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鸦之影》作者:[英]安东尼·雷恩Anthony Ryan小说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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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渡鸦之影1:血歌

他第一次遇见它,是在危机四伏的森林;他再次闻听它的呼唤,是在刺客冰冷的剑下;第三次,他回头瞥见,却见它高傲昂首悄然离去……“

忠于信仰,忠于国王”——

自幼年被送入战士修道会“第六宗”以来,维林的信念从未动摇。然而,自从神秘的银狼数次救他于生死劫难,他开始听到一支持续不断的歌曲。

那歌声时而低回婉转,时而高亢嘹亮,穿透岁月与记忆,为他打开一片全新的天地。迄今所坚持的、信仰的、对抗的所有,在追逐歌声的路上日渐模糊。

维林开始迷惑,是该停下脚步守护眼前的生活,还是继续前行探求未知的真相?而真相,往往会摧毁一切……

渡鸦之影2:北塔之主

血歌奏响之时,他无法遏制地看到那些幻象:失踪的爱人,逝去的过往;火焰聚合盘绕,伤者四散奔逃;鹰羽蔽日,无尽冰原之上阵阵金铁哀鸣……

疆国盛夏,新国王一纸诏令,命维林前往北疆极寒秘境,成为守塔重臣。

他有心拒绝,又最终赴任,只因血歌做出了同样的指引。血歌之力日益增强,助维林寻得昔日同袍,封疆拓土,预警未来……

他踏出的每一步背后,歌声如影随形。在率领北疆军士披荆斩棘之际,他邂逅了同样神秘的冰原人。

力量本源的真相近在咫尺,然而血歌,却渐渐失控……维林进入前所未见、步步惊心的幻境,萦绕耳畔的曲调变得刺耳尖利。

引导他成为英雄的力量,难道终将反噬维林自身?

渡鸦之影3:火焰女王

因黑巫术重展旧颜的莱娜公主,召集群臣,振臂一呼,率军夺回都城瓦林斯堡。

此后,她又马不停蹄地打造舰队,举国征兵远征倭拉帝国,为惨死的王兄及蒙难的疆国人民讨还公道。

而真正拯救世界的重任落在维林肩头,他远涉冰原,于神话传说中搜寻真相,希冀从永生之人处获得彻底消灭盟友及其爪牙的办法。

失去血歌的引导,维林面临的危险前所未有。

与此同时,维林的好兄弟弗伦提斯高举自由的大旗,在倭拉帝国掀起一股解放奴隶的洪流。

但身处敌人腹地,弗伦提斯纵然天赋异禀,能坚持多久也是未知数。

三股力量汇集于一处,终于迎来善与恶的终极对决……

第一部
渡鸦之影,涤荡我心,
泪如奔流,冻如霜冰。
——瑟奥达诗歌,佚名

佛尼尔斯的记述
他有很多称号。虽然还不足而立,他的历练已得到岁月的认同,积攒下数不清的头衔:派他来戕害我们的疯子国王称他为疆国之剑,与他一同历经战场沉浮的追随者称他是雏鹰,和他为敌的库姆布莱人叫他黑刃,还有——我很久之后才知道——北大森里谜一般的部落民称他为伯纳尔·沙克·乌尔——渡鸦之影。
但在我和国人的眼里,他只有一个称号,正是那个称号,在那个早晨,当他被带上船舷时,不断在我脑海中回响:希望杀手。你的死期将至,我会见证。希望杀手。
令我意外的是,与我听过的传闻相反,他并不十分魁梧——虽然还是比大部分人要高;五官挺拔,但远远算不得俊俏。他的肌肉相当发达,却也不像说书人绘声绘色形容的那么夸张。唯一和传说相符的外貌特征是眼睛:黑如玉、锐如鹰。据说,他的眼睛能让人的灵魂无所遁形,只要和他四目相对,你就不可能守住任何秘密。这种话我向来不信,但见了他之后,我明白了别人相信的原因。
一整队帝国骑卫排成密集队形押送这名囚犯,长枪在手,冷峻的视线在人群中梭巡,预防骚动的苗头。但周围安静得很,根本无需操心。人们停在两旁,直勾勾地盯着他,直到马儿驮着他经过。没有叫嚷、没有唾骂,也没有石块和鸡蛋。我想起来了,他们认识他。他曾短暂地统治这座城市,率领一支异族的军队在城内驻扎,可我在他们脸上看不到恨意,看不到复仇的渴望。大部分人显示出的是好奇。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他还活着?
队伍在码头止步,犯人被喝令下马,准备登上押送的船只。我已在码头等候多时,见他们出现,赶紧放下记事本,从一口装香料的桶上站起身来,向队长点头致意:“愿荣誉与你相伴。”
队长是一名老资格的卫队长官,一条淡淡的伤疤划过下颌,皮肤黑如乌木,是南方帝国特有的肤色。他点头回礼,动作熟稔而标准:“佛尼尔斯大人。”
“这一程还算安泰?”
队长耸耸肩膀:“碰上几次麻烦。在耶瑟里亚,我们不得不敲碎几颗脑袋,因为当地人想把‘希望杀手’吊到神庙的尖顶上暴尸。”
这等忤逆行径令我怒从中来。在犯人途经的城镇都宣读过陛下的敕令,公文里说得清清楚楚:不得碰“希望杀手”一根寒毛。“我会向陛下禀告此事。”我说。
“当然,不过这是小事。”他转身面对犯人,“佛尼尔斯大人,我向您转交御下重囚一名,囚犯姓名:维林·艾尔·索纳。”
我向这名高大的男子郑重地点点头,这是一个始终萦绕在我脑海中的名字。希望杀手、希望杀手……“愿荣誉与你相伴。”我强迫自己向他致礼。
他那黑色的眼眸与我对视了一秒,刺痛我、拷问我。那一瞬间,我简直要相信那些荒诞不经的故事,怀疑这蛮族的凝视中当真蕴藏着某种魔法。他真能剥开人的灵魂么?开战至今,到处充斥着关于他的传闻,诉说他神秘的力量:他能通兽语,能对无名者发号施令,还能随心所欲地操纵天候。他的钢刃用剑下亡魂的血淬火,在战场上无坚不摧。最可怕的是,他和他的族人崇拜死亡,与先祖通灵,召唤出千奇百怪的妖灵邪异。我对这种蠢话嗤之以鼻,如果这些北方人的魔法如此强大,又怎会在我们手中承受如此惨烈的失败?
“阁下。”维林嗓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口音。他的阿尔比兰语是在地牢里学的,嘶哑的嗓音来自经年的呐喊——为了盖过战场的金铁交鸣和惨叫、赢下上百场胜利。而其中的一场,令我失去了最亲密的友人,也让这个帝国痛失未来。
我转向队长:“为什么给他戴镣铐?皇帝陛下有令,不得对他无礼。”
“没人喜欢看着他自由自在地骑马。”队长解释道,“犯人要求戴上镣铐,以免麻烦。”他走到艾尔·索纳身边,解开镣铐。这名高大的男子用满是疤痕的手揉揉手腕。
“大人!”人群中传来一声呼喊。我一转身,见一名矮胖的白袍男子快步走来,脸上汗水涔涔,想是不擅如此劳顿。“请留步!”
队长的手伸向佩刀,但艾尔·索纳浑不在意,还朝那胖子露出笑容:“阿茹安总督。”
胖子停下脚步,掏出一块蕾丝手巾抹抹脸上的汗。他的左手提着一柄长物,裹在布里。他朝队长和我点点头,但开口的对象是犯人:“阁下,没想到还能见面。您还好吗?”
“我很好,总督阁下。您怎么样?”
胖男子摊开右手,蕾丝巾从拇指边垂下,露出一手的指环:“再也不是什么总督了,只是个蹩脚的商人。生意没以前景气,但总算熬过来了。”
“佛尼尔斯大人,”维林·艾尔·索纳对我说道,“这位是霍卢斯·内斯特·阿茹安,尼莱什城前总督。”
“幸会。”阿茹安略一欠身,向我致敬。
“幸会。”我郑重回礼。希望杀手就是从他手里夺走了这座城市。守城失败后,阿茹安没有自尽,这种不名誉的做法在战后饱受指摘。但皇帝陛下(诸神佑护陛下的睿智和仁慈)考虑到城市被希望杀手所占,情况特殊,便网开一面。不过仁慈不代表他可以继续担任总督。
阿茹安转向维林:“看来您气色不错,我很高兴。我已修书一封,乞求陛下开恩。”
“我知道,受审时,他们念了你的信。”
我从庭审记录中得知,阿茹安冒着生命危险所写的信函成了一份证据,连同若干其他证据一起,表明“希望杀手”在战争期间有过耐人寻味,也不合其本性的宽悯之行。此函蒙皇帝陛下圣听,随后,陛下如此定夺:治其罪,不问其德。
“您女儿可好?”犯人问阿茹安。
“她很好,今年夏天刚成婚。对方是船工的儿子,不靠谱,但我这不中用的爹又能奈何?托您的福,至少她还有这条命来伤我的心。”
“我为你们高兴。是为婚事,不是您的苦恼。向你们致以最美好的祝愿,我给不了别的。”
“阁下,我倒是带了一件礼物来。”
阿茹安用双手托起那柄裹布的长物,递到希望杀手跟前,面色凝重得古怪:“听说您很快就用得上此物。”
这个北方的蛮族明显露出迟疑的神色,接过物件,用伤痕累累的手解开扎绳。布块抖落,亮出一把式样罕见的长剑,剑身含在鞘内,长约一码,锻得笔直,不像阿尔比兰士兵爱用的弯刀。剑柄周围有一块弧形的护手,顶端的一颗质朴的钢球是这把兵器唯一的装饰。剑柄和剑鞘满是刻痕、划痕,诉说着此剑经年的沧桑。这不是什么礼仪性的装饰品,我突然明白了,心头一阵翻江倒海:这是他的剑。他带着这把剑踏上我们的海岸。他凭着这把剑成为希望杀手。
“你一直留着?”我又惊又怒,冲阿茹安大喊。
胖商人转向我,表情变得冰冷:“荣誉心使然,大人。”
“多谢。”我还没来得及继续发作,艾尔·索纳便接口说道。他掂了掂剑的分量,拔出寸许刀身,用拇指试了试刀锋。此时,我看到卫队长身躯一震。“锋锐如昔。”
“一直都用心打理着。定期上油、砥磨。我还带来一件小小的纪念品。”阿茹安伸出手,掌心躺着一颗红宝石,中等大小,切割精良,无疑是他家族收藏中的上品。我知道,阿茹安的慷慨是有原因的,可如此明目张胆地抬高一个蛮族,再加上这把血腥的剑,还是让我很不愉快。
艾尔·索纳有些不知所措,不停摇头:“总督,我不能……”
我凑上前,轻声道:“北方人,这是你的荣幸,你配不上的荣幸。不要拒绝,否则就是对他的侮辱,也会令你更不名誉。”
他冲我眨眨黑色的双眸,旋即对阿茹安笑道:“我无法拒绝如此好意。”说罢接过宝石,“我会一直留着它。”
“但愿您别留着,”阿茹安笑答,“只有不用卖掉珠宝的人才会把珠宝留在身边。”
“说你们呢!”不远处,一艘靠港的船上传来一声呼喊,那是一艘梅迪尼安大帆船,船桨的数量和船身的宽度表明它是货船,而非传说中的梅迪尼安战舰。一名个子不高的黑胡子壮汉在船头招手,从头上所系的红头巾可知他便是船长。“你们这些阿尔比兰狗,把希望杀手带上船来!”他用典型的梅迪尼安社交辞令大喊,“别磨磨蹭蹭的,我们要错过潮汐了!”
“这艘船会带我们去岛上,正等我们上船。”我招呼犯人,开始收拾东西,“还是别惹船长生气为好。”
“看来那是真的。”阿茹安说,“你要到群岛去,为那位女夫人而战?”我不喜欢这句话的语调,满是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敬畏之情。
“是的。”犯人握了握阿茹安的手,向队长点点头,然后对我说:“大人,可以走了吗?”
“在给你们皇帝舔脚丫子的人里头,你大概算排得上号的,抄书人。”船长一边用指头戳我的胸口,一边说,“但这艘船是我的地盘。你们就睡这儿,要不就把你们绑桅杆上。”
他领我们看了落脚处——在船首的货舱里,用帘子隔出的一块地方。货舱里臭气熏天,舱底的陈年污水带着咸味,各种货物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还有水果、鱼干和数不清的香料——这是帝国有名的特产,混合出令人作呕的怪味。能不吐出来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我是堂堂的佛尼尔斯·阿利希·苏梅伦,御前史官、第一学士、皇帝陛下光荣的仆人。”我捂着嘴回答,捂嘴的手帕多少模糊了我的言辞,“我是护送御下重囚的特使,可差遣各地船主。海贼,对我放尊重点,否则我叫二十个卫兵登船,把你在全体船员面前吊起来抽鞭子。”
船长凑得更近了,难以置信的是,他的吐出的气息比货舱的味道更可怕:“试试看。出港后,我就有二十一具用来喂杀人鲸的尸体了,抄书人。”
艾尔·索纳伸脚探探舱板的一个铺位,略作环顾:“能住。我们需要食物和水。”
我怒不可遏:“你真想住这种老鼠窝?太恶心了。”
“你应该尝尝地牢的滋味,那里也有很多老鼠。”他转向船长,“水桶是在前甲板吗?”
船长用又短又粗的手指捋捋蓬乱的胡须,打量起眼前的高个子。他大概是在寻思,这些话是不是对他的嘲弄;又或者在估量,必要时能不能把这个男人杀掉。阿尔比兰沿海一带有一句俗语:宁可背对眼镜蛇,也不要背对梅迪尼安人。“要和海盾斗剑的人就是你?在伊尔黛拉,你的赔率是二十比一。我是不是应该投个铜板在你身上?海盾是那座岛上最厉害的刀手,可以把空中的苍蝇一刀两断。”
“他配得上这样的盛名。”维林·艾尔·索纳笑道,“水桶究竟在哪儿?”
“是在前甲板。每天一瓢,不准过量。我不会让船员因为你们这两个家伙缺水。食物可以到厨房取,和我们吃一样的垃圾,你们不介意吧?”
“我当然吃过更差的。如果你需要划桨手,我随时听候差遣。”
“以前干过?”
“一次。”
船长咕哝道:“会安排的。”他转身离去,同时头也不回地说:“一个小时内起帆,别跑出来妨碍我们清理甲板。”
“野蛮的岛民!”我怒气冲冲地打开行囊,摆好鹅毛笔和墨水,确认床铺下没有潜伏的老鼠,然后坐下给皇帝陛下撰函。我希望陛下了解这场无礼闹剧的全部细节。“他以后别想在阿尔比兰任何港口靠岸,我保证。”
维林·艾尔·索纳背靠船壳坐下。“你懂我的语言?”他换成北方语问道。
“我研究的就是语言,”我同样以北方语回答,“我可以流利使用帝国的七种主要通用语,还能用另外五种进行交流。”
“了不起。你会瑟奥达语吗?”
我把视线从羊皮纸上挪开,抬起头:“瑟奥达?”
“北大森的瑟奥达部落。可曾听说?”
“我对北方蛮族所知甚少,也想不到需要补足的理由。”
“作为一名学者,你对自己的无知还挺受用的。”
“我可以代表整个帝国表态,我们所有人都希望对你们一无所知。”
他歪歪头,打量着我:“你的语气带着恨意。”
我不理他,鹅毛笔在羊皮纸上飞舞,拟出呈给皇帝的信函应有的标准开场白。
“你认识他,对吗?”维林·艾尔·索纳接着说。
我的笔停住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认识‘希望’。”
我把鹅毛笔一搁,站起身来。货舱的臭味、与这个蛮族近在咫尺的现实,突然变得令我无法忍受。“对,我认识他。”我承认,“我知道他是最杰出的人。我知道他将成为这片大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皇帝。但我的恨不是因为这个,北方人。我恨你,因为‘希望’是我的朋友,而你杀了他。”
我挺起胸膛大步离去,登上舱梯,来到主甲板。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希望自己是个战士,希望有粗壮的胳膊、发达的肌肉、坚如磐石的心,可以手起刀落,来一场血腥的复仇。但这一切与我无缘:我的体形还算标准,但不强壮;我的头脑虽然敏锐,但不残忍;我不是战士。所以不会有我个人的复仇。我能为朋友做的,就是见证凶手的死期,为他的故事写下正式的结局,以悦圣心,以明史撰。
我在甲板上待了几个小时,凭栏眺望。伴着甲板长敲出的鼓声,看着阿尔比兰北岸的碧水渐变成艾瑞尼安内海的蓝波,我们的旅程开始了。离岸后,船长下令展开主帆。船开始加速,锐利的船头劈波斩浪。船首像是梅迪尼安传说中的腾蛇,也是他们无数海神中的一位,有很多长着尖牙的蛇头。满嘴利齿的蛇头随着船身起伏,被一片细浪腾起的薄雾笼罩。连续划了两个小时后,甲板长下令休息。划桨手们收起桨,结队前去用餐。当班的水手留在甲板上,操纵器械,干那些船上讨生活的人永远也干不完的杂务。有几个水手瞟了我几眼,但没人上来搭话,真是谢天谢地。
距港口还有几里格时,它们出现了。黑鳍如刀,划破海面,引来水手们欢快的呼唤:“杀人鲸!”
我没法数清数量,它们游得飞快,在海里极为自如,不时跃上海面,喷出一柱水汽,复又下潜。靠得更近一点后,我才看清它们的个头有多大——全长超过二十英尺。我在南部海域见过海豚,那些银色生灵性情活泼,能学会一些小把戏。而杀人鲸不一样,这些在水下穿梭的巨大黑影令我不安,就像自然界的冷漠和残酷的化身。船员的感受显然不太一样,他们挤在船舷边欢呼雀跃,仿佛在招呼老朋友,连船长惯常的阴沉脸色似乎也缓和了不少。
一条杀人鲸跃出水面,泛起一大片水沫,在半空扭了扭腰后轰然入水,船身为之撼动。那些梅迪尼安人一阵喝彩。噢,塞利森,我心想,看到这种景象,你应该会诗兴大发吧。
“在他们眼里,杀人鲸是神圣的。”我转过身,见希望杀手来到身旁,“他们相信,当梅迪尼安人死在海上,杀人鲸会驮着他们的灵魂游向世界尽头之外的无尽大洋。”
“怪力乱神。”我嗤之以鼻。
“你们也有信奉的神吧?”
“我的同胞信,我不信。神是虚构的,用来哄孩子的。”
“我故乡的人爱听你这种话。”
“这里不是你的故乡,北方人。我也永远不想去那个地方。”
又一条杀人鲸跃出海面,腾空足有十英尺,然后扎进水里。“奇怪,”艾尔·索纳若有所思,“当我们的船经过这片海域时,杀人鲸并不理会,它们只为梅迪尼安人现身。也许它们和梅迪尼安人有共同的信仰。”
“也许吧,”我说,“又或许是因为它们喜欢免费的午餐。”我朝一边努努嘴。船长正往海里抛鲑鱼,杀人鲸蜂拥而至,快得我的眼神都跟不上。
“为什么是你,佛尼尔斯阁下?”艾尔·索纳问,“为什么皇帝派你来?看管囚犯并不是你的职责。”
“是我要求来亲眼见证你将面临的决斗,皇帝陛下体恤臣心,同意了我的请求。当然,我还要护送艾梅伦夫人回去。”
“你是来看我死的。”
“我是来为皇室卷宗撰史的。我的身份是御前史官,别忘了。”
“我听说了。我的看守叫格里希,他非常钦佩你为这场战争所著的史书,认为那是阿尔比兰文学的无上瑰宝。作为一个在地牢里度过一生的人,他懂得很多。他会坐在牢房外,为我读上几个小时的书,一页接着一页,尤其是战役部分,他喜欢那些内容。”
“准确的研究是治史的关键。”
“那很遗憾,因为那本书里有太多的错误。”
我再一次渴望拥有战士的力量:“错误?”
“很严重。”
“很好。也许你可以用你那野蛮人的头脑思考一下,告诉我哪些地方错得很严重。”
“哦,在小细节上,你的记述基本是对的。但你说我指挥的是一支狼军团,这就错了。那其实是第三十五步兵团,被疆国禁卫军称为奔狼。”
“我一定会在返回都城的途中赶出一份修订稿。”我讥言道。
他闭上眼,开始回忆:“‘雅努斯王对北海岸的侵略只是第一步,他有更大的野心,那就是吞并整个帝国。’”
背得一字不差。他的记忆力令我叹服,但这种话实在说不出口。“那是单纯的事实。你们是来窃取帝国的。竟然以为这种计划能够得逞,雅努斯是个疯子。”
艾尔·索纳摇摇头:“我们为北海岸的港口而来。雅努斯想要的是艾瑞尼安海上的贸易航线。他不是疯子。他老了,走投无路,但不疯。”
他话语中流露出的同情令我吃惊。雅努斯是个大叛贼,这是希望杀手的传奇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你又怎么会知道他的想法?”
“他告诉我的。”
“告诉你?”我笑了,“我写了上千封信去询问,给我能想到的每一个使节和疆国官吏都发了函。愿意回函的人不多,但所有的回信都认同一点:雅努斯从不向任何人透露他的计划,哪怕是家人。”
“可你却断言他打算征服你们的整个帝国。”
“根据现有的证据,这是合理的推断。”
“合理?也许,但错了。雅努斯拥有一颗王者之心,必要时,可以坚强而冷酷。但他并不贪婪,也不做不切实际的梦。他知道疆国永远不可能征服这个帝国,我们无法聚集所需的人力和财力。我们为港口而来。他说,这是我们保障未来的唯一办法。”
“他为什么把这些机密透露给你?”
“我们……有一个约定。他把很多不能言说的事告诉了我。有一些命令,需要他的解释才能执行。但有时,我想他只是想找人倾诉。每个王者都会孤独。”
我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诱惑:这北方人知道一些我所渴求的信息,也能告诉我。我对他有了更多的敬意,以及更多的厌恶。他在利用我,他有一些必须讲述的故事,想让我记述下来。至于理由,我猜不到。但我知道这和雅努斯有关,和他将在岛上进行的决斗有关。也许他需要释放自己,在最后时刻来临前,为后世留下一份真相,让历史铭记他作为希望杀手之外的另一面。这是最后的尝试——为了救赎他的灵魂,也救赎他死去的国王的灵魂。
我盯着杀人鲸,任凭沉默蔓延,直到它们吃够送到嘴边的鲜鱼,向东方远去。最后,当太阳沉向海底,暗影渐渐拉长,我开口道:“那好,说吧。”

