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作者:三弦大天使-免费小说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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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武侠 江湖
一部讲述“大江湖时代”纷繁人性的架空武侠群像大长篇。
仁义慈善的世家公子,神秘莫测的鬼谷智者,侠骨丹心的农家子弟,惊才绝艳的怪胎奇人,步步为营的复仇孤儿,且看五大主角,风云际会。
这是一条武侠大长河,这是所有人的故事,天之下,有侠义精神,也有阴谋诡计,有人性的光辉,也有不堪的一面。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每个人在这条长河中苦苦挣扎,但到了最后,他们依然会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
从此,武林不止在武林,而在天之下。

楔子

最后一个皇帝,死在一百二十年前。
后人说,那是天要灭一个无道的朝代。关外,信奉萨教的蛮族直指长城,关内,河南十月大雪,蝗灾又席卷了湖北,苛税重役,灾荒遍地,百姓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夫鬻其妻,父弃其子,不忍卒睹。
此情此景,激起一位英雄人物──
怒王冲冠,天下震动!
有道是:
恨昏纣一片鏖糟,
抗暴秦劫火重烧,
立天地刀提枪撩,
新乾坤再无饿殍。
由武林群豪组成的民变军攻破了京都,紧接着他们要面对的,是强悍的萨教蛮族,以及大将军尤长帛所率领,最后的长城铁骑。
红霞关一场大战,让三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同时身亡。
义军群龙无首,军阀各自割据,武林派门,或彼此依附,或合纵连横,从此山头林立,神州再无王朝。
红霞关大战后十年,最后一位军阀左亮弼,于点苍山遭受四大家围攻身亡。
再过二十年,九大家昆仑共议,制定‘江湖规矩’,若有违者,群豪共灭。
此后,武林不只在武林,而在天之下。

第一卷 衍变 篇
第1章 衍变


“真王铁骑入丹墀,御甲连关万里辞。大道军容承诰命,云龙一驾应天时。这首诗啊,讲的就是怒王进京的时候,意气风发的模样。”
坐在板凳上听故事的少年兴致勃勃,虽已听了多次,但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永远向往那个金戈铁马,英雄峥嵘的传说。
讲故事的老人家一脸慈祥,微笑着娓娓道来:“可怒王虽然入了京,天下还不太平,你知道为啥吗?有两件事让怒王不安心,怒王不安心,天下自然也不安心。你知道是哪两件事?”
少年回答:“我知道,边关外面还有萨教的十万蛮兵,边关上还有大将军尤长帛率领着七万长城铁骑呢。”
“是啊……”老人长长地抽了一口烟,烟嘴上火光分外明亮:“怒王入了京,就派人把龙椅给拆了,抄了那些贪官污吏的家,把财宝都分给大家。怒王的军队都是武林中招募来的,绿林豪杰,讲究的是盗亦有道,大家都守规矩,不扰民。”
“爷爷,你老骗人,要是不扰民,怒王干嘛七天都待不住,没登基就去边关打仗了?”另一头厢房里传来少女的声音,房门虽然关着,但屋子小,声音也听着清楚,“骗小孩的鬼话,还不是给九大家擦脂抹粉的。”
“谁要你多嘴的!”少年气得涨红了脸:“爷爷在说故事呢。”
“都听几遍了,你都十五了。爷爷你也别尽跟他说鬼话,教他点手艺,别光吃米饭不干活。”
“你才光吃米饭不干活!”
“好啦,你是要听故事还是要跟姐姐吵架?”爷爷安抚少年。少年虽然气不过,但也隐忍下来:“爷爷你继续说。”
“虽然灭了那个丧尽天良的前朝,眼下还有两个心头大患。为了黎民百姓,入京不到七天,怒王就让马文涛马将军镇守京城,自己率领武林群侠,浩浩荡荡往长城过去。那时候啊,蛮王跟尤长帛都怀着心思,蛮王想让怒王跟长城铁骑两败俱伤,尤长帛想利用怒王打蛮兵,再来捡现成便宜。可怒王是这样想的……”
“怒王是堂堂正正的英雄,不屑这种小手段。”少年接着说:“群侠到了长城,就先打尤长帛了。”
“是啊,怒王可不是娘们,当然要堂堂正正一战。群侠与长城铁骑激战,杀得尸横遍野,蛮王觉得机会到了,率领蛮兵突破长城,杀入战场。那时群侠跟铁骑战了一日一夜,又疲又累,蛮王还以为他能捡个大便宜。没想到,尤长帛大喊一句:‘宁为臣死,不为奴生,宁送一朝,不送一国。’率领长城铁骑,与怒王连手打起蛮王来了。但是啊…蛮兵势大,尤长帛冲锋了三次,身中五箭,还是被击退,蛮兵包围了群侠,眼看这大好江山,就要落入蛮族手中了…”
说到这,爷爷吸了一口烟,不往下说了。少年知道,每说到紧要处,爷爷就会吸一口烟,这是故布悬疑,要的也只是他多问一句:“后来呢,后来呢?”
爷爷呵呵一笑,接着道:“怒王麾下的大将马文涛,率领华山、丐帮、衡山派的豪杰,冲杀进来。这些人本在南方对抗前朝败军,怒王入京,皇帝死了的消息散了开来,败军没了效忠的对象,于是纷纷投降,解决了南方的隐忧,他们就入京协助怒王。马将军得了这批生力军,把京城委托给当时的衡山掌门定闻师太代管,率领众人前往驰援怒王。”
“援军来到,又是一场好杀,直杀足三日三夜。怒王一骑当先,杀入中军,虽然击毙了蛮王,却也被蛮军包围。当时箭如雨下,飞石若蝗,华山掌门李疏凉不惧艰险,入阵救援,最后,只带回了怒王的尸体。唉??”
每说到这,老人家照例要叹口长气,以表示对逝去英雄的感慨。
“此后蛮族退出长城,尤长帛伤重身死,之后便是十年混战。直到九十年前,九大家昆仑共议,这才有了现在这般的世道。现在啊,侠客都是有规矩的。”
杨衍接着道:“我知道,要拜师学艺,要领侠名状,领了侠名状,就能快意恩仇,行侠仗义。”
爷爷道:“呔,不过就是可以到处乱撒尿而已。”
杨衍嘻的一声笑了出来。
爷爷接着道:“总之,昆仑共议定下了江湖规矩,九大家都要照这个规矩走,九大家底下上百个帮会派门也要照规矩走。”
说罢,老人家发现烟草没了,敲了敲烟斗,又从怀中取出烟草。“故事说完了,该练功了。”老人塞着烟草说道。
“我去看娘今晚煮什么好菜!”少年忙起身跑向厨房。
厨房里面并不大,除却一口灶,一张长桌,便只剩下一人可以回身的空间了。
杨氏站在灶台前面,额间沁着层薄汗。台上的锅子冒着浓浓的白烟,她掀开锅盖,顿时一阵醇厚的香气扑鼻而来,她拿着圆勺舀了一小勺汤,放入嘴里小心地抿了一点,掩不住嘴角微扬,不知是满意自己的厨艺,还是期待家人喝到这碗汤的美味。
“娘~”少年闯进了厨房。
杨氏旋即蹙起蛾眉,神情无奈,但仍看得出她眼中的溺爱。“衍儿,娘说过多少次了,别来厨房,你没听过孟夫子说……”杨氏一手插着腰一手拿着圆勺,杏眼瞪着刚要跨进厨房的杨衍说道。
“我知道,君子远庖厨嘛。”杨衍一头黑发垂在身后,只简单地用带子束起一半。他继承了母亲的容貌,长得甚是俊秀,却无阴柔之感,一双慧黠的眸子在眼眶中闪动着精光,见过他的人总说他的双眸像是星子,格外好看。
杨氏轻叹口气。她回过身在长桌上放下勺子,拿起一把葱放在砧板上,道:“既然知道了,就快些离开。让爷爷教你两招,或是去翻几页书都好。”杨氏拿着菜刀利落地切着葱,每一段葱都一样长。
杨衍身子倚着墙面,嘟嘴道:“爷爷哪有两招,他教来教去都是那一招‘枯木横枝’。”
“爷爷的故事不也那几套,你怎就听不腻?”
“爷爷爱讲,总要有人听,不然他多寂寞。”杨衍嘻嘻笑道:“过几年,就换小弟帮我听了。”
杨氏将切好的葱放入碗中,道:“那你也把那招‘枯木横枝’多练几回,哄你爷爷开心。总之呢,别靠近厨房。”
“娘~活人的规矩我都懒得守了,还守死人的规矩?”杨衍忽然挺直身子,往厨房里面走去:“你不让我进来,我偏要进来,还要帮你切菜煮饭。”杨衍走到杨氏身边,伸手就要抢走她手里的菜刀。
杨氏的手腕巧妙一转,眨眼间转出杨衍的攻势范围,好气又好笑地道:“我认输,不劝你走了,你且往后站去,别妨碍我做菜。”
杨衍扬起得逞的笑容,退回厨房门口的墙边。杨氏拿起桌上的芹菜切末,杨衍看着母亲料理,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娘~我见别人家的小孩满月、周岁都会请街坊邻居来热闹,为什么小弟前几天周岁,却一个人都没请?”
杨氏一愣,放到碗里的芹菜洒了些出来:“你祖父不喜欢热闹。”接着又道:“你方才说你不喜欢守规矩,现在却计较起礼俗来了,这不是自相矛盾了?”
杨衍本想说些什么,现在却被杨氏的话给一口堵住了,他埋怨道:“我就是觉得奇怪。”
杨氏再次掀起锅盖,尝了一口,道:“你最爱的萝卜炖排骨好了,快去请你爹回来吃饭,凉了就不好吃了。”
光闻到这味道,杨衍馋得口水都要滴下:“好!我马上去!”
