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火明夷》校对全本 作者:燕垒生-免费小说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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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玄幻/战争史诗/权谋斗争/社会变革/英雄后裔/悲壮宿命/
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银汉崩流,惊涛壁立,洗出明月如弓。会当挽、轰雷掣电,向沧海、披浪射蛟龙。扳倒逆鳞,劈残螭角,碧水殷红。
记得纵横万里,仗金戈铁马,唯我称雄。战血流干,钢刀折尽,赢得身似飘蓬。抚长剑、登楼一望,指星斗、依旧贯长虹。笑看千秋万世,谁与争锋。
——调寄《一萼红》

共和十九年的九月,共和军第一元帅与大统制发生争执,元帅出走西北,第二上将军毕炜奉命率军追杀。二十岁的行军参谋郑司楚与十七岁初入伍的大头兵陆明夷随毕炜出征。元帅被追上后被迫自杀,毕炜却增兵继续西行,欲彻底消灭西方五德营残部所建立的楚国。
毕炜本以为这支前帝国精锐最后的残余已微不足道,没想到他们却有着远远超乎他想像的韧性,结果远征军虽然拥有绝对的装备和兵力优势,却被彻底击垮,毕炜自己也当了俘虏,只有郑司楚率两千余人逃回本土。
毕炜被陆明夷救回后,大统制决定再发大军对楚国进行彻底打击。然而楚国取得了周边部落的支持,在正面反击中再次击破共和军的包围。消息传来,共和军举国震动,议会提出对大统制的不信任案,要求大统制对错误决策负责。随后大统制解散议会,宣告就任终身元首,引发全国动乱,五羊城当即宣布独立,大江以南诸省附和。于是,共和国分为南北两派,陷入旷日持久的内战中。
在这场内战里,已随父亲郑昭回到五羊城的郑司楚和留在首都雾云城的陆明夷,在各自的阵营中脱颖而出,成为宿命的敌人,野心与仁义交织的战火再次燃起……

风起之卷
第一章 追击千里

一骑马如风疾驰。这是北疆的平原。时值秋暮,草地多已变黄,因为气候干燥,马蹄下卷起一股黄尘。这马颇为神骏,尘土滚滚不断,连绵不绝。
马冲入了在平原上行进的一支队伍中。到了大旗下,骑者勒住了马,高声道:“毕将军,小人探路归来。”
在那面大旗下,共和军第二上将军毕炜正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见到来人,边上一个亲兵催马上前,喝道:“可有叛贼踪迹?”
骑者在马上行了一礼,道:“禀毕将军,前方三十里有生火造饭痕迹。”
毕炜忽然道:“灶眼有几口?”
“一口。”
“周围可有牛羊足迹?”
“只有三匹马,没有牛羊足迹。”
这里已是狄人聚居之地。不过狄人是逐水草而居的,这里荒芜干旱,狄人出没的可能性不大。即使有的话,也应该是赶着牛羊路过。毕炜哼了一声,喝道:“商君广。”
毕炜的部队,最擅长远程攻击,弓术名手很多。不过弓箭队以前向来没有用于冲锋的,毕炜却别出心裁,训练了一支五百人的冲锋弓队。冲锋弓队是马弓手,远则弓射,近则枪刺。只是练成后天下已经太平,只有几年前平朗月省时用过一次。那一次战事,冲锋弓队起到了出其不意之效,战绩颇佳,是毕炜手下的王牌军。
商君广就是这支冲锋弓队的队长。他打马上前,在马上行了一礼,道:“末将在。”
“你带一百冲锋弓即刻追击,发现叛贼后立刻进攻,务必生擒。如欲违抗,格杀勿论。”命令十分明确。如果是平时,商君广得到命令自然不折不扣地执行,可是今天他却有些犹豫,道:“毕将军,只是……”
“没有只是,遵命而行。”
毕炜长着一部虬髯。壮年时这部大胡子黑如漆染,此时却已花白了,让他的脸增添了几分慈祥。但此时哪里还有半分“慈祥”之意,仍是当初那个手握重兵,厮杀疆场的勇将。商君广身子一颤,道:“遵命。”虽然回答得响亮,声音里却总是带着些不情愿。
毕炜不再理他,对边上的亲兵道:“传令下去,全军全速前进!”
当命令传下来时,中军参谋郑司楚正闷闷不乐地骑在马上,听着一边的同僚程迪文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程迪文口才很好,声音清亮,说的也是些奇闻趣事,可是郑司楚却觉得充耳不闻,顾自想着心事。
共和国,这个在血与火中建立起来的国家,已经有了十九个年头了。两年前,收复了一直有前朝帝国残军盘踞的朗月省后,共和军南九北十,一十九个行省终于归为一统。
共和国建立伊始,开国名将以三元帅、五上将为首。岁月荏苒,三元帅中次帅莫登符和第四上将军于谨都已因病离世,剩下的六大将领中,第一上将军魏仁图因为在战火中失去了右臂,早就不问军事了,三帅邓沧澜统率的则是水军,在大江南岸的东平城镇守,留守首都的将领中,便以大帅丁亨利为首。只是,在共和十九年的这个秋天,全国议员会议召开之际,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大帅丁亨利突然抢夺了一艘飞艇逃离了首都雾云城,举家往西北而去,大统制下令,由镇守西北部重镇昌都省首府西靖城的第二上将军毕炜领军五千,一路追击。
丁亨利。这个共和军第一名将,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如此古怪的举动。毕炜固然也是百战百胜的名将,然而在共和国军人眼里,丁亨利这个几乎是神话中的名字一夜之间突然成为叛逆的代词,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商君广并没有做过丁亨利的直系下属,连他也这么想,不要说曾经当面受过丁亨利教诲的郑司楚了。
在郑司楚和程迪文指挥着士兵保持队型加速前进后,郑司楚也把坐骑轻轻一踢。他的马口很轻,名叫“飞羽”,是两年前用了重价,请高手相马人找来的,极是神骏,原本就有点不耐烦慢吞吞地走,此时一发力,立时冲到了前面。程迪文连忙加了一鞭赶上来,道:“司楚,你说,丁帅为什么要这么做?”
郑司楚沉吟了一下,道:“老伯有没有来信跟你说过什么?”
程迪文的父亲名叫程敬唐,也是共和国的名将。郑司楚的父亲郑昭虽然是国务卿,但他父子二人平时话很少,何况郑司楚随军驻守西靖城,这一类消息反不如程迪文知道得更多。程迪文也略一沉吟,道:“阿爹也没说什么。”
一定是大统制严令不得泄漏吧,也许,雾云城的城民绝大多数还不知道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郑司楚有点不快地想着。很多事都是这样,往往事后人们才知道,而许多事的内情则恐怕永远都不会公开的。就像两年前他随毕炜远征朗月省,出发时只说那是一支叛军,到了交战时才知道原来那是前帝国地军团的残部,并不是一支乌合之众。共和国号称以人为尚,以民为本,可仍然这般遮遮掩掩,与喊得震天响的“一切权力归于民众”这句口号形成一种微妙的讽刺,总让郑司楚的心里像硌着什么一样。可是,作为一个军人,又该如何?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令行禁止,虽误亦行”这句话,在军校里就被灌得满耳都是,快要听出老茧来了。
所以,还是服从吧。郑司楚想着。可是不论如何说服自己,他总是无法相信,那个随和睿智的大元帅丁亨利会真的密谋叛反,想要颠覆新生的共和国。
昨天,追兵发现了荒漠上坠毁的飞艇残体。驾驶飞艇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丁亨利西逃时带的只是一些自己的忠实部下,虽然事发突然,他顺利夺下了飞艇,但要驾驭它飞行数千里,却是件不可能的事。而这一切,显然也在大统制算计之中。只是丁亨利逃遁,身边只带了十来个人,要让一位上将军率军五千追击,实在有点小题大作的意思。在郑司楚心里,他其实盼着丁亨利能安全逃出,不管是什么地方。
“司楚,你说毕将军此番到底要做什么?”
程迪文在边上忽然耳语一般说道。郑司楚身子一震,道:“怎么?”
程迪文看了看周围正在加速前进的士兵,小声道:“我总觉得有点怪。就算大帅再厉害,他手下也没有兵,派一两百个骑兵追击那也足够,至于这样大动干戈,出动五千人大军么?骑兵只占五分之二,行军速度也拖了下来。”
他顾自说着,却发现郑司楚眼里透出一丝阴寒,吃了一惊,道:“你怎么了?我说得不对么?”
郑司楚小心地摇了摇头,在马上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这话你别说出去。”
郑司楚向来很小心,但现在未免有点小心过份了。程迪文也摇了摇头,道:“是啊是啊,反正我们只是参谋,决策的还是毕上将军。”
程迪文没再说什么,郑司楚心里却依然不能平静。程迪文也发现了这事的蹊跷,如果为了追击,派纯骑兵队要有效得多。虽说狄人当初也是边患,但现在天下承平已久,狄人在与共和国的交往中,发现用牛羊交易远远比当初烧杀抢掠来得划算,现在只怕是狄人更不希望与共和国发生战争。如果说派五千人出击是为了预防万一,那的确有点过份了。
五千人。如果只看这个数字,并不算如何惊人。事实上五千人的队伍已经相当庞大,辎重、补给,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用步骑混合的五千人去追击十来个逃窜之人,当真有种以神威炮轰击蚊蚋一类小虫子的意味了。也许,这件事背后,还有着另外的内幕吧。
队伍全速前进后,声势更是骇人,黄尘揭天而起。幸好这里周围荒无人烟,否则只怕要闹得鸡犬不宁。在队伍中默默地随众前行,郑司楚心里越发沉重。
商君广回头看了看身后。黄尘扬起,约摸还在十余里地以外。
看来大部队赶上来还要大半个时辰。他看了看正聚集听命的那些冲锋弓手,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说话。正想着,副队长洪修光打马过来,道:“老商,下令分头搜索吧。”
洪修光是他副手,两人交情莫逆,向来无话不说。商君广见他过来,又看了看周围,小声道:“老洪,你说,我们真要将大帅格杀勿论?”