第1章


那个早晨,当父亲送维林去“第六宗”时,地上蒙着一层凝重的雾。他策马在前,两手抓紧鞍环,享受这难得的驰骋。父亲很少带他骑马。
“父亲大人,我们要去哪儿?”父亲带他去马厩时,他问。
高大的男子一言不发,但正在给坐骑装配鞍具的手有一瞬间的停滞。维林没有多想,他的大部分问题都被父亲无视,已经习惯了。
他们骑马离家而去,马蹄铁敲打卵石,嘚嘚响个不停。过了一会,他们穿过东门,两旁立着刑台,吊着装死人的笼子,腐烂的气味氤氲着,让人作呕。他早就学乖了,不去问这些人受罚的原因,这是父亲始终都愿意回答的极少数问题之一,他讲的故事会让维林夜不能寐,冷汗涟涟,被窗外的一切动静吓哭,生怕盗贼、暴徒或是受黑巫术荼毒的绝信徒来把他抓走。
石子路很快被城墙外的草地取代,父亲夹紧马腹,让马儿越跑越快,维林兴奋地绽开笑颜,这份愉悦让他心底里一阵羞愧。母亲两个月前刚过世,父亲的哀愁就像黑云,笼罩整栋家宅,仆人都战战兢兢,也鲜有人敢来做客。可维林才十岁,还在用孩子的眼睛看待死亡:他想念母亲,但死亡是他无法理解的概念,是成人世界的终极秘密。尽管他哭过,却不知道原因,也照样去厨房偷点心吃,在园子里玩木剑。
让马儿撒开蹄子跑了几分钟后,父亲收紧缰绳,可对维林来说,这太短暂了,他想一直这么跑下去。他们停在一扇巨大的铁拱门下。栏杆很高,比三个人叠罗汉还高,杆顶有闪着寒光的尖铁。门拱顶部立着一座铁雕像,是个战士,持剑在手,剑尖朝下,握于胸前。雕像的脸毫无生气,是骷髅的脸。两侧的围墙差不多和门一样高,左边横着一道木梁,悬着一口铜钟。
维林的父亲下马,把他从马鞍上抱下来。
“这是哪儿,父亲大人?”他压低了嗓门,可听起来却像吼叫。寂静和迷雾令他不安,他不喜欢这扇门,还有门上的雕像。凭一个孩子的直觉,他可以肯定,那双空洞的眼眶中藏着欺骗和诡计。它正注视着他,等待着什么。
父亲没有回答,径直走到铜钟旁,从腰带里抽出短剑,以剑柄敲打。在寂静的笼罩下,敲打声大得可怕。维林捂住耳朵,直到钟声荡去。他抬起头,见父亲站在一旁俯视着他。
“维林,”他用战士特有的粗哑嗓音说,“记得我教你的话吗?我们家族的信条。”
“记得,父亲大人。”
“说给我听。”
“‘忠诚即我们的力量。’”
“不错。忠诚即我们的力量。记住这句话。记住,你是我的儿子,我希望你留在这里。在这里,你会学到很多东西,你会成为第六宗的一员。但你永远是我的儿子,也要遵从我的意愿。”
门后传来一阵鞋底和碎石路的摩擦声。维林定睛一看,围栏后立着一个高高的人影,身披斗篷。他一直在等他们。他的脸隐藏在雾中,但维林感到某种局促不安,仿佛在被人打量和评鉴。他抬头看着父亲,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材健硕、相貌非凡的男子,胡须夹杂银丝,皱纹深嵌在额头和脸颊上。他的表情中有一些新的东西,一些维林从未见过、无法言状的东西。在以后的人生中,他将从上千人的脸上读到这种表情,像熟悉老朋友一样熟悉它:恐惧。他被父亲眼里非同寻常的黑暗吓了一跳,那比妈妈的眼睛都黑得多。这将是他一辈子都不会忘掉的眼神。在别人眼里,他是战争大臣、疆国第一剑士、贝特里安的英雄、国王的救星,他的儿子因他出名。但在维林眼里,他永远是一个可怕的人,是一个在这扇门前抛弃骨肉、把他丢给第六宗的父亲。
他感到父亲的大手按住了自己的后背:“走,维林。到他那边去,他不会伤害你的。”
骗人!维林在心中大喊。他拖拖拉拉地不肯挪步,被父亲推向大门。随着距离的缩短,披斗篷那人的脸显得越来越清晰,那是一张狭长的脸,有着淡蓝的眼睛和两片薄唇。维林不知不觉盯住了那双眼,长脸男人专注地回应他的目光,仿佛他的父亲不存在。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他的声音轻柔如烟,像是迷雾中的一声叹息。
维林始终不明白,当时他的声音为何毫无颤抖:“阁下,我叫维林,维林·艾尔·索纳。”
两片刀锋般的嘴唇划出一道微笑:“我不是什么阁下,孩子。我是盖涅·阿尔林,第六宗的宗老。”
维林回想起母亲教导的无数礼仪:“对不起,宗老大人。”
身后传来一声响鼻。维林转过身,父亲已策马而去。雾色很快吞没了他的坐骑,蹄声入土,渐行渐远,陷入沉寂。
“他不会回来了,维林。”长脸的宗老说道,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你知道他带你来此地的原因吗?”
“来学很多东西,成为第六宗的一员。”
“不错。但每一位兄弟都要凭自己的意愿入会,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
他突然想跑,想遁入雾色。他能逃走。他会碰上一群让他入伙的逃犯,然后住在森林里,经历一次次伟大的冒险,假装成一个孤儿……忠诚即我们的力量。
宗老看着他,面沉似水,可维林知道,他能看穿眼前这孩子脑袋里的每个想法。后来,他曾好奇,那些被不负责任的父亲拖来或骗来的孩子当中,究竟有多少人真的逃跑了。还有,他们后不后悔。
忠诚即我们的力量。
“我想进去,请收留我。”他告诉宗老。他眼中含泪,使劲眨了几下,好把泪挤走。“我想学很多东西。”
宗老伸手打开门锁,维林看到那双手上有很多伤疤。他打开门,示意维林进来:“来吧,鹰崽。你是我们的兄弟了。”
维林很快发现,第六宗的宅邸可不是什么宅子,而是一座城堡。宗老领他前往主门的途中,他看到的尽是如峭壁般耸立的花岗岩石墙。黑色的人影在城垛上巡逻,手持强弓,用蒙了雾霭的空洞眼神俯视他。入口处,一道拱形闸门徐徐升起,让两人通过。两名矛兵在站岗,都是十七岁的高年级学员,他们向经过的宗老鞠躬,姿态充满敬意。宗老仿佛没有看到他们,径直领维林穿过庭院。另一些学员正在清扫圆石路上的稻草,铁锤击打金属的鸣响从铁匠铺传来。维林见识过城堡,父母带他去过一次王宫,他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被裹得动弹不得。第一宗的宗老用他那催人入睡的嗓音喋喋不休,诉说国王有一颗多么伟大的心,让他无聊得浑身发痒。王宫就像一座金碧辉煌的迷宫,到处是雕像、织锦、光洁的大理石,士兵的胸甲亮得可以照出你的脸。王宫里没有粪臭和烟味,但有上百条阴暗的走廊,毫无疑问,其中蕴藏着种种孩子不该知道的黑色秘密。
“告诉我,你对本宗有多少了解,维林。”领他前往主楼的途中,宗老问道。
维林回忆着母亲的教诲:“第六宗执掌正义之剑,对抗信仰和疆国的敌人。”
“非常好。”宗老似乎有些意外,“看来你学得不错。但你是否知道,和其他宗会相比,有哪些职责是本宗所独有的?”
维林搜肠刮肚地思索答案,直到两人走进主楼,看到两个十多岁的男孩用木剑对战,以飞快的速度进行一连串刺劈和格挡,木剑噼啪作响,溅起一片碎屑。他们在一个用白粉笔画出的圆圈里对战,旁边站着一名握着手杖、瘦骨嶙峋的光头男子,想必是教官。每当有人被逼到圈边,手杖就会落到他身上。男孩对挨打毫不在意,完全专注于眼前的比试。其中一人突刺过猛,头上挨了一击,伤口血流如注。他踉跄后退,重重摔出圈外,又引来教官当头一棒。
“你们会战斗。”维林对宗老说,暴力和血腥的场面令他的心猛跳不已。
“对。”宗老停下脚步,低头看他,“我们战斗,我们杀戮。我们迎着箭矢和火海攻上城头。我们面对冲锋的战马和长枪寸步不退。我们在如林的枪尖矛锋中杀出血路,夺下敌人的战旗。第六宗的职责是战斗,可我们为什么战斗?”
“为了疆国。”
宗老蹲下身子,平视着他:“不错,疆国,但比疆国更重要的是什么?”
“信仰?”
“你似乎不太肯定,鹰崽。也许你学得不如我想象的那么出色。”
在他身后,教官一把拉起倒下的男孩,嘴里骂个不停:“笨手笨脚,低能,吃屎的猪!回圈里去。再敢摔倒试试,我叫你再也起不来。”
“‘信仰蕴含着我们的全部历史和灵魂,’”维林背诵道,“‘当我们进入往生,我们的精魂将和逝者的魂魄为伍,为来世寻求他们的指引。作为回报,我们要向逝者奉上荣誉和信仰。’”
宗老扬扬眉毛:“你深谙教理。”
“是的。母亲经常教导我。”
宗老的脸色突然被阴云笼罩。“你的母亲……”他顿了顿,复又戴上那一贯漠然的面具,“不宜再提你的母亲,也不能提你的父亲或其他家人。从现在起,你没有家,宗会才是你的家。你属于宗会。明白了吗?”
头部受伤的男孩再次倒下,遭到宗师的责打,手杖以不变的速度上下起落,宗师那枯骨般的脸上没有流露任何情绪。维林在父亲的脸上见过同样的表情,那是他用皮带抽打猎犬的时候。
你属于宗会。令他吃惊的是,他的心跳放缓了,回答时也没有发抖:“我明白。”
宗师名叫索利斯。他五官清瘦,刻满风霜,有一对山羊般的眼睛,灰暗、冷峻、看人时一动不动。他看了维林一眼,问:“你知道黯肉吗?”
“不知道,长官。”
索利斯宗师凑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维林的心依然不肯加速跳动。这个形如枯骨的宗师竟然杖责倒在地上的孩子,那个画面已把他的恐惧化成了满腔的愤怒。
“是死人肉,小鬼。”索利斯宗师告诉他,“那是战场上留下的肉,要被乌鸦吃,被老鼠啃。那就是你的下场,小鬼。一堆死肉。”
维林一言不发。索利斯试图用那双山羊眼看透他,但他知道,那双眼睛不会看到任何恐惧,这位宗师令他生气,而非害怕。
他被安置在北塔楼的一间阁楼里,还有十个男孩和他一起。他们年龄相仿,有人哭鼻子,因为感到孤独,觉得被遗弃了;有人笑个没完,出于离开父母的新鲜劲。索利斯让他们排好队,手杖挥向一个动作太慢的壮小子:“动作要快,蠢脑子。”
他一个个打量他们,走近了挨个骂上几句。“叫什么?”他问一名高个子的金发男孩。
“诺塔·艾尔·森达尔,长官。”
“是宗师,不是长官,猪脑子。”他走向下一个,“你呢?”
“巴库斯·耶书亚,宗师大人。”刚挨了棍子的壮小子回答。
“看来尼塞尔人还在养拉车的大马。”
就这样,直到每个人都被他羞辱了一遍。最后,他退后几步,作了一番简短的演说。“你们被家人送到这里,他们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索利斯告诉他们,“他们想让你们当英雄,想让你们为家族增光,想在猛灌啤酒或是睡妓女的时候有点吹嘘的资本,又或许只是受够了你们这些只会哭的小毛孩。行了,忘掉他们。如果他们需要你们,你们就不会站在这儿。你们是我们的人了,你们属于宗会。你们要学习战斗,要为疆国和信仰杀敌,到死为止。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一切都与你们无关。你们没有家,你们没有梦,你们对宗会以外的东西没有任何追求。”
他让他们带着各自床位上的粗布袋,沿着数不清的台阶跑到塔楼下,穿过庭院进入马房,把稻草装进布袋里。一路上,他的手杖就像打雷般响个不停。维林可以肯定,他背上挨的杖子比别人更多,也怀疑索利斯故意把他撵到更陈旧、更潮湿的草垛边上。等布袋塞满了,索利斯又用杖子抽着他们登上塔楼,叫他们把布袋放到木架上——这就是他们的床铺了。接着又是一轮猛跑,这回是跑到主楼的地窖里。他叫男孩们整队。呼气在阴冷的空气中凝成白华,喘气声在地窖中回荡,显得格外响亮。地窖看起来很大,砖石砌成的拱道向四处延伸,直到消失于黑暗之中。维林凝视走廊的暗影,恐惧在心底再度涌起,这些望不到头的黑暗中仿佛凶机暗藏。