“换件衣服再去!你在这儿闷了满身汗,出去让风一吹受了风寒就不好了。”杨氏朝着杨衍的背影喊着。
是与孩子的爹好好商量那些事的时候了。杨氏看着汤锅上不停冒出的白烟。
杨衍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衣柜,“一、二、三”伸出手指数着他的袍子。他的袍子并不多,总共就只有五件,但他却只数到了三件。
一件在自己身上,还有一件去哪里了?
消失的恰好是他最喜欢的那件,娘在他十五岁生日的时候请裁缝量身定做的。那是一袭青色缎面长袍,摸起来滑溜顺手,上面还绣着淡雅的竹枝,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他都舍不得穿。他记得前些天小弟周岁他穿了一回,前天看还在的。
忽然,杨衍想到了什么,气急败坏地走出房间。“那个贱人”他心里想着──一定是她做的!
杨衍快步穿过了院子前的走廊,耳里飘来一阵婉转的歌声:“为冤家造一本相思帐。旧相思,新相思,早晚登记得忙。一行行,一字字,都是明白帐。旧相思销未了,新相思又上了一大桩。”
歌声并不难听,只是并无任何哀伤幽怨之感,甚至还带着几分欢喜,令人搞不清是什么意思。
杨衍停在了房间门口,暗骂道:“鸡叫似的,伤耳朵!”他伸手敲了敲门,敲门声急促且满是愠怒。
房间内的人并没有响应,只管继续唱着小曲,“把相思帐出来和你算一算,还了你多少也,不知还欠你多少想。”里面的人竟把这相思曲调越唱越欢快了。
杨衍索性举起脚,直接踹开了门。
一名十八岁的少女坐在桌前,手执着绣花针安稳地绣着花,一点也没有被惊扰的模样。她道:“弟弟,你怎么这般粗鲁,真是吓着我了。吓着我还没关系,吓着小弟就不好了。”
杨珊珊身旁放着摇篮,里头的婴儿睡得正沉,粉雕玉琢似的,嘴角含笑,像是做着场好梦。
杨衍下意识地压低声量,但怒意却是不减:“我的衣服呢?”
杨珊珊放下针线,噙着笑看着杨衍道:“我见那件袍子你不怎么穿,索性裁给小弟当新衣了。你过来看看,是不是很衬啊?”
“你……”杨衍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他走上前,瞧见摇篮里的小弟,身上穿的正是他那件青色缎面袍。
“弟弟,你还没回答我,跟我们的小弟到底衬不衬啊?”杨珊珊盈盈笑着,便如春日繁花一般灿烂。
杨衍忿忿地瞪着杨珊珊。不知道多少回了,这个贱人老是欺负自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她。这回她想不到新招,竟然把主意打到他最喜爱的袍子上,真是可恶至极!
“怎么不说话啦?你舍不得自己的袍子给小弟做衣服吗?”
真想一拳打在这张笑脸上!杨衍忍着怒:“我当然舍得。剩下的部分呢?”
杨珊珊没料到杨衍会问这个问题,她本想随便打发掉杨衍,但随即转念一想,让他见着残败的衣袍,说不准能把他气得七窍生烟。
“等会,我拿给你。”杨珊珊起身,娉娉婷婷地走往柜子。
杨衍眼急手快,趁着杨珊珊不注意的时候,在桌上抓了一项东西,藏入自己的衣袖里。
杨珊珊很快便拎着一件被裁得坑坑洞洞的衣袍回来,递给杨衍道:“喏,拿去,就剩这样。”
杨衍生气地扯过那件衣袍,对了一下,觉得余料不足,问道:“怎么就剩这些?”
“做坏,扔掉了。”杨珊珊翻了个白眼,好像这问题是多问似的。
杨衍不想与她多说,飞速地走出她的房间,片刻也不愿意多待。
杨珊珊看着杨衍有怒不敢发的背影,甚是满意。
杨衍回到房里,甩上门,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熟练地在抽屉上方抠了几下,从书桌的暗嵌里取出一个小木盒子。这是爹在帮他定制桌子的时候特意刨的暗格,缝隙与木头本有的纹路特地对在一起,浑然天成,若非知情,绝不会被发现。
父亲告诉他,人总是会有几项私密不想给人看到,这个时候,暗格就能派上用场。而且他保证不会偷看杨衍藏了什么,就当作他们父子间的秘密,让杨衍尽管放心。
那时候杨衍还没有什么想法,他只是想着,按照这个理路,父亲应该也有自己的暗格,于是他好奇地问父亲藏了什么宝贝。
父亲小小声地在杨衍的耳边说:“别告诉你娘,爹就藏了几个买酒钱。”
杨衍忍不住噗嗤一笑,他道:“娘对你这么好,你喜欢,娘怎么可能不买呢?哪里需要费这种功夫藏钱呢?”
他爹摇摇头,跟杨衍说待他长大了娶媳妇就懂了。杨衍耸耸肩,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杨衍拿出暗格里面的小盒子,从里头取出一团凹凸不平、刚足一握的铁球。又从自己的袖子里掏出一根绣花针,用大拇指使劲把那根绣花针掰弯,揉进那团铁球里。
仔细一看,那团铁球竟是由数量繁多的绣花针揉成!绵绵密密交缠在一起,数不清有多少。
爹肯定没想到,他把这个暗格拿去藏了对姐姐的怒意。
每回杨珊珊欺负杨衍,杨衍虽是忿怒,但碍于两人身份与他所学的教养,多是忍了下来。不过,他总会设法偷走杨珊珊的绣花针,宣泄些怒气。
杨衍将那团铁球抛着玩,想着杨珊珊趴在房间地板上寻找绣花针的模样,心头的愤恨才多少得到一点宽慰。他想起娘交办的事情,又将铁球放回暗格,衣服也不换,直接出门──与杨珊珊这番折腾下来,身上的汗老早就干了。
杨衍的父亲杨正德是名木匠,手艺精巧,价钱公道,镇上但凡有人要建造屋子,多半会邀他来做木工。有时他见一些穷苦人家房屋缺漏或是家具损毁,多会主动帮忙修理,事后也不收银两。
镇上的人都觉得他是一名好人,只是性子古怪,住在城外极其低调,几乎不与人来往,从不去他人家作客,也不邀请人到家里作客。
杨衍快步来到他爹上工的地方,那是城东一座正在建造的宅邸,占地两亩,号为柳雅庄,是个四进大院,看得出是富贵人家的地方。
一群工匠围在墙边吆五喝六,甚是热闹。杨衍知道他爹不会在这群人之中,但要知道他爹在哪里,还得问问这些工匠。他喊了几句,都被吆喝声掩盖了,只得扯开嗓子,大喊:“你们有看见我爹吗?”
一名头上绑着布巾的工匠头也不回吆喝道:“你爹还在院子里头雕梁,你再等会。”
杨衍望向庄院。他从没进去过,也没见识过这么气派的房子,不由得好奇起来,于是绕过墙角,看到大门虚掩着,就轻轻推开一些,朝里一张望,只看到一片荒地,几棵树木,有些长相奇怪的石头被堆置在一角,原来庭园还没布置好。杨衍正想推门进去找父亲,一条细瘦的人影突然横在面前。
“小弟,不能进去喔。”杨衍认得这声音,不由得肚里火起。
那是个少年人,长得白皙俊秀,腰间悬着把剑。他叫秦九献,是这座府邸雇请的护院,也算半个工头。两个多月前,杨衍练剑崴了脚,杨珊珊不甘不愿地替父亲送午饭,与秦九献一见面就好上了。秦九献常借故去杨家串门子,杨家人都看在眼里。杨衍讨厌姐姐,自然对秦九献也没好感。
“谁是你小弟,我要找爹。”杨衍说道:“别拦着我。”
杨衍又要闯入,秦九献又拦住他道:“老爷交代,不是工人不能进去,小孩子别胡闹。”
“就是个保镖护院,神气什么?”杨衍正想着,一瞥眼,看到秦九献的腰带,青色缎面,看着丝柔滑顺,不正是自己那件袍子的材料?杨衍更是大怒,质问道:“你这条腰带哪来的?”
“你姐送的,好看吗?”秦九献原地转身绕了一圈显摆,不料一个重心不稳,原来是被杨衍用力推了一把。
“你干嘛?”秦九献还摸不着头绪,杨衍立刻抢上扯着那条腰带,骂道:“这是我的,还我!”秦九献大怒,骂道:“作死吗?”
“那个贱人!还我的衣服,还我!你个贼人,偷我东西!”杨衍大骂,犹自不肯放手。
秦九献一巴掌打在杨衍脸上,杨衍仍紧抓着腰带,眼看就要扯下,秦九献双手扣住杨衍手腕,向外一扳,痛得杨衍眼泪直流。秦九献骂道:“不知好歹!”一脚将他踹在地上。
杨衍站起身来,一招枯木横枝,以指代剑,戳向秦九献腰间。只是使得不纯熟,秦九献伸出脚又将他绊倒。
杨衍摔了两次,全身疼痛,但他性子倔强,又站起身来。秦九献骂道:“你再胡闹,别怪我让你受伤!”
