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密探》全本 作者:马大志-免费小说下载

《康熙密探》全本 作者:马大志-免费小说下载

简介:穿越/历史/悬疑/权谋/谍战/宫斗/热血战斗/武侠/
痴迷破案的少年施世纶为了寻找失踪的救命恩人叶阳生,卷入到顺天府一系列离奇的案件中,并由此结识微服私访、筛选密探侦缉帝国隐案的康熙帝,逐步成为一名御前密探。灭门案、连环杀人案、国库失窃案、贩卖私盐、刺杀朝鲜使者……在破解顺天府这些案件的过程中,施世纶敏锐洞察到,所有的罪案竟都汇聚成一场筹备了数年、针对康熙的谋杀。而在他成功破解谋杀康熙的阴谋之后,还有更多威胁大清国家安全的案件在等着他。

第一章 故人之女

康熙十八年,天下初定,民心渐稳。虽湘桂之地削藩平乱战事犹酣,北方却已承平日久,重见往昔繁富。
顺天府良乡县自古即为京南门户,县北屏翰镇,枕山臂河,地脉孕灵,更是入京必经之路,虽经战乱频仍,数十年休整而重得富庶。此刻午时刚到,正是一日里最热闹的时辰。
忽听镇口外马蹄声急如暴雨磅礴,远远只见七个玄衣人,七匹骏马,似一股黑色旋风卷下山岗。萨六和满脸春风端坐鞍头,不住挥鞭打马,马蹄正疾。
三月里正是春蒐的好时节,每年此时他的心情都会大好,因为他喜欢出猎,喜欢听猎物在箭镞之下的垂死哀鸣。今日上山不过两个时辰,已猎兔十七只,黄獐五头,山鹰两只和三匹野狐,总算饱了兴致。
除了猎杀他还喜欢马,胯下这匹踏燕狄骊马乃是漠北良种,此刻正奋蹄疾驰,嘶声如龙吟虎啸,纵然不及西域的汗血、三国之赤兔,却也差不许多了。
也有人劝过他,此马野性难驯,极易惊蹄伤人,但他岂会听信。他自诩正红旗下的子弟,其老子现任京城骁骑参领,从三品的武职京官,既然是快马弯刀夺天下的满清后人,总要有些骁勇剽悍本色,喝酒要喝最烈的,骑马也要骑最快的。
只因三品以下的京官不设府邸,故此萨家便在屏翰镇建了私宅,岂料却苦了当地的百姓。这萨六和是萨家独子,自幼便宠溺得过分,养成个弄性尚气的性子,成人后更是暴躁乖戾,终日带着群鹰犬恶奴横行乡里,堪称地方一霸。如今年过三旬,性情更添阴鸷,满镇民众无不痛恨,却是敢怒不敢言,背地里都叫他“萨阎王”。
此番出猎而归,更加得意忘形,不顾镇内街巷上人丛熙攘,纵马疾驰,径直冲袭进来。接连撞翻了三个摊子、两个箩筐、一辆独轮车,路人莫不惊声尖叫,避之如避瘟疫。
眨眼间健马已冲至街中,身后随从纷纷勒缰缓行,唯萨六和却要再显耀一下这良驹的脚力,猛地向右一扯缰绳,骏马四蹄便已腾空,腰身后胯却向左横甩,一纵便又是数丈开外,真乃是好马、好骑术,众家奴齐声喝起彩来。
然后就在骏马四蹄堪堪落地之际,忽然不知何处飞来一只麻雀,鬼使神差地撞在那狄骊马的左眼上,那马吃痛,就此受惊,暴嘶一声人立而起,却再难止住这飞驰的去势,四蹄侧翻,撞入路旁一间磨坊里。而极大的前冲力将萨六和横着甩出数丈远,摔在一间铁匠铺门前。那铺子外正堆着许多破犁锈锄等废铁杂物,偌大的身躯凌空砸上去,其状可想。
众家丁都吓得丢了魂,急匆匆下马围拢过来,却见萨六和的腰背两处均被铁器深深楔入,伤处血流如注,其余小伤自不必提,人已昏厥过去。众人惊慌失措,早乱了手脚,有的嚷着要抬去药铺,有的便附和着去搭主人的手脚,有的竟要去拔那嵌入骨肉里的铁橛……
却听一声尖锐的断喝道:“快住手!”紧接着街对面飞步跑来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生得身量矮小,模样倒十分俊俏,只是双颊窝陷,面皮黄似蜡渣,透着憔损之色,一条大辫子盘蛇般扣在头顶,连同额头一并勒住,灰布长袍上风尘仆仆,显是赶了远路来的。肩上还背着个沉重的木箱,用力分开人丛来到萨六和近前。
萨府的家奴有心阻拦,却见这少年已将木箱打开,里面露出许多古瓷药瓶、刀锯剪镊、鹿皮锦囊等行医物什,便当他是个游医,纷纷迟疑道:“小子,你当真会行医?”
少年却顾不得理会,先点燃半截蜡烛,取出金针在火焰上炙烤几下,又除去萨六和的头上皮帽和足下双靴,先用两针分别探入伤者双足大趾的“大敦穴”,再将一针自其头顶“百会穴”徐徐捻入。不过几弹指工夫,伤口处便止了血。他这才命人将楔入萨六和皮肉的铁器缓缓拔出,接着又用月牙剪铰开萨六和伤口外的衣襟,用净布蘸了烧酒轻轻擦拭着。
众家丁见他手法纯熟,立竿见影,便不再怀疑,都屏住呼吸仔细观看着。
路旁的众人对萨家人忌惮已久,见了这一幕,早都收摊的收摊,关门的关门,只恐招惹来祸事。唯独路边一辆轿厢密封的榆木马车旁站了三个外乡人,兀自在瞧着热闹。居中的是个文生公子模样的弱冠后生,身着一裹圆的锦缎长袍,外衬描金短褂,生得肤黄无须,脸上斑斑点点落着十数个麻子,相貌略显丑陋,更兼眼睑晕黑,透着十足的病态,手中正用一方丝绢掩住口,轻轻地咳嗽着,脑中却在回顾方才健马受惊的刹那,喃喃疑道:“麻雀竟会撞上奔马的眼睛,倒是首次见到。”
他左边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娃娃,青皮小脑袋剃得锃亮,衣着也十分华贵,操着正倒仓的涩涩哑嗓接口道:“那并非麻雀,乃是一只初长成的禾谷雀,去年我还养过一只,后来母亲心善将其放生,你莫非忘了吗?”说者无心,这公子却是脸色一变,似隐约觉出一丝异常,扭头回望鸟儿飞出之处,却见人头攒动,不见异状,便转身向那骏马翻蹄之处走去。
他右边还站了个手持马鞭的中年汉子,生得高鼻阔脸,须发浓密,神情十分冷峻,见公子刚要踱步,便拦了一下,低声道:“二少爷,出门在外还是不要多事了。”
那公子笑着摆手道:“我去去就回。”说着缓缓走入那匹马方才摔进的磨坊。那马失蹄而入,头颈恰撞在石磨上,已是骨断筋折,此刻正侧卧在地,四蹄兀自抽搐着,情状凄惨。磨坊里的伙计慑于萨家人的恶名,谁也不敢上前,早都躲了起来。
这公子径直走到伤马跟前,伸手在马的左眼上睑处摸索着,岂料竟被他拈出几粒小小的黄米,他小心翼翼将其中一粒送入口中仔细咀嚼,眉头随之一紧,便将其余黄米用丝帕裹好揣进怀里。折身返回时,却见那行医的少年已将伤口撒满药粉,用净布熟练地包扎好,又取过纸笔草草写了个方子交与家丁,口中叮嘱道:“血既止住,性命便无大碍,但腰骨已断,还需良医接骨推拿,回去后只能静养,切忌荤腥和大补之物……”他年纪虽小,医嘱却说得清晰入理,自带三分威仪,众家丁虽多是豪横惯了的,却无人胆敢多嘴。待他交代罢了,才从临街店铺抢来软床,七手八脚地将萨六和抬上床榻。
少年收拾好药箱,起身要走,却被萨家的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捉住手臂,皮笑肉不笑地道:“小子,你却走不得了,既然你治了我家老爷的伤,便需帮人帮到底,何日我家老爷痊愈,何日才好放你离去。”
那少年一愣,辩解道:“你家老爷已无性命之虞,但伤势甚重,难保不落残疾,若当真此生卧床难起,也属医理寻常,非人力所能为也。在下还需去京城投奔故人,实不能在此久留,还请见谅。”
“笑话!”那管家冷笑道:“我等皆不懂医术,你方才胡乱出手,谁知是救人还是害人。乖乖与我回去,若医得好,自然有赏。若医不好,哼哼……小心将你扭送官府,讼你个庸医误人之罪,快跟我走……”说着手腕较力,将那少年扯得双脚离地。
那少年一时惊得魂飞天外,拼力躬身与那管家撕扯着。他身形矮小,再一躬身,头脸便撞进管家的胸襟,脑顶盘好的辫子也散落下来。那管家却瞧出异端,退后半步,奇道:“你……你是女子?”
