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昏》全本 作者:雷克斯-免费小说下载

《海昏》全本 作者:雷克斯-免费小说下载

简介:历史/古风/权谋/考古/剧情流/人物传记/
海昏侯刘贺背后,一组阴阳双生故事。
西汉元平元年,昌邑王刘贺奉诏入宫继承大统,却在短短27天里被废黜为庶人,成为两千年来最短命的皇帝。
在这个过程中,有人想他死,有人想他活,唯独他自己一点儿也不在乎。
东汉建安六年,一批金饼暗中流入豫章市场,布衣百姓刘基被指定来协助侦查。
阳间计,阴间器,一件件奢华殉葬品的线索指引下,竟牵扯出一宗撼动江东的摸金计划。
一位前朝荒唐帝,一位后世弃置身,百年之间,阴阳之隔,他们却只觉得人生渐渐重合。
人物设定
主角刘基
胆大心细,缺少野心的前公子
主角太史慈
舍生取义,人人称颂的大英雄
主角刘贺
狂悖乖张,不求认同的诸侯王
主角龚遂
忠厚耿直,笃信鬼神的老臣子
主角王吉
是非拎清,利弊分明的白面生

标签:悬疑小说 奇遇怪谈 人性 历史小说 古代 权谋 正剧

第一章 墨字柿子金(阳篇)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一切都起源于这枚小物件。 这时候,它正以均匀的速度,在上升、下落,上升、下落。在高时,跳进夕阳的残晖里,反射出温润的金光;落下时,稳稳停在一只手的指尖上,碰撞出不属于自然界的“叮”“叮”脆响。 手的主人,是一位披甲将领。他伏在林里,眼睛看着不远处一棵油杉。树姿雄伟,枝叶繁茂,高有三十许米,从密林中一枝独秀地蹿出,像只手臂,托着摇摇欲坠的落日。因其树冠浓密,下不透光,在树底周遭一圈反而形成了一片草木稀疏的空地,像是天然围合的庭院。 像这样的树,少说也上百年树龄,要是在中原,早就被刀锯斧钺了,长不到这般景象。也只有在这偏远的豫章郡北部,逶迤葱郁的横岭之中,才有像这样的环境。但这里也因此成了山越乱民、盗贼流寇的盘踞之地。 这片狭长的山林正夹在荆、扬二州之间,如果顺着将领目视的方向,翻过山去,就到了荆州江夏郡的范围。在这样的势力交界处,两方兵力互有掣肘,所以两州流民不仅汇聚于此,还修筑屯堡,高起城楼。日暮之下,林中有袅袅炊烟飘起,并不出自普通村落,而都来自于那些横行法外的寇匪。 将领埋伏在这里,却不显得紧张,嘴巴里衔着苇草,一手撑着树干,另一只手灵活地抛掷着那泛着金光的小物件。 离他所等待的时刻,至少还得一个时辰。 他听见微弱的足音,并不来自面前,而来自身后的林中。是自己人。他保持目光和姿势一动不动。在周围两百米范围林子里,另外埋伏着的五十名精锐看见他没动静,也保持沉寂,继续和阴影融为一体。 这是一种绝对的信任,哪怕背后传来虎啸狼嚎,只要将领不下令,他们就不会有所动作。 太阳完全沉了下去,部下终于走出林子,左右两员精干士兵,只着一领两当铠防护胸前背后,是便于急行的配置。中间却夹着一位白衣平民,粗布短褐,看起来未及弱冠,但身材硕长,肌肉精实。 两名士兵彬彬有礼地把布衣送到,朝将领一拱手,就悄无声息地退下了,仿佛生下来就在林中活动的野兽。 而年轻士…
——公元 201 年 · 建安六年——
一切都起源于这枚小物件。
这时候,它正以均匀的速度,在上升、下落,上升、下落。在高时,跳进夕阳的残晖里,反射出温润的金光;落下时,稳稳停在一只手的指尖上,碰撞出不属于自然界的“叮”“叮”脆响。
手的主人,是一位披甲将领。他伏在林里,眼睛看着不远处一棵油杉。树姿雄伟,枝叶繁茂,高有三十许米,从密林中一枝独秀地蹿出,像只手臂,托着摇摇欲坠的落日。因其树冠浓密,下不透光,在树底周遭一圈反而形成了一片草木稀疏的空地,像是天然围合的庭院。
像这样的树,少说也上百年树龄,要是在中原,早就被刀锯斧钺了,长不到这般景象。也只有在这偏远的豫章郡北部,逶迤葱郁的横岭之中,才有像这样的环境。但这里也因此成了山越乱民、盗贼流寇的盘踞之地。
这片狭长的山林正夹在荆、扬二州之间,如果顺着将领目视的方向,翻过山去,就到了荆州江夏郡的范围。在这样的势力交界处,两方兵力互有掣肘,所以两州流民不仅汇聚于此,还修筑屯堡,高起城楼。日暮之下,林中有袅袅炊烟飘起,并不出自普通村落,而都来自于那些横行法外的寇匪。
将领埋伏在这里,却不显得紧张,嘴巴里衔着苇草,一手撑着树干,另一只手灵活地抛掷着那泛着金光的小物件。
离他所等待的时刻,至少还得一个时辰。
