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夜》全本 作者:贝客邦-免费小说下载

《冬至前夜》全本 作者:贝客邦-免费小说下载

编辑推荐
中国社会派推理的黑马
《消失的孩子》原著作者贝客邦全新长篇小说
凶杀案、失踪案、坠海案,重重迷雾背后,
一个女人要重新开始多少次,才能逃脱被摆弄的命运?

简介:悬疑推理/社会派推理/多线叙事/人性暗面/
2012年11月12日凌晨,滨海小城云岸县发生了一起凶杀案,一名男子被勒死在轿车中,同车女子严小月失踪。
冬至前夜,在无人的县道上,冰燕和丈夫撞死了一个女人。为掩盖罪行,他们将其沉入湖底。冰燕设法摆脱了警察的怀疑,却无法逃脱梦魇中的魅影。数月之后,魅影成真,本应在湖底腐烂的女人赫然出现在冰燕面前……
翌年夏天,联洋汽车经理宋先平坠海身亡。自杀?他杀?疑窦丛生。
这三个案子,让一众县警一筹莫展。但通盘考虑,印山城似乎有了一些眉目。他是否能拨开重重迷雾,找到其中隐秘的联系?

作者简介
贝客邦,生于 1981 年,浙江嘉兴人。多以社会现实、人物情感为题材创作悬疑小说。曾入围 PAGEONE 文学奖,获豆瓣阅读征文大赛首奖。已出版长篇小说《海葵》《轮回前的告别》《白鸟坠入密林》。

楔子

许久未见,小月的发型有些变化,落在锁骨位置的发梢微微外扩,恢复了几分少女气息。浓黄的灯光下,嘴唇表面聚起形状各异的小亮斑,显得湿润饱满。
阿松伸出右手,用食指第二节 外侧的皮肤轻轻触碰,是干燥的,还有些黏腻。也就是说,小月的唇上覆了一层透明薄膜。还有哪里不是原本的容貌呢?
这里是房屋地基抬高后形成的下部空间,勉强算是地下室。天花板离地仅有一米六,灯泡垂得很低,光线斜切过来,分明地勾勒出五官的明暗交界线。双眉内侧与眉棱骨贴合,延伸到末梢的位置便上扬脱离。睫毛长得不太自然,投影一直伸向泪点。鼻翼周围的毛孔比别处稍大,或许是洗脸过度造成的。
整张面庞皮肤紧绷,更显得下颌瘦窄,身体却比小时候丰润许多。普蓝色的长款尼大衣下是薄薄的黑色连衣裙,裙摆恰好和高筒皮靴上沿接触,遮住裸露的腿部。
上周已经过了立冬,这样穿不觉得冷吗?
阿松俯下身,鼻尖探入小月耳旁的长发,深深吸气。气流穿过发丝进入鼻腔,发出尖锐细柔的声响。沁入心肺的香气没有预想中那么浓烈。
在阿松的印象中,小月是橘子味的。
某一天他背着书包走在放学路上,正准备穿过荒废的农田,远远望见小月的身影出现在田地另一头的山脚下。
已经过去十六年了,那时小月十岁。
阿松知道这个女孩和他一样也上四年级,只是记不清在哪个班。她个子偏矮,衣服总是不太干净。上体育课时,一个女同学把她辫子上的皮筋揪下来,高高地抛向天空。皮筋落下来,总有别人抢先接住,于是这个过程便一直重复。她仰着脸在操场上来回小跑,好像迎接一场刚刚落下的雪。
山脚下有几棵野橘子树,阿松熟悉这个地方。小月举着一节断枝,正试图把树顶上的橘子打下来,但是断枝过于粗重,她始终瞄不准橘梗的位置。
这棵橘树一点也不高,伸手能够到最低的叶子,只是低处的树枝上见不到果子。
阿松走到近旁,故意踢了一脚枯叶。小月听见动静,扔下断枝转身就跑。跑出几步想起书包还留在原地,只好再折回来。
阿松箭步一蹬,瞬间站上了主干的枝杈。小月愣住了,睁大眼睛望着他。
由于助跑过猛,膝盖被撞得生疼。阿松缓了缓,屈膝向前一跳,凌空摘下橘子。树枝反弹上去沙沙作响。
小月接过墨绿的橘子,用力剥了起来。橘子比小月的手大很多,橘皮有练习册那么厚,她必须用肚子顶住才能确保橘子不掉下去。
“不好吃的,很酸。”阿松忍不住替她皱眉。
