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山的那边是哪?”
“吾之故土。”
“那山的这边呢?”
“汝之故土。”
“那我们却为何在此荒漠之地?”
“吾弃故土,故土弃汝。”
*********
北风喧嚣,狂躁的像是掠食的野兽,从漠北荒野挥舞着冷冽的爪牙撕裂着南方的柔软,今年的寒潮比往年更急也更猛,点缀着富贵,屠戮着清苦。
孙大娘早早关好了院门,躲在屋里守着火盆,柴略微有些湿,温度起的很慢。
她用棉被裹好了自己的小女儿,拉过马扎依靠墙根坐着。屋内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照出方圆的残破墙坯和一件前摆撕裂的蓑衣。偶尔传来柴火爆裂的噼里声算是屋内唯一的动静。而屋外呼啸的风声却如同千军万马踩踏着土房而过,她抱着女儿缩成了一团,双目呆滞的看着前方摇摇欲坠的火光。当家的和儿子被州府拉去从军已有半年之久,如今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想起尚未成亲的儿子出门前那回头的最后一眼,孙大娘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可此间女儿睡的正熟,她只得把缝满补丁的袖口塞进嘴里,如送葬者弹奏的弦子,闷闷的哼着。
“砰!砰砰!”院中的异响即使在这虎啸般的风声中也显得格外扎耳,女儿微皱了下眉,她赶紧拍了拍棉被哄了几声。起身走到窗前,心里打着鼓。难道是贼人来抢掠?可这都什么年月了,哪还有东西可抢。
她隔着门听着屋外的动静,在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之后,总算出了人声。
“有人在么?讨碗水。”声音很年轻,也很清脆,干净的像每年落于笛月湖中第一片雪花,音色中略微有些疲惫,倒是听不出恶意来。可眼下已然夜深,若是开门,这屋中好容易攒起的热气怕是瞬间就要被掏个干净,孙大娘犹豫了。
“只讨碗水。”屋外的年轻人又耐心的喊了一嗓子。这凌冽寒风中,他的声音竟然连一丝的颤抖都未曾有过。
孙大娘终是善心之人,她回到屋边,放下熟睡的女儿,又将火盆拉近,这才走到门边拉开了栓。门刚打开,一阵疾风便迎面冲刷了过来,孙大娘连忙举起双臂遮住脸。年轻人原本已经走去了院子,发现门开,便又折了回来。健壮的身躯像一座青山,挡住了身后的咧咧寒风。
“谢谢。”孙大娘放下手臂,抬头看了一眼,这个声音优雅清澈的年轻人蓬头垢面,穿着件露棉的破袄,右边的衣袖更是从根部被撕扯开,露出了结实的臂膀。尽管灯光昏暗,可一阵刺鼻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还是铺面而来。细细打量,他的全身竟然沾满了鲜血,血块斑驳的黏结在皮肤和衣物上,狰狞之色如同恶鬼。
“鬼,鬼啊!”孙大娘慌不择路的往后腿,一脚便踢翻了火盆。她呆坐在地上,两手徒劳的想从床上把自己的女儿抱下来,可颤栗的四肢却是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气。
年轻人低头看了眼自己,没有出声,只是伸手拿起一旁的油灯,小心翼翼的捧着,慢慢向着孙大娘靠近。
“你要吃便吃我吧,求你别碰我的女儿。”
“大娘,你别怕,看清楚,我是人……”年轻人蹲在孙大娘面前,拿起油灯靠近脸颊,轻轻勾了嘴角。
片刻之后,孙大娘看着这个如自己儿子一般大的年轻人,站在院中用缸里已然快要结冰的凉水冲刷着身体。残破的衣袍已被褪去丢在了脚边,他赤裸着上身,粗暴的擦去那些干涸的血迹,露出了被冻的通红的皮肤。
大娘惊的合不拢嘴,北风天,断魂夜,他矫健的身体仿佛脱离了这片土地的酷寒。真的不冷么,大娘心里念叨着,却已然忘了血迹的事。
洗涤干净,年轻人的身体开始冒起热气,他回过头看着孙大娘笑的很是爽朗,“我说了,我是人。”
孙大娘稍稍出了口气,惊讶之余不免苦笑,这明明还只是个孩子。清冷的月光下,年轻人的相貌却是极为出众,剑眉星目,仪表堂堂,表情更是温和的像头羊羔,可那遒劲有力的身体却又像只猛兽。
院中角落的地上还有一个庞然大物,应是年轻人刚刚抛下的。孙大娘凑过去看了一眼,心又被拎了起来。这真不知是个什么野兽,长约半丈有余,头大如牛,脚大如熊。只是浑身的皮都被剥了去,暗红色的尸体散发著腐臭和不吉。看着尸体的形状,倒像是头巨狼。
孙大娘毕竟是在这大漠边长大,自然对野物有些见识,惊吓之后便是惋惜,如此大的狼尸,若是妥善腌制,怕是可以吃上一年有余。
年轻人又扭过头,舀了一瓢凉水灌进了嘴里。
“呼……舒服。”他擦干身体,缓步走到兽尸旁,语气平淡至极。
“这是我弟弟。”
“啥?它?弟弟?”
“正是,多谢大娘,院门是我打破的,明日你找人修修吧。”
说话间他从腰带里掏出几锭银子塞进了大娘手中。
“用不了这么多,不过是个破门而已。”孙大娘双手捧着,双眼冒出了久违的光亮来,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无妨,反正也不是我的,是山中那些恶匪之物。”
“你……”孙大娘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问什么好。这个年轻人明明不过十六七,寥寥几语却是一身的迷。
“你这就要走?”
年轻人屈下身子,双手各抓一腿,双臂肌肉一发力便将这庞然大物扛上了肩。
“是,我要带他回家。”
“家在哪?”