“来啊!”杨衍又要冲上。
“衍儿。”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杨衍抬头看,是父亲杨正德,他手上拿着木匠工具,皱着眉头看着两人对峙。
秦九献见长辈来到,收了手。杨衍把握机会一头冲过去,秦九献闪身避开。杨衍用力过猛,被台阶一绊,又要摔倒,幸好杨正德眼急手快,一把将他扶起。
“搞什么,发这么大脾气?”杨正德疑问,秦九献摊摊手,表示自己不知道。杨正德看向杨衍,杨衍怒气未止,只是瞪着秦九献不住喘息。
“别发脾气了,回家。”杨正德牵起杨衍的手,杨衍不敢挣脱。
“秦少侠要不要来寒舍吃个便饭?”杨正德问,秦九献看这情况,不敢说好,忙道:“不了,杨伯父,原来你们家还会武啊。”他见杨衍仍瞪着他,想找个话题化解尴尬。
“这世道,大街上找只狗都会一招半式,看着漂亮,全是空架子,顶个屁用。”杨正德说。
秦九献连连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对,这话像是绕着弯骂自己似的,可杨正德诚恳老实,自己又与她女儿相好,应该出于无心,忙点头道:“是,杨伯父,你慢走。”
杨正德牵着杨衍回家,一路上,杨衍发着闷气。杨正德忽道:“别气了,等这趟活干完,领了工钱,爹爹再帮你买一件新袍。”
杨衍瞪大眼看着父亲。
“我一上工看见他那腰带就全明白了,唉,也不知道你跟珊儿上辈子是结了什么仇,好一刻钟都不行。”杨正德道。
“那个贱人。”杨衍恨恨道。
“那是你姐。”杨正德板起脸来教训杨衍:“过几年她嫁了,到时,说不准你还会怀念她。”
杨衍冷哼了一声,显是不信。
晚饭时,杨氏见杨衍鼻青脸肿的模样,问了几句,杨衍只答被疯狗咬了,还瞪着杨珊珊。杨正德勺了一碗汤给杨衍,杨珊珊也吵着要一碗。杨正德只是叹气,爷爷倒是笑得开心。
到了晚上,杨衍翻来覆去地睡不好,想起下午的事,越想越不甘心。那招枯木横枝就差了几寸,就怪自己平常不练功,左右睡不着,索性爬起身来。他房间小,施展不开,于是放轻了脚步,走到院子里头,捡了根枯枝,练起那招‘枯木横枝’。
他反反复复,就想着把这招给练踏实了,爷爷就会传他第二招。他对爷爷的功夫是不相信的,但他眼中的秦九献也不过就是父亲说的“看着漂亮,全是空架子”,只要学个三招两式,就能打得他满地找牙。
就这样,练了大半个时辰,突然听到咚的一声,似乎是有东西敲在窗户上,他循声望去,那是杨珊珊房间的方向。过了一会,又听到细微声响,他心下狐疑,走出院子绕到西侧。
此时月光皎洁,明可视物,他看到杨珊珊房里的窗户未掩,月色下两条人影一前一后走向树林里。他认得出,那是该死的杨珊珊跟秦九献。
大半夜的,这狗男女又想干啥好事?他心念一动,等两人入了树林,偷偷摸摸跟了上去。
刚踏进树林,就听到两人耳鬓厮磨的低语声。杨衍听不真切,于是伏下身子,四肢着地慢慢爬了过去。只听到杨珊珊低声问:“你几时要提亲娶我?”
“等宅邸落成了,我就跟你爹提亲去。现在他是工人,我是护院,人家说闲话的。”
“嗯??”耳听得杨珊珊一声低吟,此时月色为树荫所阻,视线模糊,他距离又远,勉强只看到两条人影抱在一团不停磨蹭,又听到细微的声音道:“有什么闲话好说的?你就会推托。”“天地良心??唔??”“真的?”
只听得两人喘息声、吟声越来越大,杨衍只觉脸红心跳,脑中一片烘热,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听秦九献说道:“我领了侠名状,奸淫民女,是大罪??我怎敢??”他这才听出不对,急忙要走。不意转身太急,发出了声响,也顾不得露了行迹,连忙逃开。
秦九献吓了一跳,杨珊珊连忙整理衣衫,只见一条人影从树林中穿过,惊道:“难道是爹爹?”秦九献也怕是杨父,不敢深追,与杨珊珊两人走到树林外。
月色下,只见远方一个少年身影急奔而去。

第二天一早,杨衍精神萎靡,早餐时,不敢与杨珊珊对眼。杨氏问起,他只说是昨晚伤口疼,睡不安稳,吃完早饭,推说要补眠。
他刚回到房里,正自胡思乱想,杨珊珊便敲门进来。杨衍看到姐姐一惊,只是今日杨珊珊却不同以往横眉竖目,脸色柔和道:“小弟,咱们打个商量。”
杨衍知道她打什么主意,这下终于拿到把柄,反唇相讥:“你半夜私会,不怕爹打断你的腿吗?”
杨珊珊哼了一声:“他就要来提亲了,怕什么。”
“那我跟爹说去!”杨衍刚站起身,杨珊珊就拦住他,道:“你别惹事。”
“我就要惹事。”杨衍心想,总算逮到机会,但要怎么报复却还没个底,“谁叫你要弄坏我衣服!”
“就是件破袍子,我赔给你行吧。”杨珊珊道:“秦公子晚点就来了,我带你出门,你要买什么衣服首饰,我叫他都买给你,行了吧。”
杨衍本想顶回去,随即转念,何不趁此机会报复?点头道:“你说了可别反悔。”
杨珊珊道:“瞧你心急的样子,说了就不反悔。”
过了中午,秦九献果然来了,杨衍见他在屋外探头探脑,知道他心虚,还是杨珊珊跟他使了眼色才进门。秦九献打了招呼,说是要带杨珊珊进城,杨珊珊说要带杨衍一同出门,让他长见识。
这话可惊到了杨家众长辈。
“莫非是天要下红雨了?”爷爷看着天色,甚是忧心。“你要是把你弟带去卖了,是我女儿也不饶你。”杨父正色道。
“这糙汉子哪值几个钱?”杨珊珊回嘴:“有人要我还贴钱呢。”杨父回道:“我这儿子聪明伶俐,你不识货,别人抢着疼呢。”
“你们父女别贫嘴了。”杨氏插话:“早去早回。”
三人入了城,一路上,杨珊珊只顾着和秦九献调笑,杨衍只是默默跟在后头,满心盘算待会要怎么坑杀这对奸夫淫妇。
杨珊珊先知会了秦九献,三人来到一间小布庄,杨衍一开口就喊道:“把你们最好的布料拿出来。”
布庄老板拿了几款缎子出来,杨衍挑来拣去都不满意,指着秦九献的腰带问:“有没有这种布料的?”布庄老板看了一眼,说道:“这是上等绸,我这没货,你得去两条街外的宝庆号找,那里料多又好,只是价格不便宜。”
说到宝庆号,秦九献眉头一皱,给杨衍瞧了出来。杨衍便道:“那多谢老板了,改天再来光顾。”说完便走。
杨珊珊追上问:“怎么不挑了?”“就那些破烂玩意也想打发我?”杨衍道:“咱们上宝庆号找。”
一行三人到了宝庆号,那是城内最大的绸缎庄,各式布料罗列,琳琅满目,兼有各式配件,发簪、头冠、腰坠、玉带钩一应俱全。
杨衍第一次来到这么大的铺子,不由得赞叹起来,动手动脚,掌柜见他衣着寒酸,忙道:“小爷,别乱碰,砸坏了要赔钱的。”
杨衍也不看他,道:“掌柜你有眼不识泰山,秦大侠在这你没看到吗?”秦九献甚是尴尬,只对掌柜微笑致意。杨衍又道:“掌柜的,把你们最好的布料拿来。”
掌柜狐疑了一下,从后堂取出两匹布来,单看那质感色泽便知是上品。
“这是蜀锦,上等的,一尺三百钱。”秦九献一听到这价钱,脸色登时就变了,道:“用不着这么好的布料吧。”杨衍见他神色,暗自得意。
杨珊珊道:“你别趁火打劫,弄坏什么就赔你什么。”“是你说要买什么就给我什么,我就喜欢这料子。”杨衍道。
杨珊珊不跟他啰嗦,指着秦九献的腰带问:“还有这种料子吗?”掌柜的看一看,道:“这缎子刚好没了,得等下个月才进货。”
“我可等不了这么久。”杨衍被激起怒气:“要是没这种料子,你要补给我,要不,回家。”又问掌柜:“有没有更好的?拿出来瞧瞧。”
掌柜道:“有苏锦苏绣,一尺五百钱,我放在后厢房,客倌您要我拿出来给您瞧瞧。”杨衍道:“拿出来开开眼界。”
秦九献道:“小弟你别过分了。”杨衍给了个白眼,就不理会。秦九献道:“过门一家亲,我念你是我未来小舅子,你就给我蹬鼻子上脸了。不过就是条破腰带。就想坑我几两银子?”
杨衍道:“那是我娘送我的袍子,你赔不起!”秦九献作势要打他,杨衍挺起胸膛,丝毫不让,秦九献忍了这口气。
杨珊珊看局面难以收拾,一把把杨衍拉到外头去,骂道:“你别不知好歹。”杨衍道:“我就不知好歹,你把衣服还我啊。”说罢又要去扯秦九献的腰带。
杨珊珊大怒,一巴掌打在杨衍脸上。杨衍退开几步,眼眶泛红,骂道:“你这贱人,你敢打我!”杨珊珊骂道:“打便打了,又怎样,滚!”
杨衍转身便走,秦九献要追,杨珊珊一把拉住,骂道:“追什么?”“要是他把我们的事讲了……”秦九献兀自望着杨衍离去的方向。
“这我弟,我懂!他不会讲。”杨珊珊骂道,“买几尺布割你肉似的。你回去准备,今晚来我家提亲。再推托,抓你去见彭小丐!”说罢也气冲冲地走了。
眼看着客人跑光,宝庆号的老板探出头来,问了一句:“客倌你要提亲,我这有做嫁衣的好布,看看不?”