可是小月吃得很专心,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手里的橘瓤,直到剩最后两片。
“给。”
她的手很脏,橘经上有黑色的泥土颗粒。
啊,酸得直冒汗!阿松想吐掉,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小月说,最管饱的野果是桃子,可惜现在是秋天,村里的桃树连叶子也没了。
返回时阿松走在小月身后。小月的辫子松散凌乱,被扎住的头发还没有垂到嘴角的多。淡黄色的橡胶皮筋在后脑忽高忽低。这种皮筋很黏,如果直接顺着辫子捋下来会扭结成一团,夹着扯断的头发。阿松记得那个被抛向天空的皮筋是黑色的,他在妈妈的抽屉里见过类似的款式,皮筋外面还包着一层柔软的棉布。
两人在田边的小路分手。阿松放慢脚步频频回头,直到确认小月在薄暮中消失的位置。
第二天,阿松把偷偷拿出来的皮筋送给小月,顺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花生米。
“最好把衣搓掉再吃,不搓掉吃就不能大喘气,花生衣会吸到气管里。”阿松把妈妈的告诫一字不差地转述给小月。
从那以后,小月一天天长大,但她长的太快了,以至于让阿松觉得自己好像始终停留在十岁,完全跟不上小月的脚步。
小月用别的男生给她的钱买了衣服和口红,和他们在学校外的树林里亲吻拥抱,时而会像她的父亲那样酩酊大醉,却很少出现在课堂上。阿松远远地守望着小月,心中满是惆怅。高中最后一年,小月抛下这些男生和她的父亲,离开了家乡。
阿松轻轻抓起小月的手掌抚摸自己的脸庞,仿佛还能闻到十六年前那只橘子的味道。
现在还缺什么呢?阿松再一次打量室内。
天花板靠角落的位置有个方形的进风口,上方正对弃用多年的厨房灶台。阿松打通灶台下的地板,封住送柴口,让空气直接从烟囱进入地下室,以保证新鲜。他焊了个铁皮架子罩住烟囱口,不必担心下雨进水。另一侧墙角的铝制栅格后面是一条长长的通道,通向院子里那口深井的内壁。空气就从那里排出去。
新拉的电线用了4线方的规格,同时承载两三个取暖器也不成问题。不太满意的只有抽水马桶。这里的地表比外面的污水管更低,必须把马桶架在五十公分高的水泥台上,加上马桶本身,上部空间只剩一张凳子的高度。小月上厕所时只能低头弯腰,把自己折叠起来。
剩下的就是一些换洗衣物了,这可以逐步添置,小月喜欢什么就给她买什么。明天把书从楼上搬下来,再换个高瓦数的节能灯,一切就绪。
阿松低头走到写字桌前,打开抽屉挑选碟片。
如果一开始就播放古典音乐,很可能会适得其反。他现在要带给小月的是平复,是一入耳便能捕捉到的旋律。他挑了一张九四年的电影原声,放入马兰士CD机,把音量调到合适的大小。
夜幕低垂,
少女站在树林边,
手握缰绳。
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孩,我听到无处不在的温柔低语。
她属于另一个人,
是的,
她属于那片冥冥薄暮。
一段以钢琴独奏为背景的人声过后,大提琴、笛子、小提琴轮番上阵,结尾又回到钢琴上来。阿松挨着小月躺下,在心里复刻每一个音符。
“有些蝴蝶,会回到幼虫时期觅食的地方产卵。”
看着小月的侧脸,阿松忽然想起生物老师说过的话。老师是个热爱森林的年轻女人,可能同时是收藏蝴蝶标本的爱好者。她在讲台下的鞋盒里养了四只蚕,让学生每天观察。
“既然是有些,就不是全部。”老师强调说,“这是大自然的巧合。因为啊,蝴蝶和它的幼虫不是同一个个体。”
阿松之所以对这段话印象深刻,是因为他受到了老师的表扬。他带来的桑叶最大最嫩,老师指定他帮忙照顾幼蚕。
老师说出这番话的起因是阿松问她蚕究竟在蛹里做什么。
“什么也没做,就是死了。”
“死了?”
