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魔幻 爱情
作者从1992年开始动笔,到2017年定稿,几度推翻重写,历时24年,才完成这部洋溢着灵气与天才的闪光之作。
小说以秦始皇时期为背景,讲述了两代人的爱情故事、人生命运,和一个如梦似幻、光怪陆离的世界:神奇的发明家小木匠、会飞行术的私生子、天生会读心术的梦幻男孩、那个时代蕞美的女人……和深不可测的皇帝、性情古怪的王子、具荣誉感的富商、不成材的诗人、残忍而正义的暗杀队、谋反者,以及,让所有秘密和阴暗心思都无处藏身的心灵瘟疫……
这又是一个令人念念不忘的魔幻爱情故事。一个女人历经多少撩拨,才从青涩到熟透。一个男人经历多少逢场作戏,心中仍还凄凉地爱着蕞初的女人。每个人都被命运的暗流裹挟着,往时间的尽头飘流,终其一生,是否终能分清,谁是自己蕞爱的那个人?
第一篇 鸢
鸢与“鸳”同音,是古人对类似于鹰的鸟的称呼,又指木鸟、风筝等人造飞行器。
一·小木匠
扶桑
还在世界上刚刚有世界地图的时候,每个国家的世界地图是不一样的。每个国家都把自己画在世界的中心,画得大大的,把别的国家——哪怕是听说过的、神话中的——随便画在周围,凑成一块土地,泡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中。这样的地图,看起来就像黄汤里泡着一块饼。后来,有个国家对这样的世界地图不满意了,他们的造船术已经很发达,已经有了三层楼的船,当然想看看世界本来是什么样的了。
实际上那船有六层楼高,因为浸在水里的部分就有三层楼高。别以为这么高就容易被浪打翻,他们知道把它加宽,宽到左看右看怎么也不觉得高,怎么看怎么像一只大木盆,泡在蓝色的洗澡水里稳稳当当的。他们往大木盆里塞满人,推到海里去—有一半人都是划桨的;还有好多童男女,用来在新大陆上繁衍生息;还有星相学家,用来在夜里导航;有巫师用来在暴风雨中导航;还有诗人,让这种事变得永恒……就算找不到新大陆,有一件事是确定无疑的—在大海的东边,一定能找到太阳的老窝。据说太阳每天早晨被一辆透明的车拉着从那儿出发,从人们头顶晃过去,到西边的昆仑山去睡觉,第二天天快亮的时候再悄悄回去。也许是在东边又生出一个新的太阳,谁知道呢,到了那边就知道了。
洋流早就算计好了,没费多少力气,船就到了一片陆地,太阳依旧在远方升起,没有看见在树上做窝的太阳,或者在草地上长大的太阳。它继续前进,陆地不是那么好找了,要不是国王的小舅子多了个心眼,大家就都渴死在海上了。他出发时带了一些鸽子,每到迷航时放它们出来,看往哪儿飞,鸽子偶尔真的看到了陆地,而太阳也仍然在远方升起。且不说他们吃了多少生蛆的米饼,啃了多少腰带和甲胄,在船舱的水桶里舀了多少漂着绿藻的水来喝,反正人快要死光的时候,连国王的小舅子也亲自来划桨了。他们再也受不了那永远在天边的太阳了,一等到洋流逆转就回家。回家的洋流不是特别老实,他们好多时候都在划桨,划啊划把此生的力气都用完了,简直觉得已经在冥河里划了,才回了国。
国王的小舅子说:“三万里以外什么也没有,别折腾了,”他咧开黑嘴,满嘴的牙因坏血症掉光了,“咱们脚下这块水做的板子,是没有边的。”
这事对一个孩子触动挺大。他父母是坐几年前的另一艘船去找太阳的,杳无音信。他满心希望父母能出现在这艘船上回来,结果这船连他父母有可能去了哪儿都不知道。他十来岁了,自从没了父母,就在造船厂干活,瘦弱的肩膀连一根木头也抬不动,但手脚很勤快,小脑袋瓜上的一双大眼睛也满是机灵劲儿,人们便让他干巧活儿,雕花、备零件什么的。他平时刨着木头、削着木头、刻着木头,总是跟一小块一小块的木头在一起,大家就叫他“小木匠”。国王的小舅子说那船走了三万里,小木匠不相信,因为他曾在船底装了一个机关,有一些叶轮顶着水流转动,通过大大小小的齿轮把转数除以一百万,传给一把木尺,木尺每移动一格,表示走了一千里。小木匠把机关拆下来一看,知道这船连一万里都没走到,离他父母去的地方还远得很。
这点小把戏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当初造船时,他是露过大大的一手的。那不是六层楼的船吗,而且还很胖,要把那么多木头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厂里正发愁人手不够,小木匠说可以让牛来搬。大家笑话他,这又不是在平地上搬东西,难道让牛飞到船上去吗?他就跟大家打赌,一个月的肉干,赌他能让牛把东西搬到高处去。他平时是喜欢说一些疯话的,什么“奇肱国的木头可以做飞车”啦、“我娘说我是鸟变的”啦,看着他梦游般的眼睛,谁也不相信他的话。只有一种情况,小木匠的眼睛不梦游,就是盯着手里的木头时,这时甚至好像有一种魔法从他的眼神里流出来,把普通的木块变成匪夷所思的机械。在这方面,他从父亲那里学过一手好活儿。他做过“抬东西机”,用几个齿轮省力,他的小手把一个把手一摁一摁地就能把一筐柴火抬起来。别人不稀罕这机器,认为是他的小肩膀抬不动柴火,才需要这机器。还有洗衣服的机器,他是孤儿才自己洗衣服,别人都有老婆或妈洗,而别人的老婆或妈洗衣服都习惯用手,懒得学会他那套复杂的机关。他还发明过把树上的大枣打下来并且满地捡起来的机器,但别人都习惯直接用棍子打、弯腰捡……多了,尽是这样没用的东西,比如把蟑螂骗到烧烫的铁板上的机器、摇摇把手就能给全家人扇风的机器、在大热天把背上够不着的地方擦干免得躺在席子上发黏的机器、拧拧发条就能把满屋的地扫干净的机器……大家发现了他发明的东西的共同点—都是没爹没娘的孩子才需要的东西。
当他“用牛搬木头”的想法被大家嘲笑后,他从家里搬来一个木架子,跟他差不多高,看起来牛一脚就能踹烂,但经他一演示,大家发现,通过一些横的竖的、大大小小的圆盘,还有莫名其妙穿插在其间的一些木齿,力量居然可以放大。小木匠用一根手指头拨一拨底下的轮盘,顶端的绳子就把几十斤的木料吊起来了。
“这要是牛来拉磨,就能把几千斤的料吊起来。”
这时他的眼睛没有在梦游,大家有点相信他说的话了。这东西被放大十倍,造船厂就出现了奇观—许多牛在那里拉磨,上面高耸着木架子,一艘史无前例的巨船在它们的哺育下一层一层长出来。小木匠就这样弄出了第一个别人用得着的东西。在后来的战争中,外国人攻进造船厂,发现一切都已被烧成灰烬,也就没看见牛起重机,不然,这东西不会等到一千年后才被外国人重新搞出来。
大家折腾牛起重机时,小木匠曾被另一个主意迷住。他没爹没妈,整天自己跟自己说话,也就只好琢磨这琢磨那。他想,下坡总是比上坡省劲儿,放东西也比抬东西省劲儿,那为什么不在一个大坑里造船呢?他没好意思马上说出口,因为有件事还没想好—造好船以后,得把海水引进去,让船浮起来漂走。可船走以后怎么办?总得把海水放干吧,造下一艘船还得用这个坑吧,总不能变成鱼塘吧?可怎么把水倒着引出来?那又不是家里的水缸,拿瓢一瓢一瓢舀就能舀干的……这事还没想明白,找太阳的船回来了。小木匠一看船差不多被风扯成了碎片,连一万里都没到,顿时对造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三万里以外的地方,船是去不了了,那还有什么办法呢?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飞过去。
这主意要是说出来,船厂的人会真的认为他疯了。木匠们都知道,二百年前他们的祖师爷早就试过这个了,顶多是做出了巴掌那么大的木头鸟在房顶绕了几圈。小木匠决定不告诉任何人,自己干。每天早晨他对着霞光出神,“那边应该是可以住人的,因为太阳在那边的时候一点儿也不热,早晨的太阳一点儿也不烫人嘛。”关于人能飞起来,他比任何人都相信,这或许是由于常常出现在梦中的感觉过于真切了—空气像水一样流过他的双臂。母亲在世时说过的话他也念念不忘:
“你问你是从哪儿来的啊?你是鸟变的。我和你爹成亲后一直生不出孩子来。有一天你爹上山伐木,我送水上去,忽然觉得裙子里掉下什么东西。我找啊找,在翠雀花丛里找到了一颗蛋。它是半透明的,都能看到里面的小鸟身上的血脉呢。你爹觉得它是个妖孽,把它扔到了山沟里。到了晚上,一只白鸟就飞到家里来了,在房梁上睡觉。它睡着的时候会掉下来把自己摔醒,每次掉下来都掉一些毛。早晨起来,我们过去一看,它毛都掉光了,哪儿还是鸟啊,分明是一个婴儿!我们把你落下的羽毛都包起来,再打开的时候,只看见一堆沙子。”
这话说得太认真,非常不像别的母亲哄孩子说的“你是从粪坑里捡来的”之类。这要么是母亲对自己做的梦记得太清楚,要么是她比别的母亲会编故事,要么—在有些神神道道的小木匠看来—就是真的。或许冥冥之中真有前世、灵魂的真身,被神变成了画面,呈现给母亲看了?