他听见微弱的足音,并不来自面前,而来自身后的林中。是自己人。他保持目光和姿势一动不动。在周围两百米范围林子里,另外埋伏着的五十名精锐看见他没动静,也保持沉寂,继续和阴影融为一体。
这是一种绝对的信任,哪怕背后传来虎啸狼嚎,只要将领不下令,他们就不会有所动作。
太阳完全沉了下去,部下终于走出林子,左右两员精干士兵,只着一领两当铠防护胸前背后,是便于急行的配置。中间却夹着一位白衣平民,粗布短褐,看起来未及弱冠,但身材硕长,肌肉精实。
两名士兵彬彬有礼地把布衣送到,朝将领一拱手,就悄无声息地退下了,仿佛生下来就在林中活动的野兽。
而年轻士子看见将领,既不恐惧,也不惊讶,只是低声说:“在下布衣刘基,见过吕司马。”
将领笑了笑,将之前抛掷的小物飞快地握在掌中,把嘴巴里的苇草“呸”一声吐掉,然后向刘基一拱手:“看来他们给你介绍过了。汝南吕蒙子明,现在是讨虏将军帐下的别部司马,主要为少主抓山越。不用担心,我从十五岁开始就跟这些山贼打交道,撅起屁股就知道他们放什么屁。所以这片地方、这个时间,我保你没有危险。”
他也是第一次认识刘基,这士子一路上肌肉僵硬,明显是怕的,但表情、声音都控制得很好,看来是个年少沉稳之人。
他挥挥手,招呼刘基往自己身边坐下,自己也席地坐下。
刘基心里微微放松了一点,但脸上还是没有表情。他是个读书人,没有士兵般的耳聪目明,所以凑近了才发现这位军司马圆脸、微胖、胡子稀疏,比自己年长不了多少。刘基自己十七,估计对方也才弱冠不久。
吕蒙被刘基一番打量,却好像没有留意到一样,只忙着在盔甲兜里掏东西,终于,摸出三张烧饼来。“吃了吗?”他一边问,一边把其中两张饼塞到刘基手上。
刘基差点没反应过来,只能顺着接过:“来得突然,确实还没有。”
其实说“突然”,那还是比较温和的说法。当时还是下午,刘基照常在地里料理瓜果蔬菜,一只手里还攥着书简,时不时看上两眼,背上几句。突然就有两名士兵——就是后来带到这里的两位——踩在陇上,说吕司马有请。刘基其实并不知道谁是吕司马,但两名士兵仪容严整、兵甲肃然,一方面对他毕恭毕敬,另一方面,又几乎是不由分说地把他送上马,一路往北骑马入林,又在密林山路上踽踽而行,才最终来到这里。
刘基平日里只吃两顿饭,从清晨至今,肚里早已空空荡荡,所以既来之则安之,拿起饼就大嚼起来。饼皮薄而酥脆,夹着肉馅,居然还是温的。
“这边的饼虽然好吃,但不顶饿。如果是你们青州的大饼,抹上酱,夹上肉块,吃下两个,打一整天仗也不成问题。那滋味,真是让人想想就停不下来。”吕蒙一边吃得满嘴都是,一边含糊地说。
听见“青州”,刘基两三下咽掉口中的食物,端正姿势,问出一直想问的话:“我一介草民,既没有功名才名,也不擅武术兵器。司马何以特意将我带到这荒山野岭来?”
吕蒙笑了笑,将两只手往裤子上随意擦了擦,然后拍着刘基的肩膀说:“欸!先不说别的,你当然不是普通的白衣。这一点我们都清楚。你是大汉齐悼惠王刘肥之后,故扬州牧、振武将军刘正礼之嫡长子。在将军不幸病殂后,你主动分兵、散财,白身守孝。三年后与族弟隐居乡里,躬耕读书,乡里只知道你为人善良、品行端正,却不知道原来身世显赫。”
这几句话终于戳到了刘基心里最敏感的部分。他立即站起身来,沉着声音,说:“既然吕司马对在下了解得这么仔细,应该知道,家父和孙家虽然曾经有睚眦,但仙去以后,回乡安葬等事宜正是孙将军帮忙操持的。包括我们寓居于此,也是得了孙家的庇护。所以往事诸般已经过去,我只愿苟活于田垄之间,照荫好幼弟、妇老,绝无他念!吕司马这番动作,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刘基的父亲名为刘繇,是正统的大汉宗室大臣,历任扬州刺史、扬州牧。当时整个扬州山头林立,孙策从袁术处借兵,横扫江东,将刘繇赶到豫章,又接连击败王朗、严白虎等人,被表为讨逆将军、封吴侯。刘繇最终在豫章病逝,当时刘基才十四岁。
昔时宗室大族的浮华,一朝散尽。刘繇本是青州东莱郡人,家老、宗长皆不在扬州,加上战乱离丧,自他殁后,家里竟然没有一个说得上话的老人。
刘基最记得的,是那些跟随父亲辗转数年的将校们,在一个晚上,全部坐在刘家的院子里。月色惨白,一地流银,将校们像一尊尊石墩,将院子拦得密不透风。
刘繇手下部曲繁多,各自掌兵,合有万人之数。他们聚在一起,既可以胁迫刘基做任何事情,也可以投靠天地间任一股势力,甚至可以把刘基的头割下来,当作献给某位新主子的礼物。