秦九献给了他一个白眼。
离了宝庆号,杨衍满心气闷,转过一个街口,坐在地上生闷气,心里不停咒骂杨珊珊这对狗男女。
昨晚的事,他也不想跟爹娘讲,就只是口头逞强。他清楚这规矩,领了侠名状的人,就是各帮派出去的侠士。奸淫妇女是天下共诛的大罪,秦九献这个姐夫是当定了,说给爹娘听,不过让他们不开心,顶多骂杨珊珊两句,这不算好报复。只是若杨珊珊出嫁了,这几年的仇不就没得报了?不行,一定得让她受点气。
他细细寻思,想不着好办法。杨珊珊个性刚强,以前他试过抓青蛙、小蛇去吓唬她,结果都是被她一脚踩死,反倒是自己不忍心,难过好几天。他也想过弄坏她妆盒,搞坏她些小东西,又想到爹娘挣钱不容易,弄坏了又要补上。
难道自己就拿这贱人没办法?杨衍怔怔想着,突然听到热闹,原来是附近有人酬神开戏,杨衍心头一时无绪,起身跟着人群凑热闹。
到了戏台前,他想起小时候爹娘也带他来看过戏,当时自己听不懂戏文,只觉得台上的旦角花花绿绿的很好看。现在再看,比小时候自然清楚些。
台上演的是出重编的“林冲夜奔”折子戏,他没看过水浒,这是第一次听到故事,大致听得出,是说有名叫林冲的好汉,被太尉高逑所害落难的故事。自火烧草料场,直听到林冲得知妻子身亡,决意上梁山。
听到:
“俺指望封侯万里班超,
生比做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
却便似脱鞴苍应,离笼狡兔,拆网腾蛟。
救国难谁诛正卯,
掌刑法难得皋陶。
只这鬓发萧萧,行李萧条,
博得个斗转天回。”
台上人唱作俱佳,一身激昂,也听得杨衍心中块垒难平。他直把林冲当作自己,姐姐当成高逑,只觉林冲便如自己一般委屈。又听到:
“想母妻,将谁靠?
俺这里吉凶未可知,
他那里生死应难料。
吓得俺,汗涔涔,身上似汤浇,
急煎煎,内心似火烧!
幼妻室,今何在?
老宣堂,空丧了,
劬劳父母的恩难报。
悲号,叹英雄气怎消,英雄的气怎消?”
又觉林冲悲痛,深有所感。
就这样,杨衍直听到林冲上梁山,观众起身鼓掌叫好,他也跟着拍手叫好。正想听下去,却发现人群渐散,他讶异问道:“就这样?没了?不是要杀高逑?”
有人回道:“没了,想知道后面,看水浒传去。”
“水虎传”,杨衍默默记下书名,纳闷道:“林冲是头猛虎,他上梁山,那也该是山虎传,怎么会是水虎?水边又怎么会有老虎?”不管如何,他总有一天要找这本书看看,要能看到林冲杀高逑,那才叫大快人心呢。
虽然境遇相似,但自己可不能杀了姐姐,杨衍听了一折戏,但要如何报仇,还是没个底气,只得在街上四处游荡。
正巧走到一间铁铺前,杨衍望了望铁铺里头,看见刀剑罗列,还有些家用的菜刀、柴刀等。杨衍停下脚步,突然心生一计,问铁铺老板道:“有没有小剪刀?”
“有,都有。小哥你要剪啥的?头发?布料?”“布料。”杨衍回答:“小把一点的,别太大。”
铁匠拿了一把裁缝刀给他,杨衍看了看,说道:“还是太大,有没有更小点的?”铁匠回答:“最小就这把了。”
杨衍嘟起嘴巴,又问:“那更小的剪刀呢?没了吗?”铁匠想了一下,拿出一把半个巴掌大小的指甲剪:“这是剪指甲的。你看合用不?”
杨衍拿在手中掂了掂,问:“这能剪断布料吗?”“粗麻有点难,剪锦锻不太利索。”
“多少钱?”杨衍心想:“凑合着用吧”。
铁匠道:“十文钱。”
杨衍一摸口袋,只得五文钱。脸色一黯,把指甲剪递还给铁匠道:“那算了。”
铁匠道:“小哥是杨正德杨家的公子吧?陶老爷盖房子时,我去做过铁工,见你给杨老伯送过饭。”杨衍讶异对方认得他,点头称是。
铁匠把剪刀又递回给杨衍:“我表嫂寡居,又要带个孩子,屋檐破了,还是杨老伯帮忙补上的。这恩情我一直记着,这把指甲剪送你了。”
杨衍喜道:“真的吗?”
铁匠道:“杨老伯帮了不少人忙,大家都感念他呢。”说罢,又把指甲剪从杨衍手上拿回:“我再帮你磨两下。”
杨衍收了礼物,心想报仇得望。看看天色已近黄昏,也该回家了。
他出了城,走进树林。过了树林,就是他家,孤伶伶的一间宅子,很好辨认。
杨衍走在树林间,橘黄的天光虽是微弱,但还够让他辨明前路。他一面走一面想着娘亲会做什么晚餐。
想着想着,他便闻到了一阵萝卜香味。杨衍一喜,举起脚跑了起来,一口气跑到了家门前。才刚推开了门,只听得一片刀剑铿锵声。
银光和血,这是杨衍眼里瞬间所见。血沾染在刀剑上……爷爷、爹亲、娘亲身上,还有青衣人、蓝衣人身上。
杨衍还来不及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便听见了爹亲撕心裂肺的呼喊。
“衍儿!快逃!”
杨衍瞬间回过神,所有人的动作都快了起来。他见到爹亲握着剑与青衣剑客缠斗,身上已有多处剑伤,爷爷与娘亲也握着剑夹攻另外一名蓝衣剑客。
爹亲要他快逃的声音不停地在杨衍脑中炸开,但是来不及了,他的身体如灌了醋一般酸软,动也动不了。
那名蓝衣人甩开了杨氏与爷爷的纠缠,冲向杨衍。爷爷赶忙飞扑而起想要拦截,那蓝衣人猛然回头,一剑平削。这一剑走势巧妙,就是要应付从后追击的敌人。杨衍的爷爷护孙心切,竟来不及拦阻。
一颗头平平整整地被削落,因为走势太快,那颗头顺着惯性向前飞出,在地上滚了滚,落在了杨衍面前。
兀自瞪大着眼睛,仿佛在嘱咐着杨衍快逃。
杨衍以为自己会尖叫出声,哭喊着叫爷爷,但是他没有。他像是被一层东西给罩住,所有的声音都传不出他的心脏。随即,他觉得一股巨力冲击胸口,不由得眼前一黑,往后倒去。

这一昏,便不知多少时间过去,待得杨衍再张开眼睛,眼前还是自己的家。最熟悉不过的地方,最熟悉不过的环境。
只是,他一张眼,就看到爹、娘、姐姐双手被反绑在后,连双脚也被绑住了。
他试着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的双手也被反绑,然后他又看到小弟的摇篮也被放在堂中。
桌椅被推到靠墙的一侧,亮出中间空地,青衣人与蓝衣人就站在那。蓝衣人年约二十好几,身形瘦长,一颗蒜鼻格外醒目,青衣人年约三十好几,双眼精光爆射,身材却比杨珊珊还矮半个头。
除了这两人,还有一个,那是杨衍之前没注意到的。
中年人,年约五旬,头戴远游冠,唇上蓄着小须,披着一件外黑内红的披风,脸若寒霜,无丝毫表情,就坐在爷爷最爱的椅子上。屋里的桌椅都被堆得十分凌乱,唯有这人周遭整齐如昔,他双手交叠,不发一语,只是静静看着。
“你们是谁!为什么要害我们!”杨衍大吼。
“衍儿,不要说话!”杨正德急忙喝叱杨衍,又转头道:“放过他们,跟他们没关系,他们不能报仇。你们知道规矩的,仇不过三代,他们是第四代,他们不能报仇!”
杨正德说完,只是不停磕头。杨氏眼眶含泪,也跟着磕头。杨珊珊吓得不停啜泣,只是不断低声道:“你们找错人了,你们一定找错人了……”
杨衍依然破口大骂:“你们杀了爷爷,你们杀了爷爷!杀千刀的,我要你们偿命!偿命!”
“闭嘴!杂种!”青衣人一脚将杨衍踢翻在地!杨衍兀自破口大骂,杨正德也劝不动。
青衣人顺手打破桌上的碗,抓起一把碎片,塞到杨衍口中,再用力合上杨衍下颚。碎片划破嘴巴,从脸颊凸了出来,杨衍张口不得,流了满嘴血,只能发出呼呼的声音。青衣人笑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啊,大声点。”
蓝衣人道:“你们既然知道江湖规矩,就应该早点自尽,干嘛活着祸延子孙?连累我们找得可久了,你瞧你面子多大,连掌门都为你来了。”蓝衣人说着看向身后的黑袍中年,眼神中带着询问。
那黑袍客仍是面无表情,眼中既无怜悯,也无复仇的兴奋,反倒似个局外人。
蓝衣人提起剑,接着道:“从哪个开始好?”
说罢,看了杨氏一眼,杨氏自知难幸,对着杨正德苦笑道:“正德,我们来世再作夫妻。”
杨正德只来得及叫一声“娘子”,蓝衣人手起一剑,将杨氏喉管划破,鲜血喷了出来,洒得桌上、地上,满满都是。
杨珊珊大声尖叫,杨衍见母亲惨死,一口怒气填塞在胸,仿佛就要炸开一样,却又无可宣泄,只能不断扭动身体,奋力挣扎,绳索将双手双脚都勒出血来,他却毫无所觉。
蓝衣人接着提剑对着杨正德道:“再来换你了!”
黑袍人轻轻咳了一声,蓝衣人像是背后被人劈了一刀似的,肩膀立时耸了起来。
青衣人沉声道:“先杀小的。”
蓝衣人这才醒觉过来,对杨正德道:“三个,你留一个,剩下两个要死,你要留哪个?”
杨正德看着爱妻惨死,又听到这个问题,不禁一愣,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你说什么?”
蓝衣人道:“仇不过三代,灭不能满门。爷爷我对你好,让你自己挑,留哪个当灭门种?”
杨正德看了一眼杨衍与杨珊珊,又看向摇篮中的婴儿,兀自游移不定,不禁看了黑袍人一眼。黑袍人仍是沉静地坐着,似乎也在等他作决定。
蓝衣人道:“要不,你说,先杀哪个?”