梦中鸟
反正他是真的打算做一只鸟了,也就停止了对抽水机的狂想,再发呆就不是盯着海水,而是盯着海鸟了。小木匠仔细观察它们怎么扇动翅膀、在什么情况下停止扇动而仅仅靠热气流托着不掉下来、怎么在转弯前倾斜身体甚至几乎把自己竖了起来、翅膀举起时怎样弯曲、压下时又怎样撑直……他也数它们扇翅的频率—起飞时要多快,已经飞起来后至少要多快……偶尔出现的一种白色大鸟(叫不出名字来,恐怕是从外国飞来的,或从母亲的梦里飞来的)让他特别佩服,它飞过这个世界上可以看到的整个天空时竟然可以一直不扇翅膀。它平摊的、从容的双翼,表示它已经能炉火纯青地驾驭热空气,这使小木匠相信自己也不需要使太大劲,就能飞到扶桑国去。
起飞时确实是要用点力的。据他统计,扇翅的频率要赶上他的心跳。海鸥已经为此做出了示范,而海鸭不管起飞还是已经飞起来总是扇得那么快,恐怕是因为生来就笨。小木匠需要一个模板,就是尽量大、最好跟人一样大的鸟,按它的尺寸来做翅膀就刚好够一个人用。苍鹭、白鹭这些,不仅小,而且飞起来惊慌失措,小木匠很难想象学它们的样能飞到三万里外去。那种叫不出名来的鸟—姑且叫它“梦中鸟”吧,能够代表完美的飞行,可它不在人的面前着陆—或者也许不愿在现实世界着陆—就没法量它的尺寸。
他选择了鹈鹕,一种比鹅还大的鸟,虽然它飞的样子比梦中鸟差很多,但也有个美德—愿意与人亲近。只要在船头举着一条鱼晃,鹈鹕就翩翩而至,吃完鱼还不走,还跳着白色的舞等人变出下一条鱼。它们顶着笨拙的大脑袋,拖着肥滚滚的肚子,走起路来比鹅还要笨,可起飞的姿势是那么迷人。它们优雅地(而不是像海鸭那样逃命似的)摇摇巨翅,就飘在了空中。有时小木匠抱着这温顺的大鸟,感受它翅膀搅出的风能有多大,直到相信自己也能做到。他顺便量了尺寸。鹈鹕把身子拉直了跟他差不多高。这样看来,照它的翅膀做出同样大的翅膀,自己就能用。
骨架得是又轻又结实的,那得用竹子了。蒙在上面的,只能是布了,想来想去世界上又薄又耐扯的东西除此以外只有动物的皮,那他是买不起的。他家的布,只有刚够穿的衣服和刚够用的被子,想了想把被子拆了,以后就盖茅草吧。为了防止布面的孔隙漏风,他用胶水刷它,晾干。这是兑水煮化的猪皮胶,干后成为闪亮的小晶粒堵住布孔。做起来比想起来难得多,实际上他失败了许多次,改了许多次,最后翅膀有鹈鹕的两倍那么大了,和胳膊之间有了机巧的连接,好歹能让他在十一月的大风中有一点身轻如燕的感觉了。他也曾到岸边反复地拥抱鹈鹕,求教飞翔的真谛,和鹈鹕反复比较让他不由得怀疑,他屡战屡败来回折腾其实缺的是羽毛。正月里,他的翅膀已经粘上了羽毛,那是全村人半年杀鸡拔下来的毛,一点点收来的。他当然不忍心去找亲爱的鹈鹕拔毛。他在雪地上扑腾着,村民们夹道起哄,他像受惊的鸡一样扇着跑,一路掉毛,竹子骨架噼里啪啦的就要散架了。第十五次试飞之后,他瘫倒在雪地上,累得连身都翻不动了,确认了所缺的、又几乎无法拥有的那个东西:按比例长出鸟的力量。即使有可能用齿轮放大他的力量,但一定会减小扇翅的行程,那还是达不到目的。难道还能用一头牛来拖动连锁机关摇他的翅膀吗?他打算回家练石锁,要不是一个好心人蹲下来说句话,他这辈子还不知怎么胡折腾呢。那是一位白白净净、戴着皮弁、穿着考究的丝衣、腰佩玉符的年轻人,一看就是大地方来的公子哥儿。
“到房顶试一试嘛。”公子哥儿说。
原来就这么简单啊。从高处跳下来,就已经飞起来了,何必要一门心思地从地面往上升呢?小木匠感激地看一眼公子哥儿,爬上了自家屋顶。屋顶是斜的,还有积雪,他差点滑下来,那位公子站在梯子上托住了他的脚。小木匠重新站稳当。公子说:“别害怕!我接着你!”小木匠一横心冲向屋檐,脚下一空,吓得闭上了眼睛。公子接住了他,被他压倒在地。他上房重来。这一次,他像鹈鹕一样稳稳地着了地。第三次,他在空中划出了一道轻盈的弧线,自己觉得已经有点像“梦中鸟”了。虽然鸡毛已经掉光了,但翅膀上的布鼓起来呼啦啦地响,那个可以折叠的翅膀在举起的时候收拢、在压下的时候展开,确实是能兜住风的。公子欢呼道:“好个御风而行啊!”他在兴头上也玩了一把,把脚崴了。小木匠让他在这儿养伤,他说他要回家。小木匠没听出他是本地人。他说他爸爸在临淄当盐官,祖籍在这里,他们回来祭祀。
“我姓孔,排行四。”
小木匠搀着孔四公子回家,一路念叨他从小到大听说的事:海上有一棵树高三百里,十个太阳在那儿洗澡;要游到那儿去,得找两千岁的海龟,用它的尿煮面条,再掺点醋,味道怪怪的,但是吃了这碗面可以在水里喘气;南方出一种背上长角的狐狸,吃了它的肉可以活两千年;西方有三个脑袋、六条尾巴的乌鸦,吃了它的肉可以不做噩梦;东方有一种开白花、结红果的树,吃了那红果就不怕冷,血也不会冻成冰,可以爬上昆仑山去见王母娘娘……
四公子一句也不信:“怎么全得吃点什么才能见效啊?你还是想想自己现在吃得着的东西吧,想想每天干点什么才能吃上肉。”
四公子再来的时候,带来了够吃半个月的鹿脯。显然,他是从每天都能吃上肉的人群里来的。他已经向朝廷报告了那划时代的发明,指出它在云朵战中的用途。古人说从昆仑山顶可以登上云朵(要选那种又白又厚的云,不然容易踩漏),云朵往敌阵里飘,便可出奇制胜—问题是我们的士兵怎么跳下来。古人想过天梯,可天梯还没爬到一半就会被敌人发现。现在好了,有人用鸡毛和自家的破衣服做出翅膀了,从云上下来就不是问题了。如此简单的想法要等几千年才被人想到,真是奇怪。这个做翅膀的人,想必也会做云梯、指南车……小木匠说造船厂要开工了,没时间做这么多东西。
四公子嗤笑道:“造船?拉倒吧。”
“那谁养活我?”
