没羽箭,算是一个警报。后来见干木儿领了大队人马出来,他便把枪杆儿一招,那梨皮峪的村民跟着他,同潮水似地冲下山来。到得一片平原上,两边站成阵势,发一声喊,刀枪并举,弓箭相迎,早已打得断臂折腿,头破血流。干木儿骑在高大的马上,指挥着大众,见有受伤的,忙叫人去抢夺回来,抬到栅门里面去。那班娘儿们忙着包腿的包腿,扎头的扎头。便是那干木儿的三个女儿,也挤在人群里帮着搀扶包扎。
那姊妹三人,大姑娘名叫恩库伦,二姑娘名叫正库伦,三姑娘名叫佛库伦。恩库伦已嫁了丈夫,正库伦已经说定了婆家,只有佛库伦还不曾说得人家。她三姊妹都长得美人儿似的,只有佛库伦格外标致。平日村坊上的男子们见了佛库僧,谁不爱她!
便是没有话说,也要上去和她兜搭几句,借此亲近美人儿的香泽。无奈这布尔胡里村坊上的男子虽多,却没有一个是她看得上眼的,见了这班男子,连正眼都不肯瞧他一瞧。如今见自己村坊里的人和别人打架,不觉激发了她兴奋的心肠,便帮着她母亲姊姊在栅门里管那班受伤的,一会儿搀扶这个男人,一回儿安慰那个男人;一会儿替他们包扎伤口,一回儿拿水浆牛奶喂他们吃。说也奇怪,那班受伤的人,凡是经过三姑娘服侍的,便个个精神抖擞,包好了伤口,重复跳出栅门去厮打。
这一场恶斗,布尔胡里的村民和前三年大不相同,人人奋勇,个个拼命,看看那边梨皮峪的村民渐渐打败下来。那乌拉特站在马背上,看着自己的村民渐渐有点支持不住了,他便大喊一声,跳下马来,舞动长枪向人丛里杀进去。他那支枪舞得四面乱转,大家近不得他的身,让出一条路来,他直奔干木儿马前。干木儿眼明手快,看看他到来,便在马上挽弓搭箭,飕的一声,向乌拉特射去,那乌拉特肩窝上早中个着,只听得他大喊一声,转身便走。这里干木儿拍马追去,三五百村民跟着 大喊 :“快捉乌拉特!快捉乌拉特 !”这时,梨皮峪的村民见头儿受了伤,人人心惊,个个胆寒。大家转身把乌拉特一裹,裹在人丛里,向山顶上逃去。这里面独恼了一人诺因阿拉。他在三年前和梨皮峪的人械斗,曾中乌拉特一箭,如今他见乌拉特也中了一箭,他如何肯舍?便紧紧地在后面追着,一心要把乌拉特生擒活捉过来,以报一箭之仇。他逢人便杀,见马便刺,把梨皮峪的人杀得落花流水,东奔西逃,他们到这时恨爹娘不给他多生两条腿跑得快些。看看杀到布库里山顶上,离自己人也远了,那梨皮峪村民也七零八落,逃的逃,死的死,剩下不多几个了。但是,那仇人乌拉特兀是找寻不到。诺因阿拉到底胆小,不敢追过岭去,便停枪勒马,跑下回来。这一遭,布尔胡里人得了大胜,人人兴高彩烈,狂呼大笑,立刻斩了三头牛,六头猪,十二腔羊,一百只鸡,召集了许多村民,男女老少,在干木儿院子里大吃大喝起来。恩库伦姊妹三人,也跟着她爹娘吃酒。这一夜是四月十五日,天上挂着圆圆的月儿,照在院子里,分外精神。那佛库伦姑娘,重习脂粉,再整云鬓,在月光下面走来走去,那脸上出落得分外光彩,引得那班吃酒的人,未饮先醉,只听得满院子嚷着三姑娘的名字。有几个仗着酒盖住脸,上去和她胡缠,恼得三姑娘一溜烟避出院子去玩月儿。
天上明月,人间良夜。这布尔胡里地方,位置在长白山东面,胡天八月,冰雪载途,又在这万山丛中。虽说是偏僻荒凉,绝少生趣,但是一到了这春夏之夜,一般也是清风入户,好花遍野。如今这佛库伦,是人间绝艳,天上青娥。长在这山水穷僻之乡,毳幕腥毡之地,她孤芳独赏,对此良辰美景,便不觉有美人迟暮之叹。她想到,布尔胡里的村民都是一班勇男笨妇,绝少一个英姿飒爽的男儿和我佛库伦匹配得上的。她想到这里,又回到日间那个乌拉特:他立马山头,何等英雄气概!后 来他指挥村民直冲栅门,他那面庞儿越发看得亲切,真可以称得上“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八个字。像我佛库伦,倘能嫁得这样一个夫婿,才可称得才子佳人,一双两好呢。如今我和他是世代仇家,眼见得这段姻缘只得付之幻影空花了。这是佛库伦女孩儿的心事。她站在院子外面,抬着脖子,一边望着月儿,一边勾起了她一腔情思。佛库伦想到心烦意乱的时候,便忙撇下;忽然想起那布尔胡里湖边的夜景一定不弱。这湖边是她和两个姊姊常去游玩的地方,离家门又不远,她便悄悄的一个人分花拂柳地走去。才过山坡,便露出一片湖水来。这时四山沉寂、临流倒影,湖面上映着月光,照得和镜子一般明净。她拣一块临水的山石坐下,一股清泉从山脚上流下来,流过石根,发出潺潺的响声来。佛库伦到了这时,觉得心旷神怡,心中尘俗都消。她仰着脸,只是怔怔地看着天上的月儿。
