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悬疑 推理
本书惊心动魄地讲述帝国宰相、千古神探狄仁杰最后一年的最后一案。
这一年,是帝国宰相的最后一年。奠定了武周重归李唐,乃至盛世大唐的繁荣基础。五年后,狄仁杰门生张柬之、桓彦范等发动“神龙政变”,81岁的武则天黯然退位,李唐重掌天下;十年后,李隆基发动“唐隆政变”,在狄仁杰门生姚崇、宋璟的辅佐下,开启开元盛世的繁荣局面,将大唐推向顶峰。
这一案,是千古神探的最后一案。涉及武则天、唐睿宗李旦、唐玄宗李隆基3位帝王的帝位更迭;之大、之奇、之险、之悬,动人心魄:沙漠迷宫、童谣杀人、雪地密室等27桩诡谲谜案,需狄仁杰用积淀一生的智慧去破解。
这一案后,狄仁杰星坠长空、与世长辞。政权尚未回归李唐,他的政治抱负还未实现;奸佞当道,门生仍处在危险之中;父子失和,他对家庭仍有牵挂。于国、于家、于人、于己,依然有太多遗憾,令他在生命的尽头难以释怀……
当死亡一步一步逼近,武周一寸一寸向李唐回归,风烛残年的狄仁杰将如何面对?
楔 子
太行山麓。
极黑极黑的夜,没有一点月光。深秋的雾气升腾起来,给这黑暗的天地又披上一件含混窒息的外套。眼前是晦暗深邃的虚空,鼻中是凝滞苦涩的气息,耳际是细弱可疑的回声,这样的夜间山道,就连最胆大的人也不敢走上一步吧。但是,偏偏就有那么一点微暗的火光,摇摇曳曳,由远而近,伴随着杂沓的脚步和激烈的喘息,慌乱不堪地前进着,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前行得如此缭乱,又如此挣扎。
“扑通!”摔倒了。旁边的人身形太小,也被带倒在地。
稚嫩的声音焦急地喊:“哥!哥!你怎么了?起来啊,起来!”
那人沉重的喘息,每一下呼吸都那么痛苦艰难。“啊啊,啊啊!”嘶哑地号着,却发不出一个可以辨别的音节。
“哥,来,我扶你。你快起来啊!我们一起走啊!”身边的人分明还是个孩子,小小的手里握着一个火把,火光映着一张汗水泠泠的小脸——并不鲜明的五官轮廓,但是眼睛如星般澄亮。
“啊啊,啊啊……”仍然是痛苦至极的呜咽,他奋力推开孩子的手,要孩子离开自己,离开这个已经没有希望的躯体,去逃出生天,去挣出一条命来。
“不!”孩子已经带了哭音在喊,但是语气依然坚定,“我不会离开你的,哥,我们一起!我绝不把你一个人留下。”
“啊啊,呜呜……”牙齿在咯咯地打战,呼吸越来越急促,忽然,他从喉间迸出难忍的呻吟,整张脸上青筋暴起,血红的双眼中满是绝望。他痉挛着伏在了山路上。
火把照在他的身上,青色的麻布衣裹着一个不成人形的身躯,颤抖得越来越激烈。
终于,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叫,双手撕扯着前胸,在山道上不停地翻滚起来,两腿哆嗦着踢动,全身突然弓起又突然匍匐,直到窒息得翻起了眼白。嘴张得很大,却再也发不出声音。
孩子涨红着脸跪在哥哥的身边,晶莹的泪水一滴滴流下来,挂在鼻尖上。突然,他好像下定了决心,伸手到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了哥哥的嘴边:“哥,哥。好哥哥,你吃吧,吃下去,就不难受了……”
伴随着呜咽,那人把孩子递过来的东西塞到嘴里。
长久的静默。火把闪耀两下,就熄灭了,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在一片漆黑中起伏。
又过了一会儿,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山路回归到一片寂静之中。那两个人仿佛已经融化到了这片黏稠的黑雾之中,消失了……
直到一大片杂沓的脚步声、马蹄声、器械碰撞的声音响起,夹杂着人声,打破了这持久的静默,预示着一大队人马的到来。
黎明的微光穿透厚重夜雾,映出两个紧紧依偎的轮廓,似乎是刚刚从梦中惊醒。只见这一大一小的身影,猛地跳跃起来,滚入山道旁的密林中。
火把熊熊,照出一片白昼。
持枪带刀的一大队人马现身在山道上。领头者皂巾缠头,黑布蒙面,仅露出一双杀气四溢的眼睛。
“他们跑不远的,仔细搜,一定要找到!”
“是!”队伍散开,杀气腾腾地冲入周遭的密林。
那两个人能躲开这一轮的搜捕吗?
忽然,一声霹雳划开昏暗的天际,大雨倾盆而下,山道顿时被冲得泥浆横流,乱石翻滚,树枝噼噼啪啪地折断下来。
雨太大了,怕是要引起山石滑坡。
“头领,雨太大了,再搜下去,恐怕弟兄们有危险啊!”一个虬髯大汉边摩挲着满脸的雨水,边大声向头领喊叫。
头领的眼中阴晴不定,寒气暴射,终于下定决心大吼一声:“撤!”又咬牙切齿地加上一句,“让你们跑,跑出去也是个死!”
雨越下越大,刚亮起来的天空又变成了漆黑一片,只有哗哗的雨声,响彻天地。
第一章
回 乡
洛阳,上阳宫,御花园。
观风阁内,已经是一副残局了。武则天披着一袭绛紫色的锦袍,斜斜地倚在榻上,秋日的暖阳柔柔地铺排在她的身上、脸上。年逾古稀的女皇,眼带春色,唇含娇俏,竟焕发出宛如年轻女子般的妍丽容色来。她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对面的男子,眼神里满是爱意。如此充沛热烈的爱意,似早春花蕾般的爱意,通常只会绽放在情窦初开的少女身上的爱意,此刻竟也在这垂暮的老妇身上释放出慑人的力量。只是,当这力量来自于一位君临天下的女皇身上时,又会裹挟着怎样颠扑众生的气象呢?
此时此刻,她并不在意这一切,她的眼里只有那张水莲花般纯美端丽的脸,还有那具每个夜晚在她的手掌间铺呈开的、没有丝毫瑕疵的身体。是的,她位居九鼎,尊贵之极,开天辟地,炎黄以下,只有她,唯一的她,身为一个女人而达到了万众之上的巅峰。但是,身为一个女人,她依旧有着最隐秘的渴望和最火热的欲念,在这副日益衰老的躯体上,凭借着权力燃烧到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程度。这样也很好,没有关系,她的信念依然坚定,她的头脑依然锐利,普天之下能够在垂暮之年尽情享受这一切的,舍她其谁呢?
“陛下,该您了。”男子开口了,还不忘抛个妩媚的眼风过去。
“嗯。”武则天懒懒地应了一声,微微含笑,并不动作。
“陛下,您再不落子,可就算您输了这局了。”男子又道,语气里透着恃娇卖乖的味道。
“嗯,那就算朕输了吧。”
“哎呀,陛下,那六郎就要邀赏啦。”
“好啊,你要什么,朕看看能不能给你。”
“六郎,六郎想要……”
“嗯,什么?”
武则天微合着眼睛,没有等到回答,不由疑惑地睁开双目。却见张昌宗拉长着那张俊脸,冷若冰霜地端坐着,两手却痉挛似的撕扯着袍服上的缎带。
“陛下,臣狄仁杰恭请圣安。”
武则天猛一抬头,狄仁杰正向她长跪叩首。虽已年近七十,这位武则天最倚重的大周宰辅仍然腰背挺直,气宇轩昂。苍老的脸上,尽显端严与正气,使武则天每次见到他,都会产生一种依赖、敬重与忌惮相互交织的微妙情绪。
“哦,是狄国老啊,看座。”武则天一摆手,竟是自己把宣召狄仁杰的事情给忘记了。都是那可恶的水莲花儿,可恶的俏脸蛋儿,在面前晃来晃去的,把正事都给晃到一边去了。
狄仁杰口中称谢,稳稳地坐下,连眼皮都没有向张昌宗那边抬一抬。
“自狄卿回到神都,已有旬月,你我君臣今天还是初次晤面啊。”武则天向狄仁杰寒暄了一句,又瞥了张昌宗一眼——没出息的小样儿,还是那么紧张。
“连日来听闻圣躬欠安,老臣甚为担忧,总算今天得见天颜,清健如常,臣心甚慰。”狄仁杰侃侃道来,声音中自有一番恳切的情意,武则天不禁心中一动。
“哼。”张昌宗鼻孔里出气,又拖长了声音撒娇地说,“陛下,咱们这局棋您到底还下不下啊?”
“不是下完了吗?你赢了。”武则天略略有些不耐烦。
“可陛下还没有打赏呢。”张昌宗不肯罢休。
狄仁杰不紧不慢地开了口:“陛下有事,老臣就告退了。”
“等等,朕还有事找国老。这样吧,国老陪朕去花园走走。”武则天起身,缓缓步出观风阁,经过张昌宗身边时,轻声叱道,“你去吧。”
狄仁杰肃立一旁,竭力克制着胸中翻滚的厌恶之情。张昌宗的一切,他的声音、他的脸、他的姿态,都让狄仁杰感到胃里发酸,恶心欲吐。女皇刚刚册封了张昌宗“云麾将军”的称号,据传闻都是缘于对这具毫无瑕疵的身体的热爱。狄仁杰微微眯起眼睛,似乎看见在另一个同样年轻的身体上,那一道道深浅不一形态狰狞的伤痕。就在最近,这身体上才添了新的伤痕,伤痛还在折磨人,但是关于这个案子的奏折,女皇恐怕还没有读完,就撇在一边了。
“狄爱卿?”武则天发现狄仁杰的神情有些异样。
“是,陛下。”狄仁杰迈步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上御花园的甬道。力士和女官们远远跟随着。张昌宗往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朝武则天和狄仁杰的方向望去,恶狠狠地跺了跺脚。
武则天闷闷地自顾自往前走,狄仁杰一言不发紧随其后。突然,武则天停住脚步,长叹一声:“狄爱卿,转眼又是一年秋深,你看这花园中,两月前还是花团锦簇,姹紫嫣红。今日却已落叶凋敝,真真时光如利刃啊。”
“陛下,臣看到的却是新老交替,硕果盈丰。就算落叶凋敝,那也是归返大地,丰泽后代,所谓得其所哉。”
“哦?你这见解倒颇有新意。如果人人都像你这么想,也就没有那许多伤秋怀离之作了。”
“陛下,臣的见解并不新鲜。臣的见解只是承袭古来圣贤的教诲。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臣因此懂得,天地万物,生生不息,自有其来处,自有其去所。也正因此,臣才不愿做些无谓之感叹,而愿从容顺应于这更迭往复的自然之律。”
“说得好啊。”武则天轻哼一声,盯牢狄仁杰,“朕明白你的意思。更迭往复的自然之律,你是说朕也应该走到更迭往复的那一步了吧!”
“陛下!普天下均是陛下的臣民,后继者更是陛下的血脉。陛下的荣耀和威严上承自太宗天帝,下托于黎民苍生。这天底下至尊的荣威,必要有千秋万代的传承。”
“至尊的荣威,至尊的荣威。狄爱卿,你说说看,至尊的荣威难道也换不来一个青春永驻?至尊的荣威难道也敌不过一个生老病死?”