“嗯,我们总是说,毛毛虫蜕变成了蝴蝶,可是如果较真的话,这个说法是错误的。蝴蝶并不是毛毛虫变的,而是原本就藏在毛毛虫的身体里面。只不过刚出生时还没有足够的能量长大,毛毛虫的尸体最终在蛹里面化作营养,让蝴蝶成为鲜活的生命。”
它们是两个单独的生物。所以蝴蝶回到幼虫的故乡才会是巧合。
明明问的是蚕蛹,老师却一直拿蝴蝶举例说明。等蚕蛾破茧而出,阿松才明白,原来蚕蛾不会飞,如果它没有在桑叶上结茧,也就无法回到原先觅食的地方。它不是没有记忆,而是没有能力。
没有能力就该帮助她。
现在,小月回来了。她怎会没有记忆?十六年而已,就是六十年也不应该忘记。
她会成为蝴蝶,永远地告别过去。阿松在内心鼓舞自己。
呼吸的节奏起了变化,小月似乎醒了。她缓缓蜷起左腿,连接脚踝和墙钉的铁链发出悦耳的声响。

第一章 云的彼岸
(01)

秋原在不锈钢长椅上坐下,摘开棉絮看了眼针口,臂弯处的一小段血管微微隆起,呈现出淡青色。她拉下毛衣袖口重新穿上外套,感觉暖和多了。
壁钟刚好指向七点。初冬清晨的阳光尚未染成金黄,穿过急诊厅的玻璃门落在大理石地面上。
眼科诊室的门打开了,医生披上白大褂,朝洗手间的方向走去。他握拳挡住哈欠,脸上浮现初醒的苍白,应该是许久没有病人,睡了个好觉。相比之下,狭小的内科诊室门口则人满为患。病人们心急如焚又不好意思插队,像窥探奇珍异兽般踮起脚尖向内张望。
一个通宵达旦,一个安稳小憩,两位医生的收入不知有没有差别。秋原对医院的薪酬体系不太了解,假如一视同仁,内科医生多少会心态失衡吧。
秋原想起同事们的冷言冷语和斜睨的眼神,这是另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马上要到月中结算的日子了,自己上个月的订单数恐怕会排进前三。作为入职九个月的新员工,遭人嫉妒也无需大惊小怪。这是没办法的事,总不至于为了迎合团队氛围故意放弃业绩。更何况,汽车销售都是各自为阵,本就没有团队一说。
这些念头在秋原脑中一闪而过。也可以说,正是为了分散注意力才强迫自己关注他人。再次抬眼看钟,距离半小时的取单时间还剩19分钟。
穿灰色夹克的中年男子挤出诊室,匆匆跑向收费窗口,蹭过秋原的鞋尖绊了个趔趄。秋原准备抬手道歉,对方头也不回。
再过一个小时,这个县城将迎来上班高峰期。患者都希望赶在那之前完成诊治。多数急诊病人急的不是病情,而是时间。秋原也一样。
本应在月初开始的例假已经延后了13天。类似的情形并不是没有出现过,但考虑到近期的状况,秋原无法说服自己是由于内分泌紊乱造成的。
那次……明明是干净后的第二天,几率应该很低才对。
对于受孕规律,宋先平比秋原懂得更多。什么时候应该避孕,什么时候不需要,秋原一律遵从他的选择。对象换做是妻子,想必他会丧失这一主动权。


秋原一直受月事所困。尤其是头几天,脸色苍白,眼袋浮现。
“哎呀,你的嘴唇看起来就像三天没喝水,每次都这样,以后可别生不了娃哦!”妈妈不止一次这么说过。秋原念高中时,母亲关心遥远的孙辈已经胜过了关心女儿。
找个好人家生个胖儿子,功德圆满。这是母亲对她的期望,说得过分些,这是她在丈夫去世后留给自己的指望。
秋原尽量认为这是错觉。她从小和母亲不亲近,没有动力也不知该如何验证究竟是不是错觉。
“你为什么不像别的妈妈对待女儿那样对待我呢?”