但他们说,刘扬州虽然有点迂腐,却持心公允、清廉正直,对大家毕竟是有恩的。如果刘基愿意继续,那就带着大家一起投奔荆州刘表。如果顺利,当个县令、太守,问题不大;哪怕部曲真的被刘表拆分、侵吞,也得给刘基几分面子,在襄阳任个公职。
不管怎么说,总有机会跟姓孙的报仇。
刘基最终没有那么干,而是遣散了所有部曲,甚至将家里的财货都分了出去,让他们自己决定未来怎么走。治军的事情他不太懂,也没有争雄、纵横之心,那金雕玉砌、恢弘秀丽的楼房,已经在他眼前塌了。他也不像其他人那样,觉得孙家有着速亡之象——确实,他们肆虐江东,横加杀戮,刘基以前认识的世家公子们无不是唾口大骂。但也许,汉室这座破房子,就是迂腐老旧,就需要这样凶猛的雄狮去震吼、去摇碎,才有崩塌后重生的可能。
其实他也自嘲:说白了,还是懦弱。对他而言,身边人安安稳稳保住性命,比那些治国安邦的远大理想,要重要得多。
于是安分守己,先是严格按照礼制守孝三年,然后就带着一家人隐居田垄,闭门自守,断绝交游。不仅自己,也不让子弟任何人参赞功名。为的,就是能在孙家势力下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
去年,孙策遇刺暴亡,少主孙权继位,一时四方震动。饶是如此,刘基也没有去关心任何事情,包括那位十九岁的江东新主,他也只是略有耳闻。
没想到,孙家还是要赶尽杀绝!
见他突然站起,吕蒙却只是笑着,抬着眼,饶有兴趣地问:“是吗?公子觉得,我有什么误会?”
“我在来的一路上,也不是没有打听。”刘基镇定心神,说,“哪怕不涉官场,这豫章郡里大小官职多少还是有所耳闻,但吕司马的名号,确实不常听说。你的士兵告诉我,大人这位别部司马,手底部曲仅不到千数,但尽皆精锐,而且直属于讨虏将军,自由调遣于江东诸郡,不受各地太守、都尉管制。”
“大体没错,但数量不对。”吕蒙纠正道,“就我所做的事情,就连底下将士,也不能知道我准确的兵力有多少。”
“既然如此,大人负责的只能是孙将军个人所忧,而且秘不外宣之事。我想,我这个扬州牧的后人,虽然毫无威胁,但也许正是这样的一件事。司马如果在这里将我刺杀,只需要简单推说是山越所为,即可死无对证。”
刘基缓缓咽下口水,继续说:“否则,既然此时此地不会出现山越,大人就没有必要埋伏在这里。”
沉默。
吕蒙似乎想了好一阵子,或者说,观察刘基的脸观察了好一阵子,然后突然站起来。他的身高比起刘基其实还矮半分,但两臂粗实、腰背鼓起。月华初上,碎步林间,在逐渐笼合的漆黑夜色里,这身影就像能把刘基吞没。
“好吧。”他像低吟一样说。
随着他轻轻摆手,四周林子里突然传出大量枯枝残叶碎裂的声音。其实每个士兵都只走了一步,干脆利落,但在满目漆黑里,声响迭出,就像突然张开了巨大的包围网,将吕蒙和刘基缚在中间。刘基甚至想不明白他们是怎么看见吕蒙指挥的,但转眼间,林里风里已经布满白森森的目光。他还听见“咔吱咔吱”的微响——那是长弓拉开的时候,弓身形变颤抖的声音。
居然有这么多人。
无论是走来的时候,谈话的时候,还是吃饭的时候,他都完全没觉察到周围隐藏了这么多士兵。
太多了。
也……太多了吧?
刘基想到什么,突然心中澄明。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打出手势,而是骤然俯身,腰臀往下一沉,重新坐在地上。
这下把吕蒙又逗笑了。年轻的军司马两手一叉,问他:“这次又是什么意思?”
“人太多了。”刘基苦笑着说,“如果是为了杀我,大人甚至不需要带任何士兵,一人即可。劳烦这么多弟兄,一定是为了别的目的。”
“哈哈哈!还不错。”吕蒙是压低声音笑的,但看得出来,他确实很高兴。他做了另外一个手势,干脆而凌厉的足音再次响起,各处士兵在转瞬之间归位。鼻息之间,就像有人用帷幔将这片林子一把罩起,树木之间重新变得肃静、孤寂、深不见底。
吕蒙用手指一点刘基的麻布长裤。“我不是瞎说,你其实挺适合行伍的。明明已经两股战战,但上半身愣是可以保持不动,目不斜,脸不红。光这种素质,就足以当个什长、佰长。”
“无论是出仕还是参军,在下均无兴趣。况且,我不是已经坐下了吗。”刘基叹一口气,说。他毕竟才十七岁,虽然经事不浅、命途多舛,终究没法完全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一旦明白没有危险,颤抖的双腿突然就泻了力气。既然吕蒙这般反应,就说明这次确实不是冲着他而来,至少,是不用担心把命丢在这苍林之间了。
但这也说明,这一非常奇怪的夜晚,也许才刚刚开始。
“吕司马,请向草民说实话吧——到底需要我做什么事情?”