洪修光一怔,道:“你难道想放他一条生路?”丁亨利是这些共和军人极为景仰的人,受命前来追杀他,军士一百个里至少也有七八十个不乐意,可是就算再不乐意,把这话明说出来的却也没有一个。
商君广沉吟了一下,道:“大帅为国鞠躬尽瘁,看他落到这样的地步,我实在有些不忍……”
他话还未说完,洪修光忽地将手一伸,喝道:“来人!”他一声令下,几个冲锋弓手已快马过来,道:“洪队长。”
“你们看好商队长,他旧疾忽发,不能成行,余者四散搜索,发现叛贼踪迹,立刻施放信号。”
他令下如山,那些冲锋弓手答应一声,四下散开。商君广根本没想到他会这样,惊得目瞪口呆,道:“老洪,你……”
洪修光皱起了眉头,眼里带着丝痛楚,低声道:“别怪我。毕将军交待过我,你若有心要放大帅逃生,让我连你也格杀勿论。”
这话当真如一个晴天霹雳。冲锋弓队是毕炜亲兵中的亲兵,每个人都极受信任,可商君广也没想到这个平时无话不说的好兄弟居然还受过这等密令。他颓然道:“那你就要格杀勿论了?”
洪修光眼中痛楚之色更深,道:“别说这话了。”他扫了一眼周围看着商君广那五人,沉声道:“商队长不过稍事休息而已,知道么?”
那五人在马上齐声道:“是。商队长与我等上下一心,绝无二意。”
商君广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洪修光低声道:“其实我也不想看大帅落得这般一个下场,只是军人以服从为天职,那也是他的命吧。”
他不说还好,一说之下,商君广更觉难受。其实他虽然景仰丁亨利,但要自己豁出性命去保护他,那也是做不到的。他伤心的只是洪修光这个有着过命交情的副手居然也会背叛自己,虽然洪修光其实也是好意。他叹了口气,道:“你看着办吧。”
这时,突然从北边有一道亮光冲天而起,“啪”的一声在空中炸开。
这是冲锋弓队身边带的信号弹。洪修光猛一抬头,失声道:“找到了!”可是他的声音中却没半分高兴。商君广苦笑了一下,道:“老洪,你还不去么?”
洪修光犹豫了一下,道:“老商,请你别怪我了。假如毕将军找的是你的话,你会这么做么?”
商君广一怔。洪修光的问话让他回答不上来,假如自己与洪修光换过来,毕炜事先是命令自己监视洪修光异动,那自己会不会也这样做?
会的吧。他觉得自己的心也似在淌血。令行禁止,虽误亦行。无论如何,命令总是命令。他低声道:“老洪,别的我也不求你,只求你让大帅死得痛快些。”
洪修光似乎不敢面对商君广的目光。他点了点头,道:“身不由己,保重。”转身打马向信号起来处奔去。
也许,该考虑退伍的事了。看着洪修光的背影,商君广默默地想着。
冲锋弓队在毕炜军中待遇最高,训练也最好,个个都是千挑百选的精兵强将,弓马娴熟,等洪修光赶到,已经有三四十个都围在那里。见洪修光打马过来,一个什长上前道:“洪队长,追到了。”
这些人围着了一个半月形,当中横着匹死马,身上中了几箭,后面的一丛短树后显然有人。洪修光暗自叹息,扬声道:“出来吧,你们跑不了了。”
在这里失了马匹,哪里还跑得掉?想到叱咤风云的大帅竟然落得如此狼狈,洪修光心中也不禁黯然。但他话音刚落,树丛中忽地一箭射出,只是这一箭既无准头,也无力量,离得丈许远便斜斜插在了地上。洪修光毫无怒意,反倒更增恻然,道:“大帅,兵临绝境,你还是出来吧,否则,我们便要放箭了。”
除了这一丛短树,周围空空荡荡,连躲的地方都没有。那里有个人忽然高声叫道:“你们要放便放,少说废话!”
一听这声音,洪修光不由一怔。这声音十分清脆,看样子只是个少年。他呆了呆,喝道:“大帅,您向来爱兵如子,难道忍心看着这些追随你的人枉送性命么?”
丁亨利领兵,对士兵极为体恤,他的口碑在军中也极好。虽说受毕炜之命可以格杀勿论,可是要他放箭射杀丁亨利,他实在做不出来,便想以话语激他出来。他话音刚落,树丛后那少年哼了一声,叫道:“姐夫才不会害人的。你们这些走狗快放箭吧,给老子一个痛快,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洪修光越听越是不对。丁亨利那是何等人物,哪里是事到临头躲在树丛后一声不吭、只叫这少年回话的?听口气,这少年是丁亨利妻弟。丁亨利素来刚正不阿,从不援引私人,他的妻弟年纪又小,洪修光也不知那是何许人也。他手一扬,道:“拔刀,上前!”
这里已有三四十个人,得令之下,都将冲锋弓背到背上,拔出腰刀向前冲去。这等强兵冲锋,声势极是骇人,如果用上冲锋弓,前面便是石头也要被射得跟个刺猬一般。现在他们弃弓用刀,却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有十余人冲过了那树丛。从树丛里虽然又飞出了两箭,却连一个人都没伤到。
这一轮冲锋疾如闪电,两个冲在最前的士兵一到树丛前,翻身从马背一跃而下,扑入了树丛里。只听得一两声惊叫,有个士兵惊叫道:“大帅不在这里!”
他们动作迅捷,出手又狠,已将树丛后的人擒住。等拖出来,洪修光才知道原来只有两个,其中一个肩头还中了一箭,另一个便是那面带稚气的少年。这少年头上包着个扎巾,颇有英气,在那士兵掌下根本动弹不得,却仍在拼命挣扎,没口子大骂,尽是“走狗”之类。洪修光心中恼怒,打马上前,喝道:“丁亨利到哪里去了?”
那少年扭头瞪着他,猛地向他吐了口唾沫。只是洪修光人在马上,那少年个头又矮,根本吐不到他。少年挣了两下,见挣不脱,骂道:“你们是抓不到姐夫的,要杀就杀我吧!”
看着这个倔强的少年,洪修光的怒气却不知为何消了。他淡淡对抓着那少年的士兵道:“你们把这两人杀了。”扭头对旁人道:“是谁没看清就放信号?”
本来是说好找到了丁亨利这才放出信号,没想到有人看都没看清就先放了,简直是有意误传。旁人看到信号都向这里集中,丁亨利就有时间逃遁了。还没等那放信号的人出来,西南边忽地又有一点亮光升上天际,“啪”一声炸开。他身子一凛,顾不得再去追究,叫道:“快过去!”
那少年见信号的方向,忽地大哭道:“你们抓不住姐夫的!”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抓住他的那士兵,向洪修光冲来。那士兵抢步上前,一腿扫去,将这少年踢翻在地,喝道:“别叫了!”话虽凶,声音里却有点颤抖。
此时那些士兵见到信号都已追了过去,生怕赶到晚了,分不到功劳。有一个见那士兵对这少年毫无办法,笑道:“老陆,看来你只能立这功劳了。”
那姓陆的士兵其实年纪极轻,比那少年大不了几岁。他沉着脸,喝道:“走你们的吧,我马上就来。”伸手从腰间拔出刀来向那少年走去。少年见他手中的刀子,眼中也有些惧意,却抿着嘴骂道:“你杀吧,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那士兵站在少年跟前,不知为何有些迟疑。他盯着这少年,眼睛却似乎在瞟着一边。边上那士兵见他迟迟不动,伸手拔出腰刀道:“明夷,干掉他,我们追吧。”
他刚要上前,那个叫陆明夷的少年士兵忽然一把拉住了他的手,道:“阿亮。”
阿亮被他一拉,怔了怔,道:“怎么?”
“放了他吧。”
虽然此时周围没人了,但陆明夷这话仍然说得很轻。阿亮看了看他,似乎有点不认识这个同一伍的队友了。但迟疑了一下,他忽然收好刀,叹道:“好吧。”
虽然与他们这两个位列最下层的士兵从没打过照面,但大帅在军中一向风评不错。大帅落到现在这种下场,在他们心目中,实有种说不出来的感慨。眼前这少年是大帅的妻弟,又如此维护大帅,要杀了这少年,他们终究有些不忍。陆明夷见他答应了,不由舒了口气,道:“阿亮,多谢你了,回去我请你喝酒。”
阿亮也笑了笑,道:“自家兄弟,客气什么。”他看了看四周,道:“那小子跑得真快,现在都没影了。算了,这功劳看来注定不是我们的。”
此时少年明明就在他面前,他却视而不见,转身便要去带马。陆明夷也转过身去正要走,忽然扔过一个水囊道:“北边没人,往北走吧。”
少年先还是怔怔地不知所以,见他们真个要走了,眼里忽地流下泪水来。他拣起了水囊,转身向北而去,消失在了暮色中。
当号角响起来的时候,郑司楚正半躺在榻上看着一部的《十七年战史》。共和国虽然成立已有十九年了,但这个国家究竟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却一直没有详细而明确的记载。
他正翻着,程迪文忽然挑帘进来,叫道:“司楚,前锋回来了!”