秋原不忍心这样质问母亲。亲人间的关系是与生俱来的,不会因为质疑而改变,反倒可能因此产生隔阂。母亲听闻此言后大为震惊的表情仿佛就在眼前。
“你在说什么啊?我哪里你对不好了?”她铜铃般的眼睛里必定泪光闪烁。
“不是不好,只是……”
只是什么呢?秋原想象自己默默地低下了头。
“只是粗枝大叶吧。”宋先平曾如此评价。
他的评价准确但不全面。粗枝大叶是因为只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母亲是个打扮精致的女人,而在秋原的童年记忆中,为自己扎辫子的总是父亲。
“不过,生活是为了自己,这点没有错,家人也没有权利剥夺这个选择。”宋先平的眼里略过一丝凝重。
秋原认同这一点。母亲在舞池中摇曳的身影总是让人心生羡慕。她大概从未把“照顾家庭”和“自由生活”放在一起比较。
“嗯,是这样。用手就能掂量出来,就没有必要放上天平了。归根结底,就是对婚姻和家庭的理解不一样而已,在我们父母所处的年代容易被人说闲话。”宋先平用他惯用的凡事无伤大雅的口吻说道,“认为相夫教子是天经地义的女人,把婚姻看成是一道门,迈过去之后,外面的世界就跟她没有关系了。而对你妈来说嘛……”
“是……一座桥?”
“对!虽然从桥东到了桥西,风景却没有太大变化。”
即使再也回不去桥东,依然可以抬首眺望。母亲就在眺望中陪伴家人,年华老去。她喜欢享乐,但没有做过对不起父亲的事。
“这样的人生也没什么可指责的,完全是天性使然。怎样做才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本来就没有标准嘛,也不该有这样的标准。”
“那你呢?”秋原仰起脸,用下巴抵住他的胸口问,“对你来说是什么?”
“嗯?”
“不,没什么……”秋原展开笑容摇了摇头。
宋先平缓缓低头,亲吻秋原的睫毛。
秋原告诫过自己不要主动提及对方的家庭,她忍住了。
“至于那个……”宋先平岔开话题,“例假不顺跟生育没什么必然联系,妇科问题九个人能变出十种花样来,所以不必担心。”
“是嘛,你见识过几种?”
“呃……”
秋原察觉自己嘴角上扬,马上意识到身处大庭广众,慌忙收起笑意。回神间,一对年轻夫妇在她跟前驻足,仰起脖子看着叫号屏旁边的液晶电视。
屏幕上,手持话筒的女记者伸出右掌指向身侧的黑色轿车,不停说着什么。轿车停靠在狭窄的石子路旁,背后是一片茂密的冬青树林。
镜头逐渐靠近轿车。四扇车门都打开着。两名带口罩的警察躬身探入副驾席,对着坐垫采集某种样本。
电视机的音量很小,在大厅的白噪音下几乎听不清。屏幕下方的字幕为:11月12日云岸县轿车凶案最新进展。右上角压着写有“影像资料”的水印标签。频道是本市地方台。
难怪昨天公司里有人在茶水间扎堆,阴阳怪气地讨论某件耸人听闻的事情。秋原当时有些担心她们是不是在背后说自己坏话。
12日,那就是三天前。秋原的住处有一台房东留下的显像管电视机。平时切换频道,她偶尔会出于地缘意识在当地电视台停留片刻,感觉节目水准和画面都比较粗糙,没想到这起案件的报道能有这么高的实效性。
“这不是金丰村里头那条路嘛!”