“生老病死是天数,至尊荣威乃人力。以人力敌天数,臣以为不智。”
“狄仁杰!你还真敢说!”
“臣问心无愧。”
武则天点点头:“好啦,今天不谈这些。今天朕找你来,是为了你的事情。”
“我的事情?”
“是啊。近几年来,狄爱卿几次三番上表要求致仕回乡,朕都没有答应你,实在是因为国事纷杂,朕离不开你这个股肱之臣。”
“蒙陛下错爱,老臣甚为惶恐。”
武则天摆摆手:“圣历以来,朕看天下昌平,边关宁定,百姓安居乐业,朕也备感安慰。因此想到狄爱卿多年来为了国事操劳,以花甲之躯四处奔波,身边无子孙颐养,亦少晚年静休之乐趣,实在于心不安。所以,朕近日才打定了主意,准你致仕回乡,即日启程。”
狄仁杰一愣,但立即镇定下心神,深揖到地,道:“臣蒙陛下如此眷顾,惶恐之至。陛下实不该为臣这样操心。致仕归乡是老臣多年来的心愿,今日得陛下降下天恩,许臣了此心愿,臣感激涕零。陛下,万岁万万岁。”
武则天双手扶住狄仁杰,道:“国老太谦了。国老这一去,朕实在不舍。只是朕心再不舍,也不愿始终违逆国老的心愿,望国老此去好自为之,多多珍重。”
狄仁杰微微颤抖着声音答道:“老臣明白。”
“好了,如此朕就不多留国老了。国老只需将阁部的事务做个交接,便可择吉日启程了。到时候,朕就不去送了,以免伤感。”
“是,老臣就此别过陛下。陛下,您也珍重!”
武则天点点头,狄仁杰倒退两步,正要转身,突然想起了什么,又上前一步奏道:“陛下,臣致仕后也不需要卫队了,臣这就将卫队遣返卫府。”
“嗯。”武则天点点头,看狄仁杰仍在踟蹰,问道,“狄爱卿,你还有什么事吗?”
“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哦?你说。”
狄仁杰犹豫了一下,道:“陛下,臣想恳请陛下,准臣带上卫士长袁从英一同返乡。”
武则天颇有深意地看了看狄仁杰,道:“袁从英虽是国老的卫士长,但也是朝廷的龙武卫大将军。国老此去不需卫士相随,袁从英就该留在朝中继续为国效力。不知道国老要他随你一同返乡,是什么道理?”
“臣明白。只是从英与我相伴十余年,情深意厚如同父子,臣实不忍与他分离。”
“可是袁从英并不够致仕的资格,如果要陪你返乡,难道你要他辞官不成?”
“看来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哦?你是不是也应该问问袁从英他自己的意思?”
“不必了。老臣心里有数。”
武则天摇头道:“狄爱卿,你这个请求恐怕朕不能答应你。袁从英是重臣,朕还要用他呢。朕不会准许他辞官,朕也不会准许他与你共同返乡。”
狄仁杰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个不停,不,他告诫自己要冷静,定定神,再次开口道:“陛下。狄仁杰是大周的臣子,袁从英是大周的将军。我二人的生和死都是陛下的,也是大周百姓的。为了陛下和大周,我们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然今天老臣有这一请求,实在是因为多年来为了保护老臣的安全,从英多次以身犯险,在与贼寇拼杀中屡受重伤,至今没有痊愈。这次返乡,老臣想趁机带他去休养,并州还有老臣相识多年的名医,可以为他调治。老臣保证,一旦从英身体复原,老臣即令他回返神都,为陛下效力。”
“狄爱卿自己不就是大周朝的国手,为袁从英治伤何须另请名医?”
“陛下圣明,应知医者不治至亲之人。”
武则天一愣:“哦?”她沉吟着,终于点头道,“都说狄爱卿将袁从英视为己出,今天看来还真是舐犊情深哪。如果朕再不答应你,倒显得朕不通人情了。好吧,就让袁从英随你一同返乡吧。不过,朕有个条件,三个月后袁从英必须回京复职。在这三个月中,暂时保留其龙武卫大将军之职,但免去一切实际职务,停发俸禄,官凭上交卫府。待三个月返京后再另行区处。”
“臣代从英谢陛下隆恩。”
“狄爱卿,再过两个多月就是新年,又恰逢你的寿辰,回乡好好庆祝一番吧,朕到时候自会有厚礼相祝。好啦,你去吧。”
狄仁杰跪倒在地,含泪叩头:“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虽肝脑涂地无以回报。老臣去了。陛下您要千万珍重啊。”
武则天缓缓离去,狄仁杰仍然跪在那里,跪了许久,几缕白发从帽檐下探出,在秋风中抖抖索索,他低着头,一片枯叶飘飘荡荡地正好落在他的面前。狄仁杰这才摇晃着站起身来。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悲凉和空荡,一阵鲜明而不祥的气息,让他在一瞬间竟有些晕眩。他第一次不敢肯定,自己今天的言行究竟是对还是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他没有时间周密思考,几乎完全凭借本能做出了判断,并且下了赌注,但他甚至都不知道,这将是怎样的一局棋,棋枰的对面又是谁。
“回去,该回去了。”
狄仁杰慢慢步出天津桥时,天色都有些擦黑了。
狄府的管家狄忠迎上前来,将他扶入马车中,一边吩咐起行,一边嘟着嘴道:“老爷,下回小的能不能不穿这件袍子啊?您看我在这里候了您一天,就让人当怪物瞧了一整天。”
“什么?”狄仁杰一愣,看清楚狄忠身上那件价值连城的羽缎锦袍,忽然大笑起来,“好啊,不用穿,以后再也不用穿了。狄忠啊,回去后你就把它烧了。”
“是,老爷!”狄忠响亮地答应着,高兴极了。自从上回老爷连赢三局双陆,从张昌宗身上赢下这件武皇钦赐的集翠裘后,每次进宫就让狄忠穿着这个袍子,实在把狄忠腻味坏了。总算今天狄仁杰心情好,他以后可以不用受这个罪了。“老爷,小的回去就把它烧了,这袍子上一股子又甜又酸的怪味,烧了才干净!”
洛阳,狄府。
夜深了,二更已敲过。狄仁杰的书房里灯火通明,却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狄仁杰埋头翻阅着面前的公文,并不时地停下来思索着。一个人影来到他的案前,狄仁杰并无丝毫意外,只道:“从英,今天回来就没看见你,现在又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说罢,才抬起头,微笑地端详站在案前之人。
此人年约三十来岁,身材高大,站姿挺拔威武,一看便是武将的风范。瘦削的面庞上五官鲜明,显得十分精明强干,但那双望向狄仁杰的目光却格外谦恭坦白,就像望着一位从心底里敬爱的长辈。他便是狄仁杰最倚重的卫士长袁从英。
十年前,狄仁杰外放宁州刺史期间,遇上当地的突厥人阴谋暴乱,情势相当紧急。这个袁从英恰在宁州的卫府从军,因谙熟突厥语被狄仁杰选中,潜入突厥人中侦查到关键敌情,与官军里应外合粉碎了贼人的阴谋。袁从英在此役中表现出的有勇有谋和忠肝义胆,受到狄仁杰的青睐,便将他调来自己身边担任卫士。之后的十年中,袁从英对狄仁杰始终忠心耿耿,出生入死从不敢有辱使命,逐渐成长为狄仁杰最信任的卫士长,两人之间也建立起了父子般的深厚情谊。
听见狄仁杰问话,袁从英答道:“大人,下午圣旨来过了。卑职接了旨就去卫府交割,他们硬拉着我喝饯行酒,刚刚才散。”
“哦?这么快。圣旨怎么说?”
袁从英疑惑地瞧了瞧狄仁杰,道:“圣旨说圣上已经准了大人致仕返乡,即日启程。并命卑职即刻遣回卫队和军头,官凭交还卫府,随行伴护大人回乡。大人,这些您都知道了吧?今天圣上就是为了这件事召您进宫的?”
“嗯,圣上确实是为了这个召我进宫的。那么,现在我倒想问问,你对这件事情怎么看?”
“我?大人和皇帝商量好的事情,我能怎么看?大人,您年事已高,本不该再太过操劳。这回圣上开恩准了您致仕,您就高高兴兴地回家咯。”
“我自然如此,那么你呢?”狄仁杰站起身,背着手在屋里踱起步来。
袁从英低着头,目光跟随狄仁杰的步子,轻声道:“大人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狄仁杰一转身,注视着袁从英的眼睛:“胡说!你是朝廷的大将军,又不是我狄仁杰的私人卫属。你的职责在朝廷,在大周,而不在我狄仁杰!”
袁从英道:“大人,今天卑职已经交出了大将军的官凭,此时此刻,从英已经不是大周朝廷的大将军了。从英跟随大人这么多年,看得很明白。所谓权位,予取予夺,本都是朝廷的一句话。为国效力是军人的本分,也是从英的心愿,但却不是为了当什么大将军。在从英看来,保护大人,协助大人,就是为国效力,绝不单单是做您的个人卫属。因此大人需要从英一天,从英就为大人效力一天。哪天大人不需要从英了……从英自会向朝廷请命去镇守边关,有朝一日为保家卫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才是从英理想的归宿。”
狄仁杰的心颤了颤,袁从英平日里略显沉闷,很少如此剖白心意,他今天这是怎么了?朝他看看,却是一脸的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话也没有说过。狄仁杰狠了狠心,话都说到这个分上了,形势所迫,今天少不得再逼他一逼,便道:“从英,你说得也有些道理。只是以今天你我的身份,不论做任何的决定,都必须详加斟酌。我要求致仕归乡这么多年,圣上始终不准,为什么今天突然就准了呢?这背后的原因你想过没有?还有,起初圣上根本不允许你与我同行,是我几番恳求之下,她才答应你随我归乡三个月,还要免去一切实际职务。这又是为什么?”
袁从英愣住了。
狄仁杰瞥了他一眼,本来也没打算让他回答,便继续说下去:“我们回京已有月余,皇帝却始终未曾亲自召见过你我。这完全不符合她的个性。当今圣上的精明谨细本就世所罕见,然而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圣上疏于朝政懒问世事,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卑职听说圣上近日来龙体欠安,所以无法过问朝政。”
“哼,龙体欠安!今天我见到皇帝了,她的精神好得很哪。”
“大人,您到底想说什么?”
“别着急,来,坐下。”狄仁杰亲切地拉着袁从英坐在自己身边,突然换了个话题,“今天卫府的军头们拖你喝酒了?”
“是。”
“那你有没有吃亏?”
“怎么会!就他们几个加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打架打不过我,喝酒也喝不过我。”
“呵呵,不错,不错。呃,我怎么闻不到酒气?”
“大人,卑职一回来就去更了衣,才到您这里来的。卑职怎么能让酒气熏污了您的书房。”
“咱们的袁大将军果然精细。”
袁从英朝狄仁杰笑笑,道:“大人,您就别光顾着打趣我了。您再这么兜圈子,我的头都疼起来了。”
狄仁杰道:“唉,你的身体还没有复原,本就不该喝酒,现在怎么样了?”