郑司楚放下了手中的书,眼里闪过一丝痛楚,道:“大帅呢?”
“冲锋弓队带回了他的首级。”他说得有些迟疑,眼里也有些哀伤,“毕将军正率队迎接,你不去吗?”
“不去了。我只是个校尉,这些事就让他们那些大将做去吧。”
郑司楚现在的军衔是校尉。虽然军衔不算高,但军职是行军参谋,有权列席军机会议,也算中级将领了。前两年程迪文与他都参与了围剿盘踞在朗月省的叛军之战,在那一战中郑司楚曾大放异彩,战后得到二等共和勋章。可是也自从那一战后,郑司楚一下变得沉默寡言,对什么都提不起劲了。程迪文叹了口气,道:“那我也不去了,毕将军想必也不会来难为我们。”
大帅在军中威望极高,军中中高级将领有三分之一都曾是他的直系下属。程迪文当初随父亲拜会过他,对这个平易近人的大帅极是崇敬。现在大帅被斩首而归,纵然事不关己,他心里也不好受。他拿起郑司楚的书,道:“你看什么呢?”一见封皮上几个字,吃了一惊道:“这书不是还在修么?你哪里搞来的?”
“这是第一版。”
这部《十七年战史》是国史馆奉命撰写的《建国史》中的一卷。承平修史,这是历来的传统。国史馆虽然从共和十年就成立了,但八年后才算修成初稿。不过《建国史》一成,大统制审阅时发现书中有许多地方立场有误,责令毁版重修,初印的一千部《十七年战史》也付之一炬,使得《建国史》上市的时间推迟到了明年年初。听得是第一版的,程迪文笑了笑,道:“你是从老伯那里顺来的吧?”
郑司楚的父亲郑昭是共和国国务卿,主管政事。《建国史》修成,是共和国的一件大事,郑昭那里当然会第一时间得到。郑司楚从程迪文手里拿了过来放进怀里,道:“你可别传出去,父亲还不知道我拿了他的书呢。”
程迪文见了这书,心痒痒的,想翻,只是被郑司楚拿了回去。他道:“书里有什么啊?以至于要毁版重修。”他和郑司楚同龄,今年也不过二十,正在年轻好事之时。如果不是出了这种毁版重修之事,他根本不会对这种书有兴趣。
郑司楚笑了笑,道:“我看到现在,也没看出什么来,可能是当中有几处提到了前朝帝国与我军协同抗击蛇人的事。”
抗击蛇人,那是一件大事。虽然程迪文和郑司楚出生的时候蛇人就已经被消灭,但他们听长辈说起那种妖兽之可怖,也是心有余悸,却也因为没见过而更加好奇。只是一听郑司楚这般说,程迪文诧道:“帝国军抗击蛇人?帝国军不是投靠了蛇人吗?”
“所以才叫立场有误吧。”郑司楚站起身,道:“毕将军在吹第二次集结号了,我们还是去吧。要是就我们不去,那也难看。”
他们的营帐也在中军,离毕炜的营帐很近。刚走过去,却见军中诸将已大多到齐,毕炜正与一个幕僚说着什么,面色凝重,也不知想些什么,他跟前却放着个小案。程迪文原本以为心伤大帅之死,很多他的旧部都不会来,没想到居然来得这般齐整,不出来的只怕没几个。而来的人脸上也并没有什么哀伤之意,他心中感慨,忖道,真是人一走,茶就凉。只是他看了看边上郑司楚,同样表情严肃,没有半点哀伤之意。
此时又传来了一声号响。这三声一声近似一声,显然追击的冲锋弓队马上就要到中军来了。毕炜高声道:“列队,迎接冲锋弓队的勇士们!”
冲锋弓队是毕炜的亲兵爱将,也是他手中的王牌。这支队伍立下这件功劳,自然要大大给一个面子。他一声令下,身后的军乐队登时擂鼓助威,鼓声中,一队人马齐齐上前。
前去追击的冲锋弓队有一百人,过来复命的当然不是全部,只是队中的正副队长以及五个百夫长。这七个人身背长弓,骑在马上,大有威势。
到了毕炜跟前,七个人滚鞍下马,当先一人双手捧着一个盒子,道:“毕将军,末将等受命追击叛贼丁亨利元帅,现将丁元帅首级带回复命。”他们一边口称“叛贼丁亨利”,却又称其为“元帅”,未免大为不伦。但丁亨利作为共和国三大元帅之首,这种称呼也没人觉得不合适。
毕炜接过木盒,打开了盖。里面那人须发皆是金黄色,一双眼睛却是碧色。丁亨利生具异相,极少有人长他这种样子的,自不可能是替身。他看了看,忽然放声大哭。
毕炜这一哭,一边的众将全都变了脸色。丁亨利背离大统制远遁,固然犯下了弥天大罪,但他毕竟声望极高,很多将领听到这消息后,纵然不明说,暗中却希望丁亨利能安然脱身。当初毕炜与丁亨利虽然不算太接近,但两人同为国家首将,私交也算不坏。当大统制从首都发下急命要他们追击丁亨利时,身边众将都有点不知所措,觉得毕炜只怕会阳奉阴违,可是毕炜却二话不说,发下五千兵,亲自日夜兼程地追赶。他们心中纵然有一千一万个不愿,但军令如山,岂敢有违。待丁亨利的首级被带回,很多丁亨利的旧将心中黯然,有几个曾跟随丁亨利多年的将领险些要哭出来。只是毕炜这般放声大哭,他们却万万不曾想到。
毕炜已是老泪纵横,将装着丁亨利首级的盒子放在案下,双膝一屈,跪倒在地,高声道:“丁兄,魂兮归来。毕炜受命于大统制,以身许国。与丁兄交好数十载,不意丁兄为叛贼蛊惑,以至最后一面竟是如此相见。”
他越哭越是伤心,终于,身后的众将也都哭出声来,一时间尽是愁云惨雾。
真是假惺惺。郑司楚虽然随众跪倒在地,但他心中却这样想着。丁亨利在日,与他最为交好的是三帅邓沧澜与第一上将军魏仁图两人,何况毕炜镇守西靖城,一年都难得见到几次。但听毕炜这等哭法,几乎要让人以为丁亨利与他实是莫逆之交了。
毕炜,好用计而不善用计。他记得父亲这样说过,所以父亲要他去跟随毕炜。毕炜也知道自己的弱点,所以颇能礼贤下士,听从参谋意见,在毕炜军中应该更有发展的前途。现在毕炜这条收买人心之计虽然不能说不好,可未免也做得太过了,以至于有造作之嫌,不知道底细的人也许会被他瞒过,但知道丁亨利与他真实交情的人却一定明白真相。
他正在想着,毕炜忽然高声叫道:“丁兄,毕炜誓要为你报仇。不应此誓,有如此指。”他忽然拔出腰刀,一刀向自己的左手尾指斩去。毕炜的刀名叫镇岳刀,是一柄吹毛可断的宝刀,他出刀又极是突然,旁人还没回过神来,他一刀已过,尾指立时齐根削断,鲜血四溅,将他的左袖都染得红了。
毕炜这一举动又将旁人都惊呆了。他的一个幕僚快步上前,掏出一块纱布来给他包上了,叫道:“毕将军!”
毕炜疼得脸已煞白,嘴唇都没了血色。虽说战场之上受伤乃是常事,毕炜受过的伤远较此为重,但他到底已是个老人,而这些年承平日久,这疼痛他也有些受不了。他一边让那幕僚给自己包扎,一边高声道:“诸位将军,丁元帅是被西原叛贼妖人以妖术蛊惑,以至于叛国而逃。毕炜誓要扫平叛贼,为丁元帅报此大仇!”
他挥刀断指,所有人都已惊呆了,周围鸦雀无声,毕炜虽然说得也不是太响亮,但这话还是声声入耳,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等他说完,所有将领全都站起身,喝道:“誓为丁元帅报仇!”
毕炜的手已经包好了。他将断指放在木盒之上,道:“全军听命,麾师西进,荡平残寇!”
所谓“西原叛贼”,是一支前帝国的残军。那支残军原本割据共和国西疆的朗月省已有多年,几年前就是被毕炜与第三上将军方若水攻破,残部再次西逃出境,进入极西的西原,从此声息皆无,只怕已是在那里苟延残喘了。西原地广人稀,很久以前曾臣服于中原王朝,但此地毕竟离中原太远了,派军驻守实是得不偿失,所以早就已经脱离。此时众将心伤丁亨利之死,对这支死而不僵的叛军更是恨之切齿,群情激奋之下,齐声喝道:“遵命!”