杨正德颤声道:“我……我……”
手心手背都是肉,杨正德心中酸楚,却又哪里能下决定?
蓝衣人道:“要不,我帮你选了。”说罢,把剑对着杨衍。杨衍丝毫不惧,他满口鲜血,已经说不出话来,但仍双眼圆睁,犹如有火喷出来一般。
蓝衣人又把剑指向杨珊珊道:“还是这个?”
杨珊珊摇头尖叫:“不要,不要杀我!”
蓝衣人又威逼道:“决定好了没?留哪个?”
杨正德心知求饶无用,一咬牙,下定决心道:“留最小的。”
他话说完,撇过头去,不敢看杨衍与杨珊珊。
蓝衣人哈哈笑道:“听到没,你们的老爹不要你们了。”
说罢,手起一剑,杨衍只看到摇篮中溅起一道血,听得“哇啊”一声哭啼,就再无声响。
蓝衣人笑道:“有趣!有趣!”
杨衍脑中一片空白,心里想的只有“小弟死了?小弟也死了?”自己都没抱上几回的小弟,就这样死了?
他看不清摇篮里头的情况,只盼着还有一点奇迹。
但,这太渺茫。
突然,院子大门呀的一声被推了开来。众人望去,正是秦九献。他手提一只活雁,刚打开门,便见到如此骇人情景。
“九献,救命!”杨珊珊见爱人来到,大声呼救。杨衍第一次对他未来的姊夫存着这么大的想望,盼着秦九献能将眼前这三个恶徒千刀万剐。
秦九献丢下活雁,正准备拔剑,青衣人飕的一声,窜到秦九献面前。他的剑更快,秦九献剑才刚拔出,就觉得手臂上一阵剧痛,已被画出长长一道血痕,登时血流如注,长剑落地。
只这么一伤见血,他方才的血气之勇便全然消失无踪,忙跪倒在地,抱着青衣人大腿,涕泪俱下喊道:“大爷饶命!我不知道,我没看到!”他本是刚领侠名状的新人,实战经验近无,更不曾杀伤人命,眼前这般生死相博的局面,他未战已怯。
青衣人轻蔑地看着秦九献,本对情郎呼救的杨珊珊也哑口无声,杨衍的心更是冷得如同沉到冰窖之中。
青衣人看向黑袍人,黑袍人轻轻挥了挥手,青衣人便移开了原本指着秦九献的剑尖。秦九献如蒙大赦,大声道:“我不会说出去,我不会说出去!”
他竟连一眼都不敢看向杨珊珊,慌忙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蓝衣人对着杨珊珊笑道:“这就你情人?这么不济,还不如跟了我。”
杨珊珊忽然不停叩头,哭泣哀求:“大爷,让我跟你!求求你,你放过我,我来服侍你!我会让你很舒服的!”
杨衍与杨正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杨正德颤声道:“珊儿,你……你在说什么?”
杨珊珊道:“你就只偏心小弟!我不要死,我不要!”随即转头对蓝衣人哀求:“我爹都不要我了,这个小弟我一向讨厌,我不要跟他们一起死!”
杨衍又惊又恐,此刻他宁死也不愿向仇人示弱,却想不到杨珊珊为了保命,提出如此无耻条件,只觉杨珊珊犹如这三人共犯,共同屠戮自己一家。
杨正德大骂:“奸淫妇女,坏人名节,天下共诛!你们不能这样做!”
“我是自愿的,我是自愿的!”杨珊珊哀求道:“你们放过我,我哪敢去诬告你们!”
蓝衣人吞了口口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黑袍人。黑袍人没有出声,显是默许了——任何能够折磨杨家人的行为,他都不会反对。
蓝衣人大喜,正要向前,杨正德大喊一声:“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说罢,口吐鲜血,竟已咬舌自尽。
杨衍狂气怒涌,脑袋像是陡然涨大了十倍,天旋地转一片混乱。他胸口有一团火,胃却急速收缩,他想吐,但只能干呕,又牵动了口中的破碗碎片,碎片从脸颊一根根突了出来。但他感觉不到痛,他只感觉到热,很热很热。那团火蔓延开来,由内而外烧灼他,他只是不停大口喘息,张大了眼睛,让那股热从眼中、口中宣泄出去,血丝爬满了双眼。
蓝衣人骂了一声,将杨正德尸体踹开,转头问青衣人道:“要不先把那小子解决了吧?”
青衣人道:“你傻了啊,这小子死了,她还服侍你干嘛?”
蓝衣人道:“还是石九哥想得周到,哈!”
蓝衣人一剑割开绑在杨珊珊身上的绳索,杨珊珊褪去衣裤,露出一双雪乳,蓝衣人将裤子脱下,用命令的语气说:“用嘴。”说着用力把她的头按下去,露出满意的表情。
青衣人石九提起杨衍笑道;“你还是处吧,现在不看,死了就没机会。”
他不想看,但他没有转开头。
他要认得这三个人,一定要认得,即便在地狱里煎熬一千万年,他也要回来报仇。不!他已经不惧怕地狱,因为这里就是地狱!
他紧握着那把铁铺买回来的指甲剪!他藏在袖子里,本想趁着秦九献不注意时,剪断那个腰带当作报复,他看见秦九献来时,才想起这把剪子。这把剪子并没有被搜走,他悄无声息地从袖子里取出,趁着石九专注眼前的活春宫时,一点一点地剪断自己手上的绳索。
他要反击,即便知道眼前人武功高强,拼死也要反击,用那把指甲剪,插在任何一个仇人身上,甚至可以是杨珊珊的身上。
过去他与杨珊珊不合,只是姐弟之间的冲突,但唯有这一刻……这一刻,他是真心痛恨杨珊珊,他甚至分不清楚,他更恨这些人还是更恨这无耻的姐姐。
黑袍人似乎没有察觉杨衍的举动,蓝衣人也正陶醉在杨珊珊的服侍。
只差一点了,只差一点了,他就要挣脱束缚,向他们复仇。
“石九哥也过来,这娘们够骚,我们一起……喔……”蓝衣人发出舒服的淫笑。
就在此时,蓝衣人惨叫一声,杨珊珊满口鲜血,将头撞向蓝衣人手上的剑,随即一扭粉颈,被割断的颈动脉顿时喷出满天血花。
血花中,他看到杨珊珊倒下的身影,似乎在对他微笑。
杨衍不敢置信,他不明白,不明白刚才还想苟且偷生的姐姐,为什么又突然主动寻死?
他此时双脚受缚,只能跪在地上,脑中混乱不堪。蓝衣人疼得满地打滚,不断惨叫,石九震惊眼前的变故,但杨衍眼中只有血。
血,都是血,爷爷的血,娘亲的血,小弟的血,爹爹的血,还有,前一刻他还深深痛恨的,杨珊珊的血。他们全家人的血。
于此同时,杨衍手上的绳索割断了。
他下意识地握紧剪刀,带着满腔恨火,奋力刺向石九的肚子。
这一击得手,剪刀插入石九腹部,杨衍用力一转,石九闷哼一声,剧痛让他失去理智,大怒道:“放手!”挥剑砍向杨衍。
杨衍圆睁双眼,准备受死。
那剑却突然在杨衍额头前生生停住。
只这一瞬间,黑袍人已经站在他与石九中间,一手抓握住石九的剑,另一手则按在杨衍肩上。
杨衍只觉得那掌上似有无边巨力,像是背着一颗万斤巨石,压得他一根手指都动不了,连手上的指甲剪也渐渐握不住。他不肯放弃这唯一的武器,仍是紧紧握住,无奈终是抵抗不了,手一松,让指甲剪落了地。
黑袍人看了石九一眼,眉毛轻轻跳了一下,似在询问。石九忙道:“对不起,掌门,我……我一时气愤……我没想……坏了规矩。”说着,捂着肚子退到一边。
黑袍人看着杨衍,淡淡道:“你有一个好姐姐。”
这是今天杨衍唯一听到他说的一句话,那是北方口音。黑袍人随即轻轻一推,杨衍臀部落地,向后滑行了好几尺,直到重重撞在墙壁上。
这一撞,撞得杨衍眼前一黑。

第二天,杨衍张开眼睛,眼前只有一片红。
血一样的红。
他记得昨天发生的一切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平静,很意外的平静,像是这一切没有发生过一样。
爷爷的尸体没有头,姐姐的尸体裸着身,他的小弟,在血染的摇篮里,没有哭喊,还有爹跟娘,正躺在地上。
看到这一切,却好平静。他觉得他这辈子的悲与痛,都在昨夜倾泄一空。
他不顾嘴巴与全身的疼痛,蠕动着身体,捡起了那把指甲剪,把自己脚上的绳索剪断。
他站起身来,却没有抱着父母的尸体痛哭,也没有试图安葬他们,甚至连拿块布盖起赤裸的姐姐也没有。他根本没有再靠近过尸体一步,只是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的,挖出口中那些已经穿透脸颊的破碗碎片,用水清洗伤口。
很疼,但杨衍感觉不到疼。
他想把沾上眼睛的鲜血洗去,但那片红洗不去。他不知道他的双眼布满再也褪不掉的血丝,昨天目睹的一切,不仅改变了他的心智,也伤害了他的眼睛。
从此之后,杨衍看这个世界,都是红色的。
他想起父亲留给他的暗格,于是到父亲的房间中搜查,终于在书桌底下找到一模一样的暗格。他从里头找出一个木抽,木抽里头,放着一块金色令牌,拿起来沉甸甸,颇有份量,估计是外金内银。
父亲怎么会有这么贵重的东西?又为什么藏在这?他看见上面写着四个字:“仙霞掌令”。
他又回到自己房间,取出自己暗格中所藏的绣花针球。
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留他活命。
他不知道那些所谓的“规矩”。
他更不知道,欺负他十几年的杨珊珊,为什么最后会愿意为他而死?