原来那辫子散开后,却不见削发的前额,满头都是浓密的秀发,再看“他”的身形相貌,果然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那管家更似逮住了理,冷笑道:“古往今来也未闻有女子当街行医的,你分明是个招摇撞骗的,更不能让你走了……”说着又来揪扯。(注:古代女子地位低下,医界也素有传男不传女之陋规,故此自古鲜有女性名医)
一旁却气煞了马车前那个青皮少年,只见其几个健步冲过来,哑声喝道:“好不要脸呐,人家好心帮你,还要强人所难,给我住手……”说着一把攥住那管家的手臂。
那管家闻声回头,却见只是个孩子,不由得勃然大怒,抬手便要打。岂料被捉住的手臂剧痛欲裂,紧接着身子被抡得腾空而起,仰面朝天摔在七尺外街面上,砰然巨响中,跌得他七荤八素,五脏如焚。
其余恶奴岂肯罢休,纷纷过来围殴他,可无论是谁,只要近了身,定被他捉住衣襟手臂,像丢麻包般摔倒在地,五六条彪形大汉转眼间便都鼻青脸肿,疼得就地翻滚。
那青皮少年一脸得意,似乎尚未尽兴,叫嚣着唤众人起来,却听一声断喝道:“六弟,你又惹祸,还不快走。”却是那公子已赶回来,怒声呵斥他。
车旁擎鞭的中年汉子一脸焦急地赶过来,左手拉住少年,右手挽过那行医的姑娘,连同那公子一并扶进车厢里,长鞭疾甩,健马扬起铁蹄,踏得青石板铮铮作响,拖动车马急切切往镇子口赶去,留下一地的伤者,兀自翻滚呻吟着。
马车出了镇子,一路向西,走的恰是萨六和等人来时的路。一路僻静不见人迹,回望身后并无追兵,这才放缓下来。车厢内的三人对望无语,各自心绪未定。
终于那行医的姑娘先施礼道:“多谢二位公子出手相救,小女子这厢有礼了。”她改扮男装的身份已露,故此施得是万福礼。
那青皮少年笑道:“不必客气,这帮混账闹市中跑马,扰民毁物,我早想狠揍他们一通,救你不过是顺手……”他话未说完,猛然瞧见那公子正对他怒目而视,连忙低下头去。
那公子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向那姑娘还礼道:“小姑娘妙手仁心固然可敬,但却救错了人。此獠闹市纵马,狂妄至极,必是本地一霸。这些家丁更是仗势欺人惯了,以怨报德,不知恩义,若非我兄弟碰巧遇见,你可是凶多吉少啊。”
那姑娘愣了愣,木讷地道:“公子所言极是,但我家世代行医,医德祖训教诲我知,医者眼中只有病人,并无善恶之分,故此医道才是天下至洁之道。”她说这话时坦荡淡然,不带半分造作之态,双眸澄澈皎洁,浑身上下竟似罩了层湛然宝光。
那公子一时语塞,他原本想辩驳说:“你救了恶人,来日他又会欺压良善,那便成了助纣为虐,医道又岂会洁净?”可看了她那痴钝而坚毅的模样,便忍住了。轻咳几声,转口道:“在下京城施世纶,字文贤,这是舍下六弟施世骠,赶车的是管家施忱大叔,却不知姑娘……”古人尚礼,对人自报名号乃是敬重之举,那姑娘自然知礼,恭声道:“小女子叶华。”说完她忽然直盯着施世纶瞧了起来,脸上泛起一层痴意。施世纶被她盯得颇不自在,只道自己脸上脏了,连忙举袖擦拭。却见叶华看了半晌,伸手又将他手臂拉过,三根手指按住施世纶的寸关尺,凝神静听。
施世纶这才会意,原来这姑娘要为自己诊脉问切,不忍轻拂其意,只好强忍住咳意,以防扰她视听。不消片刻,叶华已收回手,口中沉吟道:“看公子面上痘痕早愈,其状却清晰如新,可见此病源于痘证,发于先天。而脉象浮而柔细,寸阳微汗,尺伤精血,是为濡脉。又听公子轻咳失喘,似是老痰成积……莫非是病邪内陷引起的痘闭之症?”说着她眼露痴迷之色,竟伸手去解施世纶的衣襟。
施公子面露尴尬之色,虽知道医者需望闻问切,她这是要看自己的患处,但青天白日间被个初结识的姑娘解衣衫,实在有些荒唐。可面前这小姑娘却毫无避讳之意,或许是平日里行医惯了,又不忍驳她的面子,连忙自己将马褂敞开,长袍解衽,露出苍白色的前胸,两乳下果然各有数十个褐色痧痘,密密麻麻,触目而惊心。
叶华抚掌喜道:“果然是痘闭之症,只是……”她面色转忧,又道:“公子生来患染痘疹,不及医治反被耽搁,后又遭庸医误认成痧疹草草疗之,更令伏毒深藏骨髓而发于五内。阴邪上受,先将犯肺,后若逆传心包则必死无疑。所幸另有良医及时援手,以金针为君,百药为臣,将痘邪拔出胸臆,郁结在腠理,总算保住公子性命,但也为时已晚,肺经受损已成定局……”
施世纶面色由疑转惊,失口笑道:“叶姑娘小小年纪,却于切脉望色间便如见五脏,真乃旷世奇才,却不知施某这病可还有救?”