“我没事,大人,您还是说正事吧。”
狄仁杰长吁一口气,正色道:“从英,你我心里都明白,皇帝疏于朝政并不是因为身体不适,而是因为她越来越沉迷于男色嬖宠而无法自拔。今岁以来,她先后授封张氏兄弟侍郎位和将军衔,又建控鹤监,广揽天下男色。而她这样做,无非是对年华老去的恐慌和盛隆威严的眷恋。你知道吗?作为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老人,有些时候,我尚可以理解她。但作为臣子,我却无法认同她的行为,因为她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老妇人,她是当今的皇帝!她的所有行为都会给朝廷,乃至整个大周带来深远的影响。她实在不该如此放纵自己的欲望。如今,二张拜将封卿,仗势欺人狐假虎威,做出了许多令人齿冷的可耻行径。更可恨的是,他们在原来就纠结不清的李唐和武周的矛盾中,又添加了一股势力,使得局势更加纷繁复杂,混沌不清。再加上某些想趁机获取渔翁之利的人纷至沓来,妄图从这摊浑水里取到各自的利益。今天的大周形势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凶险啊。”
“大人,那二张只不过是面首而已,难道他们会对光复李唐产生不利的影响?”
“面首又怎么样?史上不是没有从面首出身,最终篡夺权位的例子。而且,正因为他们是面首,无才无德,没有任何根基,一切荣华富贵都是蒙皇帝的恩宠,而当今的皇帝又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所以他们才会更加焦虑、更加急迫地想要取得权力。因为他们心里很清楚,如果不趁着皇帝还在世的时候巩固他们的地位,那么一旦皇帝宾天,等待他们的恐怕就是比死亡还要恐怖凄惨的命运。种种迹象都表明,最近这几个月来,二张四处勾连,招兵买马,加紧活动,似乎正在酝酿一个庞大的计划。而今天发生在你我身上的事情,应该正是这变化中的一部分。”
“大人,您是说,是二张促使皇帝准您致仕归乡的?”
“暂时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这样说,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皇帝终于下定决心让我致仕,一定与最近朝廷里这些势力的此消彼长有着密切的关联。过去这些年,皇帝对我不是没有猜忌和顾虑,但是根本上她还是信任我的。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她始终不允许我致仕。因为在她的心里,始终还是相信我能够为她分忧,而你又恰恰是我最得力的臂膀,故而这些年来,她对你也一直恩宠有加。当今皇帝是个十分多疑的人,最忌讳的就是大臣之间勾连朋党,因此我行事一直十分谨慎,从不与朝中的其他重臣交行过密。但是你说说,你这个正三品大将军,真正的朝廷重臣,这么多年来一直陪伴在我的左右,算不算我的朋党呢?”
“大人!”袁从英急得“腾”地站起身来,狄仁杰当作没有看见,继续往下说:“这么多年来,有多少人对你我又忌又恨,但就是因为皇帝的信任和庇护,谁都奈何我们不得。也因此,我们二人才有了这长达十多年的缘分啊。但是今天,皇帝第一次表示了要把你从我身边调开的意图,这只能说明今天皇帝对我的忌惮超过了信任!她不仅要我离开洛阳,离开这个旋涡的核心,她还要我失去你这个臂膀,要你独自一人来面对这风云诡谲的政治斗争。所以,我才更不能答应皇帝把你一个人留在洛阳!”
袁从英的脸上,冷峻刚毅取代了方才的困惑神情,他向狄仁杰微微欠了欠身,轻声道:“大人,是卑职连累您了。”
狄仁杰摆摆手。
袁从英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大人,卑职只是一介武夫。虽官拜大将军,但从不统领府兵,也没有实际的权力,一旦离开了大人,以卑职看来,在旁人的眼里,卑职未必是大的威胁。卑职今天接过圣旨后就已拿定主意,三个月后回神都时就会求圣上遣我去塞外服役。不论是漠北还是朔西,卑职就去那些最苦最没有人愿意去的地方。卑职觉得,这样做圣上应该不致再忌惮于我,卑职也可以了却多年的心愿。”
狄仁杰厉声道:“你想得太简单了!过去这些年来你跟着我,可是得罪了朝中不少人啊。对这些人来说,你我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早欲除之而后快。过去他们不敢动手其实不是因为你我,而是因为皇帝。今天的变故对他们是一个明确的信号,皇帝不再信任我们。那么,要罗织若干罪名,将你置于死地恐怕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当年我就是这样被构陷入狱的。而我如果不是先屈意认罪,再施计托书皇帝上陈冤情的话,恐怕早就死在例竟门内了。但是从英,以我对你的了解,只怕你是绝对不肯委曲求全,甚而不屑于申诉自保的……我说得对吗?”
袁从英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狄仁杰。
狄仁杰沉吟半晌,又道:“于我个人,致仕是福不是祸。但是对李唐,我却不能轻易地抛开我的职责。这次皇帝毕竟给了我们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足够我们静观其变,认清形势,再巧妙布局。三个月后等你再回洛阳之时,我要你成为插入这个政治旋涡中心的一柄利剑,替我来守护李唐神器,继续匡复李唐的大业!”
袁从英道:“大人,卑职有一个问题。”
“你说。”
“三个月后我必须留在洛阳,是吗?”
狄仁杰站在窗前,凝望着深黑色的夜空,缓缓地说道:“从英,我明白你的意思。我预感到,这三个月中将会发生很多事情,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但是,最终的结果仍然取决于我们究竟是怎么想的,或者说,取决于你究竟打算怎样做。”他转过身来,面对着袁从英,“恐怕这一次,我要让你选择了。”
袁从英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过了一会儿,说出一句:“大人,从英一切都听您的吩咐,您放心。”
狄仁杰点点头,长叹一声,轻轻拍了拍袁从英的手臂,转身慢慢踱回窗前。他感到,整个身心都被深重的疲惫所笼罩了。今夜他穷尽雄辩之才,只不过是为了得到这句话。身为一个政治家,他从不相信任何承诺。没有毫无保留的信赖,没有生死与共的寄托,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他付得起。然而今天,在这风雨欲来的危险关头,他却如此急迫地需要一个承诺。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心安。可为什么,此时此刻他感到的并不是心安,反而是心酸……
烛光在窗纸上映出光怪陆离的阴影,不用回头,狄仁杰都能感觉到身后那双关注而亲切的目光,他强自硬了一个晚上的心软下来,回过身来仔细端详着袁从英的脸,那双眼睛温暖明亮如昔,只是眼睛下面的黑影很深很深。
狄仁杰干笑一声:“看看,又让你陪我熬了一夜。头还疼吗?”
袁从英按按额头:“我还好。大人,您打算什么时候动身?有什么需要我准备的?”
“回家嘛,没什么需要特别准备的。明天起我还要交接一些阁部的事务,我已让狄忠收拾行李细软,领着马车辎重先行。你我二人轻身简行,三日之后即可出发。”
“是。”
洛阳,上阳宫,寝殿。
金碧辉煌的龙床上,卧着只老凤。满头银丝披散下来,被一双皎洁的手温柔地摩挲着。忽然,那双手停了下来,惊喜交加地喊:“陛下,您又长出新的黑发来了。”
“是吗?六郎啊,你可看仔细了?”武则天微合双目应道,语气里却也透出隐隐的惊喜。
“当然看仔细了,不信,陛下您自己瞧。”张昌宗轻轻托起那把银丝,凑到铜镜前头。武则天略一偏头,就能从面前的铜镜望到身后镜子里反射过来的图景。在她的寝宫里,围绕着龙床,上下前后放置着数十面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铜镜,每面铜镜后头高高擎起一盏红烛,间杂在重重叠叠的纱笼帷幕中。只要有人游走其中,每一个动作每一种神态,都会从各个角度映入镜中,泛着微醺的红光。
也不知道女皇从这些镜子中是看得更清楚,还是更模糊了。
这一刻,她似乎是看清楚了。脸上喜气洋洋的,武则天轻轻抚摸着张昌宗的手,叹了口气:“六郎啊,你就是朕的姬晋太子。‘白虎摇瑟凤吹笙,乘骑云气吸日精’,朕有了你,就真可以长生登仙了吗?”
“陛下本来就是天上的神仙。”张昌宗谄媚地笑着,眼神迷离。
“听听,这张小嘴可真甜啊。朕问你,你说的那件事情到底进展得怎么样了?”
“还请陛下耐心等待,您知道,这事儿要费些工夫的。”
“嗯,朕倒是有耐心,就怕你这小鬼头不尽力。”
“陛下这么说六郎,六郎可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武则天一拧他的脸:“死?朕还舍不得你死呢。”
张昌宗噘一噘嘴,满脸委屈:“臣知道陛下心疼臣,臣不敢死。可是就有人巴不得臣死!”
武则天的脸色一懔:“谁?”
“还有谁?陛下知道的。”
“哦,你是指他。”武则天放缓了语调,“朕不是已经让他致仕了吗?今后你就眼不见为净吧。”
“可他心里憋着恨呢。陛下,他恨六郎!”
“哼,恐怕你还招不到他的恨吧。”
张昌宗有些急迫地说:“他不恨我,为什么要在府里把那件袍子烧掉?”
武则天疑道:“袍子,什么袍子?”略一思索,她恍然大悟,不禁冷笑一声,“就是那件集翠裘啊。烧了?有意思。”忽然一挑眉毛,“你怎么知道的?”
张昌宗一愣:“有、有人告诉我的。”
“有人告诉你?狄国老府里的事情也有人告诉你?哼,你的眼线不少啊。”
张昌宗的额头上开始冒汗了,不敢再吭声。
武则天紧皱眉头,片刻,才抬眼看了看半跪在身边、噤若寒蝉的张昌宗,柔声道:“狄仁杰这几日就该离开洛阳了,以后关于他的事情就再也不要提了。你先下去吧。”
“是。”张昌宗躬身退下。
“来人。”武则天一招手,一名绛衣女官来到她面前,口称陛下。
“取地图来。”
“是。”须臾,两名女官一左一右跪在皇帝的面前,展开一张地图。
武则天举起右手,在图上缓缓画着圈,食指最后停在了一个地点上——并州,她喃喃自语:“并州,并州,狄仁杰啊,这一回,朕也拿不准了。”她的脸上渐渐凝起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洛阳,相王府。
相王李旦与狄仁杰坐在王府的书房内,李旦对狄仁杰说:“狄国老这次归乡十分突然啊。本王此前怎么一无所知?”
狄仁杰躬身道:“圣上昨日突然准我致仕,坦白说老臣也觉得有些意外。但此乃圣上降下的天恩,老臣唯有感激。”
李旦道:“狄国老打算几时动身?”
“三日后便行。”
“这么快?”李旦略一沉吟,轻轻叹了口气,“狄国老这一走,朝堂中便缺了一根擎天玉柱,朝中空虚啊。”
狄仁杰摇摇头:“唉,殿下千万不要这么说。大周朝有的是辅国良臣,我狄仁杰除了一颗忠心,也并没有什么特别。”
“但最可贵的就是这一颗忠心啊!”李旦感慨地点头,停了停又道,“狄国老,你既然要回并州,本王倒是有些事情要托付与你,不知道狄国老是否还愿拨冗相助?”
“殿下请讲,狄仁杰定将竭尽全力。”
李旦皱了皱眉,思索着说:“狄国老肯定知道,并州牧过去几年一直是由魏王担任。他一手把持着北都的军政,早将并州造成武氏的天下。可一年前,由于狄国老的多方周旋,终于说动圣上迎回了庐陵王,并重授太子之位,魏王多年的野心落空,郁郁而亡。这并州牧的位置空出来,圣上便授予了本王并州牧衔。”
“是啊,此乃李唐之幸啊。”
“嗯。”李旦仍然紧缩眉头,“本王就任之后,自然是想尽快接管并州卫戍,掌控住这个重镇。因并州折冲都尉刘源是魏王的亲信,我便找了个名头将他罢了官,派本王在右卫最信任的将军王贵纵,接任了折冲都尉之职。哪知道,王将军上任仅一个月便得了暴病,被送回到洛阳医治,只过了短短两天便亡故了。”
狄仁杰十分诧异:“哦?还有这样的事情?老臣怎么没听说?”