吕蒙举起右手,手指灵活地翻动,指间旋转出一枚饼状的小物件。哪怕是在细碎而黯淡的月光下,刘基依然能看见它反射的光。“接住。”吕蒙说着,把它抛到空中。
刘基稳稳接住,展开手掌一看,是一枚小小的金饼。
毕竟从小在宗亲家庭长大,刘基一着手,一过眼,本能地觉得:这金饼成色很好,大抵是纯金打造,重约十六分之一斤,也就是一两。在月光下细视,金光温润,捶打精细,不是平的一片,而是外侧一周比较厚,中间薄,微微凹下去,像一只极浅的碗。
刘基说:“这是柿子金,因为形状像个柿饼。在本朝王侯、公卿当中,一般是作为赏赐、馈赠之用,像这样一两大小的,也可以直接流通。但据我了解,自桓、灵以来,党锢之祸、黄巾之乱、群雄并起,纷扰数十年,这样的物件已经很少见了。”
“最近在豫章、鄱阳、庐江郡多地,出现了少量像这样成色的金饼——不止这种,也有大家伙,一斤重的,价值巨万,我也不能带在身上。拿到它们的人想要出手,必须经过商人,而不是我瞎说,江东范围内叫得上名的大小商人,几乎都有我们的桩。所以顺藤摸瓜,也拷打了一些人,知道了今晚在这里,会有一桩交易。”
“那为什么还找我?”
“我们都是粗人,没人懂这些稀罕玩意。”吕蒙坦诚地说,“有人向我举荐了你。你也不用有压力,要是没碰上什么疑难之处,那就权当互相认识,交个朋友。”
刘基把柿子金举着,凑在灌木叶子托着的一片月光里,仔细地看着什么。同时嘴里喃喃道:“所以说,你们是怕有人用这些钱货来策动叛乱?”
“普通人手里拿不出这种东西。江东本土豪族,识相的、不识相的,都已经被削得差不多了。商家,是我们自己的人。所以只能从外面来。刘表的手段我们见多了,不太像,更往北走,能把手伸到我们这里的,最有可能是当朝司空曹操。他刚刚在官渡以弱胜强,大败袁绍,王霸之气外露,想提前往南方埋下伏线,也不奇怪。”
他看一眼,见刘基还在研究,就继续说:“自从讨逆将军早亡,少主继位,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立马跳出来了,庐江、庐陵、丹阳,白眼狼阴沟贼,一个接着一个。在这个时候,如果这些金饼真是曹操悄悄弄过来的,我们就一定得弄明白他想干什么,钱到了谁的手……你看了这么久,看什么呢?”
刘基抬起头来,一寸月色恰巧落在他的眼睛上,映出点点晶光。他两只手指捏着柿子金,伸到吕蒙面前,说:“吕司马可能真想对了。当今天子寓居兖州,曹司空的大本营也在那里。这金上面有墨字,我看了很久,正是写着兖州的一个地方:‘昌邑’。”
<图片TXT无法显示.jpg”>西汉柿子金,重约 250 克,即一汉斤,文中吕蒙所持为一两小金饼

第一章 墨字柿子金(阴篇)
——公元前74年 · 元平元年—— 一切都起源于这枚小物件。 这时候,它被握在一只汗津津的手掌里,随着步履趋趋,上下颠簸不已。 这个人应该是不擅于急行的。那时还是二月,峭寒未减,身上裹着裘衣锦绔,但他脸上眼睑上汗珠密布,大气吞吐,脸涨得发红。虽然如此,但一双细缝眼睛紧紧盯着前路,牙关咬紧,身躯绷直,腰腹紧锁,哪怕是在急喘之中,也还是保持着昂首挺胸的仪态。这就显示出一种标准范式般的士人做派。 见他气势汹汹地风卷而来,街上的百姓有些喊一声“见过郎中令”,有些叫他“休急,小心脚下”,还有人唯恐躲避不及,小心翼翼地闪开了——动作还不能太惊慌,要是被看出行为失仪,又少不了日后被一顿说教。 在这昌邑国都里,上至国相公卿,下至苍头布衣,无不认识这位名唤“龚遂”的儒生。一方面因为他不仅喜说“之乎者也”,还对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怪力乱神、妖魔邪祟无一不晓;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跟年轻昌邑王的闹剧,一天天的,不仅在宫里,还在这街头巷尾、大庭广众之下上演,给城里百姓带来独一份的欢乐。 这不,龚遂手里攥着、被汗水泡得濡湿的金饼,是他刚刚从大街上捡来的。 一枚金饼,一两足秤!状若干柿!金光灿灿!题墨刻字!就那么明晃晃地被丢在路中央。 更有意思的是,百姓虽然看见了,却没有人捡,反而围在周遭,翘首以待,就等着这位大嗓门的郎中令闯过来——果然,没一会儿他就赶到了。看见地上的金饼,大骇,惊呼,一只手附身捡起,另一只手往脸上一抹,飞汗如雨。 “诸位父老,小王爷此番又在何处?” 龚遂在人群中,虽然焦急,但正冠、拱手的礼节依然做足。 有人压着声音嘟囔:“恁大的王了,还叫小王爷啊?” “大王五岁称王,郎中令看着他一节节长起来,十四年了,可不得叫小王爷吗。” 百姓里有人憋着偷笑的,而更多人则是把路让出来,十几只手同时指向一个方向——那条路的尽头车马嘈杂,人声鼎沸,此起彼伏的“叮叮当当”敲打声,汉子叫嚷声,协同发力时的号…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10-08