“国王。”
圆形的城
四月里,孔四公子把小木匠和他的翅膀带到了临淄。这是一座圆形的城,小木匠从进来,到二十年后离开,从来就没搞清过这里的方向。墙是圆的,路是圆的,连城里的河都是圆的。一路上阴雨绵绵,环绕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地面的积水仿佛一块块圆水晶,圆头圆耳的丧家犬在屋檐下抖落黄毛上的水珠,这个圆圆的梦从此把他笼罩了。
住进孔府后,雨又下了半个月。小木匠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饱览历代奇技淫巧的图谱—云梯折起来可以藏在怀里,打开后可以抛上城墙;飞车的图把叶轮画得比车身还小,一看就是失败的;宇宙的样子是一个大碗套着一个小碗,神住在大碗上,人住在小碗上……四公子还展开一幅世界地图,那是一块发霉的绢,标国界的红线都黑了,看来看去总共只有八个国家,除了“中国”,还有“娄烦”“月氏”“匈奴”这些鸡毛小国。其他国家的国名是蝇头小字,可是“中国”两字有巴掌大,“中国”就是“世界的中心”,唯一的陆地中国占了八成,“月氏”“娄烦”什么的快被挤到海里去了;海的颜色是黄的,陆地的颜色是灰的,整个看来,世界是泡在黄汤里的一块饼。小木匠觉得应该还有小人国、大人国、长脚国、骑老虎的大耳朵国、人面鸟身拿蛇当耳环的国、黑齿国、脚丫子倒着长的国、吃空气喝雨水的国……四公子说,那些地方谁也没去过,不必当真。
木鸢
雨后初晴的早晨,盐官心情特别好,就请客人出来表演御风而行。此时的翅膀已经是羊皮做的了,小木匠从最高的屋檐上跳下来,飞过了一个墙头。盐官嘀咕道:“一些奇技淫巧而已,留下来给我们家解闷吧。”他的孩子们就从影壁后面、花坛后面、冬青树丛里冒出来,最小的还不会说话,裹着肥嘟嘟的绿袄跑来跑去。就在这时,一辆乳白色的双轮车从草地上来了。它穿过低矮的紫堇花丛时,像天上的车浮在彩云上。它从东方的虹彩中渐渐脱离,带着露水来到荷塘边,还有一股暗香弥漫在氤氲晨雾中。推车的女奴圣女般端庄的脸一时吸引了小木匠,当他往轮椅中看时,另一种美击得他两腮发麻—轮椅中的女孩,下巴沉在衣领里,只露出了半份美丽,就这已经让所有的荷花黯然失色了。轮椅来到了小木匠面前,女奴伸手摸他的翅膀,摸出上面没长肉就松手了。
“小姐,”她禀报轮椅里的人,“他是人,不是神仙。”
此时小木匠抬不起头,只看见轮椅的踏板上平摊的两条细腿一动不动,就像是画在上面的一样。它们又那么干净,恐怕从不踏足人间,连一粒泥点也不沾。这时有一个声音向小木匠发问,明显不是刚才的声音了。刚才那女奴的声音是人间女孩的,而现在的声音,是从花芯里钻出来的、精灵的声音,慵懒却清新,傲慢又柔弱。小木匠听见的是:“做过木鸢吗?”他没听懂,轮椅便咿咿呀呀地走了。恍惚中,小木匠听四公子说:“这是我妹妹若姜,她从小就不能走路。”
四公子托一位熟悉的宦官把羊皮翅膀带进了宫,又催促小木匠破解古代的云梯:“王宫就在这座城市,用不了多久,一辆金子做的车就会把你接进宫的。”但是小木匠现在只想知道,木鸢是怎么回事。几百年前鲁班发明了木鸢,在房顶飞了三天,失传了,连它长得像一只鸟还是一只蜻蜓都无从查考。要是能把这东西做出来,至少能让那可怜的残疾女孩笑一笑吧。小木匠一头扎进书房,把自己埋在几千年的龟甲、简牍和帛书中,只看见一种叫“竹蜻蜓”的东西,有几个叶片,看着像蜻蜓的翅膀,却做得很死板,只能绕着一个轴转。他想,木头鸟的翅膀,怎么也得会扇,才配得上“木鸢”这么美的名字,才能配得上说出这名字的人吧。木头翅膀怎么扇起来?他去向春天的小鸟求教,听见轮椅的轱辘声就躲开,远远看见若姜,就绕道走。在做出木鸢以前,他不知道怎么跟她打招呼。天上飞过成群结队的麻雀、忽高忽低的燕子、公主般的黄鹂……可他眼前老是浮现出轮椅中的那张脸,苍白,模糊,已经看不清美在哪儿,只是打扰他想象木鸢的样子。他求鸟儿们飞得慢些、低些,结果一只飞不动的鸟掉了下来,在草坪上蹦两下,死了。他捡起来一看,那是一只木蜻蜓,和古书上的竹蜻蜓是一回事。女奴跑过来说:“把木鸢给我们。”
小木匠抬头一看,若姜就在前面的小山坡上,像一朵荷花开在了草地上。她用两只胳膊支着上身,白裙子平平地摊在草地上,是那么无力,无奈,心灰意冷。小木匠把木鸢还给婢女,回到自己作坊里。如果这就是木鸢的话,他有办法让它飞得更带劲些,加几个连轴就是了。他还要让它更好玩些,它的翅膀不再像两片桨了,而是像黄鹂的翅膀那样,刻着羽毛,涂着五彩。它的舌头是个音簧,见风就响。他来到若姜面前,轻轻一拉线,木鸢就高高地飞起来,在空中还啾啾叫。过了好一会儿,它才飘然下落。再往若姜脸上看,哈,这回看见了新面孔—她的笑容绽开了,露出了玉一样的牙齿,平日里安于寂寞的眼珠,此刻在兴奋地跳动。小木匠明白自己学会讨人欢心了。他之所以要讨她欢心,是不愿意老躲着她走,不愿意在春天的雨水中听到吱吱嘎嘎的车轮声时慌了神。然后若姜自己玩,一遍一遍放飞,无限憧憬地望着木鸢随风远去。这个不能走路的女孩,爱透了能飞的东西。小木匠呼哧呼哧把木鸢往回捡,一趟比一趟跑得远,因为木鸢越放越高,越飞越远。盐官府太小,他们就到西郊外去放,结果它追上一队大雁,飞得无影无踪。后来,小木匠又为若姜做了很多个。
美梦梳子
在等待王宫消息的漫长岁月里,小木匠的奇技淫巧属于若姜。荷塘上的大游船是他造的,船上有七个木头人,会斟酒,会奏乐;有跳舞的胡人小丑,把弦拧紧再松开,它就轮流跳十二种舞;有游动的喷水鲸鱼,若姜借助它认识了大海;有会伺候人的梳妆台,若姜照镜子时它送出热面巾和梳子,若姜把面巾放回去,装粉饼、胭脂、黛盒、眉笔、兰花的抽屉又弹出来……小木匠还多次改造若姜的轮椅,最后使它能爬山。
就在这几年里,他长成了一个棒小伙子,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有时候像鹿眼睛一般天真,有时候又讨人喜欢地眯着,能够从一个残疾女孩绝望的眼中唤起笑意。虽然有了万能轮椅,若姜却喜欢让他背,这时候他的腿就是她的,为了在梦里飞起来,若姜非要他摇扇子才睡得着。作为从来没走过路的人,若姜使唤起人来比一般的千金小姐还要不客气,任何时候想到任何东西都会对身边的任何人叫:“给我拿一下!”但是因为声音好听,不讨厌,尤其是“小木匠”这三字,被她叫来叫去的,成了只有在她嘴里才特别甜的音符,在她心情好的时候完全成了撒娇。她让小木匠抱着上轮椅时像三岁的孩子一样埋着头,整个身体都那么信任地趴在小木匠身上,让小木匠忍不住要轻拍她的背。抱她上轮椅,有时是从屋里到院子里,要走很长一截,她就一直那么温顺、那么柔软地贴在小木匠身上,还微微吐着香气,所以有一次她突然想起小木匠还有好多正事要干,问小木匠怎么还不去见国王时,小木匠说:“这儿香。”有一年盐官要小木匠到盐所挑个差事,他却愿意留下来做门客;又有一年四公子要引荐他到势力更大的丞相府,去追求“公输般在楚国的前程”,他说他没有那样的才干。
王宫还是没有消息。云梯早就做出来了,叠起来能藏在袍子里,掏出来一甩就变长了,能抛上当初“御风而行”的高檐;羊皮翅膀也改得更轻巧,方便士兵们带上云朵了。但四公子再也不往国王面前送这些玩意儿了,因为国王对云朵战、云梯战……任何的战争都不感兴趣。他唯一的兴趣是让羊车拉着他在后宫里转,羊停在哪儿,他就跟哪儿的妃子过夜—选妃子选花了眼,就让羊帮他选,结果,妃子们纷纷把青草和盐巴撒在门口,引诱国王的羊。四公子让小木匠把翅膀、云梯都收起来,等待合适的机会,甚至等待“下一个国王的纪年”。
小木匠穿行在都市的浮光掠影中,对那些骗小孩子的玩偶不屑一顾,当一个月氏国流浪汉兜售让人做美梦的玉梳子时,他却买了一把,好让若姜在梦里蹦蹦跳跳。他施舍了一个以圆梦为生的瞎子,又无梦可圆,因为每次睡眠只用来珍藏白天的记忆。路边的陌生少女让他想入非非,在看不到若姜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她们,她们不如若姜美,但是,她们有腿。府里来了新婢女后,他又忘记了世上其他有腿的女孩。桑儿第一次出现是在游船夜宴中,水蜜桃脸上生着自然的红晕,让人忍不住想舔一口会是什么滋味。那场夜宴想起来都邪门,本来府里万籁俱寂的,荷塘上突然亮起了灯火,小木匠扒着窗户一看,水面中央有人影晃动,废弃几年的游船忽然变得像几年前他刚造出来时一样了,连杂草、枯枝都让开了,夜空中传来女孩的声音:“这木人做得真巧,刚好把酒斟满,一滴都不洒。”又有一个说:“不知道吗,我们这里养着公输般呢。”小木匠走过去的时候,眼睛好像被一层黏糊糊的东西糊着,勉强能看见一群女孩围坐着,他做的木头人正在伺候她们吃喝。若姜一声甜美的“小木匠”把他引到食案前,菜样看不太清,恍惚有海岛上的果子。除了若姜以外,这些面孔都是陌生的。从不呼朋唤友的若姜一下引来这么多人,让小木匠不由得想,她是不是认识精灵。听她介绍姑娘们的名字,都是用草木取名的,也没记清,但有一个女孩的名字实实在在被他记下来了,因为那女孩说:“我家住西郊外十里堡,桑树最多的地方。”她的名字就是“桑”。木头人把一只竹筒递给小木匠,他从中抽出一支签:“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就对桑姑娘说:“你是从西边来的美人,这酒归你。”桑姑娘喝了一口,木头人学了声公鸡叫,院里的真鸡都跟着叫唤起来。她抽中“南山朝霁”,不知算谁的,若姜突然说:“小木匠。”小木匠纳闷:“你说的是我?这签跟我有关系吗?”若姜说:“你来的年头久了,自己都忘了,你来的那天,天上有彩虹。”小木匠一下想起了那一幕—雨后的“御风而行”,若姜来看时,仿佛是从彩虹里出来的。他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没想到若姜竟然记得几年前刚认识他的那一天。一位老仆拖着笤帚来到庭院里,自言自语:“星星这么多,风这么凉,天没亮,公鸡瞎叫什么?”他好像没看见荷塘上的灯火,“我知道了,不是我梦见了公鸡,就是公鸡梦见了我。”在灯火阑珊处的小木匠看来,这个人影,也是另一个世界的。