他们这支部队有五千之众,西进至此,离西原已不足千里。行军一月,当能抵达。西原道虽然贫瘠偏僻,可是毕炜在西靖城经营多年,屯兵垦荒,沿途设堡,因此补给线畅通无阻,也完全有了西征的条件。这些将领中有很多都参与过两年前的朗月省之战,本来觉得那支残军已成疥癣之疾,不足为虑,听得丁亨利竟是因为中了这些人的妖术而死,却是愤愤不平,恨不得立刻将那支残余的叛军斩尽杀绝。
令已传下,拔营西进,那些点数运营之事,便是由郑司楚和程迪文这些参军负责了。虽然毕炜一军向来严整,但一时间也乱成一片。程迪文和郑司楚夹杂在另外几个行军参谋中,分派调度,忙得不可开交。
毕炜下令,向来雷厉风行,而那些行军参谋全都颇有能力,忙了一阵,全军拔营启程,已是井井有条。先锋营和工营在前开路,中军在中间,后军殿后,又要分派军使责令沿途屯军堡补充草料食水,这些事一丝不苟,分毫不乱。等全军进发,程迪文和郑司楚走在中军后方,程迪文叹了口气,道:“毕将军果然是要西征。”
出发时程迪文就有些怀疑,如此兴师动众地追杀丁亨利,未免有点异样。他隐隐就觉得毕炜真正目的是要继续向西,现在当真有点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
郑司楚轻声道:“是啊,你猜对了。毕将军这条苦肉计也用得高明。”
“苦肉计?”程迪文一怔,“司楚,你也别太疑神疑鬼了,苦肉计不至于要削掉自己的手指。”
郑司楚点了点头,喃喃道:“也是。”
毕炜这条苦肉计未免太过了。削去尾指,固然并不严重,毕竟不是无关痛痒,所以众将纵然有对毕炜斩杀丁亨利不满的,却仍被毕炜说动,将愤怒指向那支帝国残军了。不过郑司楚心中洞若观火。毕炜断指之时,他也吃了一惊,但当那个幕僚马上掏出纱布来,他也立刻心头雪亮,这还是一条苦肉计。纱布又不是什么必备之物,何况也不是一个幕僚应该携带的。可是那幕僚在毕炜一断指就即刻取了出来,说明毕炜早就有了断指的准备,才会让手下准备好。这也是毕炜好用计而不擅用计的一个表现吧,可是,毕炜的这些话,真的仅仅苦肉计吗?他也有些茫然。也许,毕炜心中也已对征战有了厌倦之意吧,最大的可能就是此战结束,他要借着这个名头挂冠退伍了。
在毕炜这个一生都在厮杀的名将心里,也会有这等想法么?他摇了摇头,看着身前身后连绵不断的队伍。
不管怎么说,战争又要开始了。己方固然兵精粮足,准备充份,但他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郑司楚有些不安,毕炜此时也不见得坦然。他在中军大车之中,一边啜饮着一碗鸽肉汤,一边听着面前洪修光禀报追杀丁亨利的详情。
鸽肉性温,补血益气,受伤后喝一点,大益伤口愈合。虽然要激发士气并不是一定要用到断指这种极端举措,可是当他接到大统制的密令后,还是马上就打好了这个主意。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战了。他想着,心里却没有半分欣慰。陈忠,你我命定将要做最后的交锋。
陈忠和曹闻道,是五德营的残存的两大统领。朗月省一战,曹闻道战死,陈忠的女儿陈星楚,五德营后起的统帅也被自己斩杀,可是陈忠却还是带着一些人逃了出去。陈忠的勇力固然名震遐迩,可是当初盛极一时的五德营五统领中,毕炜最不畏惧的就是这个五德营信字营的统领了。
假如没有旁人辅佐,没有五德营互相接应,信字营无非就是一些只会凭蛮力冲锋的乌合之众。可是在五德营里,这支本来不足为惧的军队却成为一支同样令人闻风丧胆的精兵,五德营统帅之才,当真是旁人所不能及。只是昔年五德营五大统领,帅才杨易,智将钱文义和廉百策早早就倒下了,勇猛而不乏精细的曹闻道也逃不过两年前朗月省一劫,偏生这个一勇之夫,没什么统领之才的陈忠成了漏网之鱼,恐怕天意也是真的存在吧。不管怎么说,陈忠那个颇为统率才能的女儿也已被杀,军中剩余的精英几乎在朗月省一战丧尽,就算陈忠再勇猛,他一人又能抵挡几人?何况西原地处两河之间,号称“河中沃土”,一马平川,连当初他们盘踞在朗月省的天炉关那种天险也不存在,以陈忠的性子,一定会狗急跳墙地出来硬拼了。更何况,在天炉关时他们还有两门巨炮,对守御极是有效,在西原连这点优势都没有,就算自己与陈忠易地而处,也唯有作死拼一途吧。
可是,不论从哪方面来看,陈忠都是难逃败亡的结果,毕炜还是有些担心。他是个军人,也只知一刀一枪干起,只消上头能信任自己就行了。所以当初邓沧澜胁裹他叛离帝国,投归共和军时,他也并没有反抗。这些年来,大统制对自己不薄,虽然没有列名三帅之中,但任用之重,还在邓沧澜之上。不管此战得胜归来能不能拜帅,但自己共和第一名将之号,必将永垂史册。
以前行军,毕炜都是骑马,但这些年他也觉得自己的筋骨已远不及以前,经不起长时间的鞍马劳顿了,所以备下了这辆八马大车代步。这车十分宽大,足可以坐十来个人,在前线有紧急军机会议,这辆车也可以代替中军帐。不过,现在这车中只有洪修光笔挺地坐着。
“……丁亨利被我们追上,马匹尽被射杀,再也无法逃遁。末将要他归降,丁亨利见大势已去,只得自尽身亡。”
毕炜叹了口气,道:“自尽也好。丁元帅当世人杰,终不肯死于旁人之手。这些人,都是这样的。”
洪修光听毕炜在私底下仍然称丁亨利为“丁元帅”,不由一怔,有点迟疑地道:“丁元帅弄到了三匹马,有可能是沿途戍堡中得来,是不是……”
“算了,”毕炜摇了摇手,“丁元帅威望之重,受士兵爱戴,就算戍兵暗中放水也是人之常情。现在事已过去,此事就当不知道吧。”
洪修光心头一凛,站起来道:“毕将军仁厚。”
毕炜笑了笑,道:“坐下吧。就算商君广,跟了我那么久,从没跟过丁元帅,连他不也有放水之心么?”
洪修光本已坐下,此时又站了起来,道:“毕将军,商将军虽然微露此意,却并没有付诸实行,还请毕将军网开一面。”
“我不是要怪他,这也是他的一点仁心,不会责罚他的。只是,将来冲锋弓队就由你来统领了。”
洪修光忽地站直,道:“毕将军,商将军之才远在末将之上。虽然他犯了些小错,还望毕将军原谅这一次,末将仍愿行辅佐之职。”
毕炜看着他,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半晌道:“修光,你也不必小看了你自己,要统领冲锋弓队,你的才能绰绰有余。不过既然你坚持,这样吧,从今日起冲锋弓队队长不设正副,只设左右,你为左队长,商将军为右队长。”
共和国尚左。设左右职的,一般左职就是正职。像六部中的左右侍郎虽然职权完全一致,但一旦尚书有缺,由左侍郎递补接任,那是不成文的规定。毕炜这样说法,其实仍是将洪修光提拔为正职的意思。听毕炜这样说,洪修光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毕炜喝了口鸽汤,忽然又轻声道:“丁夫人和丁公子的事都办妥了么?”
洪修光已坐了下来,他也压低了声音道:“末将已命心腹之人将丁夫人母子送往狄人处了。”
“那人靠得住么?”
“等如末将本人。”
毕炜点了点头,道:“要他转告丁夫人,丁公子长成后,不要习武,再不要从军了。”
洪修光面上一阵黯然,低低道:“是。”
毕炜忽然长叹了一声,“假如此战我有什么不测,丁夫人母子还要你照顾了。”
洪修光没想到毕炜会说出这等话来,他吃了一惊,正要说什么,毕炜挥了挥手道:“你先下去吧。”
丁亨利生具异相,金发碧眼,十分引人注目。他成婚很晚,现在儿子也只有四岁。那孩子虽然头发是黑色的,但眼珠却与丁亨利一般为碧色。在雾云城,这副相貌仍然很让人注意,但狄人中有很多也是碧眼,在那里应该不太会惹眼了。假如不出这种事,丁公子长大后纵然不能出人头地,至少也在常人之上,可是将来却要泯然于狄人之中了。想到这些,毕炜就觉得有些颓然。大统制密令,自丁亨利以下,跟随他出逃的随从统统斩杀,一个不留。毕炜也不知道一向不折不扣地执行大统制命令的自己为什么也动了恻隐之心。丁亨利威望极高,共和国众将对他全都仰慕之极,大统制让与丁亨利没什么交情的自己来追杀,也是基于这个考虑,所以大统制肯定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放了丁夫人母子一条生路吧。
不管怎么说,丁兄,将来九泉之下,我总也有面目可与你相见了。
他想着,把碗中的鸽汤一饮而尽。
西原,因为北有乌浒水,南有真珠河两条大河,因此在中原史书中被称河中。此地尽是草原,虽然地域也不过是中原三四个省的大小,却聚居了数十个部落,一向有河中三十六国之称。帝国初年,大帝西进开疆,河中诸国望风而降。大帝平定此地后,先是设了河中四都护府管辖。但这里离中原实在太远,调度中原军队前来驻防,开支实在太大,得不偿失,后来大帝纳谋士之策,改为设立羁縻州,分封诸王。随着帝国势力渐渐衰退,西疆也一退再退,渐渐与中原分离,现在已有近百年不相往来了。
陈忠能在这地方立稳脚跟,实在也有他的本事。说丁亨利中了他们派出的妖人的妖术,毕炜其实并不相信。丁亨利究竟为什么想逃到那里去,他也不想知道。他知道的只是这股势力虽小,却恐怕是大统制最终的噩梦。虽然五德营已被打击得几乎灭绝,但在彻底消灭他们之前,大统制大概一直都寝食难安。
他撩起车帘看了看外面。连绵不断的队伍,正不可一世地向西行进。
这五千人虽是步骑混合,但现在军中休整多年,马匹车辆已十分充足,长时间行军步兵也有步兵车可坐了。照这个速度,二十天左右便可抵达西原。
冲锋弓队作为先锋,走在队伍最前。陆明夷走在队中,小心的控着马。他看了看身后,小声道:“阿亮,那叛军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会在那么远的地方?”