叶华听了夸赞,不禁脸泛潮红,羞涩地笑了笑道:“公子说笑了,此病早已有良医解治,只需循道养生,自无大碍,何必还要考问我。”
施世纶哑然失笑,整理好衣襟道:“叶姑娘一指定脉,审辨如神,着实令人钦佩呢。只是……大清初定,这世道并不太平,你一个女儿家为何独自漂泊在外?”叶华面色一窘,并未做声。
施世纶猜到她有难言之隐,又道:“自古鲜有女子行医者,姑娘的医术是家传的?”
叶华点头道:“是家父传授的,家父原也不想我学医,但他只我一个独女,每日里来求医的又多,只好让我援手帮忙,日子久了,便是不教也学会了。”
施世纶展颜一笑,道:“听你口音像是江苏吴县人氏,医术如此高超,偏又姓叶,倒让我想起一位故人,却不知姑娘可认得吴县名医叶阳生?”
叶华“啊”地一声脱口道:“公子认得家父?”
施世纶顿觉愕然,惊道:“姑娘真是叶先生之女?”见叶华点头,他展颜笑道:“这可是有缘千里能相会了,想不到在异域他乡,我竟救下了恩人之女,叶先生悬壶济世,果然广有福报啊!”他见叶华不懂,便解释道:“姑娘方才见了我身上旧疾,更看出早已有良医解治,却不知这良医正是令尊呐!”
他见叶华仍有些半信半疑,又道:“我自幼便染恶疾,又遭庸医误诊,家人都以为命不长久了。所幸有京城名医周扬俊先生出诊,费尽心血才勉强稳住,但一时间也难以治本。直到有一日,周先生携一位医道故友结伴登门,二人各抒己见,推敲辨析了多日,才笃定疗法,便是如姑娘所说,将痘邪拔出胸臆,郁结于腠理,施某这才得了活命。而周先生那位故友,正是叶先生。叶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今日意外搭救了恩公之女,岂不是冥冥中的因果善报吗?”叶华轻轻点了点头,却未做声。
施世纶长叹一声道:“说起来,已是十年前的往事了,却不知叶先生是否硬朗如昔?”
叶华木讷了半晌,忽然小嘴一撇,竟有两行清泪夺眶而出,旋即悲声道:“家父去年新编写了一部主治温热杂病的医书,却恐书中有疏漏之处,便于半年前启程赶赴京城,去找周扬俊先生,邀其合力考证。岂料这一去音讯全无,我此番就是要去京城找他的。”
施世纶这才知道她为何孤身远行,从吴县到京师何止千里,一个乔装改扮的女儿家不知要吃多少苦才走到良乡县,这一路的辛酸可想而知。见她落泪,自是牵动了心中委屈,连忙附和着道:“叶先生到京城了?我竟不曾去拜会,实在失礼。只是……自吴县启程当先走水路到津卫,再转道赴京,最快也要一月有余,若是路上再有事耽搁,那便无从推定了,或许叶先生到得晚,千里迢迢无人托送家书也是有的,姑娘不必多虑。施某恰在京城安家,此番我与六弟乃是自河南固始县祭祖而回,刚好与你同路,不如结伴同行,可好?”
叶华闻言大喜过望,她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自江苏千里迢迢赶往京城,一路上风餐露宿,饱受流离之苦,如今有了这富家公子同行,自然求之不得,故此轻声答应了。一旁的施世骠见二哥高兴,也不再拘谨,便又说笑起来。
车马行了约有十余里路,忽见路旁一蓬密林之外显出个清茶馆来。施世纶嘴角泛起一丝笑意,高声吩咐施忱道:“忱叔且先在茶社处停下,我等要去吃茶。”
施忱一愣,方才刚在镇子里打尖喝水,怎地又要吃茶?但他对这位行事怪诞的二公子早习以为常,便一拉缰绳,将马车缓缓停在路旁。
这是处里外三间的茶社,外面用篱笆围成个院落,院门外竖起一溜拴马桩,配着食槽,后面堆着几丛干燥的草料,以供过往车马饮喂牲口之用。春寒未暖,茶馆院内也不搭凉棚,冷冷清清地不见茶客。
一个辫子盘头的伙计正站在门外发呆,听见车轮转响才回过神,远远便跑过来拉客。施世纶挽着两个少年一同下了车,由那伙计领进茶舍。施忱见远处有条小溪,又不知施世纶要逗留多久,索性便将辕马卸下,牵着去饮水了。
施世纶一面念叨着口渴,一面问道:“我记得去年路过时,此处分明是个破旧的驿站,几时改了茶坊?”
那伙计是个口舌伶俐的,随口应道:“客爷好记性,这里确曾是个传递军情的驿舍,不过近年来北方太平了,朝廷便撤了这份开销,去年冬月我们东家盘下这片地基,建成清茶馆,专为了伺候您这般的贵客。”
施世纶一笑,应承着道:“如此说来,贵主人高瞻远虑,必定是日进斗金了。”
那伙计“嘿”了一声道:“不怕公子爷笑话,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哪有什么常客。只说今日,这都下半晌了,就来了一拨客人,偏偏又是那屏翰镇的萨员外,茶钱赊了不说,伺候得稍慢,险些吃个耳光……”
施世纶眉头一挑,知道自己所料不错,双眼飞速搜遍每一处角落,最终将目光落在靠窗的一张茶桌上,便径直过去坐定了。
伙计却一脸歉意道:“怪小的手懒,这桌椅是方才客人坐过的,还未及收拾干净。”
“无妨……”施世纶摆手道:“此座风景最好,快去沏壶早春的淮南茶来暖胃。”那伙计答应一声,忙着烹茶去了。茶社后堂的火是不能熄的,故此取茶极快,待他托着茶盘返回时,却见施世纶又换了另一张桌子坐下,便以为是嫌临窗处春寒侵体。
伙计将托盘放在几上,盘中有一只倒扣着的紫砂壶、三盏白瓷杯、一樽青竹茶筒、一支竹镊和一方镂空的石砚。只见他双手灵巧,提起白瓷壶先冲洗了石砚,又打开竹筒用镊子取茶放入砚中,反复冲洗已毕,这才捡茶入杯,小杯一字排开,提壶柄微微倾斜,但见水出如线,凌空沥了三沥,杯中顿时热气蒸腾,一抹淡淡的清香氤氲而出。
施世纶微一点头,这伙计倒算是半个行家,茶社虽陋,却不输茶道。他拈起杯轻抿,香茶缓缓入腹,顿觉一种贴心暖肺的舒服。
见伙计又端来蜜饯点心,施世纶主动开腔,与两个孩子边吃边聊,所说的也只是各自家乡民俗,和这京城风土人情之类的闲话。不觉间茶已三泡,施世纶这才起身会钞,大家重又回到车上。岂料施忱饮马未回,只好坐在车里等。
自上了车,施世纶便双目紧闭,一语不发,仿佛老僧入定般危然端坐。施世骠向叶华做了个鬼脸,示意她噤声,一时间轿厢内却静得出奇。
大约半柱香的工夫过去,施世纶忽地睁眼,双眸湛然如秋水凝波,嘴角泛起一丝笑意,转头向施世骠道:“六弟这回怎不问我看出了什么?”