他在床头的雾气里醒来,愉快地想起这是又一个冬天了,只不知何年。手一伸出被窝,十指就冒白汽,抹一把脸,胡子上的霜就抹一手。他裹着被子来到窗前,看见若姜坐在轮椅中,在雪地中发呆,推车的是桑姑娘,多年来她一再出现,证明公鸡乱叫的那个夜晚是真实的。小木匠今天要给若姜来点新花样,他从屋里搬出了一个大海龟—实际上是木雕的大冰车。若姜的眼睛在厌倦中睁开,看见了冰车,立刻弯成了月牙儿样。她刚坐上去时,眼珠子新奇地转着,嘴乐成了柳叶形。但是溜了一圈,她就受不了那冷风了,噘起嘴,皱起了眉头。小木匠抱她上轮椅,她习惯地把头埋在了小木匠肩头,但她看见小木匠冻裂的手指头时,忽地抬起了头。
“叫人给他换个大火炉!”她吩咐桑姑娘,从刚才那个温顺的孩子,一下变成了颐指气使的主子。她又转向小木匠,“冬天里别干活了,像我一样待在屋里烤火吧。”还用自己的手握了握小木匠红肿的手。
冰车成了桑姑娘的玩具,她躺在冰车上,两脚钩住乌龟脖子,让小木匠推她,还仰起脸朝小木匠笑,这样,小木匠看见的就是一张倒着的笑脸,比平时还撩人。冰车撞在岸边,桑姑娘倒在冰上,要小木匠来拉她,小木匠拽她的胳膊,扶她的腰,隔着棉袄都能捏到她滚圆的肉,这是和若姜很不一样的东西。她嘴里的热气都哈到小木匠脸上了。那个冬天,若姜几乎不出门,只有桑姑娘的活色生香天天折磨着小木匠。有一次在屋里,小木匠忍不住动手了,桑姑娘笑着说不行,那么多人看着呢。小木匠左右一看,没人啊,她指着墙角的一排木偶说:“你做的这些都是活的,哈哈……”就跑了。其他地方更难了,桑姑娘根本没有自己的屋,她是贴身伺候若姜的,就睡在若姜旁边。终于有一天,她倒洗脚水时,小木匠从后面一把搂住她,夺下盆子,把她拽到长廊一侧的木兰树后面,亲了个够。从此以后木兰花长廊成了他俩的乐园,隔着墙,若姜正在奔跑和飞翔的梦中度过一天中最乏味的时光。
在初春的大雨滂沱的一天,若姜的午觉被小便憋醒,叫桑儿叫不答应,就自己爬下来找恭桶。恭桶在窗边,她拖着两条毫无知觉的腿挪到窗边最省事的办法不是爬,而是退,双手撑着地面,让屁股一点一点地倒退。到了恭桶边却坐不上去,双手在地面上撑直了也没法把屁股抬到恭桶的高度,就在这时她听见桑姑娘的笑声在雨声中,不远,本想喊她进来,又听见了小木匠的声音。她下死力气抓着窗格把自己吊起来,一刹那,她看见那两人在木兰树下亲嘴,窗格断了,她跌倒了。
那两人听到动静冲进来,看见恭桶打翻在地,主人躺在尿里,正要去拉,一道歇斯底里的哀鸣惊得他俩动弹不了:“给我滚得远远的!”
她一把甩开他们,自己倒退着往干净的地方挪,恭桶挡了道,她就一巴掌掀开。她的睡袍拖出一路的尿。小木匠和桑姑娘怀疑她看见什么了,但宁可相信,这是因为今天天气不好。
阴雨天过去了,若姜喜欢的季节来了,这也就是小木匠刚刚认识她的季节,北飞的大雁中不知哪一只是当年逃走的木鸢。现在西郊的原野上满天都是木鸢,盐官府的孔小姐带动了这里春天放木鸢的风潮。人们做出了像百灵、黄鹂、布谷鸟、燕子……的各种木鸢,有的甚至也会叫,但孔家的木鸢仍然是飞得最远的。它飞进了芦苇丛,桑姑娘和小木匠一起去找,过了半天都没出来,若姜忍不住驱动轮椅去看,一团芦苇在摇晃,她刚想叫,又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止住了,她在四周转悠,发现了刚刚被踩倒的芦苇,她加快速度钻进去,向那个骚动的中心逼近,向她漫长童年中凭借奇技淫巧的玩具和种种儿戏根本无法解答的那种困惑逼近,当她掀开最后一层芦苇时,目睹的是……在她记忆中,只有驴、马、牛、狗才做这种事。
“牲—口!”她说。
她下狠劲驱动这辆会爬山的轮椅,一路的行人简直不相信那两个飞转的大圆盘托着一个白影是人间的东西,连马车都被它甩在后面,看起来好像日月之车误闯人间。盐官府的人也没领略过这辆车的厉害,它前面的小轮一抬、后面的大轮子一抖,就咔啦咔啦上了台阶,像一只大蚂蚱,一眨眼,它又冲进了长廊,在木兰树丛后面忽隐忽现,大家这才明白这对轱辘对二小姐来说比一双好腿更利索。她浑身在发抖,头发在飘,只有眼珠子一动不动。那俩牲口回来后推不开她的门,就亲切地呼唤她,她把桑姑娘的衣服从窗口扔了出去。
桑姑娘被派到了厨房。新来的女奴晚上睡得特别沉,拉铃怎么也叫不醒,若姜学会了少喝水、有尿就憋到天亮。桑儿在的时候,她只要翻翻身,桑儿就会醒过来。如今她只能在梦里钩住桑儿圆滚滚的脖子,回到桑儿厚实的怀抱中,坐上恭桶。一天晚上,她把这个梦做完,身上还真的轻松,一点没有梦里那种更大的焦灼,一个黑影还守在床头,她醒了,月光照着桑姑娘哀怨的眼睛。
桑姑娘回来了,小木匠则成了陌路人。他进来,若姜就让桑姑娘推着出门,他跟着,若姜就亲手驱动轮椅,那种一往无前的势头,家犬都追不上。但是有一天,这辆不凡的轮椅出现在垃圾堆里,小木匠知道,她找人换了普通的轮椅。他心酸地把这辆轮椅捡回去,和木鸢、木偶、冰车……一切留着若姜香味的东西堆在一起。
这时候若姜已经懒得躲他,因为不论离得多近,若姜根本看不见他。只有当他去扶若姜时,那已经发僵的眼睛里会突然射出毒焰,她的胳膊会像甩蝎子一样甩开他。多年的情意一下子割断了,小木匠想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情意,从御风而行的那天,他就在毫无希望地爱她,却从未对她想入非非,抱她上轮椅时离她那么近也没动过歪念头。他早就把自己当成家犬了。“可是,若姜把我当成什么?”要是门客,一个门客和女奴偷情何至于让她那么愤怒,要是狗,没听说公狗发情会被主人抛弃的。于是他猜测在若姜的生命中,他比想象的重要。
他在外面喝闷酒,流泪。他想告诉若姜,就算真的不理他了,也还可以放他做的木鸢,也还可以坐他做的车;他想说:我和桑儿其实什么也没干,就算干了也没什么,有一种情意,跟牲口的事没关系,我从来没往你身上想过这些事,这不是因为你腿残,而是因为你太美,美过了头;他想说:什么时候还能让我抱着上轮椅,还能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伏在哥哥的肩头呢……但他突然觉得不对劲,“孩子?她是孩子吗?”酒劲上来了,他脑子里嗡嗡的,“我抱着她的时候明明觉得她的胸脯比桑姑娘的还要结实,难道她就没有感觉吗?……抱抱,木鸢,呵呵,还有冰车、木偶……给她的全是这些小孩子的把戏,我再和别人去做牲口的事……”若姜在芦苇丛里的表情浮现出来,“她长大了,真的长大了。她不会原谅我!”小木匠燥热的脑袋忽然又变得冰凉,比若姜的怨恨更可怕的是,这怨恨早晚会平息,他们早晚还会恢复来往的,而且,都是把事情想明白了,不会再稀里糊涂地让一个门客把小姐抱来抱去的了。余生还很漫长,他们会一直像熟人那样相处下去的。小木匠对着夜空长号,也无法排遣一生的郁闷。他踉踉跄跄闯进木兰花长廊,“她是一个女人,就这么简单。”他敲开门,对惊愕的桑姑娘说:“今天我伺候小姐。”
桑姑娘明白过来,刚想给他一耳光,却被他吃人的眼神吓住了。他把桑姑娘轻轻推出去,闩上门,向刚刚惊醒的若姜逼近。她凛然的目光和冰清玉洁的脸几乎让他丢尽了勇气,但他想:“不能哀求她,一个字也不能,否则就连当她的一条狗也不能。”此时,若姜瘫痪的下身恰好藏在被子里,看起来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女人。在拉扯中,她死死抓着床栏,拖着僵硬的下肢躲他,但不出声。这个仅仅凭上肢行动的女人,比桑姑娘更结实更有弹性,现在小木匠要求自己对这具偶像产生邪念。桑姑娘在窗外听见的动静,好像一窝耗子趁主人熟睡时翻东西,她知道小姐积蓄已久的愤懑正在倾泻,小木匠正以巨大的耐心赎罪,他们俩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场秘密的搏斗,连一盏灯都不敢碰翻。桑姑娘呆呆地望着月光下的木兰花,感到自己的青春在这一刻逝去了。在那以后的十二年中,她没有和小木匠说过一句话。若姜的啜泣声传来,过一会儿,小木匠光着脚跑出来,把桑姑娘拉进了屋,她倒在自己床上,用被子捂住头,但是那两人的窃窃私语像长针一样穿过被子,扎进她的耳朵。
“你把我也变成了牲口。”
“我发誓:从今以后,牲口的事,只和你一个人做。”
“你再、也、休、想。”
“为什么?”