这五百人全部都是骑兵,也都是从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不仅要箭术出众,还要有娴熟的枪术,所以平均年龄在二十一岁以上。陆明夷今年十七,能从军校一毕业就进入冲锋弓队,算是相当难得了。也正因为他的年纪还小,同一队的队友大多比他要大上五六岁,只有齐明亮只比他大两岁,最为合得来。听得陆明夷的话,他笑了笑道:“是帝国的残军啊。你在军校没学过《共和国发展史么》?”
“那里只提了一句。”
《共和国发展史》是军校的一部教材。因为腐朽堕落,人民被压迫得挣扎在死亡线上,所以共和国一举推翻帝国,建立了光明伟大的共和国。书上就是这样说的。毕竟,帝国灭亡已是十四年前的事了,那时陆明夷太小,根本没什么印像。齐亮道:“帝国军很差,根本不会打仗,大概是被蛇人打得逃到那里去的。”
“帝国军也和蛇人打仗?”
《共和国发展史》里,共分上下两篇。上篇是共和国与蛇人的七年抗战史,下篇是消灭帝国的五年战史。如果加上共和国正式成立前的十二年酝酿期,和平到来之前的战争足足持续了二十四年。这二十四年里,倒是最后五年篇幅最大,详细写了大统制力排众议,坚决排除了各种阻碍势力,最终催生了这个伟大的国家。只是陆明夷从课本里读到的只是在蛇人战史章中帝国军协同蛇人想要消灭共和势力的记载,根本没有说过帝国和蛇人也发生过战争。
齐亮哈哈一笑,道:“当然。那时蛇人可不管你是谁,只要是人就杀掉,所以一开始帝国也和蛇人打仗,后来被打败了才投降的。帝国军,没用极了。”
边上一个士兵哼了一声,道:“阿亮,两年前你在哪里?也敢乱说,帝国军的五德营哪是好惹的?”
“五德营?”
那士兵两年前曾参加过朗月省一战,听陆明夷问起来,更是得意,道:“这是那支叛军的名字,原先是帝国最强的部队。两年前,毕将军,还有方将军两人带了三万兵,打人家一万多,还险些血本无归,毕将军自己都差点把命丢在那里。你们还说得轻轻松松。”那一战中这士兵因为表现出众,被选入冲锋弓队,听齐亮说五德营不成,那简直是在指责自己的功劳立得太容易,自然很不服气。齐亮听他说得厉害,却也有点不服,道:“要真这么厉害,毕将军哪敢还只带五千人去?你也吹得太过头了。”
“那一战五德营也被打惨了,到底只过了两年,他们恢复不了什么。要是和朗月省一样的实力,我敢说,借毕将军一个胆,他都不敢只带五千人去。”
边上一个老兵见他们越说越不像话,喝道:“老汪,少胡说八道,祸从口出。”
被那老兵一喝,这姓汪的士兵也闭了嘴。只是话未说完,实在心有不甘,他讪讪地道:“这一战也不是容易的,你们都小心点吧,别把小命丢在西原了。”
这五德营真这么厉害?陆明夷心中突然有种异样的雄心。
他抬起头看了看天空。西疆的天空,看上去更是广阔无垠,让人看了便有种任我翱翔的豪气。
看我的吧。父亲,我不会给你丢脸的。他默默对着自己那个从没见过面,曾经名满天下,却无人再提的父亲说着。

第二章 势弱用奇

刀光一闪,一根足有人大腿粗细的木桩从中而断,却只发出了一声如同割过软泥般的声音。
这种木桩的木质虽然并不怎么坚硬,但毕竟太粗了,就算用锯子去锯,只怕也要锯好一阵才会断。可是这一刀劈过,断口极为光滑,只是边上有些相连。更难得的是,这木桩并不是埋在地上,而是平平搁着的。这一刀的力道、准头,实在不作第二人想。
见这一刀竟有如斯威力,边上几个年轻的士卒全都倒吸一口凉气。他们看着那个持刀站立的老者,不由想道:“陈将军真不愧有铁刃之号,这种刀法,天下有几人使得出来?”
铁刃陈忠。虽然年近六旬,须发都已花白,但他的刀依旧雪亮。看着那木桩边上相连,他眼里闪过一丝颓唐,叹道:“真是老了。”
不说别的,只是两年前,当他领着几千个、而且大多数是妇孺的残兵败将来到这里,定义可汗想要把他们当成奴隶的当口,正是他一刀将定义可汗金帐前的石鼓砍成两半,震慑了这些最崇敬英豪的异域之人,允许他们在河中西原立足。可是,两年后的今天,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但陈忠知道自己的力量已大不如前。假如再有那石鼓,自己肯定是砍不开了。
所以一定要尽快把这些年轻人培养起来。在这片只凭力量说话的草原上,自己已无法再守护他们几年了。他将大刀插在地上,喝道:“看到了没有?马上刀法,不在花哨,只在三个字:狠,稳,准。这三字也是一切击刺之术的根本,出手要狠,双臂要稳,刀口要准。你们不要看这木桩粗,其实就算是生铁,本身也有纹理在。你们若能在纹理上发出雷霆一击,便是生铁也能破开。来,你们试试。”
这话一出,那几个年轻人都有些变色,有一个勉强笑道:“陈将军,您也太看得起我们了,我们哪有您这样的神力。”
这话说得也是。陈忠的神力,出自天生,这些年轻人虽然也有些力量不小的,可是也只不过与常人相比要大一些,和陈忠比起来,只怕要两三个才能比比。陈忠笑了笑道:“当然不是要用这么粗的,你们可以用细一点的木桩练起。”
他们正练着,一匹马远远地疾驰而来。马上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生得极是英武,只是左手却有些变形,竟是个残废。这人到得近前,那几个年轻士卒都停下了手中刀,举手行礼道:“薛帅。”
这人正是楚国大帅薛庭轩。他翻身下马,向陈忠行了一礼,道:“父亲,孩儿有礼。”
薛庭轩与陈忠之女陈星楚本有婚约,朗月一战败北,陈星楚被毕炜斩杀,自此以后薛庭轩也对陈忠以父亲相称了。朗月省一战,五德营精英几乎丧尽,陈忠痛定思痛,自觉无统率之才,所以帅位由薛庭轩接替。薛庭轩的左手在两年前朗月一战中废了,可是这两年来他更为刻苦,兵法枪术都大非昔比,独臂枪薛庭轩和铁刃陈忠,正是这个小小的楚国在西原立足的两大支柱。陈忠见他行色匆匆,道:“庭轩,出什么事了?”
“刚接到羽书传报,共和反贼再次来犯,大约一月后就要到了。”
薛庭轩这话说得也并不响,但边上的人全都大惊失色。特别是这几个年轻士卒,朗月省一战时他们还都只是少年,对当时的亡命奔逃记忆犹新,听得共和军又要来犯,都吓了一大跳。
陈忠的脸也抽动了一下,道:“谁是主将?”
“上将军毕炜。”
薛庭轩的口气虽然平和,但这话终究已透出一丝刻骨的仇恨。毕炜是斩杀了陈星楚的大仇人,就算薛庭轩再镇定,说到这名字时还是有些激动。
“毕炜又来了?真是上天保佑。”陈忠的脸仍然如石头一般,只是眼里也有了一点隐隐的怒火。“多少人?”
“先行五千,后继还有三千。”
八千人!这个数目不啻于一个惊雷。河中一带,由于部落众多,城邦林立,一般大部不过十余万人,小部只不过一两千,能有一万士兵,便已是极强的了。像这一带最强的定义可汗,号称河中之首,也不过是三十万族人,拥众五万而已。而五德营逃到此地时,总人数不过六千许,士兵不满两千,而在朗月省天炉关时,他们还有一万多士兵。朗月省的一万兵不敌共和三万,现在的两千,能敌得过八千共和军么?更何况河中一带一马平川,失去了天炉关这等天险。那些年轻人全在交头接耳,面上露出惧意。
陈忠将大刀交给身后的两个亲兵,道:“庭轩,马上召集众将会议吧。”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孩儿正为此事而来。”
说是众将,现在的楚国正规军五德营连陈忠和薛庭轩算在内,总数不过两千一百二十七人,列席会议的将领一共也只有八个。无坚可守,还要以一敌四,恐怕胜负已不言而喻。
当陈忠和薛庭轩进入楚都城的议事厅时,里面六将齐齐站立,行礼道:“陈将军,薛帅。”
议事厅里已挂着一幅地势图。这是刚到此间,薛庭轩就派了人四处查探画好的。薛庭轩看了看他们,道:“诸位将军,大家想必也已看过朱先生发来的羽书了。”
从朗月省败退逃到了这里,陈忠一直在准备着共和军发动的下一波攻势。他向来不喜用计,却也派人潜入共和国境内。虽然这只是一招闲棋,那朱先生在共和国里也呆了足足两年,却终于发挥了作用。不管怎么说,这消息他们已及时知道,不至于措手不及了。几个将领齐声道:“禀薛帅,末将等已阅。”
“先行五千,后继三千,大家以为该如何应付?”