“狄国老当时不在洛阳,所以对此事并不了解。本王对王将军的死非常怀疑,曾经动过念头请狄国老来帮助探查,但当本王向圣上请求时,却被圣上严词拒绝了。”
“圣上拒绝了?”
“是的。圣上说御医已经验看过王将军的病况,确是恶疾致命,因此让我不要疑神疑鬼。还说而今李武两家只有和睦才对朝廷有利,对社稷有利,不许我在这上面再生事端。圣上的意志一向是不容任何人违背的,于是我便不敢再追究,还按照圣上的意思,没有再派自己的心腹去接管并州军务,而是将并州卫府的原左果毅都尉郑畅提拔成新的折冲都尉。这个郑畅本来就是魏王的人,现在又和梁王府来往密切,对我只是虚加周旋,故而我这个并州牧实际上到现在都不能触及真正的并州防务。”
狄仁杰默默点了点头,神色很凝重。
李旦接着说:“狄国老,并州的行政长官——长史陈松涛,想必您还算熟悉吧?”
“哦,他是老臣的姻亲。”
李旦微微一笑:“这个陈松涛也是叫人捉摸不透的一个人物啊。魏王任并州牧时他便深得信任,现在对我倒也十分恭敬。对于并州卫府的人事变动,他似乎也毫不在意,一副我自岿然不动的镇定,他自己行事十分小心谨慎,完全找不到破绽,可又对并州的事务一手遮天,水泼不入,实在不容人小觑。”
狄仁杰欠身道:“殿下的这番话,老臣已经听明白了。老臣想,殿下是想让我借这次返乡之际,冷眼观察并州官府的状况,以及并州军政要员的忠诚。”
李旦道:“狄国老,并州对于本朝的重要性仅次于东西二都,过去一直是武承嗣的势力范围。现在本王真的很希望能够好好整顿一下并州的军政,却遇到了前述的阻力,本王正一筹莫展。此次国老返乡,对本王来说实乃一个大大的好消息。请狄国老一定要帮本王这个忙。当然,狄国老既已致仕,本王也不忍让国老太过操劳,狄国老只需将所观察到的情况通报给本王即可。”他犹豫了一下,又道,“陈松涛大人是狄国老的姻亲,如果国老觉得有所不便,此刻就可对本王言明,本王决不会强人所难。”
狄仁杰微笑道:“老臣的心思,殿下是最清楚的。请殿下放心,老臣定会竭尽全力的。”
并州,郊外,恨英山庄。
秋日的天空比其他季节更显得高远空阔。从恨英山庄高大的牌楼看过去,太行山重重叠叠的山峰在云雾缭绕中若隐若现,群山起伏仿佛一幅泼墨山水,俨然便是所谓的人间仙境了。
只是这座由汉白玉高高砌起的牌楼十分古怪,两端飞檐高挑,上面各顶着一个火红的琉璃圆球,阳光直射时,琉璃球中间便仿佛有火轮转动,又酷似一双充血的眼睛。牌坊周身刻满吐信的蛇形,每四条蛇一组,围着一个黑白相间的琉璃八卦图。整座牌楼没有庄严的气象,却显得十分诡异多姿。右边立柱自上而下镌刻着“非人非鬼非仙”,左边相对则是“不生不死不灭”,坊眼上是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恨英山庄”。
如此一座牌楼,本来已经够热闹奇特了,而今又披满了雪白的素花灵帷,在风中摇摆不定,简直让人瞠目结舌。
狄忠站在牌楼之下,抻着脑袋看了老半天,还是拿不定主意是进还是退。他身后停着五六辆马车,也已眼巴巴地等了许久,那几匹马都开始不耐烦了,一匹接一匹地鸣响鼻尥蹶子。
一个车夫走上前来,问道:“大管家,您这到底是打算走还是打算留啊?天色不早了,再耽搁下去,今天可就来不及进城了。”
“哦,再稍待片刻,我去送了名帖就走。”狄忠挠挠头,下定了决心。他稍理了理衣服,几步跃上台阶,来到裹满白色麻布的大门前,握住兽头紫铜门闩,敲了三下。
“吱呀”一声,大门未开,从旁边的一扇小门里钻出个脑袋,问道:“什么人?”
狄忠上前一拱手:“在下狄忠,我家老爷让我来给贵庄主人范老先生送名帖。”
“你家老爷是谁啊?”
“我家老爷是并州人士狄怀英,与贵庄主范老先生是旧交。”
“狄怀英?没听说过。”那人一身白麻布丧服,上下打量狄忠,又看看停在不远处的小车队,问道,“你是从外地来的吧?”
“是,刚从神都洛阳过来,今天就要进太原城。因我家老爷常年在外,这次返乡,意欲与老友相聚,故而让我路过贵庄时提前送名帖过来。我家老爷比我晚出发,大概三日以后才能到并州。”
“这就难怪了。”那人道,“你来晚了,我家庄主人已于三日之前故去了。”
“啊!这……”狄忠踌躇着。
“这样,我替你把名帖呈给我家夫人吧。”
“多谢。”
“请在此稍候。”门关上了。
狄忠退后几步,站到门前的大柏树下。举头望望,这大柏树足有五人合围般粗,不知有多大年纪了。
突然一阵嘈杂声起,面前的大道上,从并州方向来了一队人马。吵吵闹闹的,这队人马旁若无人地直冲到庄门前,领头的是个清俊挺拔的年轻人,一身军官打扮,站在门前,大喝一声:“肃静!”众人噤声,他这才上前打门。
“咣当!”这次不是开的小门,而是那扇包裹着白布的大门。
狄忠好生纳罕地一边张望,一边想着果然是官人气势大,一叫就叫开大门,自己平时跟着老爷摆开宰相仪仗,走到哪里不也是前呼后拥,见者无不恭敬非常,哪像今天……正胡思乱想着,却不见有人从门里出来。
却见那个年轻人闪到一边,队伍中另有一个官员模样的人来到门前,朗声道:“并州法曹奉大都督府长史之命,求见范夫人。”
“法曹大人。”一个悠悠的女声从门内传出,狄忠在旁听得心头一颤,这个声音低低的、柔柔的,有种说不出的醇厚婉转,不如寻常年轻女子的清脆,却有别样的勾人心魄。
一个身影从门内缓缓移出,白麻布的丧服从头到脚,一袭白纱遮住脸面,看不清容貌,她停在法曹面前,慢慢问道:“妾身新寡,亡夫尚未出七,此刻法曹大人前来敝庄,不知是何见教?”
法曹略显尴尬,退后半步,抱拳道:“夫人见谅,因前日有人到大都督府衙门告状,说范老先生是被人谋杀的。故而长史大人特命本官带仵作前来,请夫人允我们验看范老先生的尸身。”
“哦?有人说我的丈夫是被人谋杀的?”
“正是。”
“不知法曹大人能否告诉妾身,是何人出此妄言?”
“这……请夫人明鉴:告状之人乃是贵庄园丁范贵。”
“范贵?”那女人发出一声阴惨惨的冷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他。”
隔着白纱,她的一双眼睛牢牢地盯在法曹的脸上:“妾身有一事不明,还望法曹大人赐教。”
法曹又一抱拳,脸上露出越来越为难的表情:“夫人请说。”
“法曹大人是否已经讯问过范贵?”
“已审问清楚。”
“那么说,法曹大人应该知道,这个范贵因为私藏山庄的名贵花种被发现,五日前就让我给遣出山庄了。”
“范贵的确供称他于五日前离开山庄,回家安顿了老母之后,昨日才到大都督府递的状纸。”
“哦?那么法曹大人又是否知道,我家老爷是三日前亡故的。既然范贵五日前就离开了敝庄,他又怎么会知道老爷是被人谋杀的呢?难道他能未卜先知不成?”
“这……”法曹一时语塞。旁边的年轻军官不慌不忙地开口道:“请夫人莫要急躁。范老先生三日前亡故,并未有人亲眼所见,都是夫人的一面之词。所以,假设范老先生亡故在五日前甚至更早,而夫人三日前才对外报称,也不是不可能的。”
女人唰地撩开面纱,众人只觉得眼前艳光四射,赶紧低下头,脸上都不自觉地微微泛红。
“这位大人是?”
“末将并州卫府果毅都尉沈槐,奉并州长史之命协理本案。”
“原来是沈将军。妾身听刚才沈将军的话,倒仿佛是坐实了老爷被杀的事,而且还暗指妾身有嫌疑?”
“夫人误会了。按大周律法,有人报官谋杀,官府必须查实严办。还望夫人谅解,允我们进庄勘查。”
“且慢,妾身还有一问。”
“夫人但讲无妨。”
“不知那范贵有否详陈所谓的谋杀经过?有否指出杀人者是谁?”
“这……”沈槐犹豫了一下,道,“夫人,范贵只说看到范老先生的喉咙被利器割开丧生,至于杀人经过他也未曾亲眼见到。”
“既然如此,想必他也拿不出什么真凭实据。”
“夫人,尸身就是真凭实据。如果范老先生的死没有问题,夫人何不就让仵作去验看一回,事实真相便可不言自明。”
“哼,随便一个什么人告个谋杀之罪,就要开棺验尸,惊扰逝者,难道这就是大周律法?”
沈槐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夫人!诬告谋杀是要拱告反坐的,想必不会有人随便以身试法。按律,其实今天我们是可以将夫人拘押到官的。然长史大人念及夫人新丧,且范老先生是并州名流,为恨英山庄及主人名声所顾,才让我等上门验尸,请夫人莫再阻拦。”
“沈将军,并非妾身执意阻拦,妾身只怕沈将军和法曹大人就是验看了,也看不出个究竟,反而误了我家老爷的大事!”
“什么意思?”
“沈将军可知羽化飞仙之说?”
“羽化……飞仙?”沈槐不可思议地看着这张艳若桃李而又冷若冰霜的脸。
女人面无表情,不紧不慢地说:“沈将军容禀,我家老爷常年潜心修道,前日得一世外真人点拨,已渐入化境。大约半月前,他对妾身说已修炼完成,择日便可羽化升仙。果然在三日前,于山庄凉亭内坐别尘世。此前他曾特别嘱咐,将肉身安置于山庄内的蓝田神汤泉水中,以神泉水一刻不停地冲洗尘埃,如此满百日之后便可飞升仙境。百日之内,肉身绝不可离开神泉,否则立腐,老爷不仅不得升仙,反而会魂飞魄散。故而妾身还请沈将军回去,禀告长史大人内情后再做斟酌。”
“这……”
“如果沈将军一定要验看,那就请在泉边隔水而看,不知道是否可行?”
沈槐沉吟了一下,道:“既然有此内情,我就回去先禀告了长史大人后再做区处。只是夫人的说法颇有些邪佞之色,料想长史大人未必会接受。”
“邪佞?沈将军此话差矣。想我家老爷当年蒙先帝钦赐这座牌楼,并封为蓝田真人,难道均是因为邪佞?”