忽然,听得山脚下有人微微喘息的声音,接着悉悉索索的一阵响,从长草堆里爬出一个人来。他面庞映着月亮,佛库伦认得他便是乌拉特。这时她一寸芳心不觉一阵跳动,忙把手绢儿按住了朱唇,静悄悄地在一旁看他。只见乌拉特在地下爬着,可怜他浑身血迹模糊,脸色青白,嘴里不住地哼着。他挣扎着爬到那泉水边,低下头去,伸着两手掬起泉水来,往嘴里送,一连吃了几口,才觉得精神清爽些。谁知他一回头,见一个美人儿站在他面前,不觉吓了一跳,便喘着气问道 :“姑娘可是布尔胡里村中的人么?”佛库伦听了,不好意思和他答话,便微微地点了点头。乌拉特见了,便颤微微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向佛库伦身边走来。佛库伦看了,认做他要来报仇,忙转身要逃去。那乌拉特在后面气喘嘘嘘地说道 :“我乌拉特受了重伤,如今被姑娘看见了,料想要逃也逃不脱身;姑娘你也不用回去惊动大众,我有一柄刀在这里,请姑娘把我的头割下来拿回村去。一则,也显了姑娘的功劳;二则,我死在美人儿似的姑娘手里,也是甘心的 。”他说着,从怀里拔出一柄刀来,哐当一声丢在地上,他自己的身子也跟着倒了下来。佛库伦听他话说得可怜,又见他扑倒在地面上,身子一动也不动,一时倒也弄得她进退两难。候了半晌,佛库伦便忍不住上前去扶他起来。谁知那乌拉特伤口痛得早已晕厥过去,他那衣襟上血迹沾了一大块,那血水还是往外流个不住。不觉打动了佛库伦的慈悲心肠,便伸手插在他肋下,慢慢地把他的身子拖到水边。
她屈着一条腿,把乌拉特的头枕在自己膝盖上,轻轻地把他衣襟解开,把自己的一方手绢蘸着水,替他洗去血迹;又扯下他一幅衣襟来,扎住伤口。这时乌拉特的脸迎着月光,越发觉得英俊动人,他的鼻息直冲在佛库伦的粉腮儿上。佛库伦正在细细地打量他的面貌,忽听得他嘴里喊出一声“阿唷”来,乌拉特醒过来了。他睁开眼,见自己倒在美人儿怀里,不觉微微一笑。佛库伦羞得忙推开他的身子,一摔手要走去。谁知那只左手被他攥得死紧,任你如何挣扎,他总死捏住不放,不觉恼了这位美人,就从地上拾起那柄刀来,向乌拉特的手臂上砍去。
乌拉特却毫不畏惧,只是抬着脖子,不住嘴地说道 :“几时再得和姑娘相见,好说说我感谢姑娘的心意。”佛库伦说道:“你要和我相见么,除非到真真庙里去 。”她一句话说完,嗤地笑了一声,一摔手,转身去得无影无踪了。
兰关雪拥,巫峡云封。布库里山东面有一座孤峰,壁立千仞,高插云霄,从布尔胡里村望去,好似骆驼颈子,昂头天外。
村里人便唤它骆驼嘴。那驼嘴峰上,隐约望去,绪佛阁好似有一座庙宇,村里的人每每要爬上峰去探望探望,苦得羊肠石壁,无可攀援,况又是终年积雪,无路可寻。一到春夏之交,有一股瀑布,从骆驼嘴直泻下来,长空匹练,直流湖底。山下面便 是布尔胡里湖。到这时,水势彭湃,早把入山的路径没入水底里去了。一到秋天,四山云气又迷住了桃源洞口。所以村里人虽想尽千方百计,终不得见庐山真面目。因此,这一座孤庙,总如海上仙山,可望而不可及,村里人便把这座庙宇称做真真庙。村里人有—句话 :“你要相见么,除非到真真庙里去 。”
这是说不容易见面,和不容易到真真庙里去一般。佛库伦姑娘对乌拉特说这句话,只因和他是世代仇家,不容易见面的意思。
闲话少说,这时候又过了一个月,布尔胡里村上早又是四望一白,好似盘银世界一般。村坊里人农事早罢,便各个背着弓骑着马,向山之巅水之涯做那打猎的营生。干木儿也带五七个大汉,天天到西山射雕去。有一天,他射得好大一头獐,肩在肩膀上,嘻嘻哈哈地笑着回来,恩库伦和佛库伦接着进去。
一个眼错,她姊妹三人在后院子里商量生烤獐肉下酒吃。干木儿一脚跨进院子去,那獐肉气味正熏得触鼻,便嚷道 :“好香的肉味啊 !”一眼见姊妹三人正烤着火吃得热闹,干木儿便嚷道 :“来来来!俺们大家来吃,莫给她姊妹们吃完了我们的!”一招手便来了十二三个,都是一家人,男女老小便团团围住,大嚼起来。吃到一半,干木儿指着他三姑娘,笑说道 :“小妮子!人小心肠乖,瞒着人悄悄吃这个,也不知我和你大哥去打得这只獐来多么的累赘呢!你们女孩子们,只知道图现成 。”
一句话说得佛库伦不服气了,她把粉脖子一歪,哼了一声,说道 :“女孩子便怎么样?爹爹莫看不起我们女儿。明天我和我姊姊上山去,照样捉一只来给爹爹看 。”干木儿听了,也把脖子一侧,说道 :“真的么?”佛库伦说道 :“有什么不真 !”