施世骠撇嘴道:“二哥肯说时自然会说,若不肯说,我问也是白问。”
施世纶失笑道:“人言‘不行万里路,不读万卷书’,六弟只随我出来走这几日,果然受益匪浅。”他旋即收敛笑意,正色道:“萨六和街头坠马,真好一桩蹊跷事,直至此刻我方想通。”
少年人好奇心最盛,施世骠连忙问道:“不过是惊马失蹄,有何蹊跷?”他这一问,叶华也来了兴致,在一旁屏气静听。
施世纶道:“我们先从那只鸟儿说起,我原以为是麻雀,幸好你养过禾谷雀,才没被它蒙混过去。这只禾谷雀又名黄雀,天性聪灵,极易驯服,走江湖算卦的先生多带此鸟在身。先是以甜醋浸泡过的谷米喂养此类鸟,时间久了,鸟儿便能自行寻觅有甜酸味的食物。之后,算卦的便将每张签牌的一边涂上甜醋,未涂的一边朝上摆放,待问明了来人生辰八字后,假意整理签牌,暗将一张与来人八字相符的签牌迅速翻转,只将有甜酸味的一边朝上。再将黄雀从笼里放出,故弄玄虚地胡诌几句,命黄雀去啄签牌。那黄雀嗅觉最灵,远远闻到甜醋之味,自会将那抹醋一端朝上的签牌衔出。世人愚钝,只道黄雀通灵,对算卦人所言更是深信不疑,其实不过是套骗人的把戏,不想今日竟有人用它来害命!”
他见两个孩子不懂,便道:“那匹惊马撞进磨坊,已是骨断筋折,我一时兴起,便去查勘,果然被我找到了关窍……”他自怀中取出一方叠好的丝绢,小心展开,见里面裹着几粒黄米,施世骠凑过来猛嗅,果然有股淡淡的酸甜味。他眼中一亮,抢白道:“难道是有人将这几粒黄米粘在马眼上,再放鸟去啄食,所以那马才会惊蹄……”他愣了愣,又道:“可是那萨六和伤得虽厉害,却并未致命,难道凶手只是略施惩戒,并不想杀他?”
“他想杀人的,”叶华忽然接口道:“屏翰镇上只有两间生药铺,并无良医。今日若非我及时施救,萨六和早因失血过多而死,那施计之人定是算准此节,才设下这个圈套的。”
施世纶面露赞许之色,赞道:“小叶姑娘非但医术通灵,更有审思明辨之能,施二佩服得紧呢!”
叶华闻言面色一红,忙道:“公子谬赞了,叶华只猜到简浅之处,却猜不到那人是如何将黄米粘上马眼的,莫非与这茶社有关?”
“正是如此!”施世纶击掌道:“萨六和率众去山间狩猎,往返走的都是镇西古道,沿途并无人家,只有那处茶坊能稍作歇脚。那黄米是沾在马眼的睫毛上,时间久了必然凝干脱落,这时机实难把控。但那茶社距镇子却不过数里路,快马只需一炷香的工夫,施计之人定会在那里伺机做手脚。方才我们去了茶社,按伙计所言,今日只有萨六和这一拨客人,马匹应拴在茶社前的桩子上,而萨六和的头马必在第一根木桩上拴系。一行七人需分坐两桌,吃喝之后,两张桌上难免留下点心的残渣,座椅也会显得凌乱些。我据此选坐的两桌正是他们坐过的,但无论哪个位置都能看到门前所拴的马匹,若想搞鬼原本不易。”
“那他是如何做到的?”施世骠追问道。
施世纶道:“你等回想一下,那茶坊前临古道,后靠密林,用密密匝匝的篱笆围成院落,若是有人先藏身在林子里,待萨六和等人进了茶舍,便俯身绕着东侧院墙迂回至门前应该不难,拴马处又堆着几垛草料,正好藏身。那人伏身在地,用草料逗那头马低头,趁机将黄米黏在马眼处,而那马儿被草料所诱,自也不会惊蹄。随后他原路返回,从林子里牵出马匹,再一路飞驰,先行赶到镇子口,伺机作案。”
施世骠“哦”了一声,赞叹道:“经二哥这一说,此事看似繁复,实则简单呀!”
“简单?哼……”施世纶凝眉道:“镇口铁匠铺外那堆废铁不知放了多少日,萨六和街头纵骑,人马飞驰不定,放鸟的时机、方位若差了分毫,纵然能得手,萨六和也不至于摔在铁器堆中,而摔在别处,则未必有性命之虞。这施计之人心机之细、手法之准,已有些骇人听闻了。更何况他这般行事,目睹之人都只道是个意外,既不会惊动官府,也不会结下仇怨,干净利落,无迹可寻,真真妙计也。”
正说着,忽听车外施忱一声断喝道:“谁?”
紧接着有脚步声急切切远去了,车内三人纷纷惊觉而出,却见施忱牵马站在路旁,向着远方杂草丛生处怒目而视。施世纶连忙过来询问,施忱凝眉道:“有个身材瘦小的蒙面汉子,藏在路旁衰草中,像是要打咱马车的主意。”
施世纶也是一愣,迟疑道:“莫非是有贼人惦记上了咱们,方才是来打探的?”
施忱点头道:“此地偏远僻静,难保没有杀人越货的贼寇出没,趁着天亮我们快些赶路,到了前面的镇子就太平了。”他见施世纶兀自盯着远处发愣,以为公子是惧怕了,便爽朗一笑,道:“二少爷放心,施忱当年随老爷征战海上数十载,这一身功夫可没扔下,便是有蟊贼来扰,我自能打发,还是快赶路吧。”
施世纶阴沉着脸回到车上,喃喃自语道:“良乡县亦是京师屏障,青天白日里怎会有贼人前来打探?莫非是萨六和的家丁跟踪过来的?不对,萨府的家丁为何要蒙着面?难道是那个设下黄雀杀人局的人,嗔怪我们救了萨六和,便要来找我们的麻烦……”
叶华顿觉心头不安,面露惭色道:“叶华鲁莽行医,坏了那歹人的事,该不会为二位公子惹来祸端吧?”