龚遂是个不出名的人物,但《汉书》写得生动:龚遂字少卿,山阳南平阳人也。以明经为官,至昌邑郎中令,事王贺。贺动作多不正,遂为人忠厚,刚毅有大节。内谏争于王,外责傅相,引经义,陈祸福,至于涕泣,蹇蹇亡已。

第二章 银釦金箔贴饰漆盒(阳篇)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一阵夜风卷起,挟着杉树樟树的气味,掠过刘基的鼻尖。这样让人心旷神怡的空气,在乱世里是奢侈品,难得一闻。刘基只希望不要杀人。一旦有人流血,满鼻子满胸腔就要涌进血腥气,黏的,铁的,锈的,又把他拽回隐居之前的光景里。 子时,在油杉底下碰头的两伙人出现了。一首是吴地商队,十人,布衣,低低说着本地土话,拖一辆牛车。另一首是从山那边翻过来的,四人,帻巾,黑衣,钳马衔枚,警惕地举火看着四周。两边见了面,商人一方似乎有点意见,压着声音发出议论。黑衣人一边却不怎么说话,只让一个看起来地位比较低的人上前接洽,其他人还防备着周边。 两方谈得一阵,黑衣人似乎强势,商人屈服,散开了过去查看他们系在马上的行囊。看起来,那些行囊里便是他们要交接的东西。 吕蒙像之前一样,只一摆手,士兵便如疾风骤雨一样从林中现身,弓弦拉满,矢露寒芒,从四面八方瞄准了两边人马。 “放下兵器!”“跪在地上!”一声声断喝从漆黑中连环炸响,分不清有多少人,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不可能抵抗得了。商队那边没什么犹豫,布衣的立马就跪下了,负责护卫的也赶紧卸了刀弓。黑衣人倒是兀立不动,但还没来得及进一步动作,一矢破空飞来,就把站最前头那马的脖子射了对穿。马惨叫着扑倒,骑士在泥地上砸出小坑,马屁股的行囊撞在地面,发出哐当当钱币的声响。 “快吧,下一箭就是人了。”吕蒙说道,又作一手势,另一批士兵从树后出现,横刀缓缓逼近。黑衣人互相递过眼色,便也卸了兵器,下马,却不跪,只站在行囊旁边。 吕蒙又说:“你们也不用藏着口音不说话。会从那方向像你们这样鬼鬼祟祟过来的,只有荆州刘景升的人,或者是曹司空的人。荆州江淮人士和扬州长期杂处,只要稍加留意,音调便相差无几,也没有必要在这虚与委蛇。所以我想,你们大抵是曹司空治下兖州过来的人吧。” 黑衣人沉默片刻,却喊一句:“这么说话,不累吗?” “确实像是中原人士。”刘基悄声说道。…
——公元 201 年 · 建安六年——
一阵夜风卷起,挟着杉树樟树的气味,掠过刘基的鼻尖。这样让人心旷神怡的空气,在乱世里是奢侈品,难得一闻。刘基只希望不要杀人。一旦有人流血,满鼻子满胸腔就要涌进血腥气,黏的,铁的,锈的,又把他拽回隐居之前的光景里。
子时,在油杉底下碰头的两伙人出现了。一首是吴地商队,十人,布衣,低低说着本地土话,拖一辆牛车。另一首是从山那边翻过来的,四人,帻巾,黑衣,钳马衔枚,警惕地举火看着四周。两边见了面,商人一方似乎有点意见,压着声音发出议论。黑衣人一边却不怎么说话,只让一个看起来地位比较低的人上前接洽,其他人还防备着周边。
两方谈得一阵,黑衣人似乎强势,商人屈服,散开了过去查看他们系在马上的行囊。看起来,那些行囊里便是他们要交接的东西。
吕蒙像之前一样,只一摆手,士兵便如疾风骤雨一样从林中现身,弓弦拉满,矢露寒芒,从四面八方瞄准了两边人马。
“放下兵器!”“跪在地上!”一声声断喝从漆黑中连环炸响,分不清有多少人,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不可能抵抗得了。商队那边没什么犹豫,布衣的立马就跪下了,负责护卫的也赶紧卸了刀弓。黑衣人倒是兀立不动,但还没来得及进一步动作,一矢破空飞来,就把站最前头那马的脖子射了对穿。马惨叫着扑倒,骑士在泥地上砸出小坑,马屁股的行囊撞在地面,发出哐当当钱币的声响。
“快吧,下一箭就是人了。”吕蒙说道,又作一手势,另一批士兵从树后出现,横刀缓缓逼近。黑衣人互相递过眼色,便也卸了兵器,下马,却不跪,只站在行囊旁边。
吕蒙又说:“你们也不用藏着口音不说话。会从那方向像你们这样鬼鬼祟祟过来的,只有荆州刘景升的人,或者是曹司空的人。荆州江淮人士和扬州长期杂处,只要稍加留意,音调便相差无几,也没有必要在这虚与委蛇。所以我想,你们大抵是曹司空治下兖州过来的人吧。”
黑衣人沉默片刻,却喊一句:“这么说话,不累吗?”