干木儿说道 :“拿手掌来 !”佛库伦真的伸过手法,和她父亲打了手掌。顿时引得屋子里的人哄堂大笑,都说明天看三姑娘捉一头大獐来呢。 俊犬快马,秃袖蛮靴。第二天一早,佛库伦悄悄地拉着她两位姊姊出门打猎去。三匹桃花马驮着三个美人儿,一溜烟上了东山。到得山坡上,各个跳下马来,每人牵着一条狗,东寻西觅。见那雪地上都是狼脚印子,恩库伦说道 :“二位妹妹,我们须要小心些!这地方有大群的狼来过了,还留着爪印儿呢。
我们要在一起,不要走散才好 。”佛库伦一边答应着,一边只是低着头找寻。一回儿,只见那头黑狗儿仰着脖子叫了一声,飞也似地跑到那山冈子下面去,在壁脚上一个洞口,用它的前爪乱爬乱抓。佛库伦跟在它后面,知道洞里面有野兽躲着,忙向她两个姊姊招手儿。正库伦和恩库伦见了,便悄悄地走上去,见壁子下面有三个洞,西面一个洞大些;忙把腰上挂着的网子拿下来,罩住了洞口,对着那小洞里放了一鸟枪。突然有六七头灰色野兔跳出洞外来,一霎时被网子网住了,左冲右突,总是逃不脱身,把个佛库伦欢喜得什么似的,她两手按住那网子,只是嘻嘻的笑。正库伦上去把网子收起,把六只兔子分装在她三姊妹的口袋里。正库伦说道 :“我们虽捉得几头兔子,三妹子在爹爹前曾夸下海口,说去捉一只獐来,我想那獐儿是胆小的,必得要到荒山僻静的地方去找才有呢 。”恩库伦听了,说道 :“二妹子说得有理 。”佛库伦说道 :“既然这样,我们不妨骆驼嘴下面找去?”三妹妹齐说一声“不错 ”,重复走下山坡来,骑上马,绕过山峡去,便见那骆驼嘴高矗在面前。
那布尔胡里湖紧靠着山脚,这时湖面上只看见层冰断木,冻水不波。她三人骑着马,绕着湖边走去,在那尽头便露出一条上山的路径。这山势十分峻险,又是满山铺着冰雪,不容易上得去。大家下得马来,攀藤附葛往上爬。走了一程?这三姊妹走得娇喘嘘嘘,香讦涔涔。正库伦一抬头,见那山壁子上飞出一群野鹰来,便嚷道 :“大姊姊快射 !”那恩库伦这时也看 见了,忙抽箭挽弓,飕的一声,一支箭上去,一只鹰跟着翻身落下地来。她的狗名做“卢儿”的见了,呜的一声,飞也似地上去,叼在嘴里。她三姊妹这当儿,便在路旁一块山石上坐下来,说些闲话,把身边带着的干粮掏出来,大家吃一个饱。那卢儿嘴里叼着死鹰送到恩库伦跟前。佛库伦又夸大姊姊眼力手法如何高强,怪不得大姊夫见了姊姊害怕。正说时,正库伦一眼瞥见一只山狸,远远地沿着山壁走来,她急忙从大姊姊手里抢过弓箭来,也是飕的一箭,射中在山狸的脊梁上。那山狸正在雪地上翻腾,那头卢儿也跑去拦颈子一口咬住,拖到正库伦跟前。佛库伦看了,便嚷着 :“好哇!你两个上得山来都得头彩,独我没有吗?……”她话不曾说完,只听得山冈子上有獐儿的叫声。佛库伦听了,一拍手说道 :“好哇!我的也有了!”说道,便站起身来,挟了弓箭,也不等她姊姊,急急绕过山冈子去。恩库伦在后面唤她,她也不睬。正库伦看看佛库伦去得远了,忙在后面赶上去;恩库伦看看只剩下她一个在山腰里,便也只得跟上去。山陡路滑,一步一步地挨着,挨了半天,看看前面,不见她两人的影子。谁知才转过山腰,只听得正库伦在前面哭喊;恩库伦心下一急,脚下一紧,忙追上去。她往前一看,不觉吓得身子软瘫了半边。原来那佛库伦在半山上,正被一只斑斓猛虎拦腰咬住,往林子里死拽;那头黑卢儿也吓得倒拖着尾巴,跟在正库伦身后狂吠。一转眼,那大虫拖着佛库伦向林子里一转,便不见了。吓得恩库伦嚎啕大哭,她和正库伦两人死力挣扎着赶上前去。到得林子里,四面一找,静悄悄的不见踪迹,也听不到佛库伦的哭喊声。再看看雪地上的脚迹,见一阵子乱踏,到了林子西面,便找不出脚印儿来了。她姊姊两人心里十分慌张,一边哭着,一边唤着,四处乱寻。看着天色昏黑,也找不出一丝影迹来,正库伦急了,只见她大喊一声, 一纵身向山下跳去。方得恩库伦眼快,忙上前挽住了。两人没法想,只得凄凄惨惨的寻路下山,回得家去,把这情形一层一节对她父亲说了。她两人话没有说完,满屋子的人便嚎啕大哭起来。她母亲格外哭得伤心,逼着她丈夫要连夜上山去找寻。
干木儿也懊悔昨天不该和她赌手掌说这句话玩儿话,逼得她今天闹出这个乱子来。当下便招呼了许多伙计,擎枪提刀,灯笼火把,一大族人上山寻去。要知佛库伦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洞房天半神仙眷 毡幕地中龙虎儿