“真的唉,不得了,这下热闹哩。”
坐在后方的三五个候诊病人接连发出感叹。
秋原留意过这个地方,但具体方位只有模糊的印象。试用期内秋原也曾捧着宣传折页扫街拉订单,无奈城里人更信任市区的4S店,因此收效甚微。她准备听从朋友的建议去乡镇寻找机会,前不久在地图上见过这个地名。
随即,一位面部打了马赛克,穿着朴素的妇女接受采访。她情绪激动,短促有力地挥舞着胳膊,看样子是现场第一发现人。嗓门倒是明显比主持人大出一截,可惜秋原只能听懂一点点本地方言。
随着她的陈述,摄像师将镜头摇向空荡荡的黑皮后排座。妇女站在车门外指了指座椅,然后半蹲下来,双手垂落,作出向前俯卧的姿势。
有人死在了后排座上,死亡时保持着双膝跪地、身体前倾这种和正常坐姿相反的状态。是这样吗?
另一位领队模样的警察回答几个问题之后,记者收回话筒,正视镜头做了总结。画面立刻切换到演播室,桌子后方并排坐着西装革履的主持人和嘉宾。嘉宾年事已高,所剩无几的银发梳向后脑,看不出身份。
同时,字幕切换为:与被害人同车女性身份确认,目前下落不明。
两人聊了一阵,画面右侧出现一张年轻女人的照片,是典型的充满青春活力、肤白貌美的手机自拍照,不免让人心生怜惜,但又从中透出一丝招蜂引蝶的风尘气息。
她是与被害人同车的失踪者?死者大概是车主吧。视频里只出现了轿车的侧面,秋原可以大致判断出车型是价值二十万左右的斯柯达中型车,引擎盖中间的纵向凸起是最显著的特征。车主很可能是个年龄在四十到五十之间的男性。
朝电视机靠拢的围观者渐渐多了起来,阻断了秋原的视线,也阻断了她的思路。离化验员说的半小时只差4分钟,秋原起身走到窗口,找到了自己的验血单。
检验条目只有两项。第一项称为“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数值达到了4300,正常参考值仅为0到7,而妊娠妇女则为20到5000。第二项的孕酮指数同样表明秋原处于妊娠期。
秋原深吸一口气,再次确认单子最上方的姓名和年龄栏,才发现同一行右边清楚地印着“早孕”的诊断结论。
恍惚间,有什么东西在体内凝聚起来,身体的重心随之改变。秋原下意识地用右掌贴住小腹,转身背对化验窗口,闭上了温热的眼睛。
“最后一次月经哪一天来的?”医生面无表情地翻开秋原的病历本,边写边问。
“十月……二号或者三号。”
“嗯,预产期是明年七月九日,配两瓶叶酸吃吃吧。做过孕前体检吗?”
“没有。”
“两个人都没有?”医生的视线从镜框上沿投射过来。
秋原默然点头。医生接着问了几个有关家族遗传病的问题,秋原一一否定。
“可以打电话跟老公报喜啦!”排在身后的中年妇女拍拍秋原的肩旁。
秋原抿嘴回以微笑。
“反应还好吧?我那个时候可是趟在床上起不来,吃什么吐什么。”
经她这么一说,秋原才意识到还有妊娠反应这回事。
“哦,对了。你现在才第五周吧,可能还没到时候。”她自问自答。
“已经……”秋原转回脸问医生,“有五周了?”