“确实像是中原人士。”刘基悄声说道。吕蒙凛神,示意他留在树后,自己现身走到黑衣人十步远处,从缓坡上,淡淡看着空地里十多个人。
“好,”黑衣人里领头的说道,“既然大人想知道这里装着什么,那就看看吧……”
“等等等等等等!”突然却有第三个声音跳出来,原来正准备交易的商人伏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对吕蒙哀道:“请官爷一定要明察,我们还什么事情都没干,东西没碰过,什么都不知道,放了我们吧……”
被射倒的马离他不远,血柱飞溅,染了他半脸猩红。
形势急转直之下,他脑子却还是清醒,知道一定是对面的黑衣人带的东西触了霉头。趁着现在关系还浅,货物没见到,还有一丝机会可以脱身,于是拼命求情。另外几人也跟着反应过来,拿出吃奶的力气,碰碰声响成一片。
“急什么?”吕蒙怒斥一声,“原本的计划是什么,快说!”
“有人出一大笔钱,让我们把几个人和他们的东西运进建昌城。其实这事情不太复杂,衣服一换,身份造假,塞点钱,跟着商旅就进去了。官爷勿恼啊,但豫章郡这里什么情况,官爷肯定比我更了解,漫山野都是宗贼、渠帅、流民,盼着有人溜回城里呢,这点小偷小摸的事,没那么多人追究。”
“为什么要这么多人?”
“人多一点,好混进来其他人。钱不好挣啊。”
“进城之后呢?”
“只管带进,落脚、找人等等一概不管。”
“雇你们的杨大已经在我们手上。隐瞒是没有用的。”
“当然,当然!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官爷明鉴!”
黑衣人首领却咧开嘴笑了,“确实跟他们没什么关系,让他们滚吧。”
商人的脸一瞬间变得煞白:他不说还倒好,这样一说,更加脱不清了。
“让你说话了吗!”吕蒙话音刚落,一枚飞矢已经插进黑衣人跟前一尺的地上,箭柄还在兀自颤抖。他以手势指挥,几名士兵围将过去,将商人队伍赶到一起,先行带走。看见士兵靠近的时候,他们吓得鬼哭狼嚎,但士兵仅仅是用刀驱逐,并未下杀手。唯独是有一位哭嚎得厉害,半天站不起来,被士兵狠狠甩了一嘴巴。
刘基不过是来帮忙的,没什么着急,只盼望不要有人丢掉性命。当吕蒙的士兵围住商人时,他本以为不行了,没想到,士兵仅仅是将所有人的双手缚住,几个人串在一起,便赶着他们往来路折返。在这乱世里,不杀人,比杀人更不容易。
黑衣人首领也说:“听闻江东孙家如狼似虎,杀人如麻,今天看起来,倒不实然。”
吕蒙默然不应。只是他手底士兵已经围住四人,更逐步靠近,即将拿下。
终于,还是有变故。
黑衣人首领看似和吕蒙遥遥对话,刹那间,却伸手擒住离他最近一名士兵的手臂,手一推、一扯,士兵立即失去平衡向他倒去。于是夺过长刀,抵住脖颈,挟持人质。另外三个黑衣人却没有这般动作,又失了先机,所以要不是后撤被堵住退路,要不钉在原地被两三把刀剑指着,已无反抗可能。
所以一边劫住一位人质,一边锁住三个同伙,明明是一面倒的局势,却突然被翻起了细微的涟漪。
“你们不要着急!我们绝对逃不出去,只是想让这位大人耐心听听我们的说法。”黑衣人首领一边挟着人质,一边盯着吕蒙,却看见这位年轻的将官就像片未经风的湖水,平潭镜影,刚才发生的事情,连一丝皱褶也不曾留下。刘基远远地也看见了——吕蒙说刘基冷静,但现在他才知道真正冷静的军人是什么样子。
吕蒙说的话,却还是粗鄙不文:“有屁快放。”
黑衣人一愣,再不思索,一手便将身旁的行囊撕开。麻绳脱落,布袋里“哗”一下流出金雨,全是小的碎的金饼金角,也有铜钱,叮当当在地上散开。看得旁边士兵一下子失了神,林子里也溢出微微的角弓咯吱声,怕不是拉弦的手都松了几分。
“后面还有些丝绢、铜器、药材,我不太懂的玩意。我们运的就是这些东西。”
吕蒙看得清楚,地上的金饼就是他早前拿着的那种,顶上还有一块大的,金澄澄,柿子状,表面布满蜂窝纹。
“拿这些东西来,做什么?”