年轻人指了指天边的某处,随后便转身往门外走。只看方向,那应是坜国与沄国交界处的九牢山脉。他要扛着这具兽尸走上那么远?孙大娘愣在院中,她原本想要拦下他,至少等天明日出再走,她自觉也应当拦下他,毕竟夜黑风高,北风呼啸,而他不过是个孩子。
可年轻人那孔武有力的背影和毅然决然的步伐却让这些话都横在嗓间,一句也说不出口。
“孩子,你叫什么?”
年轻人已然走的远了,但依旧顿了一下步子,回过头似是有些疑惑,张开嘴说了什么,可风声太大,并不能听清,末了他微微点头致意,便再次迈步而行。
孙大娘站在门口,一点一点看着他的身形模糊了边缘,消散了阴影,最终彻底溶解进了漠北粘稠的黑夜之中。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叠手摩擦着双臂抬头看了眼夜空中点滴的星辰,“这天怕不是要变了……”
*********
年轻人站在山顶,日出不久,虽光芒大盛,可这山巅之处却无甚暖意。他双手抱胸盯着面前两座墓默不作声。墓是碎石码成的,用白桦的木方立了碑却没有刻字。左侧的墓碑上挂了一块小巧的墨绿色玉牌,右侧的则挂了半截硕大的犬齿。
身后的山坡上则一片星星点点的白瑕,那是一大群体型巨大的白狼,站起身更像是头小马驹,獠牙和利爪被荒漠打磨的蹭光发亮,锋利的如同擦过油的兵刃。
可此时它们正安静四散着趴在坡上仰起头,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山顶的那个年轻人身上。
一年前,这山顶还是空无一物,只有脚下的荒漠和那三分的天下,可如今左边是老师,右边则是弟弟。
他从日出一直站到日落,未动一指,未移一寸。
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去,他才默默开口,“老师,你又猜对了,我要下山去了。”他说完指了指山的那一边。
“去你的故乡,但我并非想要入仕,我只是要为弟弟报仇。等报完仇,我便会回来,十年之约应是可以不用算数吧。”
半响之后,年轻人上前拿起左侧墓碑上的玉牌和右侧墓碑上的断牙,一齐握在手心之中,“师父,你未回答,徒儿便自当你已应允,此一行,不争名,不夺利,只为取一人性命。”
他回到坡下的树屋之中,打开了师父的木箱,拿出一件丈青色的绸缎深衣和一条墨绿色的嵌珠腰带。穿戴完毕后,又捡起件稍显破旧的玄色大氅披上了身。
收拾好其他细软刚准备关上木箱,却瞥见箱底有一白色布包。
展开后里面是一条白色的方巾,上等的蚕丝混着金线,方巾一角绣了个歪歪扭扭的“艹”字。也许并不是个字,总之手艺极差,横不平竖不直。
但引人注意的是艹字周围的那一圈早已晕开的血迹,这些暗红色的血迹有些扎眼,一滴一滴散在这方巾一角,像是风干的花瓣。
他抓着这片方巾猛的捏成一团,随后又松开了手掌,最后还是塞进了腰带中。
关上了木箱后,他又走到门口,将一根七尺来长的黑色布袋背起,摘下斗笠罩住半张脸,这才出了门。
门外坐着一只巨狼,比其他所有的巨狼都要更大,通体雪白,毛发随着风势飘扬飞舞,在日光下泛着透亮的光泽,雄壮的如同一只西域雪狮。看见年轻人出来后,它站起身,一步步的走到他的面前。
他抚摸着它厚实顺滑的毛发,将额头贴在了巨狼的额间。
“照顾好他们,我不希望在我回来前,再生事端。”
巨狼沉着嗓子闷哼了一声,湿润的鼻头喷着热气,似是对他的举措不满。
“听话,如果有需要我会找你。”说完,他侧移了两步准备离开,可迈出一步后,他又想起什么,回头指了指那连绵不绝的山脉深处。
“如果我死了,带着他们去漠北的深处,永远不要为我报仇。”他说完突然伸手用力薅住了巨狼脖颈的毛皮,“记住我的话,不然我扭断你的脖子!”
年轻人松开手拍了拍巨狼的脖颈,随后抬步便走,再没有回过头……
*********
半月后,大坜国都定南城西城门的门楼里,三个守军正聚在火盆边大口撕咬着羊腿。热油滴进火盆,发出滋啦的诱人声响。今日这顿是新晋什长所请,余下三位之前皆是同僚,此时有肉吃,自然是顾不上说话和什长的脸面,埋头只顾吃个痛快。什长坐在一旁,望着楼外无边无际的雪白世界。心里只是感叹这大雪埋城之际,可惜却不能饮酒。
突然,门被人撞了开来,大股的烈风夹着雪花侵袭而入,众人正欲发怒,闯入的士卒连帽盔歪了都顾不上扶正,跪倒在百夫长面前,“头,外面……外面……”
什长站起身,整了整衣盔,学着都统说话的口气,宛如肚子里藏了面鼓,“慌什么!难不成还有敌军攻城。”
士卒摆摆手,拼命的指着城外,“是个人,一个人!他说他是……他是……”
“到底是什么,你小子吃了羊屎塞住喉管子了?”
士卒脸色铁青,“他说他是拓拔……拓拔……靖越的学生!”
什长先是一愣,随后便涨红了脸,“放屁!那是前朝王子,我大坜朝武圣。
早已身亡多年,哪来的学生!”
士卒也不争辩,双手从怀里颤颤巍巍的捧出半块金色的物件递了过去。什长接过后只端详了一眼,就吓得差点丢进火盆里去。
“虎……虎符!人呢?人在哪呢!”
众人随着士卒,连滚带爬的跑到城楼上,探头去看。城门前直到天边都是浩瀚的雪景,此时这纯白地狱前却有了一抹黑,那抹黑的身后还有一串悠长的脚印,一直伸到了天边。
“快,狗日的东西,快去开门!开门!”