“往前看!”索利斯的杖子落向他的胳膊,他把一声痛苦的呜咽硬生生咽了下去。
“新学员啊,索利斯宗师?”一声欢快的问候传来。一名体型硕大的男子从黑暗中现身,一盏油灯在巨掌中明明灭灭。他是维林见到的第一个腰围似乎胜过身高的人。他的腰身包裹在一条宽大的斗篷里,和其他宗师一样是深蓝色,但胸前绣着一朵红玫瑰。索利斯宗师的斗篷没有任何装饰。
“又一批废物,格瑞林宗师。”他的语气里透着一股无奈。
格瑞林用肉乎乎的脸挤出一个笑容,但转瞬即逝:“有您的指导,他们真是太幸运了。”
随后是短暂的沉默,维林感受到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最后是索利斯先开口,这让他觉得很不寻常。“他们需要装备。”
“当然。”格瑞林走上前端详这些孩子。他的身材如此肥硕,脚步却相当轻快,实在有点古怪,仿佛是用抹了油的脚底在石砖上滑行。“为了面对将来的战斗,这些小战士必须武装起来。”他的笑脸犹在,但维林发现他扫视众人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欢快。他再次想起父亲。有一次,父亲带他去马市,有个养马人向他兜售一匹战马,当时父亲就是这样的眼神。父亲会绕着马兜圈子,告诉维林如何辨识良驹:肌肉厚实的马适合近战,但冲锋太慢,最好的坐骑需要保留一点野性。“注意眼睛,维林。”他告诉他,“要找眼里闪着火光的马。”
这就是格瑞林现在所寻找的东西吗?他们眼里的火光?他在寻找某种判断的依据,评估谁能坚持到最后、每个人在冲锋或近战中会有什么样的表现。
格瑞林停在一个身材偏瘦的孩子旁,他叫凯涅斯,是索利斯骂得最凶的对象之一。格瑞林低头看着他,看得十分用心,看得孩子扭捏不安。“你叫什么,小战士?”格瑞林问。
凯涅斯咽了下口水才开口:“凯涅斯·艾尔·奈萨,宗师大人。”
“艾尔·奈萨。”格瑞林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如果我记性还不错的话,是个富裕的贵族家庭,封地在南方,和霍尔尼什家族是联姻的盟友。你离家很远呐。”
“是的,宗师大人。”
“好啦,别发愁。宗会是你的新家。”他在凯涅斯的肩上拍了三下,把孩子吓得往后缩了缩。索利斯的杖子显然让他对哪怕最温柔的触碰都心怀恐惧。格瑞林沿着队伍一路走去,向男孩们提各种问题,让他们安心。在此期间,索利斯宗师一直拿手杖敲打靴帮子,嗒、嗒、嗒、嗒,棍子敲打皮面的声音在地窖里回荡。
“你的名字我想必不用问,小战士。”格瑞林硕大的身影完全罩住了维林,“艾尔·索纳。你父亲和我在梅迪尼安战争中并肩战斗过。他是一个伟大的人,你有他的模样。”
维林看出了话里的陷阱,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没有家,宗师大人。我只有宗会。”
“啊,可宗会也是家,小战士。”格瑞林咯咯一笑,向前走去,“索利斯宗师和我就是你们的叔叔。”这句话让他笑得更欢了。维林看向索利斯,他正瞪着格瑞林,毫不掩饰眼中的恨意。
“跟我来,你们这些小勇士!”格瑞林把油灯提过头顶,朝地窖深处走去,“别乱跑,老鼠可不喜欢外人,有些家伙个头比你们还大。”他又咯咯笑起来。维林身边的凯涅斯呜咽了一声,睁大眼瞪着无底的黑暗。
“别理他。”维林低声说,“这里没老鼠。这地方太干净了,老鼠没吃的。”他对自己的话完全没把握,但听起来还算鼓舞人心。
“闭上你的嘴,索纳!”索利斯的杖子带着风声落向他头顶,“脚下别停。”
他们跟着格瑞林宗师手中摇曳不定的灯光钻进地窖黑暗的虚空,脚步声和胖男人的笑声混成一片荒诞如梦的回声,时不时点缀着索利斯的杖子拍打出的清脆强音。凯涅斯两眼翻飞,显然在寻找巨鼠的踪迹。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那么久,他们终于来到一扇厚实的橡木门前,门开在粗糙的石面上。格瑞林吩咐他们等着,从腰带上取下一串钥匙,打开门锁。
“好了,小伙子,”他把门一推到底,“为了将来的战斗,让我们武装起来。”
门后的空间像是个巨型石窟,刀剑、枪矛、弓箭和上百种其他兵器在架子上一字排开,望不到头,在火把的照耀下闪着寒光。沿墙摆着一排木桶,还有数不清的麻袋,装着面粉和谷子。“我的小王国,”格瑞林对他们说,“我是地库总管、武器保管长,这里的每颗豆子、每个箭镞我都数过不止一遍。你们需要的任何东西都由我提供,如果丢了什么,也要向我交代。”维林注意到,他的笑容消失了。
他们在库房外排成队,格瑞林取来了包裹——十个鼓鼓囊囊的灰色棉布袋。“这是宗会的礼物,小伙子。”格瑞林欢快地告诉他们,同时在每个男孩脚边放下一个包袱,“你们会在包袱里找到以下物件:一把阿斯莱式样的木剑,一柄十二英寸长的猎刀,一双靴子,两条紧身裤,两件棉衬衣,一条斗篷,一个扣环,一个钱包——当然是空的。还有这个……”格瑞林宗师把某个物件举到灯前,是一条项链,坠子微微打转,在火光中闪耀。那个坠子是个银质圆形徽章,中间嵌着一个人像,维林认得,那是宗会大门顶上的骷髅头战士。“这是我们宗会的徽章。”格瑞林接着讲,“徽章上的人像是萨尔卓斯·艾尔·耶里亚,第一任宗老。永远戴着它,不管是睡觉、洗澡,永远不得拿下。对于忘记这条规矩的孩子,我相信索利斯宗师有很多惩罚的点子。”
索利斯没出声,杖子和靴面的敲击足以表达一切。
“我的另一份礼物只是一条简单的忠告,”格瑞林继续道,“宗会的生活是严酷的,且往往短暂。你们中的很多人,也许是全部的人,会在最终试炼来临前被驱逐。就算通过所有考验、成为我们的兄弟,你们也要在遥远的边境度过一生,与蛮族、恶徒或异端进行无数战斗。幸运的人送命,不幸的人残废。服役十五年后依然活着的人可以成为宗将,或是回到这里教导后来者。这是你们的家人为你们安排的人生。虽然听来像胡扯,但这是一种荣誉,要珍惜,要听从你们宗师的指导,学会我们能教的一切,永远忠于信仰。记住这些话,你们就能在宗会里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他摊开肥硕的手掌,又笑了起来,“我能告诉你们的只有这些,小战士。好了,整好队,跑步前进。等你们弄丢这些珍贵的礼物,我们很快还会再见。”他再次窃笑,肥大的身影消失在库房深处。在索利斯杖子的驱策下,孩子们向外走去,格瑞林的笑声一直回荡着,如影随形。
这是一根六英尺高的柱子,上段漆成红色,中段是蓝色,下段是绿色。操场上散布着二十来根这样的柱子,于无声中见证他们所受的折磨。索利斯要求他们各自站在一根柱子前,用木剑击打他喊出的颜色。
“绿!红!绿!蓝!红!蓝!红!绿!绿……”
几分钟后,维林的胳膊开始酸痛,但他依然不停挥舞木剑,每一下都竭尽全力。巴库斯在几次挥击后放下胳膊,招来一顿好打,打得他收敛了习惯性的笑容,额头血迹斑斑。
“红!红!蓝!绿!红!蓝!蓝……”
维林发觉击打会反震自己的手臂,除非在接触柱子的一瞬间调整挥剑角度,让剑刃划过柱子,而不是直接砸上去。索利斯走到他身后站定,令他后背发麻,他已做好了挨揍的准备,可索利斯只是看了一会,自言自语几句,便去惩罚听到红色口令却砍上蓝色的诺塔了。“不长眼啊,公子哥!”诺塔的脖子挨了一下,眨眼挤掉眼泪,继续跟柱子拼命。
他让孩子们持续练习了几个小时,手杖锐利的击打声应和着木剑与柱子的撞击声,就像一场二重奏。过了一会儿,他要求他们换手。“宗会的兄弟可以用任何一只手战斗。”他说,“断一条胳膊也不是懦弱的借口。”
又过了仿佛没有尽头的一个小时之后,他叫停众人,让他们列队,把手里的杖子换成一把木剑,和他们一样的阿斯莱式样的直剑,剑柄和柄球加起来有一个半手掌的长度,剑柄周围有一道弧形的薄铁护手,用来保护挥剑者的手指。维林对剑有点了解,他家餐厅的壁炉上方挂着父亲很多的剑,令这男孩手心发痒,但从不敢碰。那些剑当然比眼前的木头玩具更大,剑身至少有一码长,满是使用的痕迹。剑锋依然锐利,但边缘有不规则的缺口,缘于铁匠的磨刀石,为了磨去一把剑在战场上积攒的累累伤痕。有一把剑始终比其他剑更吸引他的目光,高悬在他远远够不到的高度,剑尖朝下,直指他的鼻头。这是一把十分质朴的兵刃,和大部分剑一样属于阿斯莱式样,也不像某些剑那样拥有精美的匠工。剑身没有修复,虽然打磨得很光洁,但与众不同的是,每一条刻痕、划痕和凹痕都留在这片已经面目全非的精钢上。维林不敢问父亲,于是向母亲打听,可心头惶恐依然:他知道,母亲恨父亲的剑。他在母亲的起居室找到了正在看书,也经常看书的母亲。那时,母亲得病还不久,憔悴攫占了她的面容,让维林总是忍不住看得发怔。见他悄悄走来,她笑了笑,拍拍身旁的椅子。她喜欢拿自己的书给他看,一边让他看书里的插图,一边讲故事给他听,都是些关于信仰、关于王国的故事。他坐下来,耐心听母亲讲述无信者科尔李斯的故事,此人拒不接受逝者的指引,招来永恒死亡的诅咒。最后,直到母亲停顿了有一会儿,他才斗胆询问:“妈妈,父亲为什么不修好那把剑?”
她的视线停在书页当中,没有看他。沉默慢慢滋长,他怀疑母亲会不会借用父亲的做法,干脆不理会他。当他正准备道歉、请求离去时,她开口了:“那是你父亲加入国王军队之初得到的剑。在疆国初生的那段岁月,他在这把剑的陪伴下历经多年的战斗。战火底定,国王封他为疆国之剑,所以你才有维林·艾尔·索纳这个名字,而非平凡的维林·索纳。剑身的痕迹是你父亲走到今日的见证,所以他保留至今。”
“醒醒,索纳!”索利斯的呵斥把他惊回现实,“你先上,老鼠脸。”他对凯涅斯说,示意这个瘦小的男孩站到他身前几步远的地方,“我进攻,你们防守。轮流上,直到有人挡下一击才算完。”
说罢,他化成一团模糊的光影,快得眼睛都跟不上。他的剑向前突刺,结结实实地命中凯涅斯的胸口,把他打得四脚朝天,连剑都没来得及举。
“可怜虫奈萨。”索利斯懒得多骂,“下一个,叫什么来着,邓透斯。”
邓透斯有一张尖脸,头发细软,四肢瘦长。他带着浓重的仑法尔西部口音,是乡下土话,索利斯很受不了。“你战斗的能耐和说话差不多。”当他如此作评时,灰色的剑身已经撞上邓透斯的肋骨,疼得他在地上缩成一团。“耶书亚,你是下一个。”
巴库斯设法躲过了闪电般的第一下突刺,但他的反击没能碰到宗师的剑,于是被一记奔向下盘的横砍扫翻在地。
很快,又有两个男孩先后倒地,接下来的诺塔也一样,虽然他差一点闪过突刺,但索利斯完全不为所动。“你们要干得更像样点。”他转向维林,“轮到你了,索纳。”
维林在索利斯身前站定,等待。索利斯与他视线交会,用冰冷的凝视攫取他的注意力,那双苍白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维林没有思考,只是行动,侧身一步,抬起剑,剑身弹开索利斯的突刺,发出一声脆响。