还有她死前的那抹微笑。
但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他会永远记得这件事。
他将衣服打包,将绣花针球与令牌揣入怀中收好。
他举起火把,回头再看这个家最后一眼。
“想母妻,将谁靠?
俺这里吉凶未可知,
他那里生死应难料。
吓得俺,汗涔涔,身上似汤浇,
急煎煎,内心似火烧。
幼妻室,今何在?
老宣堂,空丧了,
劬劳父母的恩难报……”
杨衍扔下火把,让火舌吞没小屋,趁着暮色,离开他这个曾经有过的家。
“悲号──叹英雄气怎消,英雄的气怎消?”

第2章 朱门豪客


杨衍进了城,趁夜敲了铁铺的店门。铁匠掌了烛火开门骂道:“哪个横死的不给人睡!”定睛一看,灯光月色下,杨衍满嘴伤疤,双眼血红,当下吃了一惊,手上的烛火险些落了。
杨衍径自走入铁铺找兵器。铁匠知有变故,问道:“杨公子,发生啥事了?”杨衍并不回话,先是挑了把剑,拿着不趁手,又挑了一把稍细点的。铁匠上来要问,杨衍从怀里掏出几两银子,那是他从家里找出的全部家当,拣了一锭碎银放着,就离开了铁铺。
铁匠怔了一会,听得里头媳妇喊道:“谁啊?”铁匠回了句“没事!”他关了门,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杨衍提着剑,他记得黑袍人的北方口音,就望北而走。
庄院的工人见杨正德与秦九献连着两天没来上工,正在纳闷,城里便传出杨家灭门的消息。原来今早铁匠去了一趟杨家,回来便将消息散出去,又通知了丐帮管事的。
杨正德平素与人和善,众人听说消息,都是群情激愤,又想秦九献同时失踪,登时怀疑起来,纠众往秦九献住所找去。结果却是人去楼空。街坊只说秦九献昨晚出门后便未再回,只知道他原是临川人,余下的一概不知,众人更是怀疑,又赶忙通报丐帮。当地管事的丐头疲癞,派人往上报了灭门的事,称秦九献为疑犯,现正追捕。对杨衍行踪却不闻不问。
杨衍离了城,沿途向人问路。但他手持凶器,形状可怖,又满颊是伤,一开口就牵动脸颊与舌头的伤口,声音诡异,路人纷纷回避。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心善的大婶见他可怜,听他说话,又关心他,杨衍只问道路,余下都不管。那大婶只得告诉他,沿大路往北就是临川。至于他所说的黑袍人,却是未曾见到。
杨家在崇仁县,距离临川只有几十里路。人说抚州是七山一水两分田,走的虽是丐帮修筑的驿道,仍是崎岖。杨衍只是走,渴了就找水喝,直走到中午,突感一阵晕眩,原来他一日未食,早已饿得头昏。杨衍这才想起自己只带了盘缠,却没带粮食,看到不远处有家野店,便往野店走去。
野店中还有几名路客纷纷看向他来。此时杨衍伤口化脓,一碰热食便血流不止,于是买了几个冷包子作干粮。他一咀嚼,牵动脸颊齿龈上的伤口,每一下便如刀刮针刺般疼痛,只得和着水囫囵吞下。
他备好干粮,跟店家买了水壶装水,又接着走。走没半个时辰,突然后脑一阵重击。他还弄不清楚怎么回事,几名歹徒一阵拳打脚踹,将他打倒在地,又伸手进他怀里拿他钱包。杨衍死命握着怀中那绣花针球,直把掌心手指都扎出血来。那群劫匪扳不开他手指,又怕人来,匆忙间只抢了钱包跟那面令牌,便急忙逃去。
杨衍勉力站起,看背影是野店那几名路客,知道追之不及,又一跛一跛地往临川走去。
入了夜,他用剑割了芒草做床被,就在路旁野宿。幸而未遇毒蛇猛兽侵扰。就这样走了两天,到第二天中午才到临川县城。
昆仑共议后,丐帮的势力占了浙江、福建、江西三省,将临川作为抚州的重镇经营——丐帮早年以行乞聚落,帮内多为目不识丁的武人,历任帮主便以兴文为重任。临川古有才子之乡的美誉,在抚州内格外受到重视。自然,也因同一个理由,浙江绍兴成了丐帮总部所在。
两日里赶了几十里路,杨衍又疲又累,全身酸疼。他伤口未经医治,又睡在脏污之地,竟已长出蛆来,爬了满脸。城里人见他形貌纷纷走避。他环顾四周,自然见不到仇人,他经过一间大院落,听得有争吵之声,无心去管。一瞥眼,巷弄中隐约见着一个熟悉的背影,他正要快步上前,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倒了下去。
“你这个骗子,流氓!哎……有人昏倒了。”
这是他昏迷前听到最后的声音。

再睁开眼时,杨衍先看见一个背影,那是个老人的背影。
杨衍立刻伸手去摸自己怀中的绣花针球,见球仍在怀中,心下一安,又去找他的剑。他的剑呢?杨衍不由得喊了出来,但从他口中发出的,却是呻吟声。
老先生回过头,连忙抢上安抚杨衍道:“别乱动,歇着。”
杨衍挣扎着环顾屋内,老先生问道:“你找什么?”随即醒悟,从床下摸出剑来。问道,“你找这个?”
杨衍抢过剑来,紧紧抱着。正要开口,老先生却按住他胸口道:“嘘!不要说话,你舌头受了伤,少开口,多休息。”
杨衍摇摇头,他抱着剑想起身,但浑身酸软。忽听呀地一声,房门打开,一名少女端着汤药进来。那少女年约十七,体型福泰,比杨衍矮,看起来却比杨衍重些。
老先生把杨衍扶起,说道:“我姓孙,是个大夫,这是我孙女阿珠。”听到对方是个大夫,杨衍这才发觉自己脸上已经上了药。
阿珠道:“你别动,我喂你喝药。”说着,便拿汤匙将汤药一匙一匙喂杨衍。杨衍看着阿珠,想起杨珊珊死前那一抹微笑,突然眼眶一红,挣扎着喊了句“姐……”。
他这句话发音不清,阿珠听成了谢字,忙说道:“不用说谢,这是该当的。”
杨衍收起情绪,想从怀中掏出银子,这才想起身上银两早已被洗劫一空。
孙大夫见他神色,猜测出来,说道:“我虽不知你身上发生何事,也无意细究。只是你的眼睛……”孙大夫想了想,说道:“你身上的伤太重,又没及时医治,种下病根,以后脸上留疤,说话不利索,那是难免的,但性命却是无碍。你有什么私事未了,若是不便交代,也都等伤好再说。”
自几天前家变以来,杨衍首次接受别人的善意,不禁感到一股暖流在心。但他无心养病,只想早日找到仇人报仇。
孙大夫接着道:“你好生歇息,我就不打扰你了。”
杨衍又睡了一觉。他伤口溃烂发烧,只是一动便全身疼痛,将养一天,病情反复,时而昏迷,时而清醒。
第二天醒来时,孙大夫正在熬药,见他起来了,问道:“你怎样了?”杨衍全身无力,孙大夫便替他把脉,杨衍见到孙大夫脸上一块青肿,伸出手指指了指,孙大夫说没事。杨衍心下狐疑,阿珠突然进房,手上拿着一个包袱,问道:“这是不是你的东西?”
杨衍一看,包袱中放着的竟是他前两天被抢走的碎银子跟那面令牌,心中更是疑惑。
孙大夫问道:“哪找来的?”阿珠道:“就放在我们家门口,也不知是谁送来的。”
杨衍指着银子,又指指孙大夫,孙大夫知道他意思,掂了一小块碎银道:“我就收你药钱,剩下的你留着吧。”杨衍甚是感激,但仍不知为何令牌与银子会回来。
孙大夫离开房里,杨衍指指自己脸上,又指指门口,意是询问阿珠,孙大夫怎么受的伤。
阿珠见杨衍问起,噘了嘴怒道:“城里来了个骗子,又霸道,抢了病人不说,还伤了爷爷。”
杨衍好奇,指指阿珠,比个张嘴的手势要阿珠细说。
原来孙大夫是城内有名的仁医,救病医伤,遇到穷苦的,就只收些药钱,生活家计,多靠替城内的朱大户一家看病所得。
大概一个月前,朱大户新娶的夫人突然生了恶疾,说胸闷气喘,日夜煎熬,不能与朱大户行房。朱大户着急,请孙大夫诊治,孙大夫医治许久,始终不对症。
约莫在半个月前,来了一名自称朱门殇的走方医生,自称祖先为富不仁,授业师父交代,要义诊三年,所以看病不收诊金只收药费。他听说了朱大户家的恶疾,登门拜访。朱大户也是病急乱投医,请他进去,诊过之后,说朱夫人是阳精蓄体,阴阳不容,水火不调,所以得了心疾。
朱大户问:“什么是阳精蓄体?”
朱门殇便问:“朱大爷你办事时,是否阴阳倒悬?”
朱大户不好意思道:“确实……有几次。”
朱门殇道:“只怕不是几次而已吧。”
朱门殇见朱大户只是讪笑,便接着说:“老爷你体旺精盛,就是说你太过威猛,阳气太旺。正常人交合,是男上女下,那阳气由牝户入,而由七窍出,但你阴阳倒错,夫人承受不起,阳气化消不了,便积蓄在体内。这病要好,需得导引阳精。”
说完,朱门殇就要朱夫人立起身子,取了一根三尺长针,在夫人背后攒弄。用这么长的针医病,当真前所未见。也不知他从朱夫人后背哪个穴道刺入,左手夹住针,右手突然拍向朱夫人胸口,那根针突地一下,就从胸口穿出。他就这样两手在胸背处夹着针,随即左手一抽,右手一放,那针就收了回去。
朱门殇道:“我已帮夫人穿孔泄气,但要痊愈,还要吃我祖传秘方。只是这药材不便宜,需得三两银子一帖,早晚服用,方能痊愈。”
朱大户见了他这穿针入胸的神技,被唬得一愣一愣。这名夫人是他新娶,最是疼爱,莫说一天六两银子,便是一天六十两银子也愿出。
朱门殇又嘱咐道:“夫人之病乃是因交合而起,若未调养好便行房,病情恐会恶化。若倒过来,害你积蓄阴气,只怕……”
朱大户忙问:“只怕怎样?”