年轻人抬起一点斗笠,紧了紧身后的布兜,一步步的朝门内走去。进城后环顾了几圈,低声喃喃着,“明明是个马上之国,偏偏要住在城里。”
因为这个不速之客的出现,当户,大都尉,乃至贤王全都被惊动了。一番周折后,宣武殿内,他终于见到了坜国的国君,一位如老师差不多年纪的古稀老人。
国君裹着厚重的狐裘,用树皮般干涸的手掌反复摩擦着那半块虎符。年轻人跪坐在地上,看不清老人的表情。
“你说你是靖越的学生,有何为证。”
“先王亲赐玉牌,老师亲笔书信。”年轻人拿出信物,交了上去便不再说话。
国君端详着玉牌,小心翼翼的放在了一旁,又拿起书信布袋,指尖微微颤抖,拆下布袋,却久久未展锦帛。
“你叫什么?”
“白风烈!”
“你姓白!”
“是,姓白,老师让我姓白,我便姓白。”
国君眼窝深陷,彷佛是看不尽未来的深渊,他猛烈的咳嗽的几声后挥手阻拦了欲捧茶上前的仆从。
他垂下头展开了锦帛,绷直了身体细细观看。全程他都没有动过分毫,像是已经死去一般。
半响后,国君终于收好了所有的物件,动作缓慢如同枯萎。可当他再抬起头时,原本黯淡的双眸却猛然亮了起来,径直射向白风烈,声若洪钟,在这大殿上振聋发聩。
“皇兄义子便是孤王义子,孤王再赐你拓拔姓,从此以后,你便是大坜皇子,拓跋烈!”
……
*********
一年后,正值春暖花开之际,云阳城的朝堂之上,沄国之主白锦之早已从龙椅上站起了身,怒气冲冲在大殿中来回踱着步。看着左右跪拜在地,敢出声的臣工,恨不得全都拉出去砍了脑袋。
“这才短短几个月,我大军竟两路受挫,西边兖州秋水与熠国久持不下,那王献勋天天就知道催粮草,粮草。北方更是被坜国那些奴人夺去整个祟州,那可是六座城池,简直是奇耻大辱!”王上的声音震耳欲聋,在空荡的大殿中回响,尤其是最后那个加了重音的辱字。
“说话啊,都哑巴了吗,平日里一个个不都是能言会道。如今国难当头,连个像样的应对之策都计划不出!”
太尉孙煦已年过七旬,在殿上跪坐许久,本就有些体力不支,他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偷偷四下瞧了瞧,而众人偷偷抬起的目光居然都是冲他而来。
王上的眼光也紧随其后,他重新回到宝座,撩袍坐下,声音硬的像把钝了的锯,“太尉,你总揽军务,该替寡人分忧才是啊。”
“是,陛下……”孙太尉握着玉板,颤颤巍巍的站起了身,白锦之看了他一眼,就不免露出鄙夷之色。
“臣以为西边秋水之敌还可缓和一二,王将军身经百战,眼下虽僵持不下,但若粮草充足,必可取胜……可北方敌军已至寒云关,若是坚守不住,被敌军破了关,乘势南下,不消……不消十日,便会兵威云阳……故而,臣以为应当派遣得力干将领兵前往寒云关助太子殿下一臂之力!”太尉说完后,缓缓的出了口极长的气。无论如何,护住太子总是无错的。
“得力干将?谁?我朝中谁可为此任?那坜国的崽子不过带着区区五万人,而太子带着我朝十五万精锐,竟被人堵住咽喉困在寒云关内,连门都出不去。现在还要寡人增兵于他?增多少?难道要给他五十万人么!”
白锦之刚刚缓和的心境又被这寥寥数语气的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他是真没想到自己居然生了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这……陛下,那断牙军本就骁勇善战,据传拓拔烈乃是武圣拓拔靖越的学生,用兵出神入化,又能趋狼而战……故而……故而……”
“你给我闭嘴!”白锦之用力拍打着案牍,震倒了还在徐徐冒着青烟的紫金香炉。孙煦连忙跪倒在地,不敢再出声。
“都是废物,废物!我大沄怎么养的一群酒囊饭袋,这还是朝堂么?”白锦之一个劲的发著脾气,他憋屈了多年,一直是和眉善目,可如今再也和不下去了。
“陛下……臣有一言,斗胆冒奏……”白锦之抬眼一瞧,乃是司隶校尉周蒙。
“说说说!”他不耐烦的挥动着袍袖。
周蒙吞着唾沫,成败在此一举,为了那让全家都操碎了心的妹妹,也只能如此了,“是,陛下,那坜国有武圣之后,可我沄国……沄国……”
“快说!再遮遮掩掩的,寡人就拔了你的舌头!”
周蒙吓得跪倒在地,说话也连贯了起来,“坜国虽有武圣之后,可我沄国军神尚在,眼下军情紧急,还请陛下尽弃前嫌,召见武英候!”
此话一出,朝堂上顿时开始了骚乱起来,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
“陛下,臣以为不可,那沐妘荷不服管束,肆意妄为,据下犯上且不知悔过,怕是早已包藏祸心,陛下念其功绩不杀已是天恩浩荡,断不可重新起用啊!”
一直沉默不语的丞相韩勤石突然高声叫喝起来,声音气势都压了周蒙一头。
可周蒙自从开了口,心底便敞亮起来,大不了便是人头落地,也算对得起自己的妹妹,况且此时争取可能还尚有生机。于是两人朝堂之上,百官之中,一头一尾竟争论起来。
“沐家五代忠良,南征北战,功勋赫赫,武英候更是为国献子,如此若还说有祸心,那敢问在场诸位大臣,谁还有资格说自己忠于大沄!”