“一小部分是自己的,那玉环、灯、铜钱,我们几兄弟到了江东,就没打算回去,这些是盘缠。大部分的东西,有人托我们送给一个人——你们这儿的一位官。”
“谁送的?送给谁?”
“送出的人,我们不打诳语,是司空府。有印简为证。”
吕蒙一怔,“曹操?”
“至少一定有司空大人的首肯。”
“曹操让你们送的,允许你们留在扬州不回去?”
“家里人早就没了。剩我们几条贱命,入不得司空的计较……至于送达与否,他们似乎自有方法得知。”
“给谁?”
黑衣人首领舔舔嘴唇,眼睛扫一遍另外三个人,然后压着声音说道:“司马大人答应把我们放了,便说。如果听完以后,还要送,我一人送去;如果不送了,那一切就跟我们无关,我们在江东苟活而已。不论如何,东西我们都不要了。”
“吕司马,”吕蒙手下一个小领队忽然说,“我看这几个人鬼鬼祟祟,惹人生疑,还是赶紧杀了吧!”
这么长的埋伏时间里,除非主将命令,他的部曲从来不多说一句话,现在却突然建言。吕蒙侧眼一看,只觉得那个佰长的眼里幽幽的,冒着青光,虽然掩饰,却忍不住往金饼的方向看。光那地上一摊,已经是寻常兵卒一辈子也拿不到的财宝。更重要的是,他们远在城外,对面又是异乡来客,背景不明,完全处在法外地带。在这里杀人越货,哪怕是军队,也很难指摘。
果然,另一边,也有一位士兵说了:“你,过去,把那边的包袱也打开。”他拿刀身朝其中一位黑衣人肩上沉沉一拍,几近杖打,对方只能踉跄着听命。
“你也去!”还有更多士兵在叫唤。
未顷,几个布包都已经在地上摊平。诸般物什其实不多,但在过半的夜色里,都显得熠熠生辉。寻常人都能认出来的,有丝绸两匹,青铜熏炉一只、豆灯一只,玉佩、玉环、玉璧数枚,盒子,奁子,件件数来,有一二十件东西。
“腌臜东西,这几个是什么人,竟有这么多宝物。一定是图谋不轨!”那佰长恶狠狠说完,竟一脚把身边的黑衣人踹倒在地,又踩上两下。其他士兵也纷扰:“快杀了!”“留不得他们!”还有人说,既已拦截下来,根本就不需要知道原来要送给谁了。
如果从高处俯视,会发现这只精锐小队,忽然变得有些混乱,像一朵逐渐弥散开的云。围着展出的财宝,所有人似怒似喜,似惊似恐,保持一段距离,却又被牢牢吸附在那安全范围之外,嗡嗡嚷着,失去原本的秩序。
“你们别乱来,这人的命不要了吗!”黑衣人首领也紧张,刀在士兵的脖子上又紧了紧,快要嵌进肉里。连那士兵自己也慌起来,喊着让同僚停手,却没有一点效果。
这时候,人命已经不重要了。
吕蒙的声音,终于压下来:“大家跟随吕某这么久,应当知道,好处都是大家的。但杀不杀,什么时候杀,这里只有我说了才算。”话语并不激昂,却将士兵们闹哄哄的声音削去一半。他们依然贪婪,却停住了刀兵。
但这能控制多久?
——他没有把握。
这是江东军制的特点决定的。孙策早期依附袁术,只带千余兵马南下,几年之间,席卷江东,之所以动作这么快,就因为他没有完全凭借自己去筹兵募粮、扩大势力,而是放任大小将领、宗帅、豪强加入,各自领兵,各凭本事。所以直到现在,在豫章、鄱阳、丹阳各郡,将领各自扫荡山越、讨叛乱、平豪族的,缴获的兵员资粮大部分都可以留下自用,只要拿小部分上缴地方。
猛虎虽强,唯有四爪;狼豕分食,众数百千。这就是为什么孙家虽然横行杀戮,人心惶惶,却始终能保持脆弱平衡的一个原因。
吕蒙就是这里面的一只狼——目前还是不太起眼的一只。原因很简单,他的部曲继承自姐夫邓当,原来就是别部司马编制,仅仅是很小一支。后来蒙孙权垂青,让他吞并了另外几支部曲,才有现在的状态。但吕蒙没有家底背景,兵卒吃穿用度,一心所系,唯有功绩和掠夺,这里面掠夺还占得多数。
像这种法外之地里的不明人士,身怀重宝,后无靠山,简直是肉已经掉进豺狼嘴里,就算是主人也很难让它们吐出来。
但它们毕竟还没有吃。就这一点顾忌,已经能看出来吕蒙和其他将领的不同。
就在这微妙悬置的关口,却是刘基打破了局面。
“诸位兵官先别急着动手,财宝虽贵,干不干净倒是另说。”
他主动从藏身处走出来,一介布衣之身,片甲未穿,但声音朗朗。
还是佰长先说话:“公子这意思,金子还能有不干净的?”