“本将言语不周,多有得罪,望夫人见谅。告辞了。”沈槐无心恋战,转身就走。他带来的一帮人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这边大柏树下,狄忠看戏看得腿都站酸了,一见事情了结,赶忙也要走。身后却被人吆喝一声:“咳,你过来。”
狄忠扭头,原来是刚才招呼自己的那个庄丁。那人将一份素笺递了过来,道:“我家夫人说了,既然狄老爷是故交,本庄诚待旧客来访。这是夫人的名帖,请转交狄老爷。”
“多谢。”狄忠将素笺小心藏入怀中,只觉一股淡淡檀香从怀里散出来,沁人肺腑。
通体雪白的身影闪入庄门,门随后关上。
“大伙儿,走喽。”狄忠吆喝一声,跳上领头的马车,带着车队跟在那队官差后面,也踏上了去并州的大道。
前头队中,沈槐闷头骑着马,法曹问道:“沈将军,我们这么无功而返,长史大人怪罪下来怎么办啊?”
沈槐冷笑一声:“长史大人并没有真的要验尸,怎么会怪罪?”
“啊?”
“休得多言,本将自有计较。”说着,沈槐突然站住,回头望向恨英山庄的牌楼,嘴里嘟囔了一句“不伦不类”,催马转身向并州疾驰而去。
第二章
险 境
北都太原,狄家老宅。
太原城北,仁兴坊中,一座五间六进的大院落,乌头大门,素瓦白墙。院内回廊勾连,棂格雕花,素朴却不简陋。沿墙栽着的是一排排翠竹,几棵参天的大槐树,再加错落的几株海棠,给略显萧瑟的院落增加了一点点有限的绿意。
狄忠站在第一进的院中,口沫横飞地指挥一众家丁从马车上往下卸货。身边还围着好几个丫鬟、婆子,正七嘴八舌地和他聊着天。
正忙乱着,突然一人三步并作两步,像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伸手往狄忠肩上狠狠地拍了一掌。狄忠给拍得一龇牙,正要发作,却见面前之人满面春风地冲着自己笑。
狄忠惊喜地大叫:“三郎君!”
“狄忠你这小厮,几年没见,可发福不少啊。看来跟着我爹,伙食还算不错。”被称为三郎君的人一边上下打量着狄忠,一边点头微笑。只见他剑眉朗目,挺直的鼻梁下一抹浓黑的唇髭,修饰得十分精心。身上一袭黑色嵌金银丝的锦袍,束条亮银色革带,越发显得蜂腰鹤臂,气度洒脱。他正是狄仁杰的小儿子狄景晖。
狄忠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道:“三郎君,您还不知道咱们家老爷吗?跟着他老人家,吃饱是没问题,好不好就另说了。”
狄景晖爽朗地大笑起来,眼睛扫了扫货车,问道:“狄忠,我爹什么时候能到家?”
狄忠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狄景晖:“三郎君,这是老爷给您的书信。小的临出发前,老爷吩咐说他比小的晚三天走,估摸着后天应该就能到了。”
狄景晖接过书信,并不拆封,又问:“这次归乡很是匆忙啊。此前没有听到一点风声,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这个小的就不清楚了。好像皇帝突然就准了老爷致仕,咱老爷也说走就走了。三郎君,要不您先看看老爷信里是怎么说的?”
狄景晖一皱眉:“信里会怎么说?我爹那个人,我太清楚了。信里除了些冠冕堂皇的套话,他什么都不会写。这书信还是待我送给母亲,让她老人家去看吧。”
说着,他又微微嘲讽地一笑:“女人终究是女人。这种朝秦暮楚、反复无常的作风也就我爹能侍奉得了啊。”
狄忠“哎哟”一声,道:“三郎君!您说话怎么还是这么不小心啊?”
“怎么了?这里又没有外人。难不成你要去告我的恶状?”
“打死小的也不敢啊。只是,老爷回来时要听到这话,又要对您生气了。”
“呵呵,反正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会生气,我倒不如想说就说。我爹他们这些士人官宦,侍奉女主久了,成天价峨冠博带,言不由衷,满嘴里说不出半句实话。狄忠,你可别也学出一副扭捏作态的样子来。”
“我……”狄忠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狄景晖又一拍他的肩:“好了,不谈这些。你好久没回太原了,今天晚上我带你出去好好玩玩,怎么样?”
“三郎君,小的不敢啊。”
“有什么不敢的?我劝你还是抓紧这两天吧,等我爹一到家,你就是想玩也没机会了。这样吧,今晚咱们就去我在东市的那间酒肆,胡姬美酒,可都是太原城的一绝,今夜咱们不醉不归!”
狄忠还在犹豫,狄景晖不耐烦地一挥手:“就这么定了。我这就去给母亲请安,你略等我一会儿,咱们立刻就出发。”
他转身刚要迈步,突然抽了抽鼻子,仔细打量着狄忠,问道:“你身上怎么有股子香味?”
“啊?”狄忠想了想,恍若大悟,“哦,是那位恨英山庄夫人的名帖。”说着,他从怀里掏出素笺,递给狄景晖。
狄景晖接过素笺,看了看,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之色,问:“你怎么有这个?”
狄忠把替狄仁杰送名帖到恨英山庄的经过说了一遍。
狄景晖聚精会神地听完,手一扬,将素笺甩回到狄忠怀中,淡淡一笑道:“这么说你看见那个女人了。怎么样?端的是倾国倾城吧?”
狄忠呵呵傻笑,并不答话。
狄景晖也不追问,抽身往内堂而去,走了两步,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转身道:“我爹他不会是一个人回来吧?”
“当然不是,老爷和袁将军一起来。”
“袁将军?”
“就是老爷的卫士长,袁从英将军啊!”
“袁从英?”
“是啊,就是……”
狄景晖打断狄忠的话:“我知道了,袁从英,这些年我听这个名字耳朵都要听出老茧来了。他来干什么?”
“小的不知道。不过老爷到哪儿都带着袁将军的。”
“出去办差要带着,如今回家也要带着吗?”
狄景晖想了想,又道:“看来这个袁从英果然是个人物。听说年纪不过三十出头,跟着我爹就一路升到了朝廷的正三品大将军。没想到我爹回家也要带着他,我还真没见过我爹对哪个人这么倚重过呢。”
狄忠热切地接口道:“那当然。袁将军是大英雄,老爷很信任他的。”
狄景晖“哼”了一声:“大英雄?这世上真的有大英雄吗?骨子里不还都是凡夫俗子,最多不过比大家更道貌岸然些罢了。”
狄忠赶忙辩解道:“三郎君,袁将军不是道貌岸然,他是个真英雄。”
狄景晖看了狄忠一眼,意味深长地点点头,道:“很好,我还真想见识见识这个人了。”他再次迈步往内堂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说,“狄忠,我知道让你去酒肆你心里不安。告诉你,后天父亲回府,我要给他办接风宴,到时候会让我那酒肆里最好的厨子,来做一桌北都一流的宴席。今晚你这个大管家,就当是去检视食物的风味吧。”
太行山麓。
一条曲折的山道上,秋风烈烈,吹起满地黄叶。两匹骏马一路疾驰,马蹄踏在黄叶之上,如在金色的河流上飞舞,清脆的足音在群山中回荡。
“大人,我们从晌午出发,一路奔驰到现在,该歇歇脚了。”袁从英一边跃马飞奔,一边向身边马上的狄仁杰叫道。
狄仁杰也边催马快跑,边高声回答:“怎么了,从英?我一个老头子还没喊累,你倒要歇了?”
“大人,不是我累了,是您的马累了。”袁从英双腿猛地一夹,座下骏马往前猛冲过去,立时拦到了狄仁杰的前面,他轻轻伸手一揽,就将狄仁杰的马缰绳牢牢地抓在手中。那马一声嘶鸣,连踏了几下蹄子,便乖乖地停了下来。
“从英,你这是何意?”狄仁杰喘着粗气,疑惑地看着袁从英。
“大人,您看看它。”袁从英轻轻拍打着狄仁杰的坐骑,狄仁杰低头一看,只见这马浑身大汗,汗水顺着鬃毛往下直淌,双腿能明显地感觉到马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四个蹄子轮番踩着地,似难维持重心。
“它怎么会这样?”狄仁杰疑道。
“今天您赶得太急太快了。”袁从英道。
“不对啊,驿站明明把最好的马匹换给了我们,再说你的马不是还好好的?”
袁从英淡淡地笑了笑,眼神朝狄仁杰腰身随意地一瞥。狄仁杰低头看看自己发福的肚腹,也不由释然而笑了。
袁从英跳下马来,站在狄仁杰面前,向他伸出右手道:“大人,这马再骑下去会有危险的。请您下马,我陪您走一段。到前面您换我的马。”
狄仁杰无可奈何地翻身下马,袁从英牵起两匹马,慢慢跟随在他的身边。两人一时无语,默默地走了一段,狄仁杰长叹一声,道:“从英,你可知我今日为何如此匆忙赶路?”
袁从英摇摇头。
狄仁杰四下张望着,嘴里嘟囔:“应该就在这儿附近了。”忽然,他眼前一亮,快步朝前面的一个陡坡走去,袁从英看看那条小路极为狭窄,摇摇头,将两匹马系在旁边的一棵树上,赶紧跟了上去。
两人三下两下爬上陡坡,眼前顿时豁然开朗。脚下群山绵延,云深雾遮,举目望去却又晴空如洗,只有几缕淡淡的云丝在很远的天际漂浮。
狄仁杰无限惆怅地叹了口气,道:“整整三十年之前,我就走过这同一条路。”
“三十年前?”
“是啊。那时候我经老师阎立本推荐,从汴州判佐升任并州法曹,就是经由这太行山,一路北行,去到太原。当年,我正是走到这个地方,遥想致仕赋闲在河南别业的老父,南望河阳,感慨万千,泪沾衣襟,方才深深体会到‘忠与孝原非一遍,子和臣情难两全’的道理。未曾想,这三十年一转眼就过去了。而今我自己也到了致仕赋闲的时候,竟然走的还是这同一条路。”
狄仁杰说着,眼眶不禁有些湿润。他按捺下心潮起伏,看看身边的袁从英,笑道:“三十年前,你还刚刚出生吧?和你说这些,怕是难以得到共鸣,是不是?”
袁从英温和地笑了笑,道:“大人,您只要不说是对牛弹琴,我就很感激了。”
狄仁杰被他逗得朗声大笑起来:“好啊,我还没见过这么聪明的牛呢。”
袁从英道:“大人,您要是发完感慨了,咱们就接着赶路吧。前面按理该有个歇脚的凉亭,我们去那里饮饮马,喝口水,然后就一鼓作气,趁着日落之前翻过这道山崖。”
“好,就听大将军的。”
“大人……”
两人又并肩走回山道,狄仁杰依然沉浸在刚才的惆怅之情中,只觉得心潮荡漾,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却难以理出个头绪。他看看身边沉默的袁从英,总觉得似乎三十年前自己走这条路的时候,就有他陪伴在身边。虽然知道不可能,但仍然在心里固执着这个念头,和他的缘分绝对不仅仅开始在十年前的宁州,而应该是在更加久远的过去。只是那个过去,已经很难找回来了。
“大人,您看。”袁从英的声音把狄仁杰从沉思中唤醒,举目一看,前面几步外正是一个凉亭。
凉亭中,一个老汉摆着个小小的茶摊。旁边是供骑马客人喂马的简便马槽,还有一个竹编的大笼屉,架在木棍支起的小火堆之上,周围垒起几块山石挡着风,笼屉上盖着雪白的屉布,正袅袅地冒着热气。
狄仁杰乐了:“呵呵,看来今天咱们有口福了。”
老汉看到有人来,赶紧招呼狄仁杰落座。袁从英将马匹拴在马槽边,看着两匹马都开始嚼起了槽里的草料,才走过来坐在狄仁杰的身边。此时狄仁杰已经和老汉聊了好几句家常了。
“唉,天气越来越冷了。这条山道上行人也越来越少,我这摊儿再放几日,也该收了回家过冬了。”老汉一边抱怨着,一边倒上两碗热茶。
“老丈,您这笼屉里蒸的是什么好东西?”狄仁杰笑眯眯地问道。
“您说这个呀,那可是我们这太行山区的特产啊,叫作蓬燕糕。”老汉掀起盖子,一股清香扑鼻而来。老汉瞧瞧狄仁杰,又道,“您这位老先生,听口音像是咱们本地人啊,怎么不知道这个?”