维林退后一步,握剑准备防御下一击。他设法不去在意周遭冰封般的沉寂,集中精力思考索利斯宗师下一次攻击可能使用的手段,那一击无疑会倾注宗师出丑后的愤怒。但没有攻击袭来。索利斯宗师只是收起木剑,叫他们收拾好东西,跟他去餐厅。维林随众人穿过操场进入庭院,一路上用心盯着宗师,防备突如其来的变故,搜寻杖子即将落到头顶的征兆,但索利斯阴沉的举止没有任何变化。维林难以相信宗师会任由此事过去,他打定主意,一定要保持警惕,随时准备迎接这躲不掉的惩罚。
用餐的场面倒是挺让人吃惊。餐厅里挤满男孩,人声嘈杂,全是孩子惯常的胡话和闲话。餐桌上的座次按年龄分,最小的孩子靠门坐,因为那边风最大;最大的孩子坐最靠里的桌子,就在宗师的餐桌旁。宗师大约有三十名,个个眼神严厉,大多都很沉默,身上挂着许多伤疤,有几人还露出烧伤所留下的铁青色疤痕。有个坐在桌子尽头的宗师不声不响地嚼着盘子里的面包和奶酪,他的整块头皮似乎都被烧焦了。只有格瑞林宗师的脸上喜气洋洋,笑容开怀,肉球似的手捏着一只鸡腿。他不时蹦出两句俏皮话,其他宗师或无视,或礼节性地点点头。
索利斯宗师领他们来到门边的餐桌,叫他们坐下。一些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孩子已经就座。他们早来几周,一直在其他宗师手下受训。维林发现有些孩子显露出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不时推搡、冷笑,令他很是反感。
“你们可以自由交谈。”索利斯对他们说,“吃东西,别扔。用餐时间有一小时。”他弯下腰,对维林轻声说:“如果要打架,别打断骨头。”说罢,他向宗师的餐桌走去。
一盘盘食物把餐桌摆得满满当当,有烤鸡、馅饼、水果、面包、奶酪,甚至蛋糕。与维林迄今为止所见到的苦修环境相比,这场盛宴形成了截然的反差。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见到这么多食物堆在一个地方,上一次是在王宫,而那时候他几乎不被允许吃任何东西。男孩们默默干坐了一会儿,一来是被桌上山一般的食物惊到了,但主要还是怕羞。在这里,他们毕竟还是生面孔。
“你怎么办到的?”
维林抬起头,见身板结实的巴库斯正隔着糕点堆成的小山跟他说话,那个男孩来自尼塞尔。“什么?”
“你怎么挡住攻击的?”
其他男孩热切地看着他,诺塔用餐巾纸轻抹流血的嘴唇,那是索利斯送给他的教训。维林分不清众人的眼神是嫉妒还是愤恨。“是他的眼睛。”他拿起水罐,往自己餐盘边的锡制水杯里倒了一点。
“他的眼睛咋了?”邓透斯问道。他拿了一个圆面包,正掰成小块往嘴里塞,面包屑随着他的话不住地往外喷。“你想说他的眼睛带黑巫术?”
诺塔笑了,巴库斯也跟着笑,但其他男孩都被这句话吓得够呛,只有凯涅斯除外。他往餐盘里盛了分量不多的鸡肉和土豆,正专注地嚼着,显然对这场对话毫无兴趣。
维林局促地挪挪屁股,不喜欢被人关注的感觉。“他会用眼神定住你。”他解释道,“他盯着你看,你也盯回去,这就被定住了。当你还在猜测他的盘算时,他已经出手了。别看他的眼睛,看他的脚和剑。”
巴库斯啃了一口苹果,含混不清地说:“他说得对,我觉得他那时想对我催眠。”
“啥是催眠?”邓透斯问道。
“有点像魔法,但只是一种把戏。”巴库斯答道,“去年的夏令集市上有个耍戏法的男人,可以让人以为自己是猪。他能让人趴在地上学猪叫,在大粪里滚来滚去。”
“怎么办到的?”
“我不知道,肯定是什么把戏。他在人眼前晃动一个小物件,对他们小声说话,过一会儿,他们就全听他的了。”
“你觉得索利斯宗师有这种本事?”叶尼斯问。索利斯说他长得像头驴。
“信仰在上,谁知道呢?听说宗会的宗师对黑巫术懂得挺多,特别是第六宗。”巴库斯抓起一只鸡腿,满足地看了几眼,咬上一大口,“看来他们也挺会做菜的。让我们睡稻草,天天挨揍,可也想让我们吃好。”
“是啊。”邓透斯赞同,“像我叔叔锡姆的狗。”
一阵沉默,所有人都在思考。“你叔叔的狗?”诺塔追问。
邓透斯点点头,嘴里塞满馅饼,嚼得不亦乐乎。“哮犬,在咱们西部是最棒的斗犬,给他赢了十场,去年冬天被啃断了喉咙。锡姆叔叔可爱这狗了,他有四个娃,三个妈生的,可还是最爱狗,先喂狗再喂娃。狗吃得也最好。给娃喝粥,给狗吃牛扒。”他咯咯直笑,笑得很冷,“臭老头子。”
诺塔没明白:“仑法尔贱民拿什么喂狗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那样的狗更能打。”维林说,“吃得好,肌肉会更发达。所以战马都吃上等玉米和燕麦,不会在牧地里放养。”他朝桌上的食物点点头,“他们让我们吃得越好,我们就越能打。”他迎向诺塔的视线,“而且,你不该叫他贱民。在这里,我们都是贱民。”
诺塔冷眼回视:“你无权以领袖自居,艾尔·索纳。就算你是战争大臣的儿子……”
“我不是谁的儿子,你也不是。”维林拿起一只圆面包,他的胃开始抱怨了,“今后再也不是。”
众人猛然坠入沉默,只顾闷头吃饭。过了一会儿,另一张桌上爆发了一场争斗,好一阵拳打脚踢间,餐盘和食物一片狼藉。有些孩子马上加入混战,有些孩子在一旁呐喊助威,大部分孩子待在原来的座位没动,有人甚至连头也没抬。激烈的斗殴持续了几分钟,直到那个头皮被烧焦的宗师上前制止。他挥舞一根粗棍,下手极有效率,而且冷酷无情。他检查身处混战中心的孩子有没有受重伤,擦去他们鼻子和嘴上的血迹,叫他们坐回桌旁。有个孩子被打昏了,他命令两个男孩扛他去医疗室。须臾间,餐厅里又恢复喧闹,孩子们继续交头接耳,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不知道我们以后要打多少仗。”巴库斯说。
“老多老多的。”邓透斯应道,“你们都听见那个胖宗师说啥了。”
“人们说,战争在疆国已经成为历史。”凯涅斯说。这是他第一次开口,他对发表看法似乎非常谨慎,“也许不会有战争让我们去打。”
“总会有战争的。”维林说。这是他从母亲那里听来的一句话,实际上,是她和父亲争吵时喊出的一句话。那场争吵发生在父亲最后一次出征前,也是母亲得病之前。那个早晨,国王的信使抵达,带来了封蜡的信函。读完信,父亲开始收拾兵器,命马夫给他最好的战马上鞍具。维林的母亲哭出了声,两人前往她的起居室,好在维林看不到的地方尽情争吵。他听不见父亲说的话,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安慰。但母亲根本不听。“回家别上我的床!”她断喝,“你的血腥味叫我作呕。”
父亲又说了些什么,依然是抚慰的语调。
“这话你上次说过。再上次也是。”母亲答道,“以后你还会说。总会有战争的。”
过了一会儿,她又哭起来,然后是沉默。父亲走出房间,拍拍维林的脑袋,走向等候的战马,跃上马背。经过漫长的四个月,父亲回家了,维林发现父母睡到了不同的房间。
用餐后是惯常的宗会仪式。餐桌被清理干净,男孩们默默地坐着,听宗老诵读信仰之文。他的声音清澈洪亮,填满整座餐厅。虽然心情灰暗,维林却觉得宗老的话语有种奇怪的、振奋人心的力量,令他想起母亲,想起她的信念是如何坚定,在遭受病痛折磨的漫长时日中也从不动摇。如果她还活着,他会不会被送到这里来?他略一思考,马上有了十分肯定的答案:母亲绝不会容许。
诵读完毕后,宗老让他们进行个人冥想,感谢逝者的赐福。维林忍着泪,在心中向母亲传达爱意,祈求她为今后的考验提供指引。
最年幼的孩子承担最脏最差的杂务,这似乎是宗会的第一会规。于是,仪式结束后,索利斯把他们领到马厩,在熏天的臭气中掏了几个小时的粪。然后,他们必须用小车把马粪运到斯蒙提宗师的菜园,倒入肥料堆。他个子非常高,好像没法说话,双手被泥土染黑。他用抽风似的手势加上喉咙里的古怪音节,来指示他们,以音调的高低表示他们做得对不对。他和索利斯用其他方法沟通,是一种宗师能瞬间理解的复杂手语。菜园在高墙外,面积很大,将近一顷,卷心菜、大头菜和其他蔬菜排成长列,栽得规规整整。他还种了一小片果园,园子用石墙围起。时值晚冬,他正忙着给果树修枝,孩子们的杂活之一就是收集剪下的枝杈用来生火。
在他们提着装满柴火的篮子返回主楼的路上,维林鼓足勇气,向索利斯宗师提问:“斯蒙提宗师为什么不能说话,宗师大人?”
他准备挨揍,可索利斯的责罚仅止于瞪了他一眼。他们的脚步都很沉重。片刻沉默后,索利斯低声说:“罗纳人割了他的舌头。”
维林不禁发起抖来。他听说过罗纳人,没人不知道。父亲收藏的剑中,至少有一把曾用于对抗罗纳人的战役。那些山里的野人栖息在遥远的北地,热衷于劫掠仑法尔一带的村庄,强暴、偷盗、杀人,以残暴的行径为乐。有人叫他们狼人,据说他们有毛皮和利齿,能生吞敌人的血肉。
“他咋能活下来啊,宗师大人?”邓透斯过来打听,“我叔叔塔姆跟罗纳人打过,他说罗纳人从来不留活口。”
索利斯射向邓透斯的目光比瞪维林的时候更吓人:“他跑了。斯蒙提宗师有勇有谋,为宗会立过汗马功劳。这事不必再提。”他一棍子抽到诺塔腿上,“别慢吞吞的,森达尔。”
干完杂活又是练剑。这一次,索利斯演示了几个动作,让他们照学。如果有人出错,就得绕操场全速奔跑。起先,他们几乎没有做对的时候,一直跑个没完,但最终把成功率提高到五成以上。
天色渐暗,索利斯宣布结束练习,众人返回餐厅,晚饭是面包和牛奶。几乎没人说话,他们都累坏了。巴库斯开了几个玩笑,邓透斯讲了一些他某个叔叔的故事,但大家都兴致寥寥。餐毕,索利斯逼着他们列队跑步回房,他们沿着台阶往上跑,气喘吁吁,筋疲力尽。
“你们在宗会的第一天结束了。”他对男孩们说,“明早,你们想走就走,这是宗会的规矩。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苦,好好想清楚。”
说完,他走了。他们在烛光下喘个不停,思索明天的决定。
“你们说早饭会不会给蛋吃?”邓透斯一脸好奇。
夜里,维林在草褥里蜷成一团,尽管累成那样,却无法入睡。巴库斯在打鼾,但这不是他睡不着的原因。他的脑袋被这一天里发生的人生巨变塞满。父亲不要他了,把他推到那扇门前,推进这个满是殴打、学习死亡的地方。他敢肯定,父亲恨他,见到他会想起亡妻,所以宁可眼不见为净。他也可以去恨,恨是简单的,如果母爱不能给他力量,恨可以。忠诚即我们的力量。他对这句话报以无声的冷笑。忠诚是你的力量,父亲。对你的恨将是我的力量。
有人在黑暗中哭泣,在稻草上洒泪。是诺塔,还是邓透斯,凯涅斯?他无从分辨。啜泣声与巴库斯锯木头般的鼾声形成鲜明对比,一个凄凉孤独,一个漠然反复。维林也想哭,想流一流眼泪,纵情于自怜自艾的深渊,可眼泪就是出不来。他无法平静,恨和怒的狂涛此起彼伏,令心脏随之猛跳,他简直怀疑会从肋骨间蹦出来。恐慌让心跳更快,汗珠挂满额头,打湿了他的胸膛。这太可怕了,根本无法忍受,他必须出去,必须离开这个地方……“维林。”
黑暗中传来一声呼唤,清晰而真实,他狂跳的心立刻缓了下来。他挺身坐起,两眼在房间的暗影间搜寻。他一点也不害怕,因为这声音是如此熟悉。是母亲。是她的灵魂来找他,抚慰他,拯救他。
她没有再次显灵。虽然他竖起耳朵守了一个小时,但没有再传来任何话语。可他知道那一声呼唤是真真切切的。她来过。
他重新躺回如针扎般令人难受的草褥,终于被疲劳感压倒。啜泣声已经停止,连巴库斯的呼噜都仿佛不那么刺耳了。他遁入一片无梦无忧的睡乡。