施世纶傲然一笑,道:“我只怕他不敢来找寻我,哼,纵然他毒计瞒天,若与我王命一纸、衙役三班,定叫那犯案之人无所遁形,可惜我身无功名,也只能做些据理推断的无用之事了……”说着连连摇头,满面惋惜之意。
车外的施忱已将辕马套好,长鞭甩响,马蹄嘚嘚,载动四人向前赶去。

第二章 身陷囹圄

众人一路向北,晓行夜宿连走数日,便到了宛平县境内,距京师已是不远。此地虽显偏远,却不甚荒凉,沿途时而可见行路之人。
施忱停了车,又去河边打水饮马。车内三人颠簸了半日,也都趁机出来舒活筋骨。施世纶下得车来,只觉清风含润吹面不寒,春草吐绿暗凝生机,一时间心情大好,忽然瞥见半里外岸堤高处似有座庙宇,人影绰绰像个集会的模样。喜好热闹本是少年心性,便顺着河堤往上走,叶华与施世骠也乐得跟随过来。
不多时到了近前,看清牌匾才知是座构造简陋的关帝庙,不知是何年所建,门窗台柱上旧漆斑驳,黄墙灰瓦残破不堪,看似荒废了许久。门前一丈见方的祭台上立着香炉,里面灰满钵平,想必是常有过路人上香拜祭。
小庙大门洞开,里面隐隐可见神台上的泥胎塑像,数十名百姓聚拢在门前,各自指指点点的念叨着什么。忽见庙内走出几个佩刀的差役,将若干竹竿插入庙前四角,用麻绳绑定连成一道戒线,绳线以内便是王法所在,寻常人不得越界。
施世纶耳目聪明,依稀听百姓们正窃窃私语,说什么关圣帝君白日里显圣,用关刀杀了人,衙门里正在查验现场。
听众人越传越是蹊跷,施世纶顿时来了兴致,回身向施世骠笑道:“去车上将忱叔那双新靴子取来,他还一直不舍得穿,今日我替他试试。”
施世骠一愣,道:“忱叔那大脚,他的靴子哪是你能穿的?”
施世纶不悦道:“去取来便是,几时这般啰嗦了?”
施世骠吐了吐舌头,撒脚如飞跑去了,不多时便拎了双黑缎质料的方头官靴回来。只因施忱是行伍出身,如今虽已卸甲换了常服,却仍爱穿靴,或许是在追思当年的戎马生涯。他又是个苦出身,平日最为节俭,这双新靴是临出门时携带的,至今也未舍得上脚。
施世纶褪掉布鞋换上靴子,只觉双脚空落落的,施忱的脚码怕是大出他两围,只好将足弓绷紧,勉强撑起靴面,告诉叶华和施世骠在原地候着,自己则分开人群,上前跨过了麻绳戒线。一名班头模样的差役见状一愣,抬手便喝骂道:“那小子好大胆,衙门办案之地也敢乱闯,不怕吃王法吗?”
施世纶面不改色,微一拱手,压低声音道:“在下姓施,是顺天府幕下的刑名师爷,奉命微服前来查案,还请行个方便。”又故意将长袍下摆往上提了提,将靴子露出来。
那班头听了虽有些疑虑,但见施世纶穿着不俗,又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脚上还穿着官靴,料想寻常人哪有冒名官差的胆量,故而便信了,连忙施礼,低声道:“原来是上差驾到,不知……”施世纶不再理他,径直进了庙门,其余差役见领头的不阻拦,自也将他当了真,竟都垂手站在身后听调,另有一个身着长袍的人候在一旁。
施世纶目如飞梭,四处巡视不定。只见庙内十分局促狭隘,三尺高的神台立于正中,几乎挤满了半座庙,上面是泥胎塑成的关云长夜读春秋像,左有关平捧印,右有周仓擎刀,盖因年深日久,像上彩绘早已脱褪干净,庄严法相全然不见。周仓塑像的右手齐腕而断,那口关刀落在地上,刀杆上还挂着那只断手。这刀并非泥塑,却是生铁所铸,刀头上满是血迹,着地之处更是一大滩暗红色,更有淅淅沥沥的血痕蜿蜒出庙门。
施世纶轻咳几下,朗声道:“谁是苦主?”
那个着长袍的俯首答道:“小人是良乡县内大平油号窦员外的管家,贱名李顺。”
施世纶回望他一眼,道:“此间情形,速速道来。”
那管家李顺点头道:“今晨我家员外见天气颇佳,便带着小的和四个下人出来踏青,行至这关帝庙外都觉乏累,就进来略作休息。员外他性情粗豪,最讲忠义,见了关圣爷的神像便要参拜,岂料这关刀不知如何脱落下来,正砍中我家员外的左颈,伤势看似不重,怎奈血流不止。我等连忙背负他回去求医,不想半路上便失血而死了。此事虽属意外,但毕竟横死了人命,只好劳烦官家老爷们来做个鉴断。”
施世纶问道:“当时庙中可有旁人?”
李顺道:“除了我们一行六个,再无旁人。”
施世纶眉头紧皱,先是绕着神台踱步一圈,旋即撩衣襟上了台,盯着那周仓像的断臂茬口处看了片刻,又跳下来看地上的关刀,以及刀杆上的泥塑断手。猛然间一抬头,直瞪向李顺,双目中仿佛藏着利剑,喝骂道:“大胆刁民,竟敢信口雌黄,再不道出实情,我便先问你个伪证欺瞒之罪。你无端虚诓又是为谁遮掩,莫非窦员外是死于你手?”
那李顺闻言惊恐万状,急忙跪拜在地,叩头道:“我说,我说,当时那庙中确是另有人在……”他吃了施世纶这一吓,口齿也含糊起来,期期艾艾地将实情讲了。
原来,这窦员外名叫窦寿昌,经营着一家油号,家产殷实,堪称良乡首富,数年前更是捐了个员外郎的闲职。今日一行六人出来本是祭祖,到祖祠祭扫已毕,返回时路过琉璃河,却睹见个头戴青纱竹笠的村妇,虽看不清面目,但身姿曼妙绰约,极近闲雅超逸。窦寿昌虽年过四旬,却是个下流坯子,直看得馋涎欲滴,忍不住在后跟随。那女子似是有所察觉,紧走几步躲进了这座关帝庙。窦寿昌已动了淫心,便命李顺等五人守住庙宇四面,自己径直追了进去,反手关上庙门。
李顺命其余四人在庙外背墙而立,自己则把守正门,清晰听见里面先是一阵惊声娇叱,紧接着有衣襟撕裂的声响传来。李顺跟随窦寿昌多年,这般下流事也见得惯了,忍不住凑到门前往里窥探。但庙内光线晦暗,隐约瞧见窦寿昌正将那村女揪住,上身褂子已被扯碎,露出红色肚兜,那颈子粉团般的白皙,只是遮面的青纱尚在,看不见本来面目。李顺正瞧得兴起,却见那女子忽然一挣,竟摆脱了窦寿昌,转身往神台后面躲逃,窦寿昌岂肯放过,淫笑着又去追赶,却不料周仓塑像手中的关刀竟自上而下劈落下来,正中他左颈,顿时血出如箭,人已仆倒。李顺大惊,连忙唤人一同来抢救,然而那鲜血涌泉般难以按捺。更奇的是,李顺等人找遍庙宇内外,方才那女子竟已踪迹不见,只好背起窦寿昌往外走,想找个医馆救治,可未曾走出二里路,那窦寿昌已是气绝身亡。
李顺讲到此,依旧余悸难平,颤声道:“小人越想越觉得蹊跷,莫非那女子是狐仙幻化成人形,受关圣爷委派引诱我家员外到此,来吃这一记关刀的?只是此等诡立邪说小人哪敢乱讲,讲了无人肯信,反而徒生猜疑,故此斗胆略过此节,只说关刀伤人之事。”
施世纶两眼如刀直盯着他,仿佛能将其瞧得剔透了,然而却再无收获,他微一皱眉,又转头去看这庙内布局。但此庙十分简陋,只几眼便瞧遍了,他脑中思绪如飞,忽然将目光落在北墙上一处凹陷的垛子里。那是两道贴墙而立的擎梁直柱,柱身与墙壁夹成个浅浅的凹槽,约有五尺高低,并不显眼。施世纶走过去,仰头上看片刻,又将身子蜷缩着往里挤了几下,一抹微笑在他嘴角泛起,他轻咳两声正要开言,却听庙外一阵嘈乱的马蹄声传来。
只见一行三匹快马由远及近飞驰而至,为首的头戴白砗磲顶戴,身着八蟒五爪袍,胸前的补服上绘着鹭鸶彩绣,是当朝六品文官的打扮。再看面貌,生得剑眉虎目,阔口裂腮,颌下髯丛如猬,针须虽见霜白,但精神矍铄饱满,目光凛然,一副不怒自威的气概。身后两名官差皆是体魄魁梧,各自一团尚武的精神。三人三骑来到庙前,纷纷离鞍下马。
庙中那班头早已惊呼道:“是严大人到了?”连忙小跑着迎了出去,单腿打千请了安,恭声道:“卑职见过严大人,命案之地已戒严,府衙里还派了位姓施的师爷过来,不想大人也来了。”
那严大人闻言一愣,却未答言,听这班头把案情简要做了交代后,这才迈步进了庙。先将庙内情形看了一遍,目光便落在李顺和施世纶身上。待听清施世纶自称是顺天府的刑名师爷,不禁眉头一紧,虎目圆睁瞪视过来,声如洪钟地喝道:“本官乃是顺天府的通判严正,却从未听说府台幕下有位姓施的师爷,府台耿大人正在告病,你又是奉谁的命前来查案?”