却说佛库伦离了她两个姊姊,抢上山冈子去。四下里看时,静悄悄的也不见獐儿的踪迹。正出神的时候,忽觉得颈子后面鼻息咻咻,急回过脖子去看时,不觉“呵哟”一声,惊出一身冷汗来。急拔脚走时,可怜她两条腿儿软得和棉花做成的一般,休想抬得动身体。原来她身后紧靠一簇松树林子,林子里奔出一只斑斓猛虎来,那虎爪儿踏在雪上,静悄悄的听不到声息,待到佛库伦回头看时,那只虎已是在她背后拱爪儿了。佛库伦到底是一个女孩儿,有多大胆量,有多大气力?那只虎把它屁骨一摆,尾巴一剪,呼的一声吼,和人一般站了起来。擎着它两只蒲扇似的大爪儿,在佛库伦肩头一按,可怜她一缕小灵魂儿出了窍,倒在地下,一任那大虫如何摆布去,她总是昏昏沉沉的醒不回来。隔了多时,她只觉得耳根子边有人低低的叫唤声音。佛库伦微微睁眼看时,她一肚子的惊慌,变了一肚子诧异。原来那老虎说起人话来,只听他低低地说道 :“姑娘莫怕,我便是乌拉特 。”看他把头上的老虎脑袋向脑脖子后面一掀,露出一张俊俏的脸儿来;站起来把身体一抖,那包在他身上的一层老虎皮,全个儿脱下来,浑身紧软皮衣,越显得猿臂熊腰,精神抖擞。他身后站着五七个雄纠纠的大汉。乌拉特吩咐把绳椅搬过来。自己去扶着佛库伦坐在上面,低低地说道 :“姑娘 莫害怕,这绳子是结实的 。”他一举手,只见那山壁子上绳子一动,把个佛库伦挂在空中,吓得她只把眼睛紧紧闭住。那身体好似腾云驾雾的,直向山峰上飞去。忽然绳子顿住了;睁眼看时,原来这地方是驼嘴峰顶、真真庙前。什么是真真庙?原来是山峰上一大块红色岩石,好似屋檐一般,露出一个黑魆魆的山洞来。从山下望上去,好似一座红墙的小庙。这时乌拉特也上了山顶,洞里面走出两个女娃子来,上前扶住了。佛库伦向洞门走去,洞口遮着一幅大红毡帘。揭起帘子,里面灯光点得通明,只见四壁挂着皮幔,地下也铺着厚毯子,炕上锦衾绣枕,铺陈得十分华丽。佛库伦在炕上坐下,只是低着头说不出话来。那乌拉特上前来,作了三个揖,又爬下地去磕头。羞得佛库伦站起身来,转过脖子去,再也回不过脸儿来。只听乌拉特爬在地下说道 :“我乌拉特生平是一个铁铮铮的汉子,我们梨皮峪地方,美貌的娘儿们也不知道有多少,俺从不曾向她们低过头。自从那天月下见了姑娘,又蒙姑娘许我在真真庙里相见,俺的灵魂儿便交给姑娘了。行也不是,坐也不是,吃也没味,睡也不安。俺便费尽心计,上这山尖儿来,铺设这间洞房。
又怕明火执仗地来打劫,恼了姑娘;又害怕姑娘得了不好的名儿,便天天在暗地里打听。如今打听得姑娘要上山来打猎,便假装一只猛虎,在山冈子下守候。天可怜见,姑娘果然来了。
姑娘现在既到了此地,可也没得说了!是姑娘自己答应在真真庙里见面儿的,俺拼了一辈子的前程,在这山洞子里陪伴姑娘。”一个何等要强的佛库伦,被他一席话,说得心肠软下来。从此跟着乌拉特,在山洞子里暮暮朝朝地度那甜蜜光阴。眼看着一个英雄气概的男子,低头在石榴裙下,便说不出的千恩万爱。
他俩在洞子里,促膝围炉,浅斟低酌,倒也消磨了一冬的岁月。
到得春天,佛库伦偶尔在洞口门一望,只见千里积雪,四 望皎然,又看看自己住的地方,真好似琼楼玉宇,高出天外;又向西一望,见山坳里一簇矮屋,认得是自己的家里。她想起自己的父母,这时候不知怎的悲伤,便不由得两行泪珠儿落下粉腮来。急忙回进洞去,坐在炕沿上,只是掉眼泪。乌拉特见了,忙上前来抱住,低低地慰问。这时佛库伦心中又是想念父母,又是舍不得眼前的人儿。经不得乌拉特再三追问,她便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乌拉特听了,低着头想了一会,说道 :“拼着俺一条性命,送姑娘回家去吧 。”佛库伦听了,连连摇头,说道 :“这是万万使不得的,我家恨你,深入骨髓。如今你又抢劫了我,我爹爹如何肯和你干休?你此去,一定性命难保。你不如放我一个人回去,我见了父母,自有话说 。”乌拉特听说要离开他,忍不住落下几点英雄泪来,说道 :“姑娘去了,怎的发付我呢?”这句话,说得佛库伦柔肠百折,她心想:我们布尔胡里地方男子都是负心的,难得有这样一个多情人儿。