敌众我寡,而且敌人都是精兵,己方却有不少是从没上过战阵的年轻人,要说如何应付,现在当然不会是个定论。不过这是五德营的传统,每次前敌会议都由众将提出建议。当初陈忠为信字营统领,虽然没提出过多少提议,但这个场面他却看得惯了,因此保留了下来。
现在的五德营仍然分仁义信廉勇五营,只不过一营只有四百人。五德营以仁字营为首,仁字营统领名叫董长寿。他是从士兵一步步杀上来的,今年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听得薛庭轩发问,他率先站了起来,道:“薛帅,兵来将挡,方才我们也商议过了。虽然难了点,但趁他们后继未至,分而破之,不见得会输。”
说不见得会输,这意思也就是说赢面并不大。虽然不好听,但这是实话。薛庭轩沉吟了一下,道:“如果反贼步步为营,攻我楚都城,又该如何?”
毕炜不是等闲之辈。以寡之众,分而破之固然是上策,可是毕炜会轻易上这个当么?五千人并不是绝对优势,两分之下便与五德营相去无几,毕炜肯定不会这么做的。
董长寿道:“虽然不容易,终要一试。”他一说,另几个统领也随声附和。
五德营精英丧尽,现在五大统领都是从士兵中提拔上来,未免有点言不及义。当初的仁字营统领杨易被称为不下于楚帅的帅才,言必有中。现在的会议依稀有当年的影子,可听着董长寿这等言谈,陈忠不禁有些沮丧。董长寿在众将中已经算是精通兵法了,看来也并没有什么好办法。
薛庭轩脸上没什么异样,心中也不觉有些失望。楚帅的年代太远了,他的印像也已很淡,可是陈星楚在日,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无头苍蝇地说些空谈。五统领固然不是弱者,可是敌人却是更强的强者,这一战,究竟要如何应付?
他看了看一边一直不语的行军参谋道:“苑参谋,你可有什么看法?”
行军参谋苑可珍,今年四十出头。虽然年纪并不很大,但他的资格却与陈忠相同。陈忠从军时,他是帝国工部的一个年轻小吏。帝国灭亡后,苑可珍不愿留在共和国,一直在五德营中。虽然他以前从未从过军,但兵法颇为熟悉,也出过几次可行之策。听得薛庭轩叫他,他抬起头,道:“薛帅,如果就事论事,两军相接,你以为哪一方会赢?”
董长寿险些就要叫道:“我们!我们必胜!”可是看薛庭轩面色凝重,他终不是鲁莽之人,这话也吞了回去。
薛庭轩没有多想,道:“共和军会赢。”
苑可珍嘴角露出笑意,道:“薛帅既然如此想,那么我们眼下有两条保全之路可走。”
董长寿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条来,没想到苑可珍居然有两条。他心里暗骂:苑先生,你这是要出我的丑么,怎么不早说?他已忍耐不住,道:“哪两条?”
“第一条,全军放下武器,前去投降。”
“放屁!”
这是五统领同时在骂了。五统领虽然性情不同,有急躁有沉稳的,可是听苑可珍说了半天说出这么条万全之策来,简直都要气爆了肚皮。若不是在这会议上,脾气最暴的勇字营统领刘斩只怕要一把揪住这位苑先生,给他一个大耳刮子尝尝。只是听得他们破口大骂,苑可珍却又露出了笑意,道:“此路当然不通,共和反贼是无义之辈,我们投降了,他们多半还是要斩草除根,所以只能走第二条路。”
旁人还好,廉字营统领文士成已隐约听出苑可珍话中之意了,他试探道:“苑先生之意,是想借助外援?”
廉字营当初的统领廉百策以足智多谋著称,文士成虽然远不及廉百策多谋,却也有他几分遗风。苑可珍点了点头,道:“孤掌难鸣,独力难支。可是若能借得兵来,就不必畏惧敌兵了。”
董长寿皱起了眉头道:“定义可汗肯借兵给我们么?一则他们不敢得罪共和反贼,二来他们对我们也向无好意,只怕会弄巧成拙。”
董长寿的顾虑并不是多余的。五德营逃到此地,并不是一帆风顺。那些在西原游牧的部落见突然多了这一批异邦之人,并不全都很好客,势力最大的定义可汗甚至傲慢地要五德营甘心为奴,才许他们立足。初来的半年里,当真是一日数惊,亏得陈忠和薛庭轩会同诸将软硬兼施,以手头仅存的兵力支撑着渡过这难关。定义可汗被陈忠的勇力所震慑,又被薛庭轩说服,觉得把他们当盟友远好过把他们当敌人,在结下了五德营称臣,每年向定义可汗进贡三百匹好马的盟约后,总算放了他们一马。这也是五德营的奇耻大辱,可在人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只能忍气吞声。想要定义可汗出头挡灾,几乎不可能,所以董长寿听苑可珍说要借兵,借不借得来是一回事,借来了恐怕也未必是件好事。
苑可珍却笑了笑,道:“定义可汗关起门来做皇帝,他未必怕共和军。不过,我说的借兵,并不是指他。”
董长寿吃了一惊,喝道:“思然可汗?那更不行!”
思然可汗是河中仅次于定义可汗的第二大势力,有近三万兵。兵力只有定义可汗的一半,势力自然也小得多,只是离五德营要近一些。所以当五德营与定义可汗结盟后,思然可汗虽然对五德营一般虎视眈眈,却也不敢明着对五德营下手。也许思然可汗在打着拉拢五德营的主意,可是只消想想也知道他不会是善男信女,一旦五德营没了定义可汗做靠山,第一个对五德营下手肯定是思然可汗。他刚说出口,苑可珍却摇了摇头,道:“我说的也不是他。”
董长寿急道:“苑先生,你说的到底是哪支兵?”
苑可珍看了薛庭轩一眼。文士成见他们打了个眼色,肚里雪亮,心知苑参谋定然是与薛帅已经定好了主意。薛庭轩接任大帅,只是两年的事。他几乎是在军中成长起来的,年纪轻,加上曾是陈星楚的未婚夫,旁人总有些觉得他是靠裙带关系才爬上去的。可是看样子,他们对这个左手已残的年轻大帅,其实都是小看了,薛庭轩一定是觉得自己资格尚且不够,所以故意定好了主意,却把功劳全归于这个资格很老的苑参谋,再故意先危言耸听,不至于让人大意。
明智,清醒,能忍。文士成是个老将了,在这个年轻大帅身上,他又依稀看到了当年楚帅的影子。这让他有种说不出的兴奋,当即接口道:“苑先生,请不要再卖关子了。一人计短,众人计长,您有良策,说出来大家商量一下,能够更加完备。”
薛庭轩见文士成看了一眼,面上再无忧色,心知他已看破自己的用心。他定下此计不无行险,关键就是五德营五统领这执行者的能力。本来有点担心,但此时却暗中舒了口气。
以前,自己一直是个冲锋陷阵的将领,现在却是一个决策者了。陈星楚留给自己的那部《兵法心得》中就说过,为将者要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善用精兵者不是名将,真正的名将就是扬长避短,用好每个人的能力。这几句话的意义,他现在才算真正理解。
薛庭轩听着苑可珍侃侃而谈,目光却仿佛透过了屋顶,看着远方。虽然文士成说一人计短、众人计长,可是他不相信这些老行伍能对自己这条计做什么补充。势强用正兵,势弱出奇兵,《兵法心得》中的这句话倒是不易的真理。他不是个脑子一热,就脱光了膀子冲上去的莽夫,以现在这点兵力,想要从正面击败老于用兵的毕炜,那是绝无可能。可是毕炜将八千兵分为两队这一举措,却也让他看到这个平生大敌的一个小小破绽,那就是轻敌。在毕炜看来,五千兵要对付自己的两千兵便已足够,后面的三千兵作为补充,只是用来追击逃窜的五德营的。
郑司楚,多谢你,多谢你教给我冷静。他握了一下左手。左手已经变形,更似一把铁钩。两年前,自己就因为轻敌,结果败在那个年轻的共和军行军参谋枪下,若不是陈忠及时来救,连命都险些丢了。也是那一次失利,让他明白了自己的枪法并不是天下无敌。可是两年后的今天,这笔帐一定要还给他。
毕炜,郑司楚,你们来吧,我等着。
郑司楚坐在一块石头上,正出神地听着程迪文吹奏一支笛曲,忽然觉得一阵寒意突如其来。他打了个冷战,站起身打量了四周。程迪文把笛子从唇边拿了下来,道:“司楚,怎么了?”
“我觉得有人在盯着我们。”
程迪文听他说得郑重,吓了一跳,道:“有奸细么?”
郑司楚摇了摇头:“不是在我们身边,而是在很远的地方。”
程迪文笑了起来,骂道:“得了,你还真成了神棍。以前法统吹牛说能练成千里眼顺风耳,你难道也练成了?”