施世纶心头微凛,想不到来者不善,此人却是难以蒙哄,正想巧言解释,却听那严正断喝一声道:“崔简、刘湛,与我拿下!”他身后两名官差得令后不加迟疑,铁锁链一抖“哗啦”声响,早将施世纶锁住头颈,苍鹰擒兔般将其反剪了双臂。
“且慢!”施世纶强行挺直脊梁,高声喝道:“此命案绝非事出意外,更非关帝显圣,乃是有人处心积虑设下的一场杀局,人命关天的凶案,大人要如何审断?”
严正微感迟疑,他方才听了差役的讲述,又查过现场,怎么看都像意外致死,可眼前这小子偏说是什么杀局,便忍不住反问道:“你说什么?”
施世纶瞥了旁边的李顺一眼,道:“若这位李管家所言不虚,此案却有三处存疑。其一,伤人的那口关刀虽是个旧物,但沾血的刀口却新开了一截锋刃,所为何故?”
严正一愣,立即附身去看地上那柄关刀,只见这刀确是年代古旧,木柄早已糟烂了,前面二尺有余的刀头铁锈斑斓,但血迹之下似乎真露出一节不易察觉的新刃。他心头不禁一动,又听施世纶道:“其二,周仓塑像的断手处不像新茬,隐约有糯米汤混合石灰浆重新黏过的痕迹,虽能暂时粘连,用巧了力便即折断,正好用来杀人。”严正依言再去看,果然也如他所讲。
施世纶又道:“其三,那个神秘女子又是如何失踪的?莫非大人真相信愚民所说,是狐仙幻化成人?”
严正今日亲赴现场,那破庙外面孤丘独立,视野颇佳,逃则无可遁形;庙内布局简小,门窗残败,躲则无处藏身。而这庙宇小若弹丸,墙壁地砖都残破不堪,更不像有暗道密室之类,若真有个女子忽然失踪,实在于理不合。听施世纶说到此,也忍不住问道:“你又如何看?”
施世纶双臂被反剪不得动弹,只好向庙的北墙上努了努嘴,道:“大人请看那处凹陷的垛子,虽然狭窄,身形纤瘦之人亦能容身,若用一块画着墙砖图案的长条厚布,挂于其上,便可伪装成墙壁,人藏于后,仓促间不易察觉。李顺等人只顾着救护东家,哪里顾得上细看,被蒙混过去并不足奇。故此,那女子便是杀人元凶,她以美色引诱窦寿昌至破庙,而庙中早将机关设下,触动关刀砍伤窦寿昌,自己则躲在墙垛之内,垂下布帘藏身。待到众人抬着伤者远去,再收起布帘,逃之夭夭,自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了。”
严正司职狱讼听断之事多年,自是阅历丰富,听得几句便知关窍,更何况施世纶字字鞭辟近里,一时间倒有些信服了。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妥,闷哼一声道:“衙门问案,乃是依王法行事,纵然你所言入理,却不过是些假推臆断……”他用手一指那李顺,道:“又怎知他所言真假,或许是他们主仆不和,同室操戈,再凭空捏造出个女子来顶缸呢吧?”