刘基肯定道,“自然会有。要是由龙纹花穗荒帷罩着,金银锦帛罗绮裹着,受那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护佑,长期和金身共置,甚至覆在五体七窍之上,那是不是能说——不洁?”
士兵里当然有人没听懂的,但也有有见识的人,低低传几句话,便有人惊呼一声:“这些……难道是明器?”
话刚出口,在月过中天的夜里,紫林莽莽,忽然就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公子,请……请把话说清楚。”有人胆子壮的,低低说出。
“看玉是比较明显的。”刘基从士兵手里接了个火把,快步走到摊开的宝物旁边,以火光虚指其中一块翠绿色的玉璧,“这片玉璧上布满整齐的谷纹,‘谷所以养人’,五谷丰登,天下丰饶,所以谷纹玉璧规制崇高,常常作为王公子男的葬玉使用。玉可保尸身不腐,死者前胸后背以及其他部位用这样的玉璧覆盖,再用织物编联,就如一件玉甲。你们想象一下,这枚玉璧被扒下来之前,那贵胄的尸身还是鲜活的;扒下来的时候,才在眼皮底下腐化成泥。”
最后一段刘基没见过,现编的,为了强化描述效果。他跟吕蒙交换一个眼神,见吕蒙表达感谢地微微点头,但同时,脸色也有点发青。
自有汉以来,神鬼之说不绝如缕,上至君王,下至黎民,蔚然成风。毕竟前有高祖斩白蛇而起,后有汉武因巫蛊之事前后诛连数万人,要说完全不相信,也绝非易事。虽然丧乱以来,“天师”倒了,人祸横行,杀人有如屠狗,但要说挖坟掘墓、背弃祖宗的事情,仍然会让一般老百姓心里发凉。
“至于其他这些,青铜器、漆盒,既然放在一起,大体也是同类。上面一般有字,要是仔细看看,不难判断。”
“那,那,就算其他的都是,金子总没什么问题吧?这金子难道也能看出来历?”佰长犹不死心,从牙缝里颤颤地挤出一句话来。
“我刚才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刘基一边说,一边看那几个黑衣人。他们就像是被打蔫了一样,没什么反应,只有首领还在紧紧控制着人质,却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我想的是,这黄金是不是长得有点奇怪?一面光洁下陷,显然在熔铸时是一体成型;另一面却是凹凸不平,碎块嶙峋,像经过了增补剪裁。会变成这副模样,只有一种原因:就是这金饼的重量必须不多不少、恰如其分,甚至不惜多次返工。大汉以孝治天下,唯有王侯将相,祭祀先祖,才会有这样繁复的要求。”
刘基略微停顿,然后才字字落下:“这奉天祭祖所用的足赤黄金,今日现身于此。更可能是代代流传下来呢,还是被生挖出来的呢?”
士兵们终于渐渐安定下来。但如果说原来的安静是纪律肃然,那现在,倒不如说有种噤若寒蝉的意思。汉人笃信魂灵,诅咒故事又听得不少,只觉得幽幽的有东西飘在金银各色物件上,冷不丁的,便在人耳边吹气。
但是惧又生怒,所以当吕蒙答应黑衣人不杀他们的时候,几个士兵瞠目结舌,却又不敢发作,只是紧紧盯着自己的长官。吕蒙却不理,让黑衣人把人质放了,弃了刀,跪坐于地,将最后的疑团和盘托出。
曹操到底要将这些明器送给谁?
黑衣人递上一卷贴身的竹简,蜡封未动,上面确实盖着司空府印。吕蒙原本就判断这事情和曹操有关,这下便做了准。但这大大方方留着印戳在上面,送来的财物又出乎意料,带了一层阴冥气息,这就和原本预想的私底收买、暗中策反,有点微妙的差异。
要不要把信简拆开来看,就看黑衣人给出个什么答案。
与之同时,刘基却在细细查看那些送来的东西。他本出身贵胄,这些器物和他的距离总比平民百姓要近一些;加上性情简易,又多经变故,别人害怕的东西,他自己不一定有感觉。最重要的是,这里头至少有一件别人都没太留意到、他却特别留心的物件。吕蒙把他找来,大概也是因为这一点浅薄的见识。
寻常百姓都知道金银稀罕,但乱世年头,却没几个人亲眼见过更加贵重的漆器。“一杯棬用百人之力,一屏风就万人之功”,“百里千刀一斤漆”,制漆之事,无论是原料、用人、工序、巧艺,都靡费甚巨,尤胜金玉。而在这些展出的物件里,就有一枚银釦金箔贴饰漆盒。
贴金做成山岭斜木、奔鹿走兽的形象,银釦收边装饰,漆色烁然,盒体坚实轻盈。刘基从未见过这种级别的漆器,知道它价值连城,但终究是物欲淡泊,他更关心的,还是里面有没有装着东西。毕竟有识者就会明白,其他东西都只是陪衬,这盒里装着的,才表明真正的意思。
打开来,却是只有一味药材:当归。
另一边,黑衣人和别部司马计较妥当,正襟危坐,沉沉托出一句回答,却让吕蒙和刘基两人,分别心里都起了波澜。
他说:“司空府指名道姓,让小人把这些东西送给建昌都尉——东莱太史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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