“六周。实际没有,不过我们就是这么算的。”
秋原还是不大明白。医生不耐烦了,没有进一步解释,只说到三个月时过来建档。秋原又问建档是什么。
“就是给你录个定期孕检的档案。”医生回答的同时已经接过了下一位病人的病历。
算了,怀孕初期的注意事项,网上应该能查到很详细的资料。秋原走出妇科诊室,看到几个男人站在走廊外守候,一时间涌上一股心酸,忽然很想和刚才那位妇女多说几句。
取了药走出医院大门,顺着樟树成排的平塘路步行七八分钟,到达沿海的丁字路口,绵延十多公里的滨海街横亘眼前。街道西边的丘陵被深幽的松柏覆盖,四季常青;右边是漆成天蓝色的铸铁栏杆,栏杆外是一望无垠的海面。一块公交站牌孤零零地伫立在海天相接的背景下。
十一月的海风并没有想象中寒冷,可秋原还是紧紧裹住原本敞开的外套,生怕下腹受寒。
六周……是多大一丁点呢?形状像豆子还是像红枣?秋原全身的血液已然因为新生命的存在而变得不同,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为她抽血的化验员的长相。
真是太遗憾了,妈妈竟然不是第一个知道你存在的人——多么愚蠢的焦虑啊。秋原在风里笑了起来。
前天路过药店,她曾犹豫要不要买根孕检棒,一想无论结果如何还是要跑一趟医院,便作罢了。
海平面在下方十米左右的位置,秋原贴住栏杆向下俯望。轻拍潮堤的波浪向她涌来,竟觉大地正在缓慢前行。海水呈现灰黄色,即使风平浪静,恐怕也映不出天空。这个县城名叫云岸,如果密布成片的白云倒影能落入海中,视线尽头便果真成了云的彼岸。
“可以打电话跟老公报喜啦!”
刚才那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秋原脑中出现了自己漂浮在大海中的景象,不是眼前的海岸,而是在更深处。周围没有可以辨别方向的事物,无论转向哪里,尽是一片汪洋。
生孩子并不是一件安心等待就能顺理成章的事,尤其对目前的处境来说。该怎么办呢?
这是上天给予的恩赐,就像漫步在树林中发现一栋心仪的小木屋,身临其境之前,你无法想象自己多么渴望拥有它。
明年七月九日……以后不再是孤单一人了。

第一章 云的彼岸
(02)

“早饭吃了没?”值班保安嚼着热腾腾的包子向秋原问好。
“您早。”秋原走过岗亭,把显露出强烈攀谈欲望的保安晾在身后。
拉开玻璃门,混合了油漆和橡胶味的空气涌出展厅。展厅的设计相当直白,大约两千平米的空间分成三个区域。展示区紧靠南面的落地玻璃,以便车漆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中间是贯穿东西的走道,宽度达到了展示区的一半。办公区位于北侧,为保证及时接待,销售部的工位不作隔断,齐刷刷面向西端主入口。两个月前宋先平把她调到最前排。黄昏时分夕阳斜照,秋原恰好暴露在霞光里,会被映得满脸橘红。
现在是八点二十五分,离正式营业还有半个小时,空荡荡的室内只有秋原自己的脚步声。她把包锁进矮柜,走进盥洗室整理妆容。
锁柜子的习惯不是一开始就有的。秋原的包是羊皮料子,质地柔软,只有肩带没有拎环,放进柜子时必须抓住包口,左右手留下的痕迹是不同的。办公桌的矮柜在椅子左侧,自然是用左手拿取。
某天下班,秋原察觉皮包的形状和放置深度都和平时不同。自那以后,一种被凝视的压迫感渐渐将她包围。
从嘉园市来到云岸县工作,秋原时刻告诫自己,要以质朴的心态面对新环境,要把不值一提的优越感埋藏下去。为此她还特地拉直了头发。然而现实却和预想相去甚远。
关上水龙头,对着镜子重新扎紧马尾辫,挺直腰身,展开职业性的微笑。这些程序相当于拨转了一个情绪阀门,所有的烦心事暂时断流。基本话术必须以情绪为前提,一旦情绪到位,氛围自然融洽。和之前那份驾轻就熟的文案策划工作相比,这一点是最难把握的。
秋原把一缕刘海挽到耳后,手指顺着耳廓向下,触碰到了耳环。这是今年夏天收到的生日礼物。宋先平打开首饰盒的一刹那,她甚至为当天的意义感到沮丧——如果不是生日的话,这可不可以是一枚婚戒呢?
把这个铂金首饰称为耳环并不恰当。一片叶子贴住耳垂,背面连接的细链穿过耳洞,末端挂着形似火柴棒的坠饰,整体长度约有5公分。每次脑袋倒向左边,凉凉的坠饰就会触碰到脖子。坠饰上刻着“QY”两个大写字母。
“坠子太细了,又是圆柱,中文刻不上去。”宋先平用拳头抵住腮帮,隔着红酒杯凝视秋原。
“字母好,洋气。”秋原忍着笑意,用拇指肚摩擦印刻的凹陷。
“如果把‘最初的秋’译成英文,那又太长了,整根坠子上都是字,远看过去坑坑洼洼的。”
“最初的秋?”