“身为臣子,为国尽忠乃是本份,沐妘荷持功自傲,无视礼法,竟敢私闯禁宫杀害后妃,此等不遵礼法,不尊天子之人,若是重新令其掌兵,我大沄必将陷入内忧外患两难境地,届时岂不遭天下人耻笑!”韩勤石声调虽不高,但却是字字珠玑,颇有咄咄逼人之势,顶的周蒙一时竟然接不上话。
“……武英候……武英候本便是后宫之主,何来私闯,刺死吴美人乃……乃是……乃是陛下家事!我等不便议论。”
“陛下之事皆是国事!沐妘荷身为皇后,不思整理后宫以报皇恩,竟以国事相逼,使陛下将其废黜,此大不敬之事,千古未闻。如此狂妄无度之人,若是再次启用,陛下颜面何在,我大沄颜面何在!”
“眼下大军压境,若是兵败国亡,我大沄难不成就有脸面了么。”周蒙憋粗了脖子,最后嚷了一句,他已然顾不上人臣之礼,此时让步只会功亏一篑。
“轰隆……”一声巨响传来,紫檀木的案牍径直从九龙台上滚了下来。朝堂顿时鸦雀无声,白锦之站在当中,脸色铁青,宛如站在一片坟头面前。
他让臣工献策,结果这些人居然将他剥了个精光,那些连他自己都不愿回忆起的事一件件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回荡在了这大殿之上。
冗长的沉默之后,白锦之默默坐了下来,声音也恢复了以往的低沉,“召武英候上殿……”说完后,他先一步伸出手掌,压住了韩丞相起身的动作。
“一殿的七尺男儿到头来还是比不过一个女子!都给寡人压言吧!”
云阳城中,一位身着玄色云锦深衣的翩翩公子正抱胸站在一小摊前,看着一位老农现做着胡饼,老人搓完面饼,抹上香油,撒上芝麻,贴于炉中烘熟,动作一气呵成。
公子身后,跟着一个二十出头的随从,手里捧着一堆千奇百怪的杂货,居然还腾出了一只手往嘴里塞着膏环,“公子,这饼咱们那不是多的是,有啥好看的,前面好浓的肉香,咱去前面看看吧。”
白风烈扭过脸,提鼻子使劲闻了闻,“是鹿肉。”说完先一步往前走去,小仆紧随其后。虽说跟了王子许久,可到现在还没能摸透他的脾气,只知王子不爱去饭庄酒楼,只爱吃游街小摊。去烟花之所也只是听书听曲,却从不留宿,到现在也未见哪位女眷近过王子的身。
两人坐在街边,要了壶黄酒,两盘烤鹿里脊,一盘石耳,一盘紫苏。
“如今你倒是吃的香,来时这一路,我耳朵都要给你磨出茧了。”白风烈看着随从,挑眉抱怨着。
随从擦了擦嘴边的油渍,咧开嘴憨笑了两声,随后拉进了距离,同时压低了声线,“公子,这也不能怪小的啊,您说您就只带着小的一人便敢混进敌国都城,倘若被认出来,那岂不是死无葬身……”白风烈夹起一块肉便塞进他嘴里。
“要么跟只苍蝇一样嗡嗡乱嚷,要么就尽说些不吉利的话。早知如此我还不如一人出来。”
随从嚼着肉,双眼都笑眯成了缝,“公子,你说咱们千辛万苦跑到这云阳来,到底是为啥?”白风烈喝了口酒,沄国的酒淡,可香气却重,倒是别有滋味。
“你说呢?”
“反正肯定不是为了刺探军情,嘿嘿,公子,你是来云阳避难的吧。”随从笑声极贱,他知道自己的主子是个心善之人,一路上遇到流民,他从来都是要吃给吃,要钱给钱。所以和主子说话,分寸也不自觉的开大了些。
白风烈继续喝酒,并没有回应,就像没听见一样。
“公子,那么些个王公贵族家的小姐,就没一个能入您眼的?兰月公主都不喜欢?那可是咱那最漂亮的女人啊。”
“光漂亮有什么用……”白风烈本不想理他,可放着这家伙在耳边念叨个不停也是心烦。这随从是断牙军一位偏将的胞弟,哥哥战死沙场,他便将这个不通军武的弟弟带在身边做个仆从。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嘴碎至极。
“找女人不就要漂亮的,难不成还要找个丑八怪?你是不知道,兰月公主听说你跑了,哭的别提多伤心。您也老大不小了,别说王族,就算是平常百姓,在您这个年纪,娃娃也会满地跑啦。陛下那边催的急,您也别总由着自己性子来,兰月公主可算是绝色了……”
“我说你能不能消停会……”
“绝色?那您二位来云阳可就来对地方了。”
白风烈刚要打断随从的啰嗦,摊主不知何时听见了绝色二字,靠过来自然而然的搭上了话。
“看到那边的玉楼了么?”摊主从肩上抽下粗布,擦了擦手掌,指着不远处的一栋看着就极其奢华的锦楼。
“那里面都是绝色,我云阳,这样的玉楼有十多个,绝色?不稀奇!”摊主语气里透着骄傲,可也夹着不屑。
“不就是春楼么,哪没有,再说我家公子从不眠花宿柳。”随从此时倒是极力维护着主子的颜面。
“是是,您二位看着就是见多识广之人,我以为两位只是为寻欢作乐而来。
这里面的姑娘虽然漂亮,可却是庸脂俗粉居多。不过天下绝色十旦,云阳便占八旦,云阳绝色十旦,一人便占八旦。”
摊主自来熟的很,主动给添了酒,随后搬了个小马扎也坐在了一遍。
“何人?”白风烈来了兴趣,放下酒杯问道。
“两位公子年纪尚轻,不识此人不足为奇,此人乃是我朝前皇后,后被陛下亲赐武英候,沐妘荷,沐将军是也!只可惜,如今沐将军赋闲山野,久不闻朝野之事,寻常人想见怕是难比登天了。”
“那不是说了也白说……”随从满脸的失望,又往嘴里塞了两口肉。
“是是,二位公子待会如果乏了,还是可去玉楼一观,这胭脂俗粉也有胭脂俗粉的趣味啊。”
沐妘荷,白风烈在心底默默念了几遍。
酒足饭饱之后,两人起身站于街边,周围店肆林立,红砖绿瓦随处可见,楼阁之上,贵人扶沿赏景。车马辚辚,边行边躲避着游街的商贩,斜对面的酒肆下,几位附庸风雅的男子席地而坐,乱中取静,借着酒意高歌,再远处便是大片的琼楼玉宇,就连飞檐上的麻雀看着个头都比一般的大。这云阳的繁华却是独一无二。
白风烈竟一时不知该去哪,而随从的目光却时不时的瞟向刚刚摊主所说的玉楼。
“闪开,都给我闪开!”街道远处突然骚动了起来,听动静应是有马疾行而来。原本虽繁闹却有序的街面立时炸了锅,大家纷纷往两边移步。
“这谁啊?”