那李顺闻言吓得面色发白,“扑通”一声跪倒,口中大呼“冤枉”。严正一皱眉,喝道:“你且先回去,随时听候衙门调令,却不可外出,否则按畏罪逃逸论处。”李顺连忙叩头称谢,连滚带爬地跑了。
严正又将目光望向施世纶,冷笑道:“你倒是言之凿凿,此间命案仿若亲见,莫非与此案有甚瓜葛不成?贼喊捉贼之事本官见多了,你已脱不得干系。来呀,将这狂徒带回办事衙门,下入大牢,听候发落!”两差役齐声答应,扯得施世纶双脚离地,直拖出庙门,将其绑在马背上,拖拽间,那不合脚的官靴也脱落了一只。围看的众人无不惊诧,施世骠见状急得跳脚,正要往前闯,却忽见施世纶冲他连连摇头,唇齿微动似乎说了什么。施世骠只好按捺住身子,因为他依稀读懂二哥说的是“速带小叶姑娘回家,我自有办法脱身……”
眼见着二哥被掳走,施世骠一个娃娃已然急煞,捡起那只靴子,哭喊着去找施忱了。叶华兀自躲在人丛中,也不敢声张,眼见那个叫严正的大人走出小庙,不住叮嘱宛平县的差人做好刑案笔薄,末了忽然一声长叹,道:“当前那顺天银库失窃一案已是迫在眉睫,此间之事既出在宛平境内,便由你宛平县衙全权处置吧,本官却是顾不上了。”说完搬鞍认镫上了马,提缰绳飞驰而去。
“咣当”一声牢门洞开,外面的人喊道:“交了!”里面亦有人应道:“收了!”施世纶便麻包般被丢了进来,另有四只手在门内揪住他衣领和双臂,将捆人的铁锁链换成一副手铐脚镣,又被推搡着往里走。
下了台阶,脚下是条笔直的长廊,两边皆是铁铸的栅栏,隔成若干鸽子笼也似的牢房,许多囚犯听见动静都靠拢到铁栏跟前,对着施世纶指指点点,或笑或骂,各个蓬头垢面,怪声迭出,真好似重九炼狱中的一群恶鬼。
施世纶径直被扯进最里面的一间,猛觉臀上挨了一脚,被踹得一头栽在铺地的柴草堆里,身后“哗啦啦”铁链声响,牢门已上了大锁。
施世纶在马背上颠了一路,浑身的骨头几乎散了花,调息了老半天才勉强坐起,抬头打量这间牢房。却是约莫丈许见方的一间铁笼子,右侧和身后的墙壁都是一块块粗糙大石所砌,铺地的柴草之下也是大石摊成,墙角摆着只恭桶,鼻中闻到的尽是骚臭气和霉味,惹得他一阵阵咳嗽。
牢内光色晦暗,全然看不清对面,隐约窥见左侧相邻的一间里关着两个人,身上衣衫褴褛,皆是穷人的打扮,正自窃窃私语着。
施世纶忍不住一阵苦笑,或许连他自己也想不通为何非要这般行事。他虽颖悟绝人、巧捷万端,但毕竟涉世太浅,全凭一股痴性放任妄为,此刻静下心来,却也生出惶恐之意来。
虽是早春时节,气候逐渐转暖,但牢内晦暗湿冷,被擒住之时靴子还脱落了一只,光着的那只脚愈发冰冷,只好用双手捧住不住揉搓着。浑浑噩噩的不知过了多久,忽觉眼前一亮,却是日头转向西南,恰好从高处的气窗照射进来,牢内光景顿时清晰可见,算来已是过了午时。忽听远处牢门再被打开,似是又有犯人前来下狱。
只见两名牢子押着个矮小的身影由远及近,却是个年四十许的汉子,头戴硬顶瓜皮帽,顶梁门镶嵌无瑕美玉,身着水蓝色长袍,四开衩精描细绘着水波纹,外衬天青色马褂,以金线镶花绣蝶,足登素缎面的薄底快靴,光看这一身行头,该当是个富商巨贾之流。可偏偏此人生得高颧嘬腮,乌面鹄形,极尽猥琐之态。身量原本不高,却还腰背佝偻,脚下虚浮无根,全然撑不起这身华服,只那一双绿豆般的鼠眼倒透出几分精光。未及走近,便有一股浓烈的檀香气自他身上散出,十足一副暴发户的模样。
一个牢子已抢步过来,将施世纶所在牢笼的左侧那间去了锁,拉开铁栅栏,回身恭声道:“委屈燕九爷了,请!”那人满面不屑之色,只用鼻子哼了一声,大剌剌地迈步进了囚牢。施世纶大觉奇怪,这人既然入监,必是犯人,却为何不带刑具,这帮如狼似虎的狱卒竟对其恭敬有加。
牢内的两人也齐齐起身,都拱手尊称九爷,那人瞥了他们一眼,尖声笑道:“呀喝,张棍儿?刘三儿?哈哈,我料定跑不了你们俩王八蛋,这是‘打罪儿’(黑话,指:入狱)第几天了?”
那张棍儿陪笑道:“一晃儿小半个月了,天天啃窝头喝米汤,我这可真瘦成棍儿了。”
那刘三儿附和道:“总算老天爷疼爱,今儿个盼来了九爷您,怕是能改改馋了吧?”
那叫做燕九笑骂道:“算你们俩祖上积德了!”说着自袖口抽出张银票,依稀是十两面额的,转身递给牢外的狱卒,道:“天合斋的瓦罐鱼,清真馆的烧羊肉,口福楼的酱肘子,再打二斤葡萄露,剩下的留给兄弟们买双鞋穿吧。”那狱卒锁上牢门后并未离开,大抵就是在等这个,满脸笑纹地接过银票,道:“多谢九爷疼呵!”这才转身小跑着去了。
那两个犯人也连忙道谢,将身后的草铺归整了让燕九坐下,三人便闲谈起来。先是那刘三儿道:“九爷您不是早就金盆洗手了?怎么严大人又将您请了进来,是那案子还没着落呢?”施世纶本无心听他们扯闲话,恍惚间听见“案子”一词,顿时来了兴致,将双耳支棱起来细听。
却听燕九“哼”了一声,道:“老子在盗跖祖师像前发过誓的,洗手便是洗手了。而今吃典当行的饭,不说日进斗金也差不许多,会稀罕国库里那点儿银子?可老严偏偏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近日里被上头逼得急了,便将顺天府大小贼偷捕了个遍,各州县的监牢都快人满为患了。老子刚自外地采办回来,听闻此事,索性来个自投罗网,也免得道上的人说闲话。”
那张棍儿摇头叹道:“若非如此,他便不叫‘严铁铊’了。只是这库银失窃一案着实蹊跷,查了这些时日非但毫无进展,银子反而越丢越多……”
“你懂个屁!”燕九压低声音道:“这案子分明是那帮直娘贼的库兵在监守自盗,老严是个榆木脑袋,只会盯着江湖道,却不肯回头瞧……”
刘三儿亦低声道:“不会吧?盗窃库银可是掉脑袋的大罪,而且我听说,库兵出入银库时查检颇严,光着身子进,光着身子出,纵然有胆挟带,又如何办得到?”
燕九笑道:“寻常法子自然办不到,需得另修高招才行,你等可听过‘谷道藏银’?”
张棍儿诧异道:“这‘谷道’却是个什么道?”
燕九又笑,摆手哄他欠身过来,道:“这‘谷道’嘛……”他猛地伸手往张棍儿裆下一戳,道:“便是你那婆姨的腚眼儿,哈哈……”那张棍儿吃一声痛,旋即与刘三儿也一同笑了起来。
他三人声音原本极低,但说得兴起便忘了顾忌,施世纶又是天生的耳目聪慧,心绪应变也快,只听几句话音,便知悉了大概。这一听说顺天府出了桩稀奇案子,更加心痒难耐,只盼着严正尽快提审自己。
那张棍儿手捂后庭,忽然奇道:“既然九爷窥破关窍,为何不与严大人明说,早一日结了案,咱爷们儿也好免了牢狱之灾。”
“住口!”燕九嗔怪道:“江湖人需讲江湖道,无论何时都应与官家描清界线,若是为了一己之私,便反水去助官府办案,传将出去岂不为同道中人恼恨?”他神情一凛,正色道:“今日我一时走了嘴,全当是与你们说笑,绝不可张扬出去,否则……九爷的手可黑!”两人闻听,连忙点头称是,又一齐指天发誓,必定守口如瓶。
三人继续闲聊,过不多时,先前那狱卒已提着食盒将酒菜送来,逐一散放在地,顿时肉香四溢。三人斟酒拾筷,便要大快朵颐。
施世纶在牢中囚了半日,方才惊疲交加之际,倒还不觉怎样,此刻忽然闻见菜肴的油香气,顿觉腹中打鼓,口水溢满两腮。此番出门,盘缠路费都由施忱管带,他身上却是分文皆无,想让狱卒代买自然不行。若是张口跟旁边这几位乞讨,又觉有辱斯文,但何时提审自己尚不可知,这斯文终当不得饭吃。
施世纶略一思量,便有了主意,忽然重重打个呵欠,抻着懒腰坐起,装作大睡刚醒的模样,口中喃喃地道:“这梦做的有趣,世间竟有‘谷道藏银’之事,真滑天下之大稽……”他声调并不高,但听者有意,一旁的燕九却似挨了计重锤,“噗”地将一口酒吐在刘三儿脸上,转头向施世纶道:“那小子刚才说什么?”