第2章


进入修道会一年后,维林杀了第一个人。这一年,他们在严厉的宗师手底经历艰苦的训练,生活是日复一日的折磨,没有尽头。他们的日程从五点开始,先是在操场上用木剑对着柱子挥砍几个小时,然后尝试抵挡索利斯宗师的攻击,最后模仿他教的剑招,招式一天比一天复杂。格挡索利斯的攻击时,维林依然是最有办法的那个,但宗师经常能找到突破防御的法子,让他身负瘀青、沮丧倒地。大家充分掌握了不被宗师的眼神定身的技巧,可索利斯还会很多把戏。
每周的费迪安日全天都要练剑,但伊迪安日属于弓箭,教官是切克仑宗师。这个尼塞尔人肌肉发达,嗓门不大,指导他们用适合儿童体型的强弓射靶。“节奏,孩子们,节奏就是一切。”他说,“搭箭、引弓、放弦……搭、引、放……”
维林发觉弓术是一门很难精通的技艺。弓拉起来费劲,也很难瞄准,指尖被弓弦磨得生疼,胳膊因肌肉生长而酸胀不已。他射出的箭常常跑到靶边,或者干脆脱靶。他开始害怕弓术考试那一天的来临,考试要求在一条围巾落地的时间内从二十步外射中四次靶心。这简直是不可能的神技。
邓透斯很快证明自己是最好的弓手,几乎箭箭正中靶心。“孩子,你以前练过?”切克仑问他。
“嗯,宗师大人。我叔叔杜雷特教过我,他以前偷猎封地令主的鹿,被砍了手指才不干的。”
让维林恼火的是,诺塔仅次于邓透斯,射中靶心如家常便饭,总是刺激到他。两人之间的紧张状态从第一顿饭开始滋长,因那个金发男孩的傲慢而膨胀。他嘲笑其他男孩的失败,常常在他们背后数落;还成天炫耀自己的家族,而别人都不这么做。诺塔谈到家族的土地,谈到数不清的房屋,谈到和父亲一起打猎、骑马的日子,还说他父亲是国王的第一大臣。正是父亲教他弓术,用的是一把紫杉木做的长弓,就和库姆布莱人用的一样,而不是他们手中这种牛角和梣木做的复合强弓。诺塔认为,综合考虑一切因素,长弓是最好的武器,他父亲也信誓旦旦地这么讲。诺塔的父亲似乎有很多想法。
欧普里安日用来学习棍术,由豪恩林宗师指导,就是维林在餐厅初次见到的那个焦了头皮的男子。他们拿着长约四英尺的木棍练习对战,以后要换成五英尺长的战戟,这是宗会结阵战斗的标准武器。豪恩林性情开朗,动不动就笑,喜欢唱歌。他经常在孩子们练习时唱歌或吟诵,大部分是战士的曲子,也有一些爱情歌谣,调子出人意料的精准,吐音也清晰,让维林回想起他在王宫里见过的歌手。
他的棍法学得很快。他喜欢挥棍的呼啸声,还有棍子在手中的感觉。有时他甚至觉得棍比剑更好,易于操控,也更结实。当诺塔暴露出棍术上的无能,他对棍子的喜爱又深了一层——诺塔经常被对手打落棍子,成天都在吸吮被敲麻的手指。
基格里安日很快就成为他们讨厌的日子,因为那天要在马厩干活,连续几个小时铲粪、闪躲锋利的马齿和上了蹄铁的踢踹,然后清理黏在墙上的无数污垢。壬希尔宗师是马房的主人,和他相比,索利斯宗师用起杖子来简直称得上克制有加。“我叫你使劲擦,不是抹灰,蠢货!”他冲正给一块马镫抛光的凯涅斯咆哮,在男孩的脖子上抽出一道道潮红的杖痕。不管对孩子有多凶残,壬希尔对他的马倒是爱护得紧,时常跟它们轻声耳语,满怀爱意地为它们刷毛。这个男人的眼睛是空洞的。发现这一点后,维林对他的厌恶也有所缓和。壬希尔宗师对马的喜爱超过了人,他的手成天抽搐,常常破口大骂到半途突然闭嘴,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喃喃自语。他的眼睛诉说了一切:壬希尔宗师是疯子。
瑞特里安日是大部分男孩最喜欢的日子,在那天,胡提尔宗师会教导他们野外生存的技能。宗师带他们长途跋涉,穿林越岭,分辨哪些植物可以吃,哪些可以当作抹箭头的毒药。他们学习如何不靠燧石生火,如何用陷阱捕捉野兔。他们会在灌木丛里躺几个小时,努力隐藏行踪,和胡提尔玩捉迷藏,而宗师通常只要几分钟就能把他们揪出来。维林常常是倒数第二个被发现的,凯涅斯则藏得最久。在所有男孩中,他最适应野外,甚至比在林地和田野长大的孩子更强,尤其擅长追踪。有时,他们要在丛林里过夜,第一个找来食物的人总是凯涅斯。
胡提尔宗师是少数从不使用杖子的宗师之一,但他的惩罚也会很严厉。一次,诺塔和维林对设套索的最佳方式各执一词、争吵不休,宗师就让他们光着屁股跑步穿过一片针叶林。他说话不带嗓门,自信而平和,惜字如金,似乎更喜欢用某些宗师使用的手语。那种手语和断了舌头的斯蒙提宗师与索利斯沟通时用的类似,但更简单,是靠近敌人或猎物时使用的。维林和巴库斯都学得很快,可凯涅斯似乎一下子就掌握了,他那修长的手指能结出各种错综复杂的形状,准得出奇。
奇怪的是,虽然资质非凡,凯涅斯却得不到胡提尔宗师的亲近,连赞扬的话都很少听到。在野外宿营时,维林有时会看到胡提尔从营地另一头凝视凯涅斯,火光中,他的表情无法捉摸。
赫尔迪安日是最艰难的一天,男孩们有时要两手各举一块石头绕操场跑几个小时,有时要穿越冰冷的河面。另一项日程是艰苦的徒手搏斗课程,宗师是因特里斯,他断了鼻子,还缺了几颗牙,个头不高但快如闪电。他传授使用拳脚的秘诀:如何在出拳的最后一瞬改变角度,如何先抬膝后出腿,如何格挡拳头、绊倒对手,或来个过肩摔。几乎没有孩子喜欢赫尔迪安日,这一天总是令他们鼻青脸肿、精疲力尽,连晚饭都没胃口。只有巴库斯喜欢。他硕大的体格最适合承受击打,仿佛不知疼痛为何物。没人乐意在对打时和他配对。
埃特里安日用于休息和学习教规,但最小的孩子要在洗衣房或厨房干一整天无聊的杂活。如果走运,他们会被斯蒙提宗师叫到菜园里帮忙,那至少还有机会偷几个苹果。作为信仰日,晚上有额外的教规和教理课程,还有整整一个小时的冥想,他们会静静地坐着,垂头沉浸于自己的思考,或是努力抵挡睡意。打瞌睡是很危险的,如果被发现,会遭到最严厉的责打,被罚不穿斗篷在高墙上巡逻一整晚。
维林最喜欢每天灭灯前的时辰,玩笑和打闹的喧哗声能融化苦修生活的一切艰辛。他们一起温习手语或剑招。邓透斯会讲他叔叔的故事;巴库斯会讲笑话,或惟妙惟肖地模仿某个宗师,把他们逗得开怀大笑;平时默不作声的凯涅斯会讲古老的故事,这种故事他似乎永远也说不完。他发觉自己和凯涅斯相处的时间最久,这瘦瘦的孩子缄默而博识,依稀有维林母亲的影子。凯涅斯对他的亲近似乎有些吃惊,但也感到高兴。维林猜想,他加入宗会前过着某种孤独的生活,因为凯涅斯很不习惯和其他孩子厮混。但没有人谈论过去的生活,除了诺塔,哪怕其他孩子为此生气,宗师偶尔还揍他,他总也改不了这个习惯。你没有家,只有宗会。现在,维林明白宗老话中的真相:他们慢慢成为一个家庭,除了彼此,一无所有。
第一次试炼,即跋涉试炼,安排在森特林月。从维林被遗弃在大门外算起,已将近一年。关于试炼的内容,他们得到的信息很少,只知道这场试炼淘汰的人比其他试炼更多,年年如此。他们和其他年龄相仿的孩子一同来到庭院,总共有两百来人。每个人可以带一把弓、一袋箭、一柄猎刀、一个水壶,仅此而已。
宗老带他们背诵了一段信仰教理当中的句子,然后宣布他们即将面临的考验:“通过跋涉试炼,可以看出你们中的哪些人能真正成为宗会的一员。你们有幸为信仰奉献了一年光阴,但留在第六宗会的殊誉必须靠自己赢得。你们将坐船逆流而上,在不同地点下船上岸。最后必须在明天午夜前返回。未能及时赶到的人,其他兄弟可以赢得他们的武器,分得三个金克朗。”
他向众宗师点点头,然后离去。维林心生恐惧和不安,但没有说出口。他会通过试炼,必须通过试炼,他无处可去。
“河岸,跑步前进!”索利斯大吼,“不许磨蹭!加快脚步,森达尔,这里可不是什么狗屎舞厅!”
三艘吃水不深的平底大驳船在河边码头等着,船身漆成黑色,船帆是红色。这种船在考韦恩河口很常见,从南方的煤矿为沿河一带拉煤,好让瓦林斯堡的无数烟囱喷出黑烟。船员的外观特征很明显,脖子绕着黑巾,左耳坠着银环,不干本行时都是恶名在外的酒鬼,打架闹事是家常便饭。在阿斯莱,很多妈妈会吓唬不听话的女儿:“乖,不然长大后只能嫁给煤船工。”
索利斯和船长交谈了几句。那个精瘦的男子用怀疑的眼神打量这群沉默的孩子,从索利斯手中接过一袋钱币。宗师呼喝他们上船,在甲板中部集中:“什么也不许碰,猪脑子!”
“俺还没去过海上哩。”待他们在厚实的甲板上坐下,邓透斯说道。
“这不是海。”诺塔提醒他,“是条河。”
“俺叔叔吉姆诺出过海。”邓透斯接着讲,仿佛没听见诺塔的话,大部分人无视他,“去了就没回来,俺娘说他给鲸鱼吃了。”
“鲸鱼是什么?”米凯尔问。尽管经历了近一年的艰苦训练,这个肉乎乎的仑法尔男孩还是带着一身肥肉。
“是生活在海里的一种动物,很大。”凯涅斯回答。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他用手肘挤了挤邓透斯:“还有,鲸鱼不吃人。你叔叔也许被鲨鱼吃了,有些鲨鱼能长得跟鲸鱼一样大。”
“你怎么知道?”诺塔不屑地问,当凯涅斯发表看法,他经常有这种反应,“难道你见过?”
“嗯。”
诺塔脸一红,不说话了,兀自用猎刀刮甲板上的一截碎木。
“在什么时候见的,凯涅斯?”维林怂恿朋友多说点,“你什么时候看见鲨鱼了?”
凯涅斯微微一笑,他很少笑:“差不多一年前吧,是在艾瑞尼安海。我的……我出过一次海。海里有很多生物,海豹、杀人鲸、多得数不清的鱼类。还有鲨鱼,有一条鲨鱼游到我们的船边。它从头到尾有三十英尺。一名水手说,鲨鱼以杀人鲸和鲸鱼为食,如果你不巧处在它们附近的水域,它们也会吃人。在有些故事里,它们会把船撞沉,再把水手吃掉。”
诺塔嗤之以鼻,但其他人显然都听得入了迷。
“你见过海盗吗?”邓透斯急切地问,“听说艾瑞尼安海上全是海盗。”
凯涅斯摇摇头:“没见到海盗。战争结束后,他们就不惹疆国的船了。”
“什么战争?”巴库斯说。
“梅迪尼安之战,格瑞林宗师总在说的那场战争。国王派出一支舰队,烧掉了梅迪尼安人最大的城市,艾瑞尼安海上的海盗都是梅迪尼安人,所以他们就不来惹我们了。”
“烧掉他们的海盗船不是更好吗?”巴库斯思忖道,“那样就不会有海盗了。”
“他们总能再造船。”维林说,“烧毁城市能留下记忆,代代相传,让他们绝对忘不了。”
“直接把他们杀光不就好了,”诺塔阴沉着脸,“再没什么海盗了。”
索利斯宗师的杖子不知从哪里飞了出来,打在他手上。诺塔缩回手,小刀依然插在甲板里。“我说过,什么也不许碰,森达尔。”说罢,他的视线转向凯涅斯,“奈萨,你旅行过?”
凯涅斯低头道:“只有一次,宗师大人。”
“是吗?你去了哪里?”
“温瑟尔岛。我的……唔,有个船客去那里办事。”
索利斯低声咕哝几句,弯腰拔出诺塔的小刀,扔给他:“收好,公子哥。你很快就用得上锋利的刀了。”
“宗师大人,您当时在那里吗?”维林问他。只有他敢向索利斯提问,敢于面对挨打的风险。索利斯可能会凶神恶煞,也可能告诉你些什么,在提问之前是不可能预料后果的。“梅迪尼安人的城市被烧时,您在那里吗?”
索利斯的目光触电般转了过来,苍白的眼睛与他四目相对。每个孩子都想知道,都有一颗好奇心。维林突然意识到,索利斯以为他知道一些事情,以为他父亲曾讲过很多战场上的故事,以为他在明知故问,有心羞辱。
“不。”索利斯回答,“我那时在北方边境。我相信格瑞林宗师会回答有关那场战争的一切问题。”他踱了开去,抽打了一个无意中摸到一卷缆绳边的孩子。
驳船往北驶去,顺着河道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打消了维林沿河岸回去的想法——这条路太长了。如果想及时赶回,就要穿越森林。他用心地注视那片黑暗的密林。经过胡提尔宗师的教导,他们都熟悉森林,但要穿过丛林完成一段未知的旅程,这让人高兴不起来。他知道,孩子是多么容易在树海中迷路,兜上几个小时圈子。