可惜我和他两家是世代冤仇,眼见这个姻缘是不能成的了。罢,罢,罢!拼了我一世孤单,我总想法子和他做一对白头偕老的夫妻。当时她便对乌拉特说明 :“此番回家去探望一回父母,算是永远诀别,早则半载,迟则一年,总要想法子来找你,和你做一对偕老的夫妻。只是怕到那时你变了心呢 。”乌拉特听了,便向腰里拔出一柄刀来,在臂膀上搠一个透明的窟窿,那血便和潮水般涌出来,忙拿酒杯接住,送到佛库伦嘴边去,佛库伦喝了半杯,剩下半杯,乌拉特自己吃了。这是他们长白山地方上人最重的立誓法,意思是说谁背了誓盟,便吃谁,杀死了喝他的血。当时乌拉特臂上吃了一刀,佛库伦一时不忍离开他,忙替他包扎好了伤口,服侍他睡下。两人又厮守了十多天。
一天晚上,天上一轮皓月,照着山上山下,和水洗的一般,佛库伦和乌拉特肩并肩儿站在洞口望月,忽然又勾起了思念父母 的心事。乌拉特便吩咐挂下绳椅,两人握着手,说了一句“前途珍重 ”,那绳椅沿着山壁飞也似地下去。乌拉特站在山顶上,怔怔地望着,直到望不见了,才又叹了一口气,回进洞去。
这里干木儿自从丢了女儿佛库伦以后,天天带人到山前山后去找寻,一连寻了一个月,兀自影踪全无,把个干木儿急得抓耳摸腮,长吁短叹。她母亲也因想念女儿,啼啼哭哭,病倒在床。她两个姊姊,亲眼看妹子被老虎拖去,越发觉得凄惨,想起她妹子来,便哭一回说一回。一家人都被惨雾愁云罩住了,再加门外冰雪连天,越发弄得门庭冷落,毫无兴趣。看看过了冬天,又到春天,恩库伦回到丈夫家里了,丢下正库伦一人凄凄惨惨的,每天晚上爬在炕上,陪伴母亲,手里拈着一片鞋帮儿,就着灯光做活计。心里想起妹妹死得苦,一汪眼泪包住眼珠子。忽见门帘一动,踅进一个人来。抬头看时,那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合家人日夜想念着的三姑娘佛库伦。正库伦见了,一纵身向前扑去,喊了一声 :“我的好妹子 !”她母亲从梦中惊醒过来,欢喜得将三女儿搂在怀里唤心肝宝贝时惊动了合家老小,都跑进屋子来看望。干木儿拉住了他女儿,问长问短;佛库伦扯着谎说道 :“我当时昏昏沉沉的被老虎咬住了,奔过几个山头,恰巧遇到一群猎户,捉住老虎,把我从老虎嘴里夺下来。看看腰上已是受了伤,便送到他家去养伤。他家有一个老妈妈,照看我十分周到,过了两个月,我的伤才好,接着又害了寒热病,他家住的是帐篷,我病得昏昏沉沉的时候,跟着他搬来搬去。谁知越搬越远,到我病好时,一打听,原来他们搬到叆阳堡去了 。”干木儿听了,说道 :“哎哟,叆阳堡,离这里有八百里地呢!我的孩儿,你怎么得回来呢?”佛库伦接下去说道 :“幸亏在路上遇到他们的同伙,说到东北长白山射雕去。孩儿便求着他们,把孩儿带回家来了 。”一席话说得两 位老人家千信万信。这一夜佛库伦依旧跟着正库伦一被窝睡。
到了第二天,恩库伦也知道了,忙赶回来。姊妹三人,唧唧哝哝说了许多分别以后的话。佛库伦拉住了她大姊,不放她回家去,从此以后,她姊妹三人依旧在一起吃喝说笑。布尔胡里全村的人,也不觉人人脸上有了喜色。
寒食过了,春来迟暮。看看四月天气,在长白山下,兀自桃李争妍,杏花醉眼,花事正盛呢。布库里山前后村坊上,一班居民久蛰思动,春风入户,轻衫不冷,各个要到山边水涯去游玩游玩。这时骆驼嘴上,一股瀑布便挟冰雪直泄而下,自夏而秋,奔腾澎湃,没日没夜地奔流着,在山下的居民,便是睡在枕上,也听得一片水声。这水声听在别人耳朵里却没有什么难受,独有听在佛库伦耳朵里,便觉得柔肠寸断,情泪为珠。
因此村中红男绿女人人出外去游玩,独有佛库伦闷坐在家里,不轻出房门一步。她想起了在骆驼峰顶上,和乌拉特的一番恩爱,早已迟迟迷迷的魂灵儿飞上山顶去了。她母亲认做她是害病,急得四处求神拜佛,独有恩库伦暗暗地留神,早有几分瞧料。