秋原一直把自己的名字理解为秋天的原野。
“那个意思太荒凉啦。”宋先平摆了摆手。
身后突然传来手机信息提示音,紧接着最外侧的隔间门被推开了,清洁工卢阿姨提着浸湿的拖把走出来。秋原吓了一跳,迅速转过身去。
卢阿姨泰然自若,朝她咧嘴一笑便匆匆离开了。
刚刚在镜子前至少站了两分钟,是自己走神没听到任何声响吗?那个隔间是用来放清洁用具的,没有安马桶。她在里面做什么?
等卢阿姨的脚步声消失,秋原凑到门缝前朝里望。门缝很宽,可以塞进一个硬币,两边角落的水桶和拖把都能看到。反过来从内往外看,视野同样清楚。
秋原叹了口气,除了付之一笑别无他法。
走出盥洗室,只见卢阿姨和一个陌生男子站在展厅门口。
“啊,小陈呐,有人要看车,来。”
“欢迎!请里边坐。”秋原快步迎上,朝男人浅浅一鞠。等对方迈开脚步她才能去倒水。客人完全进入展厅之前不可以背转身去。
“我想……买辆福克斯。”
秋原微微一愣,如此单刀直入的开场白着实少见。“没问题,店里刚好有样车,请走这边。”
男人身材消瘦,藏青色的西服内显得空荡荡的,头发偏黄且蓬松打卷,给人营养不良的印象。
“福克斯的口碑一直很好,这台是一二年的新款。请问先生您贵姓?”秋原说着递上自己的名片。
“我姓孙。”他看起来很紧张,接过名片的手指在颤抖。
介绍产品没必要面面俱到,最好等客人开口再寻找切入点。可是对方一言不发,秋原只好就新款特性作讲解,一句一顿甚是尴尬。
卢阿姨在样车旁来回拖地,迟迟没有走开。秋原不禁蹙眉。展厅那么大,干嘛非要在这个档口绕着客人转悠,好像嫌客人鞋脏似的。
“孙先生是第一次来我们店吗?”
“这个车有白、白色款吗?”
好不容易得到回应,秋原连连点头,拉开车门请他坐进驾驶席体验内饰。
“不用了,就这个配置吧,什么时候可以提车?”
秋原打电话确认库存。4S店回复有现车,下午三点可以到货。随即两人商定好价格、是否贷款、投保选择等事项,前后不过十几分钟。
“因为物流成本的关系,需要向您收取一部分订金。”秋原面露为难,“我们九点开店,财务还没到……”
“多少钱?我可以付现金。”
“一千五。”
订金额度全凭销售说了算,五百到三千,甚至熟人免收的情况都有。秋原在回答这个数字的一刹那,忽然想知道他带了多少现金。
“你数一下。”男人从钱包里拔出一叠百元纸币,数开五张,把剩下的递给秋原。
从男人开口说第一句话,秋原就知道这笔交易很快会成功,但似乎有些顺利过头了。一种考虑是,对方工作太忙抽不出时间,必须赶在上班之前把事情办完。另一种情况是,他之前来过这里,买什么车心中已有盘算,也清楚财务几点上班,因此准备了足够的现金。
如果他来过,就会有人接待。
秋原送男人到岗亭外,看着他跨上电动车,马上回到工位将刚刚手写的登记表录入系统。敲下回车,系统显示录入成功,秋原松了口气。如果其他销售事先将此人登记为潜在客户,系统会因字节冲突而提示该客户已存在。即使最后成交,也是为他人做嫁衣。
咱们今天的运气不错呀。秋原后仰上身,轻轻拍了拍小腹。
“来,稍微挪一挪。”卢阿姨把拖把推进桌子下面。
秋原起身搬开椅子,看着她圆滚滚的背影想说句“辛苦了”,一张口又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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