虽然被程迪文笑骂了两句,可是郑司楚仍然面色凝重,道:“迪文,你发现没有,我们离五德营的老巢越来越近了,这一路你见过大群游牧的牧人吗?”
西原沃土千里,尽是草原,那些部落逐水草而居,到处都是。计算行程,离五德营所建立的楚都城大约只有十天的路程了,在河中也已行进了十余日,可是这十多天里竟然没见到过几个牧人,难得见到的也只是赶了一两匹牛羊的贫人。虽说现在已是秋暮,此间水草也并不丰茂,牧人原本就少,可是如此少法,实在让郑司楚放心不下。
程迪文将笛子在手掌上拍了两下,道:“这个你担心什么,有大群牛羊的牧人远远地看见我们,自然逃个无影无踪了。”
郑司楚道:“是啊。可是,你说他们为什么要逃?”
“见了兵,还不逃么?”
郑司楚微微一颔首,道:“正是。可是他们为什么会觉得我们要对他们不利?中原军队有多少不入西原了,我读到此间的记载说,这里城邦林立,有三十六国之称,各国不论多少,都有些兵马,那些牧人应该也见惯了才对,为什么对我们会望风而逃?”
程迪文也已隐隐觉得有些不对,道:“你说为什么?”
“恐怕,”郑司楚慢慢地说着,手指轻轻扣着掌心,“五德营是在用心战。”
“心战?”
“不错。他们已经知道我们来了,所以早就放出风声,说我们会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以至于那些牧人都望风而遁。”
程迪文恍然大悟,道:“他们是想绝了我们的补给啊。是要拖垮我们么?”
如果共和军与牧人有接触,从当地购买补给的话,那么补给压力就会大大减轻,五德营的抵抗也更增一分难度。只是五德营在河中已有两年,而共和军却是初来乍到,这一点上是注定要落后手了。这也是毕炜把军队一分为二,以三千为后继的另一个原因吧,并不仅仅是轻敌。保证五千人的给养,当然比八千人的要容易得多,看来毕炜已料到了五德营会进行这种心战。郑司楚担心的却不仅仅是大战前的这一处斗智,而是对五德营的韧性咋舌。朗月省一战,他只道五德营已是精英丧尽,再无还手之力,没想到到了现在还是守御谨严,一丝不苟,看来这一场战斗不会是一面倒的。从这方面来看,毕炜纵然老于用兵,还是有点轻敌了。
要向毕炜报告么?郑司楚有些犹豫。虽然毕炜对自己还算照顾,可是自己初到军中时,就曾因代一个犯了军纪当处斩首的士兵求情而和毕炜闹了一番矛盾。好在毕炜并没有往心里去,朗月省一战他对自己也颇为器重,可是郑司楚心中总有些疙瘩,知道自己与毕炜不是一路人,所以后来一直非常低调,凡事能躲则躲,尽量不去多事。现在什么事也没有,去禀报这一点,毕炜也许会说自己庸人自扰吧。可是,这话又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假如毕炜万一真因此败北,自己这个行军参谋岂非也是失职?
还是应该上一封书。五德营已在河中这个大牧场经营两年,战马一定非常充足。如果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对方的攻势大约会在己方行军还有五日、而他们只有两三日的时候发起。也就是说,再过几天五德营就会派轻骑前来骚扰,采取的定是一击即走的战略。假如真是这样,就说明了对方准备与己方打持久战,事情恐怕不好办,毕炜想要捕捉对方主力一鼓歼灭的战略多半行不通。郑司楚想毕,道:“迪文,我回营房一下。”
“现在就要上书么?”
毕炜领兵,颇有博采众议的长处,所以每次发兵前都要求行军参谋写一份策划,然后从中采纳最优综合而成。这一点是毕炜的长处,可是他毕竟是主将,采不采纳由他说了算。在出师之始,郑司楚已经上过一封了,当时却觉得时机还早,只能泛泛而谈。经过这几日,他觉得以前那封上书未免估计太过乐观,已有必要修正。
郑司楚回到自己营帐,点亮了灯,取出一张纸来,斟酌着辞句。他在军校里就有文武双全之名,书法很不错,文思也足,这封上书并没有多少字,很快就写成了。写完后,就立刻到中军。毕炜正在与几个亲近将领饮宴,他把上书交给了毕炜的亲兵便回去了。
上完了书,天也已不早。此时大多数人都已睡了,只有一些放哨之人还围着火塘烤火,大概有人打着了野味正烤着吃,冰凉的夜风中远远地传来一股焦香,更显得祥和。
这些士兵会有多少战死在草原上?郑司楚不知道。每次战争,肯定要死人,他只希望死的不要是自己。
第二天天一亮,全军又要出发了。郑司楚刚收拾了营帐,一个传令兵骑马过来道:“郑参谋,郑参谋在吗?”
郑司楚心知定是毕炜看到了昨天自己的上书,派人来叫自己过去商议了,忙过去道:“我在。”
那传令兵道走上前来,将一封信递过来道:“毕将军有信给你。”
郑司楚一怔,接过信来,在传令兵的腰牌上销了号,撕开信封看去。里面正是昨天自己的上书,不过毕炜在上面批了几句话。自己说五德营在实行心战,毕炜批道:“此言是。叛贼已无余力,唯作此跳梁之举。”在自己判断的五日后五德营可能会派轻骑劫营那一句下面也批道:“此言是。令各部加紧戒备,以防骚扰。”只是在自己建议防备五德营联同各个部落那一条下,毕炜写得最长,说的却是此事之不可行。在毕炜看来,河中各部如同一盘散沙,而且全对五德营不怀好意,又不敢得罪共和军,其中最大的两部更是与共和军已有约定,所以说五德营想说动各部联军抵抗,那是完全不可能的。至于没见到大股牧人那一条,毕炜根本没理睬,大概觉得这根本不算是个问题。
全都不痛不痒。虽然毕炜大多赞同了自己的意见,可是却没有叫自己当面商议,只是在上书上批了两句。两年前的朗月省之战中自己也上过一封书,那一次毕炜十分郑重地将自己叫去,细细商议,现在却只是批两句后把上书退回来,可见他并没有真当一回事。只是从这一件事中,郑司楚已隐隐嗅到了毕炜的骄气和暮气。
所谓名将,也并不永远都是名将吧。即使是如天人一般的丁大帅,最终还是逃不脱毕炜的追杀,只能说这时代已经不是这些老人的时代了。郑司楚淡淡地想着。以毕炜现在这情形,唯有希望五德营正如毕炜所说,精英丧尽,再无能人。如果再有一个陈星楚,即使共和军的兵力占了上风,郑司楚还是觉得胜负之数顶多只三七开。而现在,毕炜这封回书,则把他心中共和军的胜算又降了一成。不过,假如没有陈星楚这样的人,那么即使毕炜已经犯下了好几个错误,这一场战事还是稳赢的。毕竟,毕炜对于大局的把握没有错。
他把那封书撕得粉碎,扔在了地上。雪白的纸片,被车骑压进了泥里。虽然心里不高兴,可是郑司楚还是希望自己不要言中。
一只苍鹘在空中打了个盘旋,直落下来。薛庭轩伸出套着皮套的手臂让苍鹘落下来,从苍鹘脚上解开了一个束得紧紧的小皮囊。
里面是一张撕碎后又拼起来的纸。虽然并不完整,但基本上可以看得出来。苑可珍看薛庭轩脸色一变,再是展颜大笑,诧道:“薛帅,这是什么?”
“你看看吧。”
薛庭轩把那张破纸交给了他。苑可珍看了几个字,皱起眉道:“糟糕,他们居然料到了!”
“不,你看看下面的批文。”
苑可珍的面色却依然十分凝重,道:“薛帅,这未必不是共和军的骄兵之计。也许,他们故意把这消息透露给我们,让我们以为他们没有防备。”
薛庭轩笑了起来,道:“苑先生,你未免太过虑了。这张纸是斥候从共和军拔营后的泥地里找出来的。如果他们真个故意让我们知道这消息,不该撕得如此碎法,也应该更易让我们发现才对。所以,这必定是共和军中有人向主将上书,结果被驳回了。”
苑可珍仍然没说话。拼起这张纸,一定也花了那斥候不少时间,薛庭轩说得固然没错。可是这也说明,共和军中已经有人生了疑心,特别是最后一条,上书之人说要防备五德营联合各部,几乎已经说中了薛庭轩此计的关键。不管怎样,对方仍然会有所准备。他轻声道:“薛帅,此事不可等闲视之。”
他还要再说,薛庭轩已道:“苑先生,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我在定义可汗与思然可汗处的斥候也飞书来报,共和军确有使者抵达两处。”
他正从腰间一个皮囊里摸出几根鲜肉条喂那苍鹘。那苍鹘啄了一根,仰头正吞着肉条。薛庭轩淡淡地道:“毕炜也算是深谋远虑了,只是此人毕竟已有暮气,使者颇为傲慢。定义可汗与思然可汗二人虽然答应了他的请求,却一定心怀不满。而毕炜也显然觉得,我只能从这两处求兵。《兵法心得》上说,兵者诡道,远者交,近者攻,示强以弱,示骄以谦。只消这一战得胜,阿史那史与仆固氏将来一定会为我所用。”
薛庭轩说得不响,但话语中却自信之极。苑可珍看着他的侧脸,心中忽然一热。
这个青年人,已经从两年前的那一场大败中走出来了。此时薛庭轩说来,事无巨细,几乎都在他掌握之中。这两年来五德营休养生息,此间气候也不似朗月省般恶劣,营中又以妇孺居多,人口增长得很快。再过十年,当下一代长成之时,也许就是五德营的复兴之日了。
可是,他心里还是有些不安。薛庭轩运筹帷幄,却也是“几乎”掌握了全局。战场上瞬息万变,畏头缩尾固然是自取败亡,可太过自信却也不是取胜之道。薛庭轩现在,就有点稍嫌太过自信了。可要自己说出薛庭轩此计中还有什么破绽,却也说不上来,充其量不过泛泛提醒一句不要太大意而已。他想了想,道:“现在答应出兵的各部,是不是真靠得住?”