施世纶假作睡眼惺忪,不慌不忙地道:“小生刚才做了个怪梦,梦里说朝廷的库银接连失窃,官府查办多日而不得,却原来另有玄机……哈哈,有趣有趣……”
那燕九知道方才的话已被对方听了去,定了定神,试探道:“那位秀才小哥言下何意?”
施世纶遥施一礼,道:“小生一时贪睡,醒来胡言,惊扰几位雅兴实在不该,还请包涵则个。”
燕九摆手道:“秀才哥多礼了,若是有什么稀罕事儿,不妨讲说出来,也让我几个俗人开开眼界。”
施世纶轻揉双眼,呵欠着道:“小生方才梦里迷离,似是被魇住了,此刻惊醒,徒觉腹内饥饿,头脑昏眩,却是想不起了。”
燕九是老江湖,如何听不出话中之意,连忙腾出个空碗,将几样菜折箩在一起,用一双干净筷子压住,顺着狭窄的铁栏递过去,道:“几样剩菜,小哥若不嫌弃便先吃着,我让人再去安排。”说着便要去唤狱卒,施世纶忙道:“不必了,珍馐美馔不过是皮囊里的汗溺粪遗,何必劳烦!”说着已伸手接过,原本饿得紧了,却还顾及吃相,先送一块烧羊肉入口,边咀嚼边道:“这肉煨得倒不错,勾汤也好,可惜肥腻腥膻难除,不如伊犁的黑头羊好吃啊……”嘴里虽褒贬着,已是连吃两块,又拾起一块酱肘子大嚼起来。同在囹圄之中,燕九自然不怕他跑了,便静等他吃完再搭话。
施世纶身有旧疾,从不饮酒,饭量也浅,吃下几口肉便饱了,正琢磨着如何答对,却见牢外有狱卒过来,边开锁边厉声道:“严大人提审新来那小子,快起来跟我走!”
施世纶心头一喜,将碗筷交还燕九,拱手道:“多谢兄台赐饭,小生绝不白吃,这便许诺一句,三日之内定还诸位自由之身……”尚未说完,已被那狱卒扯着衣领揪起,往外走去。
“三日……”燕九眉头紧皱沉吟着,忽然摇了摇头,笑骂道:“奶奶的,好肉喂了个疯子,不如给狗!”
日色已然偏西,顺天通判严正办差归来,转屏风入座,升堂庭审。有站班皂隶肃立两旁,另有两个捕班快手将施世纶押解上堂。
施世纶一见严正,脸上忽露痴色,急切切道:“大人今日在关帝庙中可查出什么异端了?”
严正先是一愣,旋即怒气上涌,猛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狂生,见了本官先不跪拜,却在胡言妄语,莫非讨打?”左右皂隶闷声吆喝起“威武”二字,将水火无情棍齐齐跺地,铿锵有声,顿生赫奕气势、慑人堂威。
施世纶似乎还犹豫了一下,口中嘀咕道:“也罢,连牢中的囚犯也尊称你为大人,足见尊驾口碑不假,是位清官,我便跪你一跪又何妨。”这才撩起长袍,直挺挺跪了下去,竟似极不情愿。
严正闻听怒气更盛,但他入仕多年,自然精通为官之道,见此子气度不凡,想必大有来头,既然已经跪下也便不再追究,沉声问案道:“这一人犯姓甚名谁?哪里人氏?现居何处?来宛平作甚?速速照实回话!”
施世纶答道:“晚生姓施,福建晋江人,现居京城,此番赴河南祭祖而返,途径顺天而已。”
“京城……”严正再问:“作何营生?”
施世纶两手一摊,道:“并无营生,承父荫闲居在家。”
严正又问:“哦?你父莫非也在朝廷效命?却是哪一位?”
施世纶道:“家严现任侍卫处内大臣之职。”
严正闻言一惊,心下疾思飞想,忽然脱口道:“令尊莫非是施尊侯施大人?”(注:施琅,字尊侯)
施世纶点头道:“晚生正是施家仲子施世纶。”他生来心性恬淡,不谙世故俗礼,只是照实而述,并无夸尊自大之意,可在严正听来却如焦雷乍响般刺耳。那内大臣虽非实权在手的要职,但毕竟是从一品的高官,比自己大了数级有余。可他禀性刚直,向来不惧权贵,否则也不会得了个“严铁铊”的诨名。便又一拍惊堂木,道:“我便算你说得不假,可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你冒名官家幕职,擅入办案重地,纵然真是施大人之子,莫非便可免罚?”
施世纶摇头道:“施二不才,也曾熟读《大清律》,自然晓得官不容私、王法无情,但小人斗胆求讨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可好?”
“哦?”严正奇道:“你何功之有?”
施世纶道:“今日关帝庙的案子大人莫非不想审了?”
严正不耐烦地道:“此事我已交宛平县着手严办,岂容你来与我讨功?”
施世纶呆了一呆,轻咬下唇转口道:“那库银失窃之案呢?若三日之内我能勘破此案,可算得上功劳?”
严正神情顿时一滞,今日宛平关帝庙之事,苦主虽报官却未报案,且已交地方衙门审处,原可置之不理。但那库银失窃案却让他头痛多日,他见施世纶谈吐不俗,狂而有度,审辨之词丝丝入理,或许真有异能也未可知,纵信他一回倒也无妨。不禁脱口道:“此话当真?”
施世纶傲然道:“若不能,甘愿两罪并罚!”
严正展颜一笑,道:“既如此,本官便成全你。此时天色已晚,明日随我前去银库探问,来人,将人犯遣回大牢……”话未说完,一旁的书启师爷忽然离座来到他面前,双手呈上一物,却是封敞口的缄札。严正不解,从中抽出一页厚纸,看过几眼后,脸色顿有变化。
施世纶目力过人,自是瞧得真切,已认清那是何物。他此番外出求医,终归路程遥远,临行前,其父施琅便托人从兵部求了张飞签火票,以应对路上的变故。火票亦由施忱保管,此刻见了它,便已猜到那一老二少并未离去。
兵部火票上大印如新,严正自然认得,更确信了施世纶的身世,口气便软和了许多,叹道:“也罢,既已验明正身,便不怕你走脱了,除去刑铐,自行离去,明日巳时来本衙候命,若是不来,便按潜逃罪论处,退堂!”语毕起身离座,转屏风径自去了。
便有差役过来开锁,施世纶朗声道了句:“多谢大人法外开恩!”起身走出大堂,离了衙门,迎面正撞见施忱等人,个个满面焦虑之色,施世骠更是一头扎进他怀里,连声询问。
施世纶搂着他上了车,将这半日情形简要讲述了,忽地慨然叹道:“正所谓官不容针线,私可通车马。纵有真才实学,终比不过火票一张,哼,明日便叫他们晓得咱的本事。忱叔,先去投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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