“听说陛下急召武英候!”
“谁?那是武英候?”此话一出,一时间原本都在避让的人群顿时又围了上来,大家纷纷在街道两边站成排,垫高了脚,伸长了脖子,等着马过。
二骑迅速在道间穿行,虽如电光闪过却未伤一人一物,为首开路的周慕青乃是武英候的幕僚,十多年前北伐之时因战功显赫,被封前将军,后武英候被贬,她便自弃军职做了武英候的近侍。与她而言,此生最骄傲的不是那些战功,而是成为了大沄第一铁骑沐妘军的三铁车之一。
疾驰之下,周慕青猛然发现前方街道之中竟站了一个年轻男子,旁边还有一个随从模样的小厮在拼命拉扯着他。可男子站立原地,却纹丝未动。
“闪开!”周慕青挥动着马鞭大声呵斥道,可马至近前,男子也未动一步,只是愣愣的看着她们。周慕青不得已拽紧缰绳,马蹄从男子脸前掠过,停了下来。
“哪来的杂碎,敢当武英候的路!”周慕青侧身就要从腰中抽剑,长剑出鞘一半,却被另一只手按住了剑柄。
“将军!”周慕青有些不解,但还是收回了剑,移马闪到了一边。沐妘荷脚跟轻敲马腹,胯下那匹雄壮的大坜马打着响鼻,迈着优雅的姿态,一步步的靠了上来。
四目相对,两人虽都无太多表情,可心情却都起了波澜。一种异样的亲切通过彼此的视线互相传递着,沐妘荷确定自己是第一次看见这个还算是个孩子的英俊少年,可心头却有一种久违了的错觉。似乎他们早就相识,亦或是似乎他们曾在某个时刻无比亲密的交汇过。
胯下的踏雪适时的打了一个响鼻抽回了沐妘荷的遐思。
“你是何人?”沐妘荷居高临下,声色清冷。
白风烈仰头看着她,玄甲,绛袍,银马,青剑,与男子并无区别,可为何配上的却是如此一张令人惊艳而又隐隐有些熟悉的面容。明明是女子,却生了道修长锐利的剑眉,双目圆润似荔枝,配上漆黑有神的双曈,既夺人心魄,又显得傲气十足。而那挺翘的鼻尖下,薄润的朱唇间那枚唇珠则点缀了整张脸颊的秀美,那扑面而来的英气之中却是藏不住的风华绝艳。
一眼万年,曾经所见识过风花雪月不过尔尔,冥冥之中异国他乡遇到这个女人,彷佛是他命途扭转的钥匙。他舍不得移开目光,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美貌,还有那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揪心。
沐妘荷就这么默默的盯着他,所给予的耐心简直让周慕青难以相信。
“灿若春华,皎如秋月,一顾倾人,再顾倾国。真乃天下第一绝色。”白风烈凝望许久,才轻声一字一句的念叨着。
周慕青听完“噌”的一声便拔出长剑,“你他妈的找死!”剑尖正压在他的眉心,天知道,周慕青是费了多大劲才止住心中的怒意,没一剑斩了这狗胆包天的登徒浪子。
沐妘荷的脸色依旧没有丝毫变化,她又开口问了一句,“何人?”
“平民百姓。”
“为何拦我?”
“一见倾心!”
沐妘荷心房的某个角落微微叹了口气,不知为何对这样的回答她觉得有些失望,还有些便扭。
于是她收回了目光,淡淡的看着前路,伸手摸了摸马鬃,随后双腿猛然一夹。
原本步伐优雅的战马鼻尖顿时喷起热浪,雄壮的四蹄猛然发力,猝不及防之际,便已擦着白风烈的肩侧,绝尘而去。
白风烈只觉一阵劲风划过,眼前的女将军就已然消失不见了。
周慕青收回长剑,咬着牙愤恨的说道,“趁早滚蛋,别让我再遇见你!”
随后也赶紧策马跟了上去。
白风烈站在原地,目不转睛的盯着远处逐渐消失的背影。随从和他说话也不理睬,许久之后,他不顾旁人异样的目光又再次回到摊前,拉住摊主问道,“这便是你刚刚所说的前皇后,武英侯?”
摊主刚刚脸都吓白了,拉扯着白风烈的袖管,让他坐了下来。
“我说公子,你这胆量未免太大了,武英侯的马都敢拦,你知不知道就算她杀人,陛下都是睁一眼闭一眼的。”
“确实是天下绝色,她现在可有婚配?”白风烈问的下一句话直接给摊主逗笑了。
“婚配?武英侯?谁敢娶她?谁有胆子敢娶前皇后?更别说,这武英侯也只是看着如同女子,战场之上杀伐决断,眼都不眨一下。公子还真以为我大沄军神会是个相夫教子的女流之辈?要是十年前,砺熠两国哪位将军听见沐妘荷的名号不是闻风丧胆。”
白风烈抬手拨弄着下巴,陷入了深思,“所以她此次被召见,是要出山了?”