“往南,”凯涅斯向他耳语,“往与北极星相反的方向走。往南走到河边,然后顺着河岸走回码头。接着,你必须游过河。”
维林看了他一眼,见凯涅斯无忧无虑地望着天,似乎没说过那番话。他环顾四周,那些闲得发呆的同伴们显然没有听见。凯涅斯在帮他,只帮他一个。
航行大约三个小时后,孩子们开始被相继遣下船,没有告别和仪式,索利斯只是随意挑选一个,叫他跳下船、游到岸边。在他们这组中,邓透斯是第一个。
“宗会见,邓透斯。”维林给他鼓劲。
邓透斯难得地沉默了一回,冲他无力地笑笑,把强弓搭到肩上,纵身跃过船舷。他很快就游到岸上,甩甩身上的水,挥了挥手,消失在树丛中。下一个是巴库斯,他耍宝似的在船舷上站稳,以一个背跃式跳进河里。有几个孩子拍手喝彩。接下来是米凯尔,但他面有惧色。“宗师大人,我、我不知道能不能游这么远。”他盯着黑漆漆的河水,结结巴巴地说。
“那就沉得安静点。”索利斯一把将他推了下去。米凯尔落水的声音很夸张,在水底过了很久没有动静。见他从不远处探出头来,大伙都松了口气。他吐出几口水,划拉了几下,这才稳住身形,开始游向岸边。
然后是凯涅斯,他点头感谢维林的祝福,一言不发地跳下船。没过多久,轮到诺塔了,他努力抑制着显而易见的恐惧,对索利斯说:“宗师大人,如果我没能回去,请转告我父亲……”
“你没爹,森达尔。下河。”
诺塔把顶嘴的气话咽了下去,跳上船舷,在一瞬的迟疑后跳进水里。
“索纳,该你了。”
维林不知道最后一个下船有没有特别的意味,这表明他要走的路最远。他走向船舷,让弓弦贴紧胸口,又拉了拉箭筒的扎带,以免弓箭被水冲走,然后两手握住船舷,准备翻越。
“不可以帮助别人,索纳。”索利斯对他说。他没对其他男孩说这种话。“只管回来,别操心他们。”
维林一皱眉:“宗师大人?”
“你都听见了。不管发生什么,都是他们的命运,不是你的。”他一摆头,看着河面,“出发。”
他显然不会再说一个字了,于是维林抓紧船舷用力一撑,两脚先触及水面,霎时被冰冷的河水包围,冷得浑身一颤。头部入水后,他克服一瞬间的恐惧,蹬腿探出头猛吸一口气,向岸边游去。这段距离仿佛突然远了许多。当他艰难地踏上卵石河滩,驳船已经往上游驶去很远。他似乎看到索利斯宗师依然站在舷边凝视着他,但没法肯定。
他取下弓,用食指和拇指捋去弓弦上的水。切克仑宗师说过,湿掉的弓弦就像断腿的狗,毫无用处。他检查箭袋,确保上蜡的皮封不曾渗水、小刀依然在腰上。他甩甩头发,扫视树林,只能看到一大片黑影和枝叶。他知道眼下正面朝南方,但当夜晚降临,很快就会迷失方向。如果要遵从凯涅斯的建议,他必须爬几次树,确认北极星的位置,这在黑暗中可不是简单的活。
谢天谢地的是,这场试炼安排在夏天,但河水依然让他浑身发寒。胡提尔宗师教过,不靠火弄干身体的最好方法是跑起来,身体的热量会把水蒸发。他开始匀速奔跑,避免发力,必须为漫长的一天保存力气。很快,森林的阴冷和黑暗笼罩了他。出于本能,他的目光扫向每一片阴影,这是经过无数个时辰的狩猎和捉迷藏后养成的习惯。耳畔响起胡提尔宗师的话语:聪明的敌人会寻找阴影,静静守候。维林不禁打了个寒战,他压下恐惧,继续向前跑。
他跑了整整一个小时,保持固定的步速,不去想越来越酸痛的腿脚。河水迅速被汗水取代,身上的寒意消退了。他偶尔看一眼太阳确认方向,努力克服时间过得很快的错觉。带着一把钱币被赶出宗会,无处可去,那样的景象既可怕又无从想象。有个同样如噩梦般的景象在他脑海中闪过:踏上家门口的台阶,握着金克朗,像条可怜虫那样乞求父亲让他进去。他逼迫自己停止想象,继续奔跑。
跑了将近五英里,他停下脚步,靠上一棵大树,拿起水壶喝水,让自己喘口气。不知伙伴们是否安好,是否像他一样跑着,或是在树丛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瞎撞。不可以帮助别人。这是警告,还是威胁?森林里当然危险,但对宗会的孩子构不成严重威胁,近一年的训练已经使他们变强。
他想了一会儿,想不出答案。打算塞上水壶起身前,他习惯性地扫视周围的暗影……然后僵住了。
一匹狼端坐在十码开外,一对明亮的绿眼睛无声地看着他,充满好奇。它有一身银灰色的毛皮,体形极大。维林从未和狼靠得这么近,只见过模糊的形影,奔跃着,在晨雾中一闪而过。他生活的地方离城镇很近,就连这种景象也很少见。他被眼前动物的体格所震撼,它毛皮下的肌肉显然充满力量。见到维林的回视,狼歪歪脑袋。他不害怕。胡提尔宗师告诉过他们,狼偷走婴儿、残杀牧童的故事都是虚构的。“你不犯狼,狼不犯你。”他说。但是,这头狼确实很大,而且它的眼睛……狼坐着,不动也不出声,银灰色的毛皮在微风中轻漾。维林发觉,他那颗孩子的心有些悸动。“你真美。”他小声对狼说。
狼瞬间起身,扭头跃进树丛,快得他完全跟不上。而且几乎无声无息。
他的唇角扬起难得的笑容,把这头狼牢牢印在脑海里,知道自己将永生不忘。
这片森林有个名字,尤里希,宽二十英里、长七十英里,从瓦林斯堡的北墙一直延伸到仑法尔边境的山脚下。有人说,国王爱这片森林,灵魂已被它俘虏。没有国王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动它的一草一木,只有定居三代的家庭可以留在林中生活。以他有限的历史知识,维林知道这里发生过一场大战,仑法尔人和阿斯莱人在林中鏖战了一天一夜。阿斯莱人最终获胜,仑法尔领主被迫向雅努斯王屈膝,所以他的后代如今唤作封地领主,必须随时听候国王差遣,送上金钱和士兵。他曾缠着母亲,央求多讲一些父亲的经历,她拗不过,便说了一则故事:就在这片森林里,父亲赢得了国王的敬重,擢升为疆国之剑。母亲对细节语焉不详,只说父亲是伟大的战士,而且非常勇敢。
他一边跑,一边不自觉地扫视林地,两眼搜索着金属的寒光,希望能找到那场战斗的遗物,一枚箭镞,一把匕首,甚至一把剑。他不知道索利斯会不会允许他把这种纪念品留在身边,想来不太可能,于是琢磨着回去以后藏在哪里最合适……唰!
他猫腰打了个滚,重新起身,蹲在一棵橡树的树干后,那是箭矢穿过蕨木丛的声音。对于宗会里的孩子,弓弦声无疑是威胁的象征。他努力让猛跳的心平静下来,竖起耳朵聆听周围的动静。
是猎人?也许他被人错看成鹿了。这个想法马上被他否决。他不是鹿,所有猎人都能分辨。有人想要杀他。他不由自主地解下弓,搭上了一支箭,一切都是本能动作。他背靠树干等待,聆听森林的声音,让森林告诉他来者究竟是何人。大自然会说话,这是胡提尔说的。只要能听懂,你就永远不会迷路,也永远不会被人偷袭。
他完全释放自己的听觉,聆音察理,捕捉风的叹息、叶的窸窣、细枝的摇曳。没有鸟鸣。也就是说,捕猎者就在附近。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更多。他在等待决定性的提示,例如脚底细枝的断裂声、皮靴与土壤的摩擦声,但什么也没有。如果敌人在移动,那肯定知道如何掩盖声音。但他还有其他感官,森林能透露很多信息。他闭上眼,缓缓吸气。别像猪闻饲料那样吸气,胡提尔提醒过他,让鼻子慢慢分辨气味,要耐心。
他开动自己的嗅觉,品味陈杂的气息,有盛开的蓝钟花、腐烂的草木、动物的粪便……还有汗。是男人的汗味。风自左边来,携着这股气味。至于那个弓手是否在移动,就无法判断了。
那声音轻得不能再轻,类似布料的摩擦,但在维林耳中犹如一声轰响。他猫腰从树后蹿出,张弓射箭一气呵成。就在他飞一般躲回树后之前,那边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饱含惊讶。
他犹豫了一刹那。留下还是逃跑?跑掉的冲动很强烈,森林中无处不在的黑暗突然成了他的朋友。但他知道,他不能逃跑。索利斯说过,宗会从不逃跑。
他从树后探出头,用一秒钟发现了想找的东西,那是他射出的箭矢,海鸥羽毛做的翎羽从十五码外厚毯般的蕨层中笔直探出。他又搭上一支箭,俯身上前,两眼不断扫视其他敌人的踪迹,双耳倾听森林之音,鼻子翕动不止。
敌人穿着肮脏的绿裤和短袍,手中抓着一把梣木弓,弦上拈着一支鸦羽箭,后背系剑,靴里藏了匕首,喉头插着维林的箭矢。他确实死透了。走近后,维林看到血从脖子的伤口处往外淌,血泊不断变大。很多的血。射中大动脉了。维林意识到。我还一直觉得自己弓术很糟。
他笑了,笑得高亢、刺耳,然后抽搐、呕吐,四肢发软趴在地上,不住地干呕。
过了一会儿,震惊和反胃感消退了不少,至少可以让他清晰地思考。这个人,死掉的家伙,刚才想杀他。为什么?他从未见过此人。他是逃犯吗?有些无主的流寇会以为他这个落单的孩子是唾手可得的猎物。
他逼着自己再看死人一眼,注意到靴子的质地和衣服上的绣纹。他迟疑了一下,抬起死者垂在弓弦上的右手。这是弓手的手,掌心粗糙,食指和中指前端结了茧子。他以弓箭为生。维林略一思忖,野贼不可能如此专业,衣着也不会这么考究。
他的脑中突然蹦出一个令人恶心的念头:这是不是试炼的一部分?
有那么一瞬,他几乎相信了。要筛除没用的废物,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在森林里埋伏刺客,看哪些人能幸存。想想看,他们能省下多少金币。可不知为何,他无法说服自己相信。宗会是残酷,但不会滥杀无辜。
那究竟怎么回事?
他晃晃脑袋。留在这里也解不开这个谜。如果有一个,就会有更多。他要返回宗会,询问索利斯宗师……如果能活到那个时候。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吐掉胃里仅余的残渣,看了死人最后一眼,琢磨是该拿走他的剑还是匕首,但最后认为还是不拿为好。不知为何,他觉得有必要隐瞒杀人的事实,因此一度考虑把箭矢从死人的喉咙里拔出来,但他实在无法正视从血肉中取箭的场面,于是退而求其次,用猎刀去切箭翎。海鸥羽毛是明白无误的标志,可证明凶手来自宗会。他一手抓住箭身,刀刃和湿腻的箭杆摩擦,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令他胃里又一阵翻江倒海。箭杆很快被切断,但仿佛有一个世纪般漫长。
他把箭翎放进兜里,从尸体前退开,蹭蹭周围的泥土,抹去脚印和踪迹,这才转身继续赶路。他的腿像是灌了铅,几度踉跄欲倒,过了一会,身体又回忆起经过操场上数月的训练所熟悉的动作,步子也再次顺畅起来。尸体软绵绵的死状不断在他脑海中闪回,他拼命赶走记忆中的这一幕,不顾一切地压抑它。他想杀我。对于一个想要谋杀孩子的人,我不用为他难过。但他不能对母亲曾经向父亲大吼的话无动于衷:你的血腥味叫我作呕。
夜仿佛突然降临,也许是因为他对夜晚的恐惧。每片暗影里仿佛都埋伏着弓手,他不止一次朝隐蔽处猛扑,企图躲避刺客的袭击,结果靠近了才发觉不过是一丛灌木或一截树墩。杀死那名刺客后,他只休息了一次,躲在一根山毛榉粗大的树干后胡乱喝了几口水,两眼一刻不停地寻找敌人的踪迹。跑起来更安全,移动的目标更难命中。但当黑暗来临,这仅有的安全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感觉自己在虚空中奔跑,每一步都如临深渊。他被绊倒两次,摔成了狗啃泥,身上的兵器乱成一团,恐惧在心中纠结。此后,他才接受现实,意识到必须改为走。