狄仁杰哈哈大笑:“啊,老丈听得准啊。我正是并州人士,只不过去乡多年,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这家乡的美味了。今天借着这个机会,倒是要好好尝尝。老丈啊,给我们一人来一块。来,来,从英,今天我请客。”
老汉把糕夹到两人面前的碗里,道:“你们这父子俩怎么这么客气,还什么请啊请的。”
“哦?老丈,你怎知我们是父子俩啊?难道我们长得相像?”狄仁杰吹吹糕上的热气,饶有兴致地问道。
老汉仔细打量了下袁从英,又看看狄仁杰,道:“要说呢,像倒是不太像。可我老汉这么大把年纪了,看的人多了,你们明明就是父子俩,我绝不会看错。”
狄仁杰微笑地看看袁从英,点头道:“是啊。老丈好眼力,你没看错。”
老汉看看火堆,对狄仁杰道:“您二位先吃着,这柴火不够了,我去后头树丛里找几根去。”
“哎,你忙你的。”
狄仁杰看老汉走到树丛中去了,亲切地瞧着袁从英吃了一口糕,压低声音说:“今天翻过这座山,明天再走一日,就到太原城了。我也该把家里的情况给你介绍介绍了。”
“大人请讲。”
“嗯。”狄仁杰点点头,脸上的神情慢慢变得严肃起来,“虽说并州是我的桑梓之地,但是刚才我也告诉你了,因我的父亲早就在朝中为官,我自小跟着他四处任职,遍游神州大地,其实并未在并州居留多久。倒是后来我自己在并州任大都督府任法曹期间,在此地待了有十多年,算是我在并州最久的日子了。而今,我那大郎、二郎都已入仕为官,一个在魏州,一个在益州,故而今天留在老家的,只有我的大夫人和小儿子景晖。说起这景晖……”
狄仁杰正要往下说,突然,从旁边的树丛中蹿出一个身影,七歪八斜地冲着二人前面的桌子而来。就在他要扑上来之际,袁从英猛地跳起身,把狄仁杰让到自己背后,用腿轻轻一点,桌子整个地翻倒在来人的身上。
那人在桌子下面挣扎着,手乱抓脚乱蹬,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声音,袁从英伸出右手抓住他的后脖领子,拎小鸡似的一下就把他拎了起来。但一看清此人的样貌,袁从英和狄仁杰同时吃了一惊。只见此人满头乱发,里面还夹杂着树枝草梗,脸上一片污秽,除了两只血红的眼睛之外,完全看不清楚本来面目。身上的衣服更是破损不堪,几乎不能蔽体,又是泥又是土,早已看不清原来的颜色。那人含混不清地叫着,继续猛烈地挣扎着。虽说袁从英臂力强劲,但手里抓着这个人,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厌恶和难受,一股扑鼻的恶臭从那人的身上散发出来,熏得袁从英恨不得立刻就把他扔出去。
他看看狄仁杰,狄仁杰摇摇头,道:“从英,此人似乎并无恶意,你把他放下来。”
袁从英“咚”的一声把那人扔到地上,那人在地上爬了两步,忽然看见滚落在面前的一块蓬燕糕,立时猛扑过去,抓起糕就往嘴里塞。
狄仁杰和袁从英对望了一眼,狄仁杰道:“看来他是饿了。”
那人三下五除二就把整块糕塞了下去,又哆嗦着在地上四下乱爬,瞧见另一块糕,又猛扑过去,顷刻便把第二块糕塞了下去。他继续在地上爬着,张着嘴,歪斜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口水顺着嘴角淌下来,浑身都在颤抖。
狄仁杰慢慢向他走过去,袁从英轻声道:“大人,小心。”
“无妨,似乎是个病人,我来看看。”狄仁杰正要靠近那人,卖糕的老汉循声而来,一看桌翻碗碎,不由惊呼起来:“哎哟,这是怎么说?”
那人听到叫声,突然尖啸一声,发疯似的朝老汉扑过去。老汉吓得往后直退,后背撞在笼屉上,笼屉倒翻下来,满笼的蓬燕糕滚落一地。袁从英一个箭步冲过来,正要再擒住那人,却见他突然跪倒在地,从地上同时抓起三四块蓬燕糕,拼命往嘴里塞。直塞得嘴巴鼓鼓囊囊的,眼睛往外暴出,连眼白都翻了出来。袁从英虽身经百战,可也从来没见过这番景象,一下子没了主意,向狄仁杰直瞧。
狄仁杰面沉似水,厉声喝道:“从英,快制住他,他这样要把自己活活噎死的。”
“是!”袁从英伸手一握,把这人的两手牢牢反剪在背后。可是那人居然又探出头,从地上咬起块蓬燕糕,翻着白眼,艰难地往下吞。袁从英只好把他提起来,半竖在那里,只见那人抻着脖子,嘴里发出痛苦不堪的呻吟,身体的扭动渐渐缓慢下来,终于眼睛翻上去就再也没有翻下来,头往下一耷拉,绷得紧紧的身躯瞬间软塌。袁从英一探他的鼻息,惊诧地看看狄仁杰:“大人,他死了。”
他轻轻地将此人的身躯放到地上,狄仁杰走过来蹲在旁边,沉默地端详着这张完全变了形的脸,叹了口气:“从英,你弄些水来擦擦他的脸,我要验看一下。”
经过擦洗,这人的脸现出些许原来的模样。虽然口眼歪斜,脸色青灰,已辨别不清原来的五官形状,但依然可以看出年纪不大,也就二十来岁。
狄仁杰拿起他的手仔细检查,又看了看他身上的衣物,问:“从英,你能看出这人是做什么的吗?”
袁从英略一沉吟:“大人,他似乎是个道士。”
“嗯,是因为这道巾吗?”狄仁杰指指那人头上歪斜着的一个青布幅巾,因为松松垮垮地挂在耳后,又被乱发遮盖,所以刚才他们都没看见。
“是,还有他身上穿的,应该也是道袍。”袁从英指指那人的破烂衣衫。
“不错,这衣服确是得罗道服,但是有一个问题……”
“有什么不对吗?大人。”
狄仁杰从那人的衣领里拖出一条链子来,道:“从英,你看看这个?”
狄仁杰的手掌正中是一片金灿灿的长方形挂坠,在日光照射下放出耀眼的光芒,金框中嵌着一块淡绿色的宝石,通体透明,隐约可以看到宝石内部还刻写着一些奇怪的纹路,既不像花纹,更不像文字,十分罕异。
袁从英疑惑地看看狄仁杰:“这样东西很古怪啊,不像是道教中的物件。”
“这点是可以肯定的。而且,你看这些纹路,非花非兽,歪斜扭转,不似中土教派中的任何图符或象征。那么这个道士身上,怎会佩戴这样一个物件呢?”狄仁杰把链子从那人的颈项上取下来,在手里掂了掂,道,“这应该是纯金制成的,还有这块绿色宝石,也是罕见的珍贵之物,身上既然有如此值钱的东西,又怎会困苦地流落山中呢?”
“是啊,大人,他既然都饿成这样了,为什么不把这个物件或当或卖,去换点吃的呢?”
“从英,你觉得他刚才的狂食仅仅是因为饥饿吗?”
“那还能因为什么?”
“不好说啊。虽说饿极之人确实会不顾分寸地乱食一气,也有因此而饱胀致病的例子,但像他这样活生生吃死的,却令人难以置信啊。”
狄仁杰接着将此人的手掌翻开,示意道:“从英,你再看他的手。他左手的每个手指指腹都染着颜色。”
袁从英点点头,他也发现这人的左手很奇怪,整个手掌上都是黑红蓝绿各种颜色,手指的指腹上更是各色重叠夹杂。袁从英沾了点水用力擦了擦,抬头道:“大人,这些颜色擦不掉,好像都印进去了。”
狄仁杰点点头,站起身来,叫过卖糕的老汉:“老丈啊,我二人还要继续赶路,只能请你把尸首运下山去交官了。”
老汉满脸难色:“这,这……”
狄仁杰从腰上解下一串铜钱,塞到老汉手中,道:“老丈,这人死状甚是可疑可怜,需得要报请官家好好勘察,另外,总也要给他找找亲属家眷,好入土安葬啊。”
老汉叹口气:“唉,看来只好用我这运家伙的车来运他了,真是晦气啊。”
狄仁杰道:“从英,来,帮帮这位老丈。”
袁从英答应一声,正要上前帮忙,忽然目光一凛,右手紧紧抓住悬在腰间的若耶剑,朝山道旁的树丛迈出两步。
狄仁杰警觉道:“从英,怎么了?”
袁从英站在原地,目光如箭,在树丛草窠上扫了一遍,轻吁口气,回身道:“大人,没事。咱们准备出发吧。”
二人帮着老汉把尸体抬上推车,目送老汉顺着山道蜿蜒而下。袁从英牵过马来,道:“大人,您骑我这匹。”
狄仁杰上了马,却并不着急出发,看看袁从英,问道:“从英,你刚才发现了什么?”
袁从英点头道:“是的,大人,刚才有人在旁边的草窠里面窥探,被我发现后向山背逃去。我怕那是调虎离山之计,所以并未追赶。”
“哦,那我们现在一起过去看看。”
“是。”袁从英领着狄仁杰往树丛深处而去,边道,“大人,其实我刚才感觉那窥探之人身量很小,脚步极轻,似乎是个小孩子。”
“哦?”
狄仁杰四下张望着,满地的落叶衰草,一点儿足迹都找不到。正在踌躇之际,突然发现前面不远处一条小小的溪流蜿蜒而去,很窄很窄的水流上冒着热气,小溪旁的草枝被踩得七歪八斜,杂沓的一串足迹和着泥水清晰地沿着小溪,直指密林深处。
狄仁杰一催马,道:“从英,咱们跟去探探。”
“大人,会不会耽搁咱们的行程?”
“无妨,还有些时间。咱们先稍探一探,只要在申时之前回到大道,就能赶在今天翻过这道山。再说,从英你看,这些足迹确实窄小,分明就是个孩子的。一个小孩子在这深山里过夜会有危险,最好能把他找到。”
“是!”