这一天,干木儿因三女儿害病,便去请了一个跳神的来院子里做法事,合家男女和邻舍,都挤在一块看热闹。恩库伦趁这空儿溜进房去,见她妹妹独自一人盘腿坐在炕上发怔。便上去搂住她脖子,悄悄地说道 :“小鬼头,在外面干的好事!打量你姊姊看不出来吗?”佛库伦吃她顶头一句罩住了,答不出话来,只是两眼怔怔地向她大姊脸上瞧着。恩库伦看了,越发瞧透了七八分,便说道 :“你且慢和我分辩,听你姊姊细细说来。你说给老虎拖去咬伤了腰,后来虽说把伤养好了,怎么现在腰眼上没有一点伤疤?又说接着害伤寒病,我们关外人,凡是害伤寒病的,一二十天不得便好,便是好了,那脸上的气色 一时也不能复原。况且据你说,跟着他们住在帐篷里搬来搬去,这游牧的生涯何等辛苦,你又是受伤大病之后,如何没有一点病容?如何没有一点风尘气色?你才回家的时候,我细细看你,不但没有一点憔悴气色,反觉得你的面庞儿比从前圆润了些。你告诉我在外面受苦,我看你说话的时候,不但没有愁容,反却有喜色,这是你故意嘴里说得苦恼,肚子里自然有你快活的事体。再说到你跟着那班猎户,东里走到西里,你和一班陌生男人住在一处,万万保不住你的身子的。你想我们关外地方的男子,谁不是见了娘儿们和饿鬼一般似的?何况妹妹又在落难的时候,他们又是一班粗蛮猎户;妹妹又长得这样一副标致的面庞儿,又跟着他们住在帐篷许多日子,妹妹你有什么本领保得住你的身子呢?那时妹妹倘然保不住身子,回家来不知要怎样地苦恼伤心;如今妹妹回来,却一点没有悲苦的样子——这猎户一节,便是妹妹扯的谎。可是做姊姊的有一句放肆话,妹妹不要生气,我如今看定妹妹决不是女孩儿,且肚子里已有孩儿了 !”佛库伦听到这里,不由她粉脸涨得通红,“啊”地叫了一声,却接不下话去。恩库伦不由她分说,便接下去说道:“妹妹这几天病了,爹妈为了妹妹的病,急得六神无主。其实妹妹哪里是病,简直是小孽障在肚子里作怪!妹妹不用抵赖,妹妹虽不肯告诉我,妹妹那种懒洋洋的神气,早已告诉我了。
妹妹不是常常呕吐吗?不是嚷着腰酸吗?不是爱吃那酸味儿吗?这样样都是小孩作怪的凭据。爹妈只因一心可怜你,被你一时瞒住了。我做姊姊的,你怎么瞒得呢?再者,你自己拿镜子照照看,你的眉心儿也散了,还和我混称什么小姑娘呢?好妹妹,你还是和我老实说罢,你在外面怎么闹的?”这一席话,说得迅雷不及掩耳。
佛库伦这几天正因离开她那心上人儿很不自在,又因肚子 里种下祸根,抱着一肚的羞愧悲愁,找不到一个可以商量的人。
听了她姊姊一番又尖刻又亲热的话,不由得她心头一挤,眉头一锁,小嘴一噘,卖起瓢儿来了。一扭头,倒在她姊姊怀里,抽抽咽咽哭得柔肠婉转,云鬓蓬松。恩库伦上去搂着她,劝着她。佛库伦这才把自己委屈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恩库伦听了,怔怔地半晌,说着 :“这才是饥荒呢!你想俺爹爹也算是布尔胡里村上的一位村长。这村坊上的人,又多么看重妹妹!去年窝家集牛录的儿子打发人来说媒,俺爹爹也不肯给。
如今给他知道他宝贝的女儿给俺村里的仇人糟踏,叫他老人家这一副老脸搁到什么地方去。这个风声传出去,不但是俺爹爹村长的位置站不住,便是妹妹也要给合村的人瞧不起。妹妹肚子里的孩子,俺村里人决不容他活在世上的 。”恩库伦说到这里,佛库伦从炕上跳下地来,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嘴里不住地说 :“姊姊救我 !”恩库伦一面把佛库伦扶起,拿手帕替她拭去眼泪。
正无法可想的时候,忽见正库伦一脚踏进房来,见三妹子哭得和带雨梨花似的,忙上前来问时,佛库伦暗暗对她大姊递眼色,叫她莫说出来。恩库伦说 :“俺们自己姊妹,不用瞒得。
况且二妹子原比俺聪明,告诉她也有一个商量处 。”接着把佛库伦如何与乌拉特结识,如何肚里受了孕,从头到尾说个明白。
正库伦听了,吓了一大跳,尽是睁着眼,目不转睛地怔怔地向佛库伦脸上看着。佛库伦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忽见正库伦一拍手说道 :“有了 。”恩库伦忙拉着她,连连追问 :“二妹子有了什么好计策呢?”正库伦坐上炕来,三姊姊脸贴脸,听她悄悄地说道 :“俺们不是常常听人说道,高句丽的始祖朱蒙是柳花姑娘生的吗?她姊妹三人,大姊姊柳花姑娘,二姊姊苇花姑娘,三妹妹黄花姑娘。那柳花姑娘也是女孩儿,有一天她独自 一人站在后院里,天上掉下颗星来,钻进柳花姑娘嘴里,便养下这个朱蒙。高句丽人说是天上降下来的星主,便大家奉他做了国王。如今三妹妹也可以找一样东西吞下肚去,推说是这东西落在肚子里变成孩儿。过几天养下孩儿来,倘是男孩儿,村坊上也许奉他做村长呢 !”