他透过树丛中少有的缝隙或爬上树干来定位北极星,借此稳稳地保持向南,但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还剩多少路。他看着前方,心中越来越绝望,每时每刻都在希望能透过树木瞥见河面的粼光。当必须再次停下定位时,他看到了火光。在黑得发蓝的密林中,有个摇曳的橙色光点。
继续跑。他差点服从于本能的指令,换个方向,继续朝南方迈步,但他停下了。宗会的孩子不会在试炼中生火,他们没多余的时间。这可能是巧合,只是国王的守林人在宿营。但某些事令他起疑,潜意识中传来低语,告诉他有些地方不对劲。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简直像是脑中传来的音乐。
他转过身,取弓搭箭,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知道这么做有风险,不管是调查火光的真相,还是耽误行程的计划。试炼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他必须弄清楚。
光点渐渐变大,在无边的黑暗中闪烁红橙色的火焰。他停下脚步,再次倾听森林之歌,在静夜的交响中搜寻,直到捕捉到某种不和谐的杂音:交谈声。男性。成人。两人。争吵。
他悄悄抵近,使用的是胡提尔宗师教的猎人步法,脚底抬起细如发丝的高度,向侧前滑行,先试探地上有没有会立刻暴露自己的细枝,然后轻轻落脚。他来到营地边上,人声更加清晰,证实了他的怀疑。是两个人,正吵得不可开交。
“……止不了血!”是某人的哀嚎,此人依然在视线之外,“瞧这血喷得,像是给抹了脖子的猪……”
“那就别乱动伤口,猪脑子!”一声从牙缝里迸出的斥骂。维林能看到此人,是个矮矮的壮汉,坐在篝火右边,背上的剑和手边的弓让他打了个寒战。不是巧合。在他穿着靴子的两脚之间放着一口打开的麻袋,他正专心查看袋里的东西,间或不耐烦地冲同伴骂上几句。
“小杂种!”不见其人的牢骚声继续着,完全不理会矮个子同伴的劝告,“恶毒狡猾的小杂种,竟然装死。”
“我警告过你,他们是硬骨头。”矮个子说,“靠近之前,应该再往他头上来一箭。”
“我不是正中他脖子了吗?应该是足够的。受了这种伤的成年人都撑不住,死得就像一袋土豆。可那小畜生还有气!我倒还希望能让他稍微活久一点……”
“你个恶心的畜生。”矮个子的语气中并没有厌恶。他的注意力愈发被袋子里的东西吸引,宽大的额头挤出一条深沟。“我说,我还是吃不准到底是不是他。”
维林努力维持心跳的平稳,把视线转向麻袋,麻袋看起来鼓鼓的,底部湿得发黑。他突然明白了什么,被一阵排山倒海的恶寒所攫取,四周的林影开始摇晃。他害怕自己会晕倒,努力压下恐惧。如果弄出动静,无疑是自寻死路。
“让我瞧瞧。”牢骚男说罢,第一次走进维林的视野。他个子不高,体格精瘦,五官棱角分明,瘦骨嶙峋的下巴留着一小撮胡子。他用右手托着左臂,胳膊上裹着血淋淋的绷带,血从蜘蛛腿般的长指间不断往下淌。“应该是他,必须是。”他的语气带着绝望,“你都听见那个人怎么说了。”
那个人?维林努力让自己听下去,他依然感到头晕恶心,但越来越旺盛的怒火让心跳逐渐趋于平稳。
“他给了我们一堆碎肉。”矮个子耸耸肩,“就算他说天是蓝的,我也信不过。”他眯起眼睛又朝麻袋里看了看,伸手抓起某样东西,提到外面。是头发,滴血的头发。他把手中的脑袋一拧,查看死者扭曲的面容。如果胃里还有丁点残渣,维林一定会吐。米凯尔!他们杀了米凯尔。
“可能是他。”矮个子沉思道,“死人的脸总会有点不一样。就是没看出哪里和他爹长得像。”
“布拉克能认出来。他说他见过那孩子。”牢骚男再次离开篝火,“说起来,他到底在哪儿?也该到了。”
“是啊,”矮个子把他的猎物放回袋里,表示同意,“我想他来不了了。”
牢骚男沉默片刻,低声说:“宗会的小杂种。”
布拉克……死掉的家伙还有个名字。有个疑问在他心中闪过,有没有人会为布拉克戴上悼念用的吊坠?他的遗孀、母亲或兄弟会不会感谢他的一生,感谢他所留下的善良和智慧?可布拉克是个杀手,是埋伏在林中暗杀孩子的刺客,他对此感到怀疑。无人会为布拉克哭泣……无人会为眼前的两人哭泣。他抬起弓,紧紧握住,瞄准矮壮男的咽喉。他要杀死这个人,然后弄伤另一个,往腿或腹部射一箭就行。然后,逼他招供,再杀了他。为了米凯尔。
林中传来一声咆哮,来自某种隐藏的、致命的东西。
维林在一瞬间回身引弓——还是太晚,他被一个肌肉精实的庞然大物狠狠撞倒,弓从手中飞脱。他急忙去摸匕首,同时本能地抬腿就踹,可什么也没踢到。当他重新站起,前方传来几声惨叫,饱含痛苦和恐惧,湿润的触感划过脸颊,刺痛他的双目。他一个趔趄,血流进嘴里,味同铁锈。他发疯似地抹眼,勉强睁开一条缝,看到了已然沉寂下来的营地。在火光中,有两只闪亮的黄眼睛,下方是一张鲜红的兽嘴。那双眼睛与他对视,眨了眨,狼便消失了。
各种思绪杂乱无章地涌入脑海。它跟踪了我……你真美……跟踪我到这里,来杀这两个人……好美的狼……他们杀了米凯尔……不像父亲……别想了!
他强行掐断思维的奔流,把空气大口吸进肺里,逼自己冷静下来,然后靠近营地。矮个子仰面躺着,两手往已经不存在的咽喉伸去,恐惧凝固在他的脸上。牢骚男跑出几步才死,他的头被扭断,与肩膀形成夸张的夹角。周围的尿臊味表明,恐惧显然主宰了他的临终时刻。没有狼的踪迹,只有灌木在风中摇曳低语。
他犹豫不决地转身面对矮个子脚边的麻袋。我该为米凯尔做什么?
“米凯尔死了。”维林告诉索利斯宗师,他的脸在滴水。还剩最后几里路时,天开始下雨,他艰难地爬上最后的山坡,走向宗会大门,浑身湿透。因为森林里受的刺激和劳顿,他麻木得说不出更复杂的词来。“森林里有刺客。”
他的双腿突然脱力,无法站直。见他摇摇晃晃,索利斯急忙伸手扶住他:“几个?”
“三个。我见到三个。都死了。”他把割下的箭翎递给索利斯。
索利斯叫胡提尔宗师守门,把维林领进院里。他没有带维林去男孩们在北塔楼的宿舍,而是带他去了自己的住处,一个南侧棱堡下的小房间。他生起火,叫维林脱下湿衣服,给他一块毯子暖身。火苗开始舔舐壁炉中的木柴。
“好了,”他递给维林一大杯温过的牛奶,“告诉我经过,把你记得的事情都告诉我。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于是,他讲了那头狼、他杀的人、牢骚男和矮壮男……还有米凯尔。
“在哪里?”
“您问什么?”
“米凯尔的……遗体。”
“我埋了。”维林抑制住强烈的颤抖,又喝一口牛奶,这股热流在他体内灼烧,“用我的小刀挖的坑。想不出还能做什么。”
索利斯宗师点点头,盯着手中的箭翎,苍白的眼神无法捉摸。维林环顾屋内,发觉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缺乏生气。墙上挂着几把兵器:一柄战戟、一杆铁头长枪、某种镶了石块的棍棒,还有一些式样各异的小刀和匕首。架子上立着几本书,封面没有蒙灰,说明索利斯宗师放的书不是装饰品。远端的墙上有一面山羊皮做的挂毯,拉伸固定在木框里,皮上是简笔画和陌生符号,凑成了诡异的图案。
“罗纳人的战旗。”索利斯说。维林把视线转向别处,觉得自己活像偷窥狂。令他吃惊的是,索利斯没有停下话头:“罗纳人的男孩从小就加入战斗队伍。每个队伍都有自己的旗帜,所有队员都发血誓,会用生命来捍卫它。”
维林抹去鼻头的水珠:“这些符号是什么意思,宗师大人?”
“列出队伍参加过的战斗、砍下的人头数,还有大祭司授予的荣誉。罗纳人对历史有种狂热,不能背诵氏族传说的孩子会受罚。据说,他们拥有世上最大的图书馆,但外人从未见过。他们喜欢历史故事,会在篝火边坐上几个小时,听萨满讲这些故事。他们特别喜欢英雄故事,队伍在逆境下以少胜多、勇敢的战士独自深入地底寻找失落的神符……森林中的男孩在一头狼的帮助下杀死刺客。”
维林看着他,目光如炬:“这不是故事,宗师大人。”
索利斯往火里添了块木柴,壁炉里腾起一片火星。他用炉钳捅捅柴火,头也不回地说:“你知道吗?罗纳人的语言里没有秘密一词。对他们来说,一切都很重要,都要写成文字记录下来,代代相传。宗会不信这套。我们走上战场,那些留下上百具尸体的战斗没有留下一个字。宗会要战斗,但常常在暗中战斗,没有荣耀、没有回报。我们没有战旗。”他把维林的箭翎丢进火里,潮湿的羽毛在火中嘶嘶作响,翻卷,焦枯,然后消失。“米凯尔被熊袭击了,尤里希森林里很少出现熊的踪迹,但还有一些在密林深处出没。你发现了他的遗体,并向我汇报。明天,胡提尔宗师会取回他的尸身,我们为死去的兄弟火葬,感谢他献上自己的生命。”
维林没有意外,没有吃惊。显然有一些他不该知道的事情。“您为什么警告我,叫我别帮助其他人,宗师大人?”
索利斯盯着火光默不作声,在维林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开口道:“当我们把自己献给宗会,就等于亲手切断了血脉的纽带。我们理解,但外人不明白。有时,宗会也无法抵挡高墙外的纷争和仇恨所掀起的风暴,我们没办法一直保护你们。其他孩子不太可能被追杀。”他握紧钳子通火,手捏得发白,两颊的肌肉因压抑的怒气而鼓起,“但我错了。米凯尔为我的错误付出了代价。”
是我父亲。维林心想。他们想用我的死来打击他。不管他们是谁,他们并不了解我父亲。
“宗师大人,那头狼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头狼会帮我?”
索利斯宗师把火钳放到一边,摸着下巴沉思:“这我倒不明白。我去过很多地方,见识也不少,但没见过狼只杀人而不吃肉。”他摇摇头,“这不合狼的习性。这件事定有蹊跷,是某种和黑巫术有关的力量。”
维林的战栗瞬间加剧。黑巫术。父亲家里的仆人有时会提到这个词,通常他们都压低了嗓门,以为没人听见。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时,人们就会提到这个词——新生儿脸色惨白、身带血符,狗生猫崽,空无一人的船在海上漂荡……都是黑巫术。
“有两个兄弟比你早到。”索利斯说,“你最好和他们说一下米凯尔的事。”
会谈显然结束了。索利斯不会再告诉他任何事情。这很显然,也令人沮丧。索利斯宗师的肚子里装着很多故事和智慧,除了正确的握剑手法、割眼的挥剑角度,他还知道很多东西,但维林怀疑他从未向别人透露分毫。他想多听听罗纳人和他们的战队、他们的大祭司,他想了解黑巫术,但索利斯死死凝视火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带着他父亲显露过无数次的表情。于是他起身道:“遵命,宗师大人。”随即喝光余下的温热牛奶,紧了紧身上的毯子,抓起湿衣服走向门边。
“不要告诉任何人,索纳。”索利斯的话带着命令的口吻,是他挥舞手杖前所使用的口吻,“不要相信任何人。这个秘密事关你的生死。”
“遵命,宗师大人。”维林又说了一遍。他走出房间,走进阴冷的走廊,走向北塔楼,缩着身子发抖,寒意钻心。他担心没走完台阶就会倒下,但索利斯宗师给的牛奶给予他堪堪够用的温暖,帮助他走完了这一程。
跌跌撞撞地跨进房门的时候,他见到邓透斯和巴库斯在屋里,两人都瘫倒在床铺上,脸上写满疲惫。不知为何,他的出现似乎给他们注入了活力。两人都起身来招呼他,拍他的背,勉强开起了玩笑。