“那可不,你没听说咱们北方丢了整整一个州,现在武英侯出马,我估摸着那小狼崽子的脑袋是没几天可以戴了。”摊主一脸的不屑,听得身边随从一个劲的生闷气,又不好说些什么。
可白风烈却全然没有听进心里,他对沐妘荷的兴趣在此时超越了所有的一切,彷佛这才是他冒险混进云阳的最大目的。
于是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慢慢在心头萌芽直至疯长……
进宫后,周慕青还是一肚子的怒意,忍不住贴着沐妘荷问道,“将军,刚刚为何不让我杀了那小崽子?”
沐妘荷这一路都未能将那张略带青涩的面容彻底甩出脑海。她看着不远处的大殿,凝神静气努力将所有的杂念都暂且扔至一边。
从两国入侵之时,她便已然开始着手计划,甚至可以说这十年间她都从未放松过自己的计划。眼下时机已成,断不能有任何疏漏。
“小不忍则乱大谋,眼下不可有民怨,当街杀人,何以服众。”
“属下明白了。”周慕青退后了一步,没再说话。
大殿外,沐妘荷摘下佩剑随手扔给了周慕青,一撩罩袍,意气风发的踏入殿中。
武英候进殿免脱履袜,因而自从她上殿的那一刻,满地跪伏的群臣便已然听到了那重履踏地和玄甲碰撞之声,整个大殿的死寂也借此得以被打破。
白锦之看见沐妘荷的第一眼,刚刚的锐气就全没了。他这辈子唯独怕的便是这个女人,可偏偏她又生的如此沉鱼落雁,费尽心机弄进宫做了皇后,结果到头来还是不得不让她走了,而且还是含着怨气走的。
他一直都想不明白,如此美人为何毫无胭脂之味,却满身都是肃杀之气。
但有一点白锦之心里还是明白的,过往种种皆是自己对不起她。
沐妘荷走到殿中,抱拳施礼,“臣沐妘荷参见陛下!”
白锦之默默叹气,入殿免跪也是他所特许的,十多年未见,他已经想不起当初自己为了弥补亏欠,给予了她多少特权,而现在看来她倒是一个都没忘。
白锦之清了清嗓子,不比沐妘荷语气的冷漠,轻声细语的问道,“免礼,武英候近来可好?”
沐妘荷环顾着满地的“坟头”,声色越发冷淡,“大兵压境,陛下还是少些客套,速做决断,以免耽误军机!”
韩丞相为首的一众老臣都暗自摇头,十多年了,她还是一点没变,简直就是骨子里的傲气和不羁,而陛下却还一再的骄纵。
白锦之清楚和她谈论什么先祖礼数,皇权颜面皆是白费,“寡人召你前来,正是打算听听武英侯的意见。”
“众臣商议许久,可已有对策?”沐妘荷虽说众臣,可看的却依旧是太尉。
孙太尉本以为此事已过,可眼下众人的目光伴随着大殿中最为凌厉的目光又聚集在了自己身上,他真是有苦难言,只得再次起身,“老臣以为,应先派得力干将领兵驰援寒云关,助太子殿下一臂之力,西边的秋水之围,王将军当可自解!”
“一派胡言!”沐妘荷没有给这老臣留下丝毫的情面,紧咬着话尾厉声喝道。
一时间大殿内诸个坟头如同诈尸,又开始了窃窃私语。
沐妘荷自然不会寄希望于众臣,于是转而看向白锦之。
“王献勋若真有策破敌,早就将郑起年赶出兖州,如今十万人马隔秋水与熠国以粮草相持,身后绵延百里皆是平原,已无险可守,一旦熠国寻机渡过秋水,郑起年那五万重骑十万斧兵绝非他王献勋可挡。而我大军皆在寒云关,若要挥师救援,需越过三山四水才可抵达。眼下虽双方僵持不下,但雨季将至,届时秋水暴涨,兖州地势西高东低,王献勋必败无疑!”
孙太尉脸色黑的如同烧炸的锅底,他既没有沐妘荷的才智,也没有沐妘荷的气势。可眼下,总不能就这么被一个女子在这朝堂上将自己这把老脸踩进泥里。
“武英侯所言确实有理,可寒云关之急也不亚于秋水之围,若是关破,那我大沄北方门户岂不洞开,不消几日断牙军便可兵临云阳城下,届时又当如何处置。”
沐妘荷依旧看着白锦之,因为她打心里便看不上孙煦,十年前她被罢官之时,沐妘军威震天下,敌国诸将谈及色变。可如今短短数月居然丢了一个半州,想那崇州还是自己当年辛辛苦苦打下来的。
“天泽山地势高耸,绵延数百里,寒云关嵌于其中,乃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断牙军不过五万之众,且皆是骑兵,欲攻破寒云难如登天。更何况太子殿下已拥十五万大军,背后又是晔州五城犄角支撑。纵使太子军再不济,坚守不出还能被破关,怕只能是太子殿下变节投敌了吧。”
“武英侯!这是朝堂议政,你这些虎狼之词岂能张口便来。”韩丞相终于抓到机会狠狠叫嚣了一嗓子。斗了多年的丞相和太尉似乎终于有机会同仇敌忾了一次。
沐妘荷根本不理睬韩丞相,再次抱拳,“陛下,军情紧急,还望早做安排。”
白锦之看着左中右站立的三臣,什么制衡之策,帝王之术已然顾不上了,他是大沄之主,就算不能在他手中开疆扩土,也不能任人宰割到如此地步。
“若是武英侯出征,大约多少时日可解秋水之围?”
“十日!”沐妘荷并未思考便脱口而出,四下顿时一片哗然。
“需多少人马?”
“三万!”