恩库伦听了这一番话,顿时恍然大悟。佛库伦还不十分相信,说道 :“使不得吧?”恩库伦说道:“怎么使不得?你不听得爷爷也曾和俺们说起,中国古时候商朝的皇帝,他母亲简狄,和妃子三个人在池塘里洗澡,天上飞过一只黑雀儿,掉下一个蛋来,简狄吞在肚子里,便养下商朝契皇帝来。如今俺们候天气暖和的时候,也到布尔胡里湖里洗澡去,那个湖边上不是长的红果树吗?三妹子吞下一个红果去 。”三人正说得出神,外面跳神也跳完了。走进一群人来,都是邻舍的姊妹们,围住了炕,拉着佛库伦的手问长问短。佛库伦这时肚子里有了主意,那脸上的气色也滋润了,精神也旺了。大家说,到底菩萨保佑,跳神的法术高,所以三姑娘好得这样快。干木儿老夫妻两个看了,也放心了许多。
匹练孤悬,银瓶倒泻。布尔胡里湖上,这时又换了一番景色,一泓绿水,翠嶂顾影,沿山万花齐放,好似披了一件绣衣。
一股瀑布,直泻入湖心,水花四溅,岩石参差。两旁树木蓊茂,临风摇曳;两行花草直到山脚。那山脚下的石块,被水冲得圆润洁滑,湖底澄清,游鱼可数。布尔胡里村里的姑娘儿们,因为这地方幽静,常常背着人到湖里来洗澡。两岸森林,原是天然的屏障。这一天思库伦姊妹三人,偷偷地到这瀑布下面来洗澡,三人露着洁白的身体,在水面上游泳自在,一群一群蜂儿蝶儿,也在她们云鬓边飞来飞去。佛库伦在水里戏耍多时,觉得四肢软绵绵的没有气力,便游近岸边,拣一块光洁的山石坐下。猛回头,见那骆嘴峰上青山依旧,人面全非,不觉迎着脖 子,怔怔地痴想。正出神的时候;忽听得一阵鹊儿咶噪的声音,从北飞向南去,飞过佛库伦头顶时,半空中落下一颗红果来,不偏不斜,恰恰落在佛库伦的怀里。佛库伦拾在手里看时,见它鲜红得可爱,忽听恩库伦在一旁说道 :“三妹子,快把这红果吞下肚去,这是天赏给你的呢 。”佛库伦听了,心下会意,便一张嘴,把这红果子吞下肚去了。接着正库伦和恩库伦也爬上岸来,揩干了身上的水,各个穿上衣服,走回家去。她们三人在路上把话商量妥了。一走进屋,恩库伦把鹊儿衔着红果落在三妹妹的嘴里,三妹妹吃下肚去,觉得肚子里酸痛,一派鬼话,哄过了她爹妈。
过了一个多月,佛库伦肚子果然慢慢地大起来。她母亲看了诧异,再三盘问。佛库伦死咬定说是吃红果起的病。她母亲急了,找了村里有名的大夫来瞧病,也看不出她什么病症来,又和丈夫干木儿商量。干木儿说 :“我也看三姑娘的肚子有些蹊跷,俺们不如去请萨满来问问罢 。”这句话一说出,吓得佛库伦心头小鹿儿乱撞。原来他们长白山一带的人民都十分信仰萨满。萨满是住在佛堂里的女人,传说这女人法力无边,人民倘有疑惑不决的事去求萨满,萨满便能把菩萨请来,告诉你吉凶祸福。如今佛库伦听她爹爹说要请萨满,深恐菩萨把她的私情统统说出来,心中如何不急?当下她也不敢拦阻,一转背求她二姊,把大姊姊唤了来。姊妹三人在屋子里唧唧哝哝地商量了半天,恩库伦想出一条主意来,说道 :“索性弄鬼弄到底,如此如此……那时三妹子生下孩儿来,管叫合村的人,人人敬重,个个羡慕 。”说着,佛库伦从衣包底拿出一粒龙眼似大的束珠来,交给她大姊。恩库伦怀里藏了束珠,悄悄地踅到后街去找萨满说话。
隔了一天,干木儿果然把萨满请来。只见四个庙祝抬着一 张神桌,那神桌四脚向天,萨满便盘腿儿坐在桌底板上。四个庙祝各抱着一条桌腿,把她送到干木儿的院子里去。这时,干木儿院子里挤满了人,大家听说干木儿家里请萨满,便一齐赶来看热闹。看那萨满,原来是一个干瘪的老婆婆,手里捏着一支长旱烟杆儿。恩库伦见了,忙抢上前来扶进屋子去。这时屋子里烧着香烛,供着三牲,屋子中间挂着一幅黑布,从屋梁上直垂下地来。萨满上去向地下蹲了一蹲,行过礼儿。干木儿带领他妻子儿女也向神坛行了礼。萨满抽了一筒烟,踅到黑布后面去。这时满屋子人静悄悄的,恩库伦捏着一把冷汗,佛库伦心头乱跳,脸色急得雪也似白。停了半晌,只听得布帘里面重滞的嗓音说道 :“菩萨叫布尔胡里村长干木儿听话 。”那干木儿听了,忙上去趴在当地,他儿子诺因阿拉也跟着跪下。听那萨满接着说道 :“你女儿佛库伦,前生原是天女。只因此地要出一??英雄,特叫神鹊含胎,寄在你女儿肚子里。生下来这孩子,将来是了不得的人物,你们须好好看待他。他是天上的贵神,不能姓你们的姓,如今我预先赏他一个姓名。将来这孩子生下地来,不论他是男是女,总给他姓爱新觉罗,名叫布库里雍顺 。”那萨满说到这里,便再也不做声了。干木儿知道萨满的话说完了,忙磕了三个头,站起来。那萨满也从布帘里转了出来,大家送她出门。这一回把个诺因阿拉快活得在院子里乱嚷乱跳,说 :“俺爹爹做了村长,俺妹妹索性生出天神来了!”这句话,一传十,十传百,一霎时传遍了全村。那班村民,从这一天起,不断地送礼物:有送鸡鹅的;在送枣栗的;也有送一腔羊一头猪的,也有几户人家合送一头牛的,干木儿的仓库里都堆满了。