“我就要嫁人了。”
“往哪儿嫁?”
“丞相府。”
鲁国礼服
就在若姜不搭理小木匠的日子里,丞相拜访盐官府,发现了若姜,这罩着薄雾的、忧郁中透着童真的脸,使他立刻厌倦了生机勃勃的七个妾。他快五十岁了,对女人的兴趣已经超越普通趣味,达到了收藏家的境界,他见到这稀世之宝因残缺之美而更美,就立刻决定收藏。礼典上有六十四枚木片描述他的虎威,他打仗时头盔上插着三根松鸡尾巴毛,胸口有一百零八片牛皮甲,穿着红袍子,戴着花围裙,围裙上绣着斧形纹章,腰间的绶带上挂着水苍玉、黄玉、玛瑙、绿松石、琥珀、金官印和半个虎符,还绾了两个漂亮的大花结,在战场上唯一比这累赘更多的人是国王,因此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残疾的若姜能给他当九夫人,孔家人喜出望外,若姜则陷入了绝望。
晨吐后,若姜抱着小木匠啜泣:“它是你的孩子,总有一天会回到你身边的。”桑姑娘默默地拾起痰盂出门。小木匠请求若姜把他贬为奴隶,若姜叱道:“你还敢有这卑贱的念头!”听到这声嘶力竭的喊声,桑姑娘站在门口不动弹了,她又听若姜说:“你想让孩子将来嫌弃你吗?”桑姑娘盯着痰盂里清清的汁液想:一个孩子,就从这里面长出来?它还没影儿,就把一个放木鸢的姑娘变成了母豹子?从这时起,她喜欢暗自念叨一些事了,她开始变老了。她端着痰盂回来时,若姜正把一件长袍展开给小木匠看,上面有青黑夹杂的饕餮纹。“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二百年前鲁国的丞相就穿这样的衣服,孔姓往昔的尊贵不过如此,你现在地位卑下,不要穿出去惹人笑话,留着做个念想。”
小木匠满脸困惑:“你指望我成个什么人?丞相吗?”
若姜怀着对即将夺走她青春的家族的怨恨、对他们权势的憎恶,呵斥小木匠:“即使成为国王也不为过!”
她把袍子扔到小木匠怀里,“你要是为娶不了我而懊恼的话,就用这个东西来激励自己吧。我找不到更高贵的服装!还有一样东西,我要送给你。”她推着轮椅的轱辘,目不斜视地经过桑姑娘身边,来到书案前,轮椅的轱辘把书案撞得摇晃了一下,砚里的墨都洒出来了。桑姑娘找到抹布时,若姜已经蘸着书案上的墨汁写下了一个巴掌大的“黻”字,把缣帛举起来给小木匠看,“这是我送你的名,念‘服’,就是高贵的礼服的花纹!”小木匠睁大眼睛辨认那繁复的笔画,桑姑娘也怔怔地盯着这个念“服”的怪字。若姜又斩钉截铁地说:“从今往后,你有了一个高贵的姓名—许黻!”
二·龙卷风
门客
在丞相迎娶若姜的吉日里,小木匠烂醉如泥地被人抬回屋,大家议论说,桑姑娘跟小姐走了,他还没把她搞到手,他难受。回到屋里,小木匠偷偷地变成了许黻,他把泪水洒在散发着若姜香味的礼服上,哀悼她的青春,“牲口,牲口。谁娶你谁是牲口!”他把疼痛难忍的头顶在墙上,试图从想象中的裂口把水银般的毒汁倒出来。在黑暗中他看见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子骑在若姜身上颤抖。可怜的若姜,她的下肢连躲避都不会!“杀了他!杀了他!”他带着剑冲出去,相府门口威武的士兵和耀眼的灯火却使他清醒过来,“看看,看看,我连这个门都进不了!这就是权势,这就是若姜怨恨我没有的东西!”他想象不出这深宅大院的哪一个角落是若姜的牢房。经过许多个夜晚的折磨,他找到了聊以自慰的话:
“那是我的孩子,老畜生给她上多少刑,都改变不了这一点。”
为了让孩子长大后认他,他想干点什么有出息的事,他想起了童年时代闯荡大海、寻找乐土的愿望,又怕一去不能复返,他拿起生锈的工具,发现已经失去了意义,不仅国王不需要他做的小玩意儿,即使若姜留在这里,恐怕也不需要了。
百无聊赖之际,他更多地与门客们交往起来,这是一些靠思想混饭吃的人,言语间对他流露出不屑:他童年的憧憬仅仅属于远古的人类,种种奇技淫巧早已堕落为后院的把戏,一个男人应该更现实地关心他周围的环境。四公子也出现在聚会中,他已经三十多岁了,对奇技淫巧早已失去兴趣,现在他热衷于政治、法律。许黻在聚会上占一个位置喝闷酒,像一具蜡人。出于同情,四公子悄悄给他一个忠告:“与其在这儿发呆,倒不如回去读点书。”
于是他了解了孔氏的祖先,一个几乎可以说是私生子的人,一个连自己的父亲葬在哪儿都不知道的人,童年像他一样卑贱,在小木匠为小姐制作游船的年龄,人家却在发奋地阅读古今的书简;成年以后,在分裂成棋盘状的国土上跋涉,忙于教诲国君,上百里的奔波只为了只言片语,一句话就可以道破人性的真伪。一个漆园小吏,出生在盛产孔雀毛、娃娃鱼、大河蚌、光明砂、铜和铁的国度,耳濡目染的是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这些浪漫的形象,于是他写书,在漆树下、在陋室中、在一堆草鞋中写,瓦罐里熬的是借来的谷子,但是他让人和鱼对话,让河与海交谈,他的智慧令许黻惭愧,就是这样一个人,差点做了丞相,有人请他做,他只觉得丞相是国王养的祭牲,就没去做……当许黻仔细思量这些人时,发现他们属于两类人—一类深入尘世,一类远离尘世。他喜欢后者,但他还是硬着头皮把前者的故事读完,因为若姜激励他当国王。
信使
一个信使夤夜而来,打扰了许黻的苦修:“你是若姜的哥哥吗?”听到这个魂牵梦萦的名字,许黻心颤地回头,看见了一个黑衣人,他头上挂着露水,面孔年轻而忧郁。许黻稳住心神说:“找错门了。这是门客的院子。”对方已经从他的表情中认准了人,递过一只木鱼说:“找的就是你。”许黻拆开木鱼上的线,把它分成两片,看见中间夹着一束白缣,闻到了若姜的香味。信使说:“十天以后,来取回信的也是我。”然后离开了。他的眼神中,有一个信使不该有的东西,许黻再三琢磨,明白了:这是深深的羡慕。于是他知道这是世界上第三个为若姜而迷惘的男人。在后来的十二年中,该信使总是在约定的夜晚找到许黻。十二年后,许黻把信集中起来,装满了一个衣箱,里面原来装着二十多套衣服。
若姜向桑姑娘学会了民间的“喜帕骗术”,在新婚之夜用鸡心、丝帕蒙混过关,四十天以后再吃催吐药。但这瞒不了医生,他是扁鹊的徒孙的徒孙的徒孙,十七岁成名,为了飞黄腾达来到丞相府。当他为九夫人号脉的时候,那享誉千古的医术就注定要失传,他本人就再也休想在医学殿堂中留下英名了。九夫人过门仅仅四十天,脉相表明胎儿已经三个月大,医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不忍心杀死自己做梦也想不到有多美的女人,于是他对丞相说:恭喜,九夫人有喜了。那些日子,九夫人非常想吃肉,总是忘了晨吐,医生低声提醒她:“你应该吃点梅子,你应该吐。”
对九夫人“早产”两个月的事,扁鹊的传人向丞相解释:是瘫痪和担忧引起了早产。九夫人险些因骨盆狭小送命,医生止住了她的大出血,但没能根治产后遗尿,在余生中,她每天十几次被抱到恭桶上,这些事许黻都不知道。医生在余生中的追求就是使九夫人肾有所主、水有所藏,他托了好多好多人找传说中一种红色的灵芝草,但始终没有消息。在十二年里,他以祖传的冷静、文雅、乖巧、克制、善解人意来爱九夫人,毫无希望,却掌握着心痛的自我疗法,还有意无意地向她传授。他从来没有把话挑明,他心平气和地与她讨论养生之道,让她把注意力转到自己的肾、脾、胃、肝、经络、气血……除了心和腿之外的一切生命结构上,聊以消磨时光。有时候聊完了,从她手里悄悄接过一封信。
回忆中的人
若姜在信中告诉许黻,这是个男孩,生下来有八斤重,她这么瘦的妈妈,好像麻雀生了一只小鸡。他叫“田鸢”,名是她取的,实际上在孩子出生前,她就取好了这个名。因为,他的孕育和一只木鸢多少有点瓜葛。信中通常是一个笑着的若姜,泪水也不会滴在缣帛上。但有一次她忍不住写道:
“忘掉你昨日在街头看见的那个人!那个人前呼后拥,坐在金鸾铃的马车里一动不动,身边有一个健壮的婢女抱着襁褓,前往别人的宗庙。你看见了她,但不能接近她,你想看一眼那孩子,马车却飞驰而过。知道吗,那个人也看见了你,担心你被马撞伤,或被卫兵的长戟碰伤!行了,行了,那个人是行尸走肉,你不要反复回想这一幕。永远、永远地和另一个人相守—活在你回忆中的那个人,真实的那个人!”