二人沿着小溪,亦步亦趋地跟随着足印,驾马慢慢往密林深处而去。周围都是些参天的古木,虽是深秋,巨大的树冠依然遮天蔽日地撑开,越往前走越觉得周遭阴暗难辨。那条小溪倒是越淌越宽了,水面上冒出的热气和着枝叶腐败的味道,简直使人窒息。忽然,狄仁杰低声叫道:“糟了,足迹不见了。”
一直沿着小溪旁的连串足印断了,小溪在此亦形成一个圆形的深潭,水面上突突地冒着气泡。袁从英催马紧紧靠在狄仁杰的身边,握着宝剑的手微微有些出汗,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危险就潜伏在身边。周围一片寂静,似乎有什么在等待着,窥伺着。
突然,伴着一声沉闷的吼叫,一大团黑影从深黑色潭水之中一跃而出,向狄仁杰猛扑过去。袁从英早有准备,往前一探,手中的若耶剑划出几道冷光,鲜血向四处飞溅。他这才看清,那团黑影竟是只样貌狰狞的巨犬,此时已经被他的宝剑拦腰斩成两截,浑身竖起的黑毛上血肉模糊。可就在前半个犬身掉落之际,犬头却就势往前一探,狠狠地咬在狄仁杰坐骑的腿上。那马一声惊嘶,连惊带痛,载着狄仁杰没命地夺路狂奔而去。
袁从英急得大叫:“大人!”打马便追。怎奈前头已是匹惊马,而他自己胯下的,却是狄仁杰原来骑的那匹体力衰落的马。两匹马的速度根本无法相敌,眼看着就拉开了一大截距离。就在袁从英心中叫苦之际,前头的马已经跑出了密林,飞也似的冲上山道,袁从英抬头一看,顿时大骇,山道的尽头分明是座悬崖!要追上去救人已经来不及了,袁从英一咬牙,猛地一踢马腹,借着马匹朝前猛冲的劲道腾空而起,手中的若耶剑同时甩了出去。宝剑在空中划出一条迅急的弧线,刹那间就将狄仁杰所骑之马的两条后腿齐刷刷地削断了!那马狂嘶一声,往后翻倒,袁从英也恰恰飞身而来,正好把狄仁杰牢牢抱住,顺势往旁边一滚,后背重重地砸在地上,两人接连翻滚了好几下,才将将在陡崖边停了下来。
“大人!好险啊。您没事吧?”袁从英惊魂甫定,赶紧扶着狄仁杰坐起身来,想看看他有没有伤到,却听到头上一阵轰隆隆的怪响。两人一起抬头看去,不由再次大惊。原来这是一条极为狭窄的山路,不仅前头悬崖,两边更是一边峭壁,一边陡崖,轰隆的怪响正是从峭壁上发出的。随着这阵阵怪声,大块大块的山石一路翻滚着朝山路上落下。
袁从英赶紧从地上捡起若耶剑,一边挥舞着阻挡山石,一边拖起狄仁杰躲避。可是山道狭窄,前面是悬崖,往回走的山路又被那匹断了腿的马横在中间,兼有纷纷山石砸下,根本是躲无可躲。
“大人!快蹲下!”袁从英叫着把狄仁杰按倒,自己遮在他的身体上面。落下的山石越来越密,越来越大,好几块砸到袁从英的头上背上,都被他硬生生地挡住了。但即使如此,还是砸得他阵阵剧痛,眼前发黑,几乎要支持不住了。千钧一发之际,狄仁杰突然叫道:“从英,这里有个山洞!”
袁从英低头一看,就在面前的峭壁上,似有一个洞口,被一丛藤蔓茅草遮蔽着。
袁从英握紧若耶剑,往洞口内一探,带下一大片泥石藤草,他不再犹豫,叫了声:“大人,当心!”就一把把狄仁杰推了进去,自己也紧随其后跃入洞中。
扑通两声,两人一齐跌落到一丈多之下的地面上,身后几声巨响,洞口被滚落的山石堵了个严严实实。
洞内一片漆黑,地面又湿又硬,狄仁杰摔了个结结实实,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听到身边有人在叫:“大人,大人,您怎么样了?”
“我这全身的老骨头都要让你给摔折了。”狄仁杰颤颤地说,一边摸索着,一边握住袁从英伸过来的手,心里觉得甚是安慰。
“大人,是我不好。刚才情况险峻,我太着急了。”
“哎,和你开玩笑呢。若不是你啊,我这把老骨头此时就真的给砸烂了。”
“大人,您等着,我身上还有个火捻,我这就打亮。”
扑哧一声,悠悠的一点亮光燃起来,晃晃的,照亮了周围的一圈,还有他们这两个狼狈不堪的人。
袁从英借着火光仔细瞧了瞧狄仁杰的脸,没看出大的异样,松了口气,往四下一瞧,手边的地上长着一丛蒿草,他扯下大半丛,又撕下自己的袍服下摆,和蒿草卷在一起,用火捻一引,做成个简易的火把。火把熊熊燃起,把四周照亮。
狄仁杰已经坐起身来,赞许地看着袁从英忙活,刚才的生死危机仿佛已经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袁从英点好火把,抬头看看狄仁杰,见他冲着自己微笑,不由也笑了,问:“大人,您乐什么啊?”
“从英,咱们可是死里逃生,怎么能不高兴?”
忽然,袁从英大叫一声:“血!大人,血!”
狄仁杰吓了一跳,从来都没见他这么大惊失色过,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再看袁从英瞪着自己的衣服前襟,低头一看,自己的胸前竟是一大片殷红!狄仁杰也有些蒙了,刚才摔得不轻,全身的骨头都在酸痛,但胸腔没有感觉到受了什么伤啊。袁从英伸手过来,似乎想检查伤口在哪里,可是手抖得厉害,眼圈登时就红了。
看到袁从英这个样子,狄仁杰反倒不紧张了,他定定神,自己摸了摸,黏黏的是血,但是衣服上却分明没有破口,又看看周围,滴滴答答的血迹从胸口到手臂到肩头再到地上……
他猛一抬头,一股血流正顺着袁从英的脑后往肩上淌。狄仁杰“哎呀”一声,道:“从英!是你自己!你快摸摸是不是脑后让石头砸破了?”
袁从英伸手往颈后一摸,满手的血,长出了口气:“还好,还好,是我的血。”
狄仁杰又好气又心疼:“我看你是给石头砸傻了,连疼都不知道了吗?”
袁从英笑了,皱皱眉道:“疼的地方太多,我也搞不清楚了。”
狄仁杰低头掀起自己的袍服,从内衬的白色绸衫上撕下一长根布条,正要给袁从英包扎伤口,袁从英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在狄仁杰面前晃晃:“大人,我有药。”
狄仁杰小心地替他上好药,把伤口包好,再从上到下检查了一遍,还好都是些擦伤撞伤,并没有大的伤口,这才松了口气。又瞧瞧他,一根白布条在脖子里缠了好几圈,样子傻傻的,不由笑了起来。
袁从英知道狄仁杰在笑自己,朝他翻了翻白眼,嘴里嘟囔着:“您还真笑得出来,要不是您那体格,我也不会多事和您换什么马,何至于如此狼狈?”
狄仁杰这下笑得更开怀了,道:“从英,咱们刚才遇到一连串的险状,你此刻却全怪到我的体格上,可有点儿不讲道理啊。哈哈哈。”
袁从英气道:“我不讲道理?我倒觉得,您这位大周朝的堂堂宰辅,就是对我最不讲道理。好,您就慢慢笑吧。我去找出口。”
狄仁杰拦道:“从英,你刚流了这么多血,歇一下再动。”
“没关系。此地不能久留,咱们要赶紧想办法出去。”袁从英一跃而起,手里握紧若耶剑,原地转了一圈。
“奇怪。”他低声说了一句。
“奇怪。”狄仁杰也低声说了一句。
两人相视一笑。袁从英把剑往旁边一放,一撩袍服下摆,盘腿在狄仁杰身边坐下。两人一齐抬头看着前方不远处洞顶岩壁上的一条裂缝。那条裂缝正在朝下一滴滴地渗着水珠,周围雾气腾腾,水珠掉落颇急,在地面形成一个水洼,水洼上也冒着热气。顺着坑洼不平的地面,水洼里的水横七竖八地流了一地,故而洞内整个地面都是湿漉漉的。狄仁杰伸手摸了摸身边地上的水迹,道:“这水着实热得很哪。”
“大人,如今已是深秋,山泉按道理应该冰冷刺骨才对。可是我们方才一路跟来的,却是个热泉。”
“是啊,此乃温泉之水,来自地底深处,故而带着异热。太行山区中有此热泉,倒也不算太过稀罕。不过咱们是跟踪热泉水旁的足迹,才遭遇恶犬,遇山石袭击的,而今落入这个洞穴,没想到又碰上热泉。”
“会不会就是同一条泉水呢?”
“很有可能。而且你看这山洞是从洞顶往下渗水,所以我们还很可能是位于热泉之下。”
“热泉之下?那、那怎么办?我们该从哪里出去?”
“从英,别着急。有水流就应该有出路。咱们沿着这洞顶的裂缝往前探探,想必能找到些方向。”
袁从英搀扶起狄仁杰,两人一起顺着洞顶的水迹缓缓而行。水流时小时大,但始终连绵不绝,行了大约半个时辰不到的光景,能听到前面哗哗的水声越来越响,于是他们加快脚步,又走了大约一刻钟,前面豁然出现了一个大大的洞口。大股冒着热气的泉水从上面倾泻而下,形成了一个天然的瀑布水帘。
袁从英站在瀑布前面,颇为犯愁:“这个地方若是我一个人,恐怕还能试着出去,可是带上您……”
狄仁杰不吭声,一个人在洞口周围上上下下地摸索,忽然低声唤道:“从英,你快过来看。”
袁从英凑过去一看,就在洞口旁边的石壁上,另有个刚能容一人经过的小洞,举火把伸过去照照,竟看到洞里有一条凿刻出来的小径绵延而下。袁从英兴奋地对狄仁杰道:“大人,这回看来有门。我先进去,您跟上。”
小径十分逼仄,袁从英还能腾挪自如,狄仁杰就走得满头大汗,十分费劲了。好不容易七扭八绕,朝下爬了大概百来级台阶,头顶出现了一块木盖板。袁从英举起若耶剑,毫不费劲地一捅,木盖板就骨碌碌地滚了出去。袁从英轻轻一跃,跳出洞口,只听咣当一响,狄仁杰忙问:“从英,怎么了?”
袁从英的脑袋又出现在洞口,探身来拉狄仁杰,嘴里道:“没事,大人,出来吧。”
狄仁杰气喘吁吁地爬出洞口。原来上头是个床榻,已经被袁从英翻起竖在墙边。四下看看,是个黑乎乎的屋子,除了床榻和一副桌椅之外,再无他物。袁从英一脚踢开房门,两人走出屋子,站在门前空地之上,深深呼吸了几口山间的新鲜空气,却见月光静静地洒落在草木之上,原来他们折腾了整整一个下午,现在已经是晚上了。
哗哗的水声依然近在咫尺,两人循声看去,只见不远处就是一堵十来丈高的岩壁,冒着热气的温泉水从上奔涌而下,在前方汇入一个大池,足有几十个下午看到的深潭那么大。
袁从英张望了一会儿,突然倒吸一口凉气:“刚才还好没有从水帘那里出来。”
“怎么?”
“大人,您看,那岩壁的中间是不是就是我们方才发现的洞口?”
狄仁杰眯起双目使劲眺望,借着月光,终于发现在五六丈高的岩壁上,泉水掩映之后,有一个洞口。
他点点头,道:“嗯,如果当时我们从那里莽撞而出,必然是要跌落这个深潭,不是摔死也要淹死了。”
袁从英道:“大人,看来咱们最终还是走到了这山泉的最下面。可是,现在该怎么办?”