朱门殇举起食指朝天,又向下一比。
朱大户惊道:“难道会倒阳?”
朱门殇点点头,朱大户忙道:“不犯戒,绝不犯戒。”
之后朱门殇送来药丸,果然一吃见效,朱夫人身体渐可,朱大户每日奉送银子,不在话下。
孙大夫一听此事,当真是岂有此理。他对阿珠道:“这人是个骗子,行话叫‘作大票的’。天底下哪有三尺针灸之理?又哪有穿胸针的法门?那是骗术的一种。那针共有两截,一截是给人看的,长约三尺,后粗前窄,里头藏有机关,戳入背心,前端便缩入,他再趁着胸前一拍,将另外一截针夹在指缝中,看上去,便似穿过胸口。病人被他在这一拍,哪分得清胸口的疼痛是被针戳还是巴掌打的?至于阳精蓄体的医理,更是胡说八道,当真胡说八道。”
阿珠又问,那为何朱夫人吃了药会见效?
孙大夫答:“那是江湖走方术士的偏门,又称顶药,多以水银、罂粟等物炼制,服下后,各种病症都能缓上一些,但不治本,多服更是伤身。”
孙大夫又接着说:“那个朱门殇说他施医不施药,什么药材要三两银子一帖?再说,他若真不收钱,怎么不在自己乡里行医,又怎么不开医馆,成日……就住在群芳楼里。”
孙大夫去到朱家力谏,朱家不信,他又去找朱门殇理论,朱门殇反笑他:“有火点子不挣,尽费些功夫在水码子身上,难怪治不了杵儿。”这又是江湖骗子的行话,有钱的叫火点,穷人叫水码子,挣钱叫治杵儿。孙大夫更确信他是骗子,只是朱大户劝不听,反被朱门殇诬赖自己眼红。也就是那天,杨衍恰巧昏倒在朱大户屋外,被孙大夫救了。
杨衍想想,原来当天听到的是孙大夫跟那名骗子的争执,看来自己当时是倒在朱大户家附近了。
阿珠又说道,今天孙大夫又去群方楼跟朱门殇理论,却被他一把推开,撞到门板上受了伤。
杨衍此时最听不得这种恃强凌弱的事,不由得怒火中烧。他向来脾气刚烈,家门遭变后,更是如火浇油。
突然听到门外孙大夫的声音慌道:“你来干嘛?”又听到一个声音道:“惦念你前些天拣到的那个娃,特来看看。”
只见那人直直走进房来,孙大夫也拦不住他。杨衍看那人,下巴细长,斯文脸上带着几分粗犷,尤其一双浓眉特别显目。孙大夫拉着那人道:“这孩子没钱,你莫要惹事!”阿珠拉拉杨衍的衣角,眼神示意,原来此人便是朱门殇。
朱门殇上下打量杨衍,又靠近他身上嗅了嗅,孙大夫是个老实人,拦他不住。杨衍觉得他冒犯,又厌恶他伤了孙大夫,握了剑,骂声:“滚开!”便一剑刺去,他无意伤人,只要吓唬对方,给对方吃点小苦头。但他伤病未愈,这一剑歪歪斜斜,甚是无力。
朱门殇轻轻巧巧地接过剑,骂道:“小忘八敢伤人啊。”一把将杨衍拎起。他身材瘦长,力气却大,单手就能把杨衍提起。孙大夫忙道:“他是个孩子,又是个病人,你别伤他。”
杨衍双脚悬空,身上东西落了一地,连带那块令牌也掉在地上。朱门殇低头捡起,笑道:“原来是个火点。”转头对孙大夫道,“这病人归我了。”
孙大夫道:“你怎能这么霸道?”
朱门殇道:“我便霸道了怎样?这小子拿剑伤我,我带去丐帮,看看怎么评理?”
孙大夫道:“他就是个孩子,又没钱,你要拿他干嘛?”
朱门殇道:“嘿,你说我是个骗子?这孩子要是医死了,我赔命,要是医好了,你别再去朱家找我麻烦。就你这穷酸样,他的药钱你得贴多少?我是帮你省,不知好歹。”
杨衍要挣扎,无奈全身无力,朱门殇将他手中的剑夺了,将杨衍甩在背后,就如提包袱一般。他动作粗暴,杨衍给他一甩,登时昏了。朱门殇头也不回,大踏步走了,孙大夫与阿珠怎么都拦不住。

杨衍感觉自己像是躺在一团棉花上,软软的,温温的,又嗅到一股淡淡的熏香味道。他张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拔步床上,床顶绘有牡丹纹路,床柱上片片绯红纱幔,又见周围摆饰尽是花瓶玉器,还有一只雕工精细的香炉,升起袅袅香烟。他出身贫困,哪见过这等华丽气派?恍惚间只觉似是仙境。
忽然,风卷纱幔,缓缓飘起。杨衍转过头去,只见帘幔过处,一条纤细身影站在桌案前。
原来是朱门殇在揉面团。
在这雅致房里揉面团,不仅突兀,也太不讲究,只见朱门殇捶揉捏甩抛,往复不停,倒像个熟练厨师。杨衍心想:“不知他又要搞什么骗术。这家伙要不当骗子,当个厨师倒是有模有样。”
他正要起身,朱门殇就骂道:“孙老头没叫你别乱动吗?别像个泼猴似的,扭来扭去。”
杨衍性格刚烈,遇到敬重的,那是礼貌周到,言无不听,遇到粗鲁厌恶的,那是你越要往东,我越是往西。他因孙大夫之故厌恶朱门殇,朱门殇要他躺,他更要起身。
朱门殇骂道:“好一只泼猴。”拿起面团走到杨衍面前,一把将杨衍推回床上。杨衍开口要骂,朱门殇捏了一块拳头大小的面团塞到他嘴里。杨衍待要吐出,朱门殇捏紧了他脸颊不给吐,又把面团一团团塞入杨衍嘴里,一团接过一团,直把杨衍塞得满口。杨衍气息不顺,吞不下又吐不出,恶得鼻涕眼泪齐出,拼命捶打朱门殇。朱门殇嫌他烦,用脚压住他双手,兀自不肯停手,又捏又挤,直到把嘴里最后一点缝隙都塞满。
杨衍挣扎不得,又喘不过气,只得让他摆弄。朱门殇见他安分了,又把剩余的面团捏成长条形,在他上下齿龈上按匀,这才放手。
朱门殇一放手,杨衍便要伸手去挖面团,朱门殇道:“想要好得快,别动它,躺好。”
杨衍想起孙大夫说朱门殇的事,敢情这又是哪门子的治病偏方?不理会朱门殇吩咐,便要伸手去挖,朱门殇拦住,又骂了几句。朱门殇一缩手,杨衍又去挖,朱门殇又拦住,就这样往复几次,朱门殇骂道:“妈的原来不是猴子,是牛啊。”两人斗得火起,朱门殇扯下帘幔,将杨衍手脚绑住,杨衍挣扎扭曲,乱动不止,朱门殇索性把他五花大绑,捆成粽子似的。朱门殇骂道:“真是蠢牛,不绑不听话!”杨衍也不服输,就瞪着朱门殇,朱门殇见他瞪着自己,瞪了回去。两人怒目相对,就这样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把眼睛移开去。
两人都不服输,约莫僵持了一刻钟,一名姑娘进门问道:“朱公子,那个孙大夫又来了。”
朱门殇头也不回,骂道:“把那老顽固赶回去!”
姑娘又道:“他又带了丐帮的人,说你拐带少年呢。”
朱门殇又道:“让七娘打发他们去,别来烦我!”
那姑娘笑道:“朱公子好大的火气,要不,贱妾帮你消消火吧。”
朱门殇道:“你帮这蠢犊子消火吧。”
那姑娘道:“床上的公子,你瞧瞧我,好不好看?”
杨衍听他呼唤自己,也不理会。那姑娘见他们这般斗法,觉得好笑,走近床前,用头发去挠杨衍鼻子。朱门殇见状,连忙喝止道:“别弄他!”他这一喝,不自禁地移开视线。
那姑娘吓了一跳,朱门殇道:“他现在封着口窍,若打喷嚏,气息逆流,会把肺给炸了。”
那姑娘料不到如此严重,连忙道歉,朱门殇打发她走了,看向杨衍,只见杨衍眼中满是得瑟,显是对赢了这场瞪眼比赛得意。朱门殇怒道:“刚才不算,我们重来一次。”杨衍反转过头去,就不瞧他。
朱门殇憋了一口闷气,想了想,转身不知去拿什么事物。走到杨衍面前,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杨衍不理他。朱门殇举起一个小盒子,里头尽是细细蠕动的小虫,道:“这是蛆。”说着,拿起涂刀,把蛆抹在杨衍脸上。杨衍大怒,只是挣扎不得。朱门殇又用纱布盖在杨衍脸上,骂道:“老子要去嫖妓。倔犊子,你要有本事别动,让蛆吃了你,等你脸上长了苍蝇,老子就服你,叫你一声爷爷。”
朱门殇离开后,杨衍心想:“这邪魔歪道搞什么鬼?这样折磨我又有啥好处?”他想不通,加上刚才挣扎又虚耗了不少力气,不多久便沉沉睡去。
他再醒来时,朱门殇正在喝酒,见他醒了,骂道:“还没死嘛。”杨衍不理他,朱门殇提着酒壶上前探视,问道:“你现在嘴巴是什么味道?甜、酸、苦?”