佛库伦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她母亲每天杀鸡宰猪地调理她。到了第九个月上,果然生下一个又白又胖的男孩儿来。眉 眼又清秀,哭声又洪亮,合家人欢喜得和得了宝贝似的。远近村坊上,都来看看这个小英雄。佛库伦想起乌拉特那种英雄气慨,又看看怀中的乳儿,便说不出的又是欢喜,又是伤感。
一年容易又春风,这爱新觉罗·布库里雍顺,出生已是一周岁了,干木儿拣了一个好日子祭堂子谢天。前三天,便在院子里下一对石桩,桩上树一支旗杆,旗杆上装着一个圆斗,斗里装满了猪牛羊肉,高升在杆顶上,算是祭天的意思。过了三天,便是正日,一早起来,便有许多村民进来道喜,院子里一字儿排列着三头牛、三头猪、三头羊,还有鸡鸭鹅鸽许多小牲口。中央神坛上,供着释迦牟尼、观世音、关公三位神道,烧上大炉的香;神坛四面又烧着蜡油堆儿,那火光烟气,直冲到半天。布尔胡里村上的家长,都盘腿儿坐神坛两旁,两面围墙脚下,都挤满了人头,个个伸长脖子,候那跳神的。停了一会,四个跳神的女人连串儿走进院子来:看她们个个打扮得妖妖娆娆,头上插着花朵,脸上擦着脂粉,小蛮腰儿、粉底鞋儿,腰带上又挂着一串铃儿,一扭一捏地走着,走一步,那铃儿叮叮响着。她们一手握着一柄銮刀,一手擎着一根桦木棍儿,杆上也挂着七个金铃儿。四个人走到神座前,一齐蹲下,行过礼站起来,各占一方,唿啷啷摇着桦木杆儿,嘴里唱着,脚下跳着。
身后有八个老婆婆,各个手里拿着乐器,也有弹月琴的,也有拦弦索的;也有吹筝的,抑扬宛转,跟着跳神的脚步,来来去去。看得大家眼花缭乱,神魂飘荡。跳够多时,便有四个大汉抬着一只活猪,一人捉一条腿儿,飞也似地走到神坛跟前放下。
那位萨满便慢慢地走过来,捧着酒瓶,向猪耳朵里直倒,那猪连扇着耳朵。大家看了,拍手欢呼,说 :“菩萨来享受了 。”
两个大汉拿起快刀,割下两个猪耳,供在神坛上。那班跳神的女人,又围着猪跳了一阵,把猪抬去洗剥。这里把神坛撤去, 许多客人围着干木儿向他道喜。诺因阿拉便招呼人在院子里安设座位。只见院子里满地铺着芦席,席上满铺着褥子,中间安设炕桌,每十个人围着一个炕桌坐下。诺因阿拉和他妹妹恩库伦招呼客人。
看看客人已坐齐,大约得六七十席,干木儿便吩咐上肉。
便见屋子里连串走出六七十人来,各个头上顶着大铜盘,盘里盛着一块正方一尺来阔的白煮猪肉。接着又捧出六七十只大铜碗来,里面满满地盛着肉汤,汤里浸着一个大铜勺。每一个客人面前,搁着一个小铜盘;每一席上,搁着一个小磁缸,满满地盛着一缸酒。干木儿站在上面,说一声 :“请 !”大家动手,把酒缸捧来呷一口酒,一个一个递过去。都喝过了,便各个向怀里拿出解手刀来,割着肉片儿吃着。这肉和汤都是淡的,客人都从衣袋里拿出一叠酱纸本,这纸是拿高丽纸浸透了酱油晒干的,看他们都拿纸泡在肉汤里吃着。满院子只听得喊添肉添汤的声音,把这许多侍候的人忙得穿梭似地跑来跑去。干木儿站在当地,四面看着,他快活地掀着胡子,笑得闭不拢嘴来。
这一场吃,直到夕照含山,才各个罢手,大家满嘴涂着油腻,笑嘻嘻地上来向主人道谢。正热闹的时候,忽见一个孩儿斜刺里从人堆里挤进来,对着干木儿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把个干木儿气得两眼和铜铃似的,胡须和刺猥似的,大喝一声,箭也似地直向大门外跑去。要知干木儿听了什么消息,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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