这下就连白锦之都咂摸着嘴嗤了一声。他缓缓站起,在九龙台方寸之地来回踱步,犹如浅水困龙。
“武英侯,军无戏言!你可不要逞口舌之快!”韩丞相冷笑着,他突然有些希望沐妘荷出征,最好战死在秋水边。
“口舌之快乃是你们这些文官所擅之事,我戎马多年,无你等那番闲心。如今商议军机对敌之策,韩丞相你手无缚鸡之力,胸无运筹之谋,何必开口自取其辱!”
“你!持功自傲,持功自傲!你眼里还有朝堂,还有陛下么?”韩丞相气的胡子都立了起来,恨不得剁上几下脚方能解气。
可白锦之听了沐妘荷的话却生不起来气,他只是觉得熟悉,仿佛直到此时他才真的感受到那个年轻气盛到不可一世的刺毛丫头终于又回来了。
他太了解沐妘荷了,如周蒙所言,她确实是这朝堂上最忠于大沄之人。
“韩丞相,如今国难当头,你与武英侯的旧怨暂且抛下吧。退敌乃是首要之务。妘荷,韩丞相和孙太尉皆是当朝重臣。你等应同心协力,护我大沄,勿生间隙。”
“……诺……”韩丞相心有不甘的低声回应着,沐妘荷看着白锦之并未回应,虽然白锦之念到她名字时语气时那么轻柔,可却依旧无法让她那一潭死水般的心激起半点涟漪。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的心里就只有两个字,她此生所有的信念和决心也都只为了这两字。
白锦之清了清嗓子,事到如今他已无多余的选择,召沐妘荷上殿之时,今日之事便已然定下了。
“拟诏,复沐妘荷骠骑大将军之职,会同骁骑将军王献勋围歼秋水进犯之敌。
而后北上收复崇州失地。”
“陛下,若要臣出征,还需允诺三件事。”沐妘荷并未领诏,而是颔首抱拳低声回应道。
韩丞相和孙太尉等老臣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又来了。
“何事?”
“一者,臣此次前往,王将军及太子所属之军需受臣节制,唯臣军令调度行事,不可擅自行动。”
“允了。”白锦之没有丝毫犹豫便应了下来,既然请出了沐妘荷,军权独揽便早已成了习惯。
“二者,臣所要的三万人马,乃是拱卫云阳的三万羽林天军!”
“什么?你要寡人的羽林军?”白锦之这下傻了眼,他原本还打算除北营外,额外拨宣州两万人马,凑上五万于她调用,可不曾想她居然把算盘打到了羽林军身上。
“不可,不可,羽林天军乃我云阳最后一道防线,岂能派去远征,陛下,万望三思啊!”
太尉第一时间出声反对,可韩丞相却并未附和,只是埋头微闭着双眼,他远比孙太尉看的透彻。眼下王上已然是骑虎难下,就算她沐妘荷要禁军卫队去当马前卒,也势必能如愿。
沐妘荷依旧抱拳颔首,并未和太尉争辩,此时已然是九龙台与武英候之间的博弈,旁人根本无资格插手。
白锦之双眉凝的极深,他知道自己在赌,赌在了这个满含怨气怒气和杀气的女人身上。
最终他还是轻抬手臂扬了扬,“……允了,羽林天军归骠骑将军调度。”
说完后他在心底重重的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并不仅仅是为了这三万护都强兵。
而是他隐约已经知道,沐妘荷要说的第三件事是什么了。
不仅仅是他,在场的许多老臣也几乎都能猜到了。
“三者,若臣解了秋水之围,收复崇兖二州,请陛下应允臣率大沄铁骑……”
沐妘荷的脸上不露声色,可心中却是波涛汹涌,抱拳的手心全是激动之余的手汗。
“北伐!”两字一出,朝野一片死寂。
北伐,这女人此生唯一的执念。而她曾经那么靠近过这个执念,只可惜……
“……武英候……妘荷……事到如今,你还不忘北伐?”白锦之的语气无力中透着无奈,他已然不是当初那个年轻的君王了,十年安逸磨平了他所有的棱角和锐气,国泰民安成了最温暖的香塌,他早已经没有了宏图大志。他真的难以理解,十年过去了,这个女人为什么还在想着这两个字!
沐妘荷一句多余的解释和废话都没有,“未忘也不敢忘!”
这场博弈自从沐妘荷戎装束发踏上殿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有了成败。
白锦之扶着台案缓缓站起身,走下九龙台前最后看了一眼沐妘荷,她还是那么明艳动人,她还是没忘记过去,她还是不属于自己。
白锦之疲倦的拖着步子很快便彻底消失在了重臣的视野之中。
这时太监捧着一个精致的檀木盒走到了沐妘荷身前。
沐妘荷微微愣了下,伸手挑开搭扣,两块绛色木牌安静的躺在盒底。木牌反面是祥云雕花,正面只有一个苍劲有力的沐字。
她伸手将这两块久违的沐符攥进手心,脑中回想着刚刚白锦之离开时的落寞背影。
他从一开始就错了,一错便错到了现在。
“谢陛下!”沐妘荷终于单膝跪地,高昂着嗓音喊出了口。
片刻后沐妘荷站起身,将沐符收入腰间。一干重臣也跟着起身,脸色沉得如同出殡。御史大夫褚安国从头至尾都没开过口,眼下朝堂上终于尘埃落地,他才趋步至沐妘荷身旁,恭敬的问道,“按大将军之意,倘若平定秋水之时,太子殿下一时失手,丢了寒云关,那该如何是好。”
沐妘荷停下步子扭过脸,看了眼禇安国,又转而望着余下略有期盼的众臣。
“若是太子殿下真的无能至此,那诸位便早早备好白绫,免得做亡国之奴。”
朝野之上只有沐妘荷的脊背挺的如同一座永远不会坍塌的丰碑,说完后她甩开护袍以无人可挡的胜利之姿大步离开了朝堂。留下那一座座坟头唉声叹气做着无用的愤慨。
“将军,怎么样?”周慕青快步追上沐妘荷,双手奉上佩剑。
“你说呢?走,去西山羽林军营!”