杨衍心中暗骂:“这个白痴,你塞了我嘴巴,我怎么回答?”他这一转念,发现舌尖果然尝到一丝甜味。这是他这数天来第一次感受味道。
朱门殇这才想起杨衍嘴巴被塞住,说道:“都忘了你嘴里塞着药,这样吧,你点头一次是甜,两次是酸,三次是苦,好不好?”
杨衍听他说面团是药,心下纳闷,只是这一觉醒来,精神好了许多,又想早点解脱这恼人的困境,于是点了一下头。
朱门殇点点头,却没帮杨衍取出口中的面团。他端了一盆水,再取出一个小药盒,先取下杨衍脸上的纱布,用水把伤口上的蛆洗下,仔细端详一会,这才点点头,举起涂刀道:“有本事就不要吭声。”说完,在药盒里刮了一小块药膏,抹在杨衍脸上。杨衍两眼一睁,痛得几欲昏去,但他性格倔强,说不哼声就不哼声,只是四肢抽搐不停。
朱门殇上完药,又用纱布盖上,道:“你明天就能下床,要是你乖,就帮你松绑。”
杨衍撇过头去,只是不理他。
朱门殇正要离去,突然听到咕噜噜的声音,又转过头来,一拍脑袋,骂道:“妈的贼奶奶,都忘记给你吃饭了。不过你现在也吃不了什么。你安分点,我让人给你伺候些冷粥。”
朱门殇出了房,过了一会带着一名二十出头的标致姑娘回来,指着杨衍说道:“交给你了。”
说完,把杨衍口中的面团挖出。杨衍顿觉口中一松,长长呼了口气。
那姑娘笑道:“我来服侍公子!”说着端起汤碗,一勺一勺地喂食杨衍。杨衍许久未进食,那冷粥中又掺了肉末,喝起来格外鲜甜美味,杨衍喝得急了,咳了出来。那姑娘道:“别急,还多着呢,嘻……”
杨衍听那声音与之前的姑娘又是不同,心中疑惑,转头问道:“这是哪里?”他话一出口,发觉自己说话正常,舌头也灵便多了,甚是讶异。
那姑娘笑道:“这儿是群芳楼。”杨衍大吃一惊,道:“这里是妓院?”那姑娘笑道:“不是妓院,哪有这么舒服的床?”说完又咯咯笑个不停。
杨衍转头对朱门殇怒道:“你带我上妓院?”
朱门殇正在揉面团,回道:“妓院又怎样?妓院的床舒服,房间多,又是生财工具,打扫最是干净,床单被褥都是滚水烫洗过的。除了妓院外,哪找得到这么多细心熨帖的姑娘照顾?等病人好了,带个姑娘换个房间,马上就知道成不成,你说,这妓院是不是上好的养伤地方?”
那姑娘呵呵笑道:“朱公子这样讲,是要把群芳楼改成医馆?”
朱门殇笑道:“现在不就当了医馆?要不,你们染的花柳谁看?这楞犊子哪来的?”
那姑娘指着杨衍笑道:“瞧你把人家绑的,没想到你还好这口。”
朱门殇笑道:“要不你也试试?”
姑娘笑道:“好啊,就等朱大夫点蜡烛。”她喂完杨衍,端着汤碗要走,朱门殇又顺手摸了她屁股一把。
朱门殇把新揉的面团拿到杨衍面前,说道:“怎样,舌头好多了?”杨衍点头。朱门殇示意杨衍张嘴,杨衍把嘴巴打开,朱门殇把新揉的面团塞入他嘴里,说道:“口舌伤口最难敷料,你伤口深,要得完好,就得固定住。那孙老头,一流人品,二流医术,三流脑袋。”
杨衍听他辱及恩人,推了朱门殇一把,朱门殇道:“倔犊子还发脾气,你不乖乖敷药,是要我用强的?”
杨衍知他说得出做得到,哼了一声,不再反抗。朱门殇又道:“且不论他不通人情世故,就说你这伤口流疡,他就不该帮你洗掉蛆虫。须知蛆虫专吃腐肉,你的伤口细碎且多,难以清理,我猜是被人塞了陶瓷碎片在嘴里。得先让蛆虫吃一轮,剩下的伤口便好处理。我用的这帖药,孙大夫也调制不出。先消肌,后生肉,你用了便不会留疤。”
朱门殇把杨衍塞得满口,接着又说:“我上这药面团,用来医治你舌头上的伤口。人的舌头,舌尖尝甜,舌根苦,舌侧是酸。你尝到甜味,表示舌头恢复了七成,待你尝出苦味,大概就好了九成,若是尝到酸味,那便十足十好了。”
说完,朱门殇“咦”了一声,去看杨衍的眼睛,见那瞳仁周围的血红还未散去,皱起了眉头,随即说道:“你好好休息,明天再来看你。”
又过了一天,杨衍起床,舌头与脸颊上的疼痛俱已消失大半,只是嘴巴堵得难受,还有全身被绑,动弹不得。
朱门殇道:“你要是乖乖地听话,我就替你松绑。”
此时杨衍对朱门殇本事已信了几分,知道他不是坏人,便点点头。朱门殇替他松绑,叫人安排洗澡水,让杨衍沐浴更衣。杨衍梳洗过后,精神稍复,向人讨了纸笔,在纸上写着“你为何要害孙大夫”,递给朱门殇。
朱门殇看了纸条,骂道:“操妈个屄,我就说姓孙的老头一流人品二流医术三流脑袋。之前骂过他医术,现在就说他这脑袋,他到死都不明白,朱家太太得的是什么病。”
杨衍神情疑惑,望着朱门殇。
朱门殇道:“什么病胸闷气喘又不能行房?朱夫人外表看起来好好的,孙老头又诊不出毛病。这胸闷气喘是哪科?不能行房又是哪科?脉像无碍又是哪回事?你不懂医,我就告诉你,全都不是一回事,全是假的。”
杨衍神情讶异,难道朱夫人是装病?可为何朱门殇一诊,她就说自己渐渐痊愈?难道朱夫人与朱门殇有勾结,合谋骗朱大户的钱?
朱门殇道:“还听不懂?朱夫人确实有病,可那都不是病征,她得的是花柳。”
杨衍更是摸不着头绪。朱门殇知道他想不通,于是继续说道:“上个月我来群芳楼义诊,检出一个姑娘染病,替她治了。道上听说了朱夫人的怪疾,又见朱家的账房常来群芳楼走动。群芳楼是抚州最大最好的妓院,一个账房多少月俸能让他常来?若不是水里捞油,便是有人资助。两下一琢磨,就知了底细。朱大户年过六十,身肥体宽,那朱夫人年方二四,样貌年纪都不般配。她与账房偷情,暗中给他钱财,没想那账房却染上花柳,又传给了朱夫人。朱夫人怕传给朱大户,败了事迹,所以找借口不与他行房。你说这病,孙老头能治吗?人家说神仙难救无命人,他这叫神医难治无病人,就算耗上一百年,他也看不出个屁端倪。”
这底细,杨衍只听得目瞪口呆。
朱门殇继续道:“我把账房找来打听,果然套出虚实。这送上门的火点子,不晃点可是糟蹋了。就去朱家踩点,糊弄一通,是要唬朱大户别跟夫人行房。至于我开给朱夫人的药,全是治花柳的对症方子,照我估计,再吃几天就可痊愈。”
他讲话时雅时粗,又夹杂几句江湖骗子的术语,好在杨衍这几日与他相处听习惯了,又写道:“你医术好,何必骗钱?”
朱门殇道:“我答应了师父,行医三年不收钱。我治病救命,不收分文,到寻芳院义诊花柳,这吃的喝的睡的姑娘,全是群芳楼招待。阳精积体是假病,开给朱夫人的也是假药,只是假药刚好对到真病,那是巧合。所以说,朱大户这笔钱是骗来的,不是医来的,行医不收钱,骗人可要收钱。”
杨衍听他强词夺理,却又句句在情,心想:“孙大夫也许看错这个人,但说他胡说八道,那总是对的。”
朱门殇道:“所以,懂了没?”
杨衍点点头,又写:“我的剑呢?”
朱门殇看了字条,皱起眉头道:“你的剑还放在孙老头家,过两天我派人去给你取回,等你脸上的伤好了再说。”
杨衍摇摇头,写上:“我很好,今日要走。”
朱门殇拍桌大骂道:“走你个头,我是医生,我说能走你才能走!”
杨衍没料到他发这么大脾气,觉得古怪。朱门殇说道:“我医人不医一半,没等你真好了,别想走。这是你欠我的!”
杨衍原本是个性烈的人,你越是强,他越是硬,只是朱门殇对他有恩,他便不发作。但他心心念念都是报仇,这几日耽搁,只怕仇人已去得远了,一念及此,便痛不欲生,当下转身就要走。
“你这样报不了仇的。”朱门殇道,“你姓杨对吧?崇仁县那边传来了消息,你家的事,我都听说了。”
杨衍身子一颤,缓缓转过身来,盯着朱门殇。
朱门殇淡淡道:“你的心情我懂,但你这样,报不了仇的。”
不!你不懂!杨衍看着朱门殇,你是个好人,还是个聪明人,或许还是个世故的人,但你不懂亲人死在你面前的样子。那种痛,没有亲身经历过,是不可能懂的。
朱门殇凝望他的眼神,想了一下,接着说道:“我也是灭门种。”
杨衍瞪大了眼睛。
朱门殇道:“我的父母跟兄长,都是死在我面前。”他拉开胸口衣襟,一道疤痕从左胸直直下落,出手的人剑法必定狠绝快绝,才能这般笔直。
朱门殇接着道:“那一年我比你现在大点,刚满十七岁。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救你的原因。”
朱门殇缓缓走向前,张开双手,抱住杨衍。
“你还没哭过吧?那时,我也是。”朱门殇淡淡道,“哭吧。”
杨衍压抑的情绪终于溃堤,抱着朱门殇,悲嚎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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