“嗯,先看看周围吧。”
环顾四周,除了前面是绝壁、热泉瀑布和深潭之外,另外三面都是高高的山峰。在月光之下,只能约略看出高低不平的山脊和林木的轮廓,其他便都分辨不清了。但是,就在他们的身边却有十多间屋舍,孤零零地伫立在这个山间盆地之上。
狄仁杰道:“没想到此地还有人家。天色已晚,你我筋疲力尽,你还带着伤,需要休息。看来今天要在这里宿上一宿了。”
说着,两人便一起朝离得最近的一栋屋宇走过去。走了几步,袁从英满腹狐疑地看看狄仁杰,道:“大人,这肯定不是住家啊。”
狄仁杰点点头:“嗯,从英,你眼力好,你念念这门上的匾额。”
袁从英念道:“老——君——殿,大人,这是个道观!”
“哦?咱们今日还和这李老宗派结上不解之缘了。走,过去看看。”
老君殿里漆黑一片,推开门,一股霉浊之气扑面而来,借着月光可以看见里面的神坛上布满灰尘,道德天尊、元始天尊和灵宝天尊的塑像上也是污秽不堪,一副被荒弃已久的模样。
狄仁杰并不往里走,示意袁从英再去旁边的屋宇。很快,他们就把这里的十多间屋舍转了个遍,除了两间正殿供着三位天尊和玉皇大帝的神像之外,剩下的看来全是给道士居住的丹房。他们钻出来的洞口,就位于其中一间最为狭小的丹房的床榻底下。这些丹房倒不像正殿那么破败,都打扫得挺干净,奇怪的是任何一间屋里都是漆黑一片,没有半个人影。
转了一圈,两人回到中间的空地上,狄仁杰自言自语道:“这个地方太为怪异了。像是道观吧,可正殿被荒弃至此,神像布置又都很粗疏,漫不经心,仿佛仅是略作姿态遮人耳目的用途。供人居住的丹房倒还妥当,却又一个人都没有。真是奇哉怪也。还有,今天死在山路上的那个人,也是道士打扮,会不会与这个地方有什么关联呢?”
袁从英问:“大人,要不要我再到周围转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蛛丝马迹?”
狄仁杰听出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月光衬得脸色也很苍白,知道他失血不少,再加奔波一天,身体必然十分疲倦,便道:“夜间看不清楚,你我也很疲乏了,还是先休息。待养精蓄锐后,明日再作探查。”
“是。大人,我看这些丹房还算干净,不如我们就挑一间住下。”
他们随便挑了一间丹房,袁从英找来树枝,在屋子中间点起个火堆,房间里面顿时温暖了不少。狄仁杰和衣躺到榻上,方才感到浑身上下都脱了力,想要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在脑海里整理一遍,却已经昏昏沉沉,不知不觉坠入梦乡。
睡到下半夜,狄仁杰突然惊醒了,耳边听得水声哗哗啦啦,迷迷糊糊间还以为又来到了那个泉下的山洞之中,但又感到声响有异,心中一震,顿时清醒了过来。他坐起身,一件黑色披风从身上滑落,忙捡起来,不用看也知道是袁从英的披风,一定是他趁自己睡着时盖在自己身上的。耳边的哗哗水声更响了,狄仁杰侧耳听了听,才分辨出是雨声,心中叹道,好大的山雨啊。
屋子中央的火堆还在冒着火花,散发出阵阵暖意,袁从英坐在火堆旁的门边,微闭着眼睛,怀里抱着若耶剑。狄仁杰看了他一会儿,拿起那件披风,轻手轻脚地下榻来到袁从英的身边,把披风披到他的肩上。袁从英睁开眼睛向狄仁杰微微一笑,却朝他努了努嘴唇,示意他不要出声。狄仁杰略感诧异,忙又注意听了听,果然在滂沱的雨声中听到了另一种细微的声音,尖尖的,十分凄楚,似乎是人的哭声,在一片雨声之中若隐若现。
经过一夜的暴雨冲刷,早晨的天空一片澄碧,显得异常清爽。在他们爬出洞穴的那个狭小丹房中,狄仁杰细细地查看了地面上的足迹,对袁从英道:“从英,咱们跟踪的小孩足迹也在这里出现过。只可惜,和你我的足迹混在一起,现在已经分辨不清了。”
袁从英道:“大人,看来那个小孩子先于我们到了这里。他现在会在什么地方呢?屋外一点儿足迹也没有啊。”
狄仁杰道:“昨晚的一场大雨把户外的足迹都冲刷掉了,所以我们也不可能知道他的去向了。不过,昨晚上你我听到的隐隐约约的哭声很尖细,仿佛是个小孩的声音。”
袁从英点点头,沉吟道:“也不知道这个孩子现在怎么样了,哭得似乎很伤心。”
狄仁杰拍拍他,道:“如今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咱们再去别处看看。”
狄仁杰和袁从英又把周围的屋舍转了个遍,再没发现什么别的线索。回到屋前空地之上,狄仁杰自言自语道:“每间丹房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尚未蒙上什么灰尘,说明人走了不久,而且走时井然有序,他们为什么会一起突然消失呢?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袁从英看看狄仁杰冥思苦想的样子,眼珠一转,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袖,指着老君殿摇头道:“大人,您看这个道观盖得也忒潦草了,连个观门观名都没有,算什么呀。”
狄仁杰被袁从英扯断了思路,嗔怪地“嗯”了一声,只好跟着四处一通乱看,忽然,脸上堆起了笑容,拍拍袁从英的肩,道:“你捣乱还捣得很有道理哩。你来看看这岩壁上,我们昨天发现的洞口上面是什么?”
袁从英仔细一瞧,突然欣喜地叫道:“蓝玉观!原来观名是刻在这岩壁上的。大人,您是怎么想到的?”
狄仁杰呵呵一乐,道:“从英,你可知道道教是有洞天福地之说的?老子在《道德经》中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人最讲究的就是要在青山秀水之中修身养性,得道成仙,故而道观常建在自然山水之间。你看这个地方闭塞荒僻,怎么会建有道观?照我想来,一定与这座热泉和岩壁上的洞穴有关系。说不定哪位真人挑选了这个洞穴作为修炼之所,所以才有了这座依泉壁而建的道观。洞穴里的小径也是为了修道之人上下方便而凿刻出来的。”
袁从英点头:“我明白了。可是这也解释不通为什么正殿废弃,丹房又空无一人啊。”
狄仁杰道:“目前来看,这确实是个难解之谜,只能暂时先搁一搁了。你我二人当务之急还是要赶紧离开这个地方,走回正路,否则只怕要饿死在这里,那可就直接成仙咯。”
袁从英道:“昨天来的那个洞穴,另一头已经堵死了,恐怕不能走了。可这四周又都是绝壁,哪里会有出路呢?”他想了想,又道,“既然不久前还有人居住,怎么没看见厨房?大人,您在这里别动,我再去找找。要是能找到厨房,说不定还能发现些剩下的食物。”
袁从英跑到屋宇后面的树丛里去了。狄仁杰背着手在老君殿前踱步,这深山幽谷里头别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味道,若不是一路行来险象环生疑窦重重,倒还真有心试试在此清修自省。
忽然听见袁从英在树丛后头一声声地叫:“大人,大人,您过来看!”
狄仁杰连忙赶过去,绕过密密匝匝的树丛,前头又是一堵高耸的绝壁,似乎此路不通,但却听到袁从英的声音从绝壁后面传来:“大人,您沿着这绝壁走。”
狄仁杰依言沿着绝壁绕行,大约走了百来步,忽见绝壁就此断了,后头又是另一堵更高的绝壁,但在两堵绝壁之间却现出一条窄窄的夹缝,从夹缝中往后一转,眼前豁然开朗,大片矮矮的灌木,再往前,依稀已能看见蜿蜒的山道了。
狄仁杰大喜,对等在夹缝旁的袁从英道:“从英,跟着我,就知道什么叫吉人自有天相了吧?”
袁从英也笑了,道:“大人,您再来这儿看看。”
原来紧贴在这绝壁的夹缝口,还建有两座小小的屋舍。走过去一看,其中一间正是厨房,灶台家伙齐全,屋角还堆着些米面和萎败的菜蔬,似乎几天前还有人在这里起锅造饭。狄仁杰的靴子突然踢到什么东西,捡起来一看,脸色一沉。袁从英过来看看,也是一惊,狄仁杰手中的正是块昨天他们见过的那种蓬燕糕。这糕已经变得干硬,上面沾满了灰尘,狄仁杰抽出手绢,把糕细细裹起,塞入袖中。
两人走出厨房,又进到对面的小屋,只见简单的土炕和桌椅,特别的是墙角横七竖八倒着几柄刀枪。
狄仁杰点点头,道:“我明白了,这里才是道观通常的出入口,而这间小屋应该是把守道观的人住宿的地方。此地还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此狭窄的出口,四周又都是绝壁,只需要几个人就可以把出路堵得死死的。”
“大人,一个道观有必要这样严加看守吗?再说,既然严加看守,那么道观里的人怎么还是都不见了?看守又去了哪里?”
狄仁杰呵呵一笑,道:“我也很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怎奈已经一天一夜粒米未进,你大人我啊,如今除了热菜热饭,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袁从英也笑了,忙道:“大人,别着急。咱们这就上大道,我看这周围的山势明显比昨天看上去要高,咱们一定是下到了较低的山脊上,应该很容易见到人烟。”
二人说笑着穿过灌木丛,走上山道。又往前走了大约两三里地,山路越来越宽阔平坦,周围的林木也越来越稀疏,拐过一个弯,眼前出现一条平坦的大路,路口停着辆马车。马车前坐的人一身大户人家的家人打扮,正在向山路上张望。
袁从英停住脚步,一拉狄仁杰的衣袖,道:“大人,您看!那不是狄忠吗?”
狄仁杰还来不及答话,狄忠已经兴奋地叫起来:“老爷!袁将军!”催马车就朝他们冲了过来。来到跟前,狄忠跳下马车,刚要开口,一看他二人的样子,大惊失色地叫道:“老爷!袁将军!你们,你们怎么啦?这身上……你们的马呢?”
狄仁杰斥道:“教训过你多少次了,宰相府的管家,就不会学得端庄些?成天大惊小怪的。”
袁从英忙道:“大人,我们俩今天这个样子,就是皇帝看见也会大惊小怪的。”
狄仁杰一摆手:“罢了,你这小厮怎么会在这里?”
狄忠道:“三郎君估摸着您和袁将军今明就该到了,特意让小的在此等候你们的。此处是前往太原城的必经之道,三郎君说在这里等最好。可就是没想到你们这么早就到了,我还想着,最早得要下半晌呢。”
狄仁杰和袁从英相视一笑。
狄仁杰道:“看来我们是走了条捷径。”
狄忠道:“老爷,袁将军,你们很累了吧,快请上马车。从这里到太原城还有三十里官道要走呢。”
狄仁杰道:“且慢,老爷我还饿着呢,你有没有给我们准备些吃食?”
狄忠笑了:“有蒸饼、油塌和一壶您最喜欢的湖州紫笋茶,都热在暖窠里,就在车上搁着呢。也是三郎君让准备的。”
狄仁杰这才笑眯眯地上了马车,袁从英随后跟上,狄忠一声“驾”,马车在官道上飞奔起来。
金色的阳光洒在路上,远远的,太原城的巍巍城楼破雾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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