“哈哈,成了,十年磨一剑,报仇雪恨的时候终于到了。”周慕青后槽牙咬的吱嘎作响。
对她而言,只有跟着沐妘荷,她才像是真正的活着。
*********
“公子!公子!小的求您了,你就别寻小的开心了!”随从跟在白风烈身后一路小跑,已经快要哭成声来。他知道这主子不好伺候,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主。
可没想到他玩的也太不着边际了,就只看了一眼那什么侯,就敢当众拦马。现在居然为了接近她还打算混进羽林军里去。这不是中了巫术,坏了头壳么。
白风烈中途换了身利落的短打,扎紧了腰带,接着便一路跑到西山脚下。
羽林军征募勇士已有数月之久。所募之兵大多是大户所豢养的门客蓄士,还有些地方乡勇,而征募官也从不看身家地位,看重的是真本事。
“别嚎了,麻利的给老子滚蛋。”白风烈吼完,又一把搂过随从的脖子,“回去告诉阿刻依,随时等我军令,剩下的就不用你瞎操心了。现在滚蛋,马上滚!再不滚,我就把你下面切了喂狗。”随从胯下一紧,止住了步子,看着白风烈头也不回的上了西山。
沐妘荷到西山之时已临近傍晚,大营中她端坐于帅位,仔细翻看著名录。突然大帐被掀了开来,一位身高八尺有余,身材健硕的女将快步闯了进来,接着纳头便拜。此时帐中只有沐妘荷和周慕青二人,女将沉寂了片刻还却是压不住嗓间的哽咽之声。
“……属下秦无月参见将军!”
沐妘荷啪的一声合上名册,轻声唤道,“起来吧。”
可秦无月却并未起身,只是默默念着,“将军……将军!”
沐妘荷离座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掌扶住了她的双拳,“这些年,辛苦你了。”
“无月,起来吧,我们可无甚闲暇感怀,新的北伐就要开始了!”周慕青也凑了上去,提到北伐二字时语调中全是抑制不住的激动。
无月站起身,双眼噙泪,沐妘荷则转身回到帅位。
“左将军,羽林天军眼下军力如何。”
她声色一变,无月顿时站的笔直。
“回大将军,羽林天军共计两万九千八百人,骑军二万三千,战马四万一千匹已安置于三州之中,弓步卒六千,盾卫八百。依将军令,新募兵勇八千,过初试者三千五百人。”
沐妘荷眉头微凝,“只有三千多人过了初试?”
“是,近年来朝中重文轻武,良才难寻。属下严照大将军所定之标准选拔,因而落选者众多。”无月看沐妘荷没有作声,又加重了语气,“但属下可担保,如今已有的三万羽林,战力皆不输当年沐妘军!只是缺了些实战经验。”沐妘荷微微点头,“有你秦无月在,这三万人,我放心的很。无妨,熠国主帅乃是郑起年,他不过是个庸才,等先破了秋水再谈其他。复试结果何时可出。”“明日复试便可结束,后日校场比擂。”
“好,那便后日校场点将。”
后日一早,沐妘荷便带着周慕青去了校场。钦天监一早便送来了旨意,五日后正值吉日,大军出征必奏凯歌。
“好像没什么出彩的。”周慕青抱胸百无聊赖的看着下面各个方阵中的比试。
“不,有一个。”沐妘荷从刚刚开始就一直看着最远处的那个方阵。
一位少年已经连胜了七场,对手几乎都是豪无还手之力。而他似乎连大气都没出一下。
周慕青跟着追去目光,“确实,不过这人怎么看著有些眼熟。”
“找匹马给他,再叫几个老手,看看马战。”
“诺。”
结果少年又连胜了五场。
“枪法凌厉刚猛,势大力沉,不计退路。回头让无月考考战法,如也能合格便带来见我。”
午后,沐妘荷坐在中军帐内,一上午总共选出了六位英杰,可她心头最为期待的还是那个少年。此时无月先一步进了帐,“大将军,人带来了,确实是个将才,可堪大用。”
沐妘荷只是低声嗯了一声,并无多余的表情。
“进来吧。”
白风烈刚听见呼唤,便迫不及待的掀开了帐帘。一看到帅位坐着的人,嘴角便不自觉的拉高了几分。
“属下参见大将军。”
周慕青先一步反应了过来,她上前细细打量了来人几眼,随后便惊呼道,“是你?居然是你?”
“正是在下。”
周慕青回头看了看沐妘荷,哭笑不得的站在了一边。
又一次四目相对,彼此间那种熟悉感再次从心底蔓延开来。沐妘荷心中和周慕青一样觉得意外,但她不能表现在脸上。为帅多年,祸福看淡,宠辱不惊已经如烙印般刻在了她并不算年久的心房上,“姓甚名谁?多大年纪。”
“白风烈,父母双亡,大约是十六七八岁。”
“姓白?”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为促进文化交流,本站整理收录的小说资源均源自网络公开信息,并遵循以下原则:
1、公益共享:本站为非盈利性文学索引平台,不提供任何形式的收费性质的阅读与下载服务;
2、版权归属:所有作品著作权及衍生权利均归属原作者/版权方,本站不主张任何内容所有权;
3、侵权响应:如权利人认为本站展示内容侵害其合法权益,请把该作品相关材料私信至站主或者发件到邮箱。经过核实后,本站将会在48小时内永久下架相关作品。邮箱tegw202@gmail.com
4、用户义务:任何个人或组织不得利用本站资源进行商业牟利、盗版传播等违法行为。
5、我们始终尊重原创精神,倡导用户通过正版渠道支持创作者。如对版权声明存疑,请联系我们进一步说明。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