薛庭轩道:“是。我已将此事告知四部,四部受定义和思然压榨已久,已是迫不得已,也唯有依靠我们一途了,否则迟早会被吃掉。有他们这两千人,毕炜的兵力就不占优势。”
西原种族极多,共有十余族。其中思然可汗是狄人西迁一族的后裔,定义可汗则是从极西东来的罗刹族。这两族都信奉西方景教,而薛庭轩招揽的四个小部却受中原影响,都信奉法统。信仰不同,种族不同,而这四个小部又人单力薄,在定义和思然两大部的压迫之下,只能委曲求全而已。当初五德营还在朗月省时,与他们就有过联系。陈忠和薛庭轩带五德营来此间,得这四部引路之助不小。这两年五德营表面上向定义可汗称臣纳贡,极为恭顺,暗中与四部的联系却更为紧密。法统的医术甚精,五德营中医肖虚明就是法统上清丹鼎派传人,由他与这四部中的法统法师联系,为四部修订因年久散失的法统典籍,教授医道,因此这四部早已与五德营定下攻守同盟,只不过为了瞒过思然可汗与定义可汗,表面上显得各不相干而已。连五德营的五统领都不知道,知道此事的只有薛庭轩、苑可珍,以及执行此事的肖虚明等寥寥数人而已。四部人数很少,加起来也不到六七千人,最大的一支有三千人,还能出数百之兵,另三部则只靠游牧为生,以前并无养兵。与五德营取得联系后,薛庭轩选派教官,这两年里为四部练兵,现在已能派出两千之众,可谓倾尽他们所有的力量。定义可汗和思然可汗能容忍五德营立足,其实这也是一大原因。苑可珍倒不担心那四部会反咬一口,只怕他们畏惧共和军势力,不敢出兵相助。可是毕炜派使者去招抚定义和思然可汗,等如斩断了这四部的退路,如果五德营败亡,他们没了靠山,定义和思然可汗也一定会马上吃掉他们了。薛庭轩每一步都走得极为扎实,看来的确大有一战之力。可苑可珍毕竟还有些担心,兵力虽然并不占劣势,可毕竟有一半是异族之人,合兵一处的磨合仍然大成问题。他轻声道:“那么,薛帅,你觉得这一战的胜负有多少?”
“说五五开,你想必不太信吧。我想,应该在四六开左右。”
苑可珍皱起了眉头:“胜算有六成?”
“不,四成。”
薛庭轩见苑可珍眉头一扬,却又笑道:“不过,这是两军正面交锋的胜负之数,却没算到另外的变数。如果我的策划中的几步全部实现,那我们的胜算当在八成以上。”
“八成?”
这个成数让苑可珍也吓了一跳。虽然他觉得薛庭轩有点过于自信,却也没料到他会自信到这等地步。他道:“真有这么大胜算?”
“现在当然还只是四成。”
这时,一骑快马突然从楚都城里疾驰而来。楚都城,是五德营到了西原后筑起来的,名虽为城,却并不太大,城墙也只有两丈高而已。这样的小城在中原实在不值一提,不过西原各部都游牧而居,像五德营这样筑城屯田的极少,所以在西原一带也算是大城了。只是要以之对抗擅于攻城的共和军,实在太过单薄了。苑可珍看着那匹马向他们过来,突然道:“薛帅,是不是让城中妇孺先行转移?”
薛庭轩摇了摇头,道:“毕炜不是等闲之辈,我们转移妇孺,也要分兵保护,正中了他各个击破之计。”他见苑可珍仍是忧心忡忡,笑道:“苑先生,先听听来者之报再说。”
那一骑马已飞奔到了他们跟前。马上骑者也不下马,在马上行了一礼道:“薛帅,苑参谋,廉字营骁骑周继祖有礼。”
“怎么样了?”
“文将军命我向薛帅禀报,已按将令布置停当。”
薛庭轩双眉一扬,眼里已露出一丝喜色,向那周继祖行了一礼道:“很好,替我多谢文将军。”
等他一走,苑可珍的眉头也舒展开了,道:“文将军的手脚真快。”
“是啊,提前了一天。”薛庭轩的兴致已高了许多。他手一抖,那苍鹘离臂破空直上。他看着苍鹘飞去,笑道:“苑先生,现在就算以后诸事不顺,胜负也在五五之数了。”
的确。苑可珍的心中阴霾也似散去了许多。没想到文士成的动作如此之快,看来毕炜这一次真遇上了劲敌。他道:“现在就要看四部的配合。薛帅,最坏的打算还是要做好。”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是。”他看着那苍鹘越飞越高,直入云端,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这一战,必将震动数千里之外的共和国。而对于西原的广袤土地而言,大概不下于一次天崩地裂了。五德营必将在血与火之中崛起,将来的五德营也必将走出楚帅的阴影。
离楚都城还有两天的路程时,远征军放慢了行军速度。
远道而来,敌人以逸待劳,过于急进,只是给敌人以破绽。毕炜老于用兵,这种错当然不会犯。一路斥候兵不断来报,五德营并没有弃城远遁的迹象,看来五德营也是无法割舍那座苦心经营起来的楚都城。这种小城,抵挡西原惯于冲锋野战的胡骑,大概还有些作用,可是在携带神威炮的共和军面前,挡得住骑兵的城墙定然难挡十余炮轰击。
胜利就在眼前了,而自己退伍,享受安闲的日期也已经很近了。
在大车中,毕炜拔出腰间的镇岳刀,用一块丝巾细细擦拭,雪亮的刀身上映出了他那部花白的胡须。这把古老的刀经过数百年居然还能如此锋利,大概连铸刀的大帝都没想到吧。可是再锋利的刀,也和人一样会衰老,会破碎。大帝开国所铸十三把名刀,现在留存于世的还有几把?李思进的百辟刀和陈开道的赤诚刀都碎了,大帝所用定国刀在帝国破灭时不知下落,数百年帝国,代代传承不息的海靖省孙氏,到了共和国一般走上了末路,无法再割据一方,只能在雾云城里担当一个闲职而已,孙氏昆吾刀大概还在,可一定已满生红锈,不复昔年的锋锐。就算这把看上去锋利如昔的镇岳刀,在军圣那庭天手上,曾号令天下,风云为之变色,但经过几百年的磨洗,其实早已单薄脆弱得多了,还能保留多久?
他把刀身擦净了,又细细涂上一层油膏。那是鹔鹴膏,一种十分少见的奇鸟身上所产的油膏。这种油膏细腻无比,号称永不干涸,每年都要涂一层,以护住刀锋。可鹔鹴膏再奇妙,毕竟还是会干的。
就像人生。
毕炜摇了摇头。现在我究竟是怎么了?戎马征战一生,出征也不知有多少次,从来没有过现在这样的多愁善感。也许,是因为自己老了吧?此道那小子,也已经长大了。
毕炜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慈祥的笑意。这种笑意,大概从没有一个人见过,就算他的儿子毕此道也没见过……不,其实毕此道是见过的,只不过那时他还太小了。毕炜也已不记得儿子懂事以后自己有没有对他笑过。毕此道,将门之子,却转而学文,成为士人,现在已是方阳省流沙县的县令,还颇有政声。这个年轻的县令,即使不靠身为上将军的父亲的荫蔽,也是个颇有能力的官员了。
想到了儿子,毕炜的心里就流溢着少有的温情。经过了太多的厮杀,他比谁都更清楚军人的命运。毕此道不喜欢从军,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更高兴。自己的儿子不再掌军权,就算对什么人都不信任的大统制,也不会猜疑自己有不臣之心吧。等这一战结束,上将军毕炜光荣退役,以后就在雾云城养老。在小院子里种种花,养养鸡鸭,这把年纪再学点琴棋书画,就算学不出什么门道也不要紧。说不定,自己还来得及在史书中读到赞美自己的辞句,那倒是当真不错的结局。
的确不错。只是这样的念头,还是太远了,一切都等这一场战争结束吧。五德营纵然已是今不如昔,可爪牙还在,绝对不能有丝毫大意。他又想起先前郑司楚所上那封书来了。记得郑司楚的上书中,提到要小心五德营联合西原各部作战,虽然这种可能性太低,却也不能不防。势利最大的定义可汗与思然可汗都不会发兵相助,可那些不及五德营势大的小部落却有可能会被卷进来。不过,那些部落都太小了,如果五德营真个把那些部队混编进来,兵力可能会多一些,战斗力却只怕反而下降。军权贵一,一支军队没有统一的指挥,就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五千共和军精兵,足以击破两万由十几个部落联合而成的联军,所以毕炜最担心的还是思然可汗与定义可汗。这两部不会出手,就不必太忧心了。至于军械,五千人里编了一支十人的飞艇队,两门神威炮,加上冲锋弓队,怎么算五