出嫁第二年的冬天,一个梦境促使若姜连夜冒雪找到了许黻当差的盐所,但她找到的是一把铁锁,许黻正好去四公子的学社喝酒了。等她再一次想他想得发狂的时候,许黻已成了把守狩猎场的小官。那又是一个冬天,桑姑娘驾着马车,若姜在车里缩成一团,头上戴着棉罩,只露出眼睛,那恰好是她身上永远不变的东西,它们也在静悄悄地辨认许黻,在记不清多少日子的离别后,他又成了需要重新熟悉的一个人,他的鹿眼睛有助于唤醒她的记忆。但当他们坐在同一张床上时,却无法产生激情,因为桑姑娘在北风中守着。过了半个时辰,若姜叫桑姑娘把她背到厕所去,又过了好半天,她们回来了,若姜也该回府了。
若姜也曾写信把许黻邀到丞相府,许黻不知道她尿频的事,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去了。他们俩规规矩矩地坐在堂屋,被婢女、公子、奶娘们打扰着。在许黻的记忆中,那一次,若姜的脸是最陌生的,少女时代蒙在脸上的美丽雾气消失殆尽了。他还不太明白,这是丞相的九夫人、医生的病人,一个每天喝三罐药汤、按时针灸、床底下摆着恭桶、床头案边都有拉铃的可怜生灵。他渐渐习惯于在深夜呼唤若姜,习惯于枕头下面压着鲁国礼服,习惯于怀抱虚无来挽留越来越久远的良辰美景,它在多年前的一个月中是真实的。尽管丞相府离狩猎场只有几里地,许黻想:“人与人隔着几里地,好像是几万里;日子与日子隔着几年,好像只有几天。”
其实他们还很年轻,还在同一个世界呼吸,还在诉说、梦想,而这些浮光掠影终将逝去。丞相府见面后,若姜再也没有主动约过许黻,许黻提出要求,到她那儿往往也不了了之。她不认为是桑姑娘妨碍了他们。她知道,见面要约时间,她无法预料那一天自己的心情,刮风、下雨、冷、困倦、反胃……都会影响她的心情。另外,她担心陌生的发型、松弛的皮肤、变老的嗓音在他记忆中牢牢地留下来。她最担心的还是尿频。对于浪漫的聚会来说,隔一会儿就忙着把她往恭桶上抬,太煞风景了。人生真是变幻莫测,年轻时,阻挠他们相爱的是对爱一无所知,现在却是尿频,这不足挂齿的东西。
田氏兄弟
她的主要精力都在儿子身上。儿子出生后不久,抓周抓了一只黛盒,她心里一惊:难道这孩子将来会成为情种吗?在她印象中,情种可不好,哄一个女人哄那么多年,结果怎么样呢。当时她就打定主意要把他培养成武士。对于婴儿吮手指头的嗜好,她比任何母亲都无法容忍,因为武士像战马一样,非得有一口好牙。她不厌其烦地、毫不留情地把孩子的手指头从嘴里拔出来,那号啕痛哭的婴儿又怎能知道:为了强大,一个男人,从小到大、从嘴唇到别的地方,要克制多少欲望。他五岁才断奶,十一岁还睡在母亲或婢女怀里,不揉她们的奶头就睡不着。这可不像吮手指头那么容易纠正。若姜狠狠心不让他揉,他就一直睁着眼睛,第二天起来又睁不开眼睛。若姜只得迁就他,也许他到了没有什么可以揉的时候,会自动戒掉这没出息的习惯。
三十七岁的桑儿没想到,小木匠那只不老实的手又长到他儿子身上了。这时候桑儿的水蜜桃脸已经缩成了灰褐色的坚果,胳膊腿被若姜练得像冬瓜一样粗壮,从肘下到胳肢窝,吊着一坨厚实的、没有光泽的、中年的肉,乳房又下垂又鼓胀,像常年在田间劳作的农妇的乳房一样。这样的身体,让小木匠的儿子迷上了。有一年他特别喜欢亲脸蛋,桑儿那张皱巴巴的脸让他咂咂地亲个没完,让桑儿产生了一分母爱,她三十五岁再次拒绝出嫁时,心里很清楚,最舍不得的已经不是若姜,而是这个孩子了。
这孩子五岁开始学拳术、剑术、马术和弓箭,九岁进入狩猎场。那时,他的眼睛已经完全像亲爸爸,一双鹿眼睛。由于若姜的眼睛也大,丞相误以为这是对的。他的身子骨还没长开,只是比同龄的孩子高、比他们灵巧。看起来,他就像一只大眼猴。在狩猎场,一个郎官摇旗指挥孩子们放箭,谁要是在野猪没走近时吓得放箭,就罚他给一百只弓缠牛皮,九岁的田鸢也不例外。有一门叫“弋射”的功课,是用带线的箭射飞禽,每次把线拉回来后,田鸢的箭上都是空的,郎官很奇怪这个射野猪都能射中眼睛的孩子怎么就射不中飞禽,其实,他知道母亲爱天上飞的东西,总是故意射偏。
他甚至怜悯市场上挤在笼子里的那些掉毛鸡,问母亲:“鸡有心情吗?”若姜说:“心情?这个东西,大概人和动物都有吧。”田鸢便把市场上的鸡都买下来,放养在花园里。它们一个个被黄鼠狼吃掉了,若姜教育他:弱小的动物只配关在笼子里。当她听说田鸢用羊皮鸢从山上飞下来时,吓坏了,又乐坏了,写信给许黻:
“上苍是在补偿我!我一个废人,竟生出这么个儿子!六夫人的公子说‘田鸢他妈是瘫子’,田鸢就跟他赌,背着羊皮鸢轮流从山顶往下跳,看谁变成瘫子,结果六夫人的公子在山顶吓得发抖,根本不敢跳,他再也不敢惹田鸢了。他比田鸢还大三岁呢!”