“夜里找不着路了,嗯?”巴库斯笑道,“要不是碰上急流,我还可以完成得更轻松。”
“急流?”他们的热乎劲令维林有点不知所措。
“渡河早了点。”巴库斯解释,“那一段河道比较窄。当时我以为死定了,我可是说真的。水流把我直接冲到门前,可邓透斯已经到了。”
维林把衣服往床铺上一扔,到火边取暖:“邓透斯,你是第一个?”
“哎,还以为铁定是凯涅斯,可我们还没见着他。”
维林也很意外。凯涅斯对森林的了解让他们所有人自惭形秽。但他没有巴库斯的力量和邓透斯的速度。
“至少我们赢了其他队伍。”巴库斯说,他是指其他组里的孩子,“他们一个都没到呢。一群懒虫。”
“是啊。”邓透斯附和,“路上还撞见几个,跟没头苍蝇似的,就像逛窑子的闺女。”
维林皱眉道:“什么是窑子?”
另两人相视一笑,巴库斯赶紧转移话题:“我们从厨房顺了点苹果。”他掀开床单,展示战利品,“还有馅饼。等大家到齐了,我们就大吃一顿。”他把一只苹果拿到嘴边,有滋有味地啃了一口。他们都成了偷窃狂,在宗会里,人人都把偷东西当成家常便饭,只要藏得不是特别好,哪怕只有一丁点价值的东西都有可能不翼而飞。利用一切可以染指的布料或软皮,他们早就把被褥里的稻草换了个遍。偷窃的惩罚往往很严厉,但不带任何事关道德或诚实的说教,他们很快就明白,被罚是因为被抓,而非偷盗。成果最丰硕的人是巴库斯,他特别擅长偷吃的;米凯尔紧随其后,专长是偷布料……米凯尔。
维林瞪着炉火,咬紧嘴唇,默默编织谎言。这么做很糟,他知道。对朋友撒谎很难。“米凯尔死了。”他最后如此开口。他想不出更好的说法,然后在突如其来的沉默中低下头:“他……被熊袭击了。我……我发现了遗体。”他听见身后的巴库斯把满嘴的苹果喷了出来,邓透斯跌进床铺,压得嘎吱作响。维林咬牙继续道:“胡提尔宗师明天会取回他的尸体,我们一起为他火葬。”壁炉里,一截木柴啪的一声爆开。寒意几乎完全退去,热流令他皮肤发痒。“以感谢他献出的生命。”
没人发话。他觉得邓透斯在哭,但没勇气回头看。过了一会儿,他离开炉火,走到自己的床位,把衣服铺开晾干,卸下弓弦,收起箭筒。
门开了,诺塔走了进来,浑身透湿,但意气风发。“第四名!”他欢呼,“我还以为肯定是最后一个。”维林第一次见到他高兴的表情,觉得别扭。而诺塔无视他们一脸的悲伤,也同样令人尴尬。
“我还迷路两次,”他笑着把装备往床上一扔,“还见到一头狼。”他走到火边,张开双手获取热量,“吓得我动弹不了。”
“你见到狼了?”维林问。
“哦,是啊。好大一只。他应该已经吃饱了,嘴上有血迹。”
“是哪种熊?”邓透斯问。
“什么?”
“黑的还是棕的?棕熊更大只,也更凶。黑熊一般不会靠近人。”
“那不是熊,”诺塔迷惑不解地说,“我是说狼。”
“我不知道。”维林对邓透斯说,“没见到熊。”
“那你咋知道是熊?”
“米凯尔被熊袭击了。”巴库斯告诉诺塔。
“是爪痕。”维林意识到,欺骗比他想象中更难,“他……被撕碎了。”
“撕碎了!”诺塔惊得大叫起来,“米凯尔被撕碎了?!”
“俺叔叔说,尤里希森林里没有熊啊。”邓透斯语气呆滞,“只有在北方才会碰上。”
“我打赌,是我遇见的那头狼干的。”诺塔惊魂未定地说,“那头狼吃了米凯尔。如果它当时空着肚子,被吃掉的人就是我。”
“狼不吃人。”邓透斯说。
“大概是疯了。”他缩进被子里瑟瑟发抖,“我差点被一头疯狼给吃了!”
同样的场景不断反复。其他孩子陆续抵达,虽然又湿又累,但都挂着通过试炼后的快慰笑容。听到这条消息后,每个人的笑容都退去了。邓透斯和诺塔争论到底是狼还是熊,巴库斯给大伙分享他偷来的那点东西,大家一脸麻木地吃着,没有人说话。维林把自己裹在毯子里,试图忘掉米凯尔了无生气的五官,还有挖浅坑时隔着麻袋碰到死肉的触感……几小时后,他在一阵抽搐中惊醒。两眼习惯黑暗后,最后一丝梦境的残余从意识中消散。他庆幸于这场梦的中断,弥留在脑海中的几幅图景让他知道还是忘掉为好。其他孩子都睡着了,巴库斯的呼噜声难得如此轻柔,壁炉中的木柴已经发黑,正在焖烧。他吃力地下床重新生火,屋里的黑暗突然显得如此可怕,比森林的幽暗更吓人。
“没柴火了,兄弟。”
他一转身,见凯涅斯坐在自己的床铺上。他还穿着衣服,昏暗的月光透过帘子,令潮湿的布料微微泛光。他的脸隐藏在黑影中。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维林一边问,一边搓手驱走麻木。他从不知道身体可以冷成这样。
“有一阵了。”凯涅斯木然回答,声音低沉,毫无情感可言。
“你听说米凯尔的事了?”维林开始踱步,希望让躯体找回一些暖意。
“嗯。”凯涅斯答道,“诺塔说是狼。邓透斯说是熊。”
维林皱起眉,从兄弟的语调中听出一丝戏谑。他耸耸肩,不去多想。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反应。叶尼斯是米凯尔最亲近的朋友,当他们告诉他时,叶尼斯真的笑出声来,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大笑,笑得没完没了。最后,他被巴库斯抽了一耳光才停住。
“是熊。”维林说。
“真的?”维林确信凯涅斯没动,但能想象出他歪头表示疑惑的样子,“邓透斯说是你发现他的。那一定很糟糕。”
米凯尔的血稠稠的,凝结在麻袋里,透过织布渗出来,沾到了他的手……“我以为你会比我早到。”维林把肩上的毯子裹得更紧,“我用去菜园干一下午活的机会和巴库斯打赌,你能赢我们所有人。”
“噢,本来可以的,但有事让我分心了。我在森林里碰到一桩神秘的怪事,也许你能帮我解谜——我见到一个喉咙里插着箭的死人。告诉我,你怎么看?那支箭没有翎尾。”
维林几乎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抖,抖得连毯子都滑落在地。“我听说,森林里有很多亡命之徒。”他结结巴巴地说。
“的确有很多,我还发现另外两个。但他们没有被箭射死,可能是被熊杀的,就像米凯尔。没准是同一头熊呢。”
“没、没准呢。”这是什么感觉?维林抬起手,盯着痉挛的手指。这不是寒冷。是某种更……他突然产生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想对凯涅斯坦白一切,卸下包袱,从信赖中寻求慰藉。毕竟,凯涅斯是他的朋友。最好的朋友。还有更好的倾诉对象吗?在刺客的追杀下,他需要有个朋友照应,他们可以并肩战斗……不要相信任何人……这个秘密事关你的生死。索利斯的话封住了他的嘴,坚定了他的意志。凯涅斯的确是朋友,但不能向他透露真相。这个秘密太大、太重要,不是孩子之间的悄悄话。
随着不断增强的决心,颤抖慢慢平息下来。其实这个夜晚并没有那么冷。那个森林之夜所经历的恐惧在他体内留下了印记,也许一生都不会消退,但他会直面它、战胜它。他别无选择。
他捡起地上的毯子,爬回床上。“尤里希的确是个危险的地方。”维林说,“你最好把衣服脱了,兄弟。要是冻坏了身子,明天不能好好训练,索利斯宗师抽不死你。”
凯涅斯一动不动、默不作声地坐着,唇间逸出一缕悠长的轻叹。过了一秒,他起身脱衣,如惯常的那样把衣服方方正正地码好,谨慎地收好武器,钻进床铺。
维林仰面躺着,祈求睡意把他带走,也把梦和一切都带走。他渴望这一晚赶快过去,渴望早早感受到晨曦的暖意,驱走盘桓在他灵魂中的血腥和恐惧。这就是战士的命运吗?他感到不解。一生都在阴影下颤抖?
凯涅斯的声音就像耳边的悄悄话,但维林听得清清楚楚:“很高兴你还活着,兄弟。很高兴你能走出森林。”
他意识到,这是同伴的情谊,这也是战士的命运——和能够为你而死的人同生共死。这种情谊并没有让他脏腑中的恐惧、恶心和痛苦消失,但确实抚慰了他的悲伤。“我也为你高兴,凯涅斯。”他悄声回答,“抱歉,不能帮你解开谜团。你应该找索利斯宗师谈谈。”
凯涅斯随即哼了一声,那是笑是叹,维林一辈子都没搞明白。许多年后,他依然会感慨,如果当时能听得更清楚,费尽心思弄清这一声的意义,他就能为许多人——包括他自己——免除敌人的痛苦。当时,他觉得那是叹息,而凯涅斯之后所说的话只是陈述明显的事实:“哦,我想是弄不清了,未来的谜团还多着呢。”
他们从林子里砍下木头,按索利斯宗师的指示,在操场上码出火葬的柴堆。一天的训练得以免除,但这份活也够累人的。维林把砍下的树木搬到货车上,为此忙活了几个小时,他浑身肌肉酸痛,但忍着没吭声。为了米凯尔,这一天的劳累不算什么。下午,胡提尔宗师早早就回来了,他牵着一匹矮种马向门走去,马背上紧紧系着一团东西。大家都停下手里的活,盯着裹布的尸体。
这种事还会发生。维林意识到。米凯尔只是第一个。谁会是下一个?邓透斯?凯涅斯?我?
“我们应该问他的。”当胡提尔宗师消失在门后,诺塔说。
“问啥啊?”邓透斯说。
“是狼还是……”他一猫腰,堪堪避开巴库斯扔来的一截圆木。
夜幕将临,宗师们把尸体放到柴堆上,孩子们整队走上操场,总计四百多人,按小组编队,于无声中默立。索利斯和胡提尔从柴堆前退下,宗老上前,用骨瘦如柴、满是伤疤的手高举着火把。他在葬堆旁站定,扫视全体学员,面容如往常一样漠然。“我们在此见证这具躯壳的终结,它曾负载我们倒下的兄弟,历尽其短暂的一生。”他再次展示出那种异乎寻常的能力,所有的人都能听见那令人昏昏欲睡的话音。
“我们在此感谢他的善良和勇敢,原谅他一时的软弱。他是我们的兄弟,为侍奉宗会而倒下,这是我们终将获得的荣耀。此刻,他已与逝者一道,他的魂魄与逝者为伍,指引我们为信仰事功。缅怀他,献上你们的感谢和宽恕;记住他,从现在直至永远。”
他放低火把,火舌舔到柴火间隙中用来助燃的苹果木,火焰和烟雾蓦地腾起,甜滋滋的苹果香湮没在血肉燃烧的恶臭中。
看着烈焰,维林努力回想米凯尔善良和勇敢的举止,希望能一辈子带着荣耀和怜悯的记忆,但挥之不去的,却是米凯尔和巴库斯往马厩的饲料袋里撒胡椒的恶作剧,壬希尔宗师把饲料袋递到一匹新来的种马嘴边,被喷了一身的马鼻涕,差点就被踢死。那算勇敢吗?惩罚当然很严厉,可米凯尔和巴库斯都信誓旦旦地说这顿打挨得值,壬希尔宗师的脑瓜也够糊涂,很快就把这场意外遗忘在云山雾罩的记忆泥沼之中。
他看着火焰升腾,吞噬这团残缺的、曾经是他朋友的肢体,心中默念:对不起,米凯尔。对不起,你因我而死。对不起,我没能救你。有朝一日,只要我能办到,一定会找出给刺客下令的幕后黑手,让他们血债血偿。我的感激与你同在。
他环顾四周,大部分孩子都散去吃晚饭了,可他们那一组都没动,连诺塔也在,尽管他表情中的不耐烦多过悲伤。叶尼斯在轻声哭泣,两手抱肩,泪水滚落脸颊。
凯涅斯伸出一只手,放到维林肩头:“该吃饭了。我们的兄弟已经走了。”
维林点点头:“我在想马厩里的那次,记得吗?饲料袋。”
凯涅斯咧开嘴微微一笑:“记得。竟然不是我的点子,我还耿耿于怀呢。”他们走向餐厅,叶尼斯被巴库斯拽着,哭声未央。其他人你一言我一语,彼此补充关于米凯尔的回忆。火焰在他们身后燃烧,带走他的躯体。早晨,他们发现火葬的残迹已被清理干净,只留下一圈黑灰,宛如草地的伤痕。而岁月,终会将这伤痕也一并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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