田鸢特别喜欢飞,喜欢初春的大风像水一样托着他,绿浪在脚下翻滚,喜欢山路上一个养蜂女呆呆地看着他,也喜欢在空中看着侍从的马队朝他下落的方向跑。当时许黻已经是狩猎场的看门人,田鸢飞下来崴了脚会让许黻给揉,他的脚特别肿时,许黻会用针在上面扎很多小眼,用嘴把淤血吸出来。也就在这里,许黻给他看了“黄汤里泡着饼”的世界地图,他说世界不该只有这么大,“从东海往东走,一直走到我的马桶那儿,就有一块新大陆,在实际的旅行中,那地方有三万里远,那是太阳住的地方,我早晚也会去的。”田鸢怕他被烧焦,他说:“不可能,你早晨没看到吗,太阳在东边的时候一点儿也不热。”田鸢问他干吗要去那么老远的地方,他说:“那儿还没有人,谁去了谁就是国王。”
田鸢四岁时有了个弟弟叫田雨。若姜刚把田雨生下来时,他只有四斤重,后来老是比同龄的孩子矮小,学女孩子蹲着撒尿时会被草丛淹没。若姜不指望他习武,却发现他是文曲星下凡。他三岁就认字,四岁就读完了《山海经》,有时还无师自通—若姜的手刚指到生字,他就念了出来。如果他学过“士”字、念出“仕”字,倒也好理解,可他无缘无故地念出一个“稷”字,若姜就纳闷了。她问桑姑娘,问府里的其他人,他们都说没教过田雨,她只好把这当成田雨的夙慧—前世带来的知识。田雨的后脑勺比常人鼓起一大块,若姜觉得这就是夙慧之所在,但兄弟姐妹们把这叫“梆子头”,他们说,打更的人找不着梆子,可以把田雨的脑袋卸下来,握着他的细脖子打更。田鸢还带头叫他“松鼠”,因为他吃东西时喜欢团起细细的胳膊抱着吃,就连吃一块饼也是这样。
可他的聪明是大家不得不服的,他六岁时帮工匠测出了藏书楼的高度。本来工匠要从楼顶吊一根绳子下来,但有一层层屋檐碍着,绳子拉不直,测不准,田雨解下了自己的腰带,说用这就可以测。他量出楼的影子有五十三根腰带长,自己的影子有两根腰带长,差二十六倍半,再乘以自己的身高,就知道楼有多高了。工匠们尤为惊讶的是,这六岁的孩子还想到影子会跟着太阳变,先让人在两个影子的端点用石头做了标记,再量。他说他早就用这种办法测过府里所有的高楼了。
“藏书楼是咱们家最高的,”他说,“比宗庙还高一尺。”
让若姜不解的还有田雨的棋艺。这孩子刚开始学棋时连死活都看不清楚,有时却能走出一连串正确的应手。若姜觉得这可能又是夙慧,殊不知这孩子有一种神秘能力—对他所爱的人,他有时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若姜指着生字,田雨念了出来,这是听到了若姜心里念那个字的声音,现在下棋,田雨偶尔能看到若姜心里想的下一步。到六岁时,田雨已经能听到若姜心里的整句话。那时若姜经常和孩子们一起看戏,她的眼睛和孩子们的眼睛都盯着戏台,但她不跟着孩子们一起笑,田鸢兴高采烈地把脸转向她时,她的眼神冷冷地表示:别打搅我,人的眼睛盯着一个地方,不等于她的心在那里。田鸢不知道养尊处优的母亲有什么可以发愁的,田雨说:“母亲心里想的是你的事。”
多年以后,田鸢才知道弟弟那透视人心的可怕巫术,这给弟弟带来的是负罪感,是一辈子的不开心—他根本就不想知道别人的秘密,是那些声音非要跑到他心里去,他不敢声张,更不会用来伤人,所以不管田鸢怎么叫他“松鼠”,他都不会说出田鸢是个私生子。等田鸢知道这一点时,才开始尊重弟弟,而弟弟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里了。
田鸢也有自己神神道道的地方。田氏家族有一条通神的长廊,左边是深沟,流着祭牲的血,右边是宗庙外墙,石缝没有用泥糊上,每次祭祀之前,大家要把许愿的香插在上面,他们相信神闻到血腥味飞过来时会看一看墙上的香,而且知道哪根香是谁插上的。正因为如此,田鸢十二岁时发明了自己的通神法—把他暗恋的姑娘扔掉的花插在自己门上。他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神,他的神管他的愿望,别人的神管别人的愿望,那姑娘之所以从来没看过他一眼是因为那姑娘的神听不见他的祈祷,但她摸过的花和她的神有联系,田鸢可以把愿望告诉这朵花,由这朵花转告她的神。
在通神方面,他弟弟田雨走得更远—不是把愿望丢给神就算了,还要神给他一个答复,这或许是一种尊重吧,托人办事总要问问人家办不办得到。当他想知道一个姑娘会不会看他一眼时,说不定会绕全城转一圈,告诉自己:“回到那棵树的时候如果脚步是单数,神就答应我办这件事,如果是双数就死了这条心吧。”如果他发现最后一步是第五万三千零二十步,会把最后一步迈小点,使结果成为五万三千零二十步半,这样就既不是单数也不是双数,他就有理由推翻这次环城旅行,再设计别的规则来折磨自己,或许是环球旅行吧。反正他不能让答案来得太容易,也不会用掷铜钱之类的小把戏把未来变得太明确。他小时候最大的愿望是不要和兄弟姐妹们一起吃饭,因为一看他吃饭的样子,大家就要叫他“松鼠”。大家吃饭时,他躲在阴暗角落里敲打火石,想:“要是下一次打出火星,我就得去跟他们一起吃米饼蘸蜂蜜。”打出火星他又想,“不对,刚才那是瞎想,不是神的意思。神说要连续三次打出火星,我才得去吃米饼蘸蜂蜜。”他认认真真地敲了三次,每一次都是虔诚的、用力的,因为神警告过他,只要有一次作弊,以后的问卜就统统无效。三次都打出了火星,他又想,“神刚才说的是米饼蘸蜂蜜,可现在,他们正在吃梅子和螃蟹酱卤过的野猪肝。”于是神告诉他要连续打十次火,才能决定梅子和螃蟹酱卤过的野猪肝的事。他就这样不断找到理由把打火石敲无穷次,让自己留在黑暗中。
实际上没有人吃得下梅子和螃蟹酱卤过的野猪肝。那是七月间,祠堂里热得像蒸笼,还要点那么多火炬,在大厅里堆一座冰山也不管用。那些冰是冬天从河里采来,存在地窖里的。冰的后面是火,火的后面是舞台,在黑暗的祠堂中组成一片光明得不真实的空间。此刻,田鸢被舞台上一个唱神曲的女巫深深吸引了,她的圆脸被青铜的多枝灯照得如同明月,田鸢的目光越过冰与火,拥抱她,亲吻她,含住她肉嘟嘟的嘴唇,饱尝那歌颂祖先和神的歌声的甜味。祭祀持续了十五天,每天唱两场神曲,田鸢连听了三十场。他愿意变成舞台上的白鹤被她骑在胯下,也愿意变成虚拟的日月挂在幕布上,让她对着他歌唱。他把这样的愿望告诉了许愿墙上的香:在梦里能够亲一亲她。最后一天,他正在出神,有人攥住了他的手。他抬头一看,是个陌生的瞎子。
“这个叫‘鸢’的孩子,应该把鸢放在床底下。”瞎子说。
谁也不知道这瞎子是怎么躲开卫兵溜进宗庙,又是怎么辨别方向的,他又从供案底下揪出了田雨。田雨正在找打火石,那打火石被他玩着玩着就丢了,他有这毛病,玩小东西略一走神,那东西可能会消失,比如跟若姜学写字,写着写着笔没了,在书简下面、书案下面都找不着,连珍藏着木鸢的小盒子也是这样没了的。若姜曾请方士为他画符,挂在他胸前,但是就连这也消失了。瞎子叹息道:“倒霉孩子啊,早晚会把自己弄丢。”仿佛是为了证明这预言,他把田雨推到一面镜子前,大家看到镜子里没有人。尤为奇怪的是他知道这孩子的名字,他念叨着“田雨,田雨”,突然嘶声喊叫:“申时的雨落到丙寅的土里,无声无息,这孩子将死无葬身之地!”
卫兵们扑过去抓他,他们的手毫无阻力地穿过了这瞎子的身体,而他的真身出现在镜子里,眼睛睁开了,还在嘲讽地闪着。若姜自己推着轮椅轱辘冲过去,问镜子里的人:“什么叫‘申时的雨落到丙寅的土里’?我孩子的名字不吉利吗?请先生给他起个新的名字!”他说:“没有用,决定命运的是出生时起的名字。”若姜哭了,瞎子开始往外走,在镜子里往祠堂门口走,若姜扑到了镜子上,那人已经走到镜子里的院子里,与此同时,在真实的院子里根本没有他的踪影。他就要消失在铜镜中时,突然回了一下头,话音像从水底传来一样:“把这孩子寄养在屋顶没有瓦、屋里没有铜的人家,或许能消灾。”
戎族
之后,田雨被送到了桑姑娘家,在西郊的十里堡,十多年前公鸡乱叫的晚上,小木匠就为这个请她喝“云谁之思,西方美人”的酒。丞相给这家人钱,但叮嘱他们千万不要把屋顶的茅草换成瓦片,千万不要买铜器。
若姜看着小儿子刚刚读完的《山海经》,心里一度空荡荡的,这种心情久违了十二年,她曾经在不搭理小木匠的日子里体会到,这是不得不中断某种深深迷恋的习惯时特有的空虚,她忽然觉得爱就是一种习惯。大儿子的依偎又将她带回了遥远的、她的心灵完整地属于许黻的年月里。许黻曾经在信中说:“我们可能在十年中真正地见一次面,但是我们的情意不会变。”若姜抚摸着田鸢的头发,想:“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我们还能把通信的习惯维持到今天吗?”她知道许黻在另一个黑暗的空间说:“十二年前,我们见一面是多么容易!信上有你的香味,但是没有你的体温!”于是她对虚拟的许黻说:“小木匠,这已经不是你曾经拥有的身体了,它已经破碎。”
午睡后,医生照例来到,谈到一支黑色的大军正在消灭一切国家,他们打胜仗后不留活口,因为评军功时要把头颅铺在一个广场上点数。他们是荒漠上戎族的后裔,腰间没有玉,就连当官的也只是挂一个布袋子,装着改错别字的小刀和磨刀石,他们下葬时整个身子团在棺材里,还喜欢拿活人殉葬,至少有两位国王让妃子陪过葬,据说不是先杀再埋,而是活埋,这样妃子在阴间服侍他时可以更鲜活。若姜问亡国是什么滋味,是不是孩子都要说外国话,是不是以前的钱都变成了废铜,是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要流落街头……医生说这可能不是一般的亡国,戎族会把中国人的祖宗留下的九鼎投入熔炉重新铸造,铸出团着身子进棺材的规矩、拿活人殉葬的规矩,说不定一年不再是十二个月,新年不再是一月,要是连四季的顺序、星辰的数量都改变了,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但丞相告诉若姜:“不用担心,就算国王被杀掉,我们这家人也没事。”接着朝廷下令,年俸三百石以下的男人都要上战场。若姜比任何时候都迫切地想见许黻一面,许黻只留下了一封信:
“战争会改变一些人的命运,富贵和贫贱将来都没有定数。你们好好保重。”
黑甲军
许黻所在的队伍开到了西部边境,他是个管辖五十人的小官,他们在黄河边安营扎寨、设置荆棘路障、把大捆的刺槐扔在冰冻的河面上,敌军要进入齐国,必须渡过这段河。守了两个月,都没有动静,许多士兵长了冻疮,粮草、肉和盐的供应出现了短缺,流言在军队中传开了:丞相是个里通外国的奸细,他正在克扣军队的粮饷,以便敌人顺利地打进来。一天半夜,熊熊大火照亮了半个天空,树枝的脆裂声惊醒了士兵,热风鼓荡着营帐,几千里的路障同时变成了火龙,后面传来敌人的狂笑声。雪化成了河流,浸湿了齐国士兵冻裂的脚,黄河也开始流淌,面上浮着一条条熟鱼。这火燃烧了七天七夜。敌人从烽烟中涌出来,战车、战马、步兵横冲直撞,都是黑色的,他们属于一个崇尚黑色的国家。齐国将士纷纷倒在污水里。许黻看到晨雾中驶来的轮椅、随风奏乐的假人、木兰花长廊、青黑交织的饕餮纹……他的记忆被一声尖啸带入无边无际的虚空。
敌军兵临城下,城里只有留守的少量军队和老弱病残。侵略者面对紧闭的城门安营扎寨,养精蓄锐,攻下这座城,整个中国就是他们的了。丞相给国王上了一道奏章:陛下事实上已经成了一城之主,而不是一国之王,相持下去,敌人势必攻城,敌我力量悬殊,城池势必失守,以敌人在赵国的所作所为推测,接下来势必屠城,倒不如向他们投降,让他们统一天下,那时一定封陛下为诸侯,这个国家还不是陛下的吗?国王觉得言之有理,便派使者出城议和,又诏告全城:投降是保全我黎民百姓的唯一策略,民间不得抵抗。数日后的傍晚城门打开,老百姓都紧闭门窗。这些军人进城时看见的街道与当年小木匠看见的一样空寂,夜风把树枝上的残雪刮落,在他们头顶闪烁飞扬,地面也时而扬起一团团灰白色的旋涡。军队以黑蚂蚁的阵容,庄严地开进城,有些士兵好奇地向九重台的魅影张望,被骑在马上的军官抽了鞭子,但他们引以为荣的军纪在今天是无人观赏的。他们不动一草一木,不砸那些看来好像是关着火牛的门窗,谨慎得近乎尊敬,每个人都跟着前一个人的步点向未知的目标探索。他们被这城市的羞涩弄糊涂了,他们早就不习惯不遇到反抗了,倒宁愿陷进一个暴烈的阴谋,让一场突如其来的动荡使自己清醒呢,或者在这片白色的假象后面,竟然有一座隐藏的城以火红的壮烈在期待着他们?
傍晚,征服者的使节率领三千名黑衣黑甲的士兵进入王宫,他们连头盔都不戴,他们就这样藐视敌人,旁边那些身披褐色皮甲、戴头盔的侍卫,在他们看来都是木偶。使者登上玉阶,齐王脱去冠冕下跪,群臣也轰然下跪,一位老臣抑制不住哭声。使者朗声宣布君临天下的伟大帝王的诏命:命你交出传国玉玺、兵符及佩剑,免你死罪,贬为庶民,向南放逐三千里,在十五日之内动身,你本人及子子孙孙永生永世不得返回中国;命将军交出兵符,向西放逐两千里;武官皆贬为庶民,文官解职待诏;丞相原有官职罢免,赐关内侯爵位,任命为监御史,年俸二千石。
满朝文武怨毒地瞪着丞相,原来,投降以后被封侯的不是国王,而是他。国王死志已决:“寡人是世代的王者,到那蛮夷之地,哪怕开出一座金矿,也是耻辱!”他将传国玉玺和兵符摆在面前,将佩剑解下,手按剑柄,说:“这些东西交出去之前,寡人还是国王,这个国家尚未灭亡。寡人的最后一道诏命是:将这奸贼灭九族,杀尽门客奴婢,一个不留。”
说完,引剑自裁,血溅玉阶。一位将军突然站起来怒吼:“我们还没有亡国!”然后丞相的脑袋不知被谁砍了下来。几千具木偶复活了,他们杀退黑甲军,冲出王宫,涌进丞相府,执行国王的遗诏。医生从门客们住的前院跑到家眷们住的后院,卫兵拦住他,他说:“满门抄斩……”突然一口血喷在卫兵身上,他软绵绵地倒下来,背上插着一把刀。他的灵魂飞过血腥的侯门,掠过祥和的大街,飘过开裂的大地,沿着冰封的黄河西去,攀升到太阳休息的昆仑山上,找到了使肾有所主、水有所藏的灵芝。
国王的遗诏
后院的两道门立刻被卫兵闩上、用木杠顶住了。若姜拉铃叫来桑姑娘:“听见什么了吗?”桑姑娘眯着眼睛说:“好像在刮大风。”若姜说:“不对!”桑姑娘说:“有狗叫。”若姜急道:“别发蒙了,是人在叫!”桑姑娘抬头听了听,说:“是人。哎呀!”她瞪圆了眼睛:“好像是杀人的声音。”
若姜让桑姑娘把这屋的两道门闩紧。田鸢也醒来了,他们三个抱成一团,听着狂风中的兵刃声,那竟然像是洗碗。“戎族来抢东西了,”若姜抱紧田鸢,“让他们抢,他们进来了千万别反抗。”有人在砸第一道门,没砸开,行凶的声音又从隔壁传来。他们越听越不对劲,如果是抢东西,为什么还一个劲地喊“别让他们跑了”?哎,不对,这是本国人的声音啊,是咱们的兵啊,难道亡国后有人趁火打劫?可是他们渐渐听出来了,这不是打劫,人被抢的时候发出的惊叫,和要被杀死时是不一样的!而且,挨刀子,和挨刀后没死又被追着补刀,是不一样的!若姜开始把田鸢往床底下推,桑姑娘也使劲把他往里塞,还得腾出一只手来捂他的嘴免得他哭着叫“妈”,可是他突然不叫了,哗啦一声,他从床底下拖出了一样东西,那羊皮鸢,从冰山祭祀后就一直放在床底下的鸢。若姜终于明白了,算命瞎子为什么要他们把鸢放在那儿,还想起了田雨的话—藏书楼是最高的。
这屋有个后门通向花园,过了花园就是藏书楼,若姜喊道:“从藏书楼飞出去!”田鸢要大家一起走,若姜说这鸢带不动三个人。第一道门被砸开了,刽子手正在砸第二道门。若姜抄起烛台将田鸢砸昏,让桑姑娘带他走,“去找田雨!”一阵狂风把门窗刮得嘭嘭响,“我反正是废人,死就死了,你们有腿,快走!”桑姑娘犹豫着,若姜一下砸出自己的脑浆,再也没出声。实际上她还说了一句话,要过几年才能被别人听到。桑姑娘抱着田鸢出了门,顶着狂风冲上了藏书楼,到了最高一层的露台。她绝望了—院墙离得那么远,靠一张羊皮怎么飞得出去!女眷的哀求和刀剑扎进肉的噗噗声不断传来,往下看却只有随风乱舞的松柏,人的肉身都不知在哪些黑影中挣扎,倒是有一些稍微有点好心的刺客在让这些人死得明白:“这是国王的遗诏!满门抄斩!你是奴才也不例外!”
这句话牢牢地印在了桑姑娘脑海中,成了她后半生一睡着就会听见的声音。
她想躲在这儿,却找不到藏身之处,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她豁出去了。她冲到露台上,套上羊皮翅膀,抱着昏迷的田鸢往栏杆上爬,不管能不能飞出院墙,她翻过了栏杆,万劫不复地滚向死尸横陈的庭院。就在这时,一股摧城拔寨的飓风席卷而来,激得她睁不开眼,树梢刮疼了她的手,瓦片砸在脸上,残雪飞尘裹住了她,她卷入了一个旋转而上升的旋涡。当她落地时已在郊外,夜空中只见三条灰白色的长龙远远地扭动着,龙头舔食着大地,龙尾直入星汉。这场千年未遇的龙卷风,大口吞噬着临淄城,把征服者和亡国奴统统埋葬,但它让一个孩子飞翔,让一个母亲开怀大笑,让束缚已久的灵魂摆脱僵死的腿,穿透冷酷的墙,飘到星汉云霄,看不清这是世界的末日还是刚刚诞生,命运就要终结还是重新开始,大朵的荷花和荡漾的美酒,在冬天里是否真实。这是她的最后一个冬天,在弧形的地平线上悄悄飞散。她的心里流过一汪清泉,耳朵里听到琵琶的乐曲,身子翩翩飞舞,越飞越远,连少女时代放得最高的木鸢也追不上。她穿行在金黄色的雾霭中,像一只迷失方向的蝴蝶。情不自禁的喜悦伴着往事纷至沓来。那陈年木轮载着花样年华溅起雨水,一位羞涩的少年在荷塘上营造乐园,他身上还带着海风的咸味;英俊的医生长出了络腮胡子,语调一如多年前的安宁;还有许多亲切的面孔穿梭来往。她把眼睛睁得更大,想认得更清些,但弥漫的浓雾挡住了一切。她想知道,这流光溢彩就要把她带向何方,这浓雾深处的红晕,是小木匠的微笑还是医生的灵芝,这漫天的彩霞照耀着多少生灵,以及黎明的芳草地上那些耀眼的光斑,它们掩盖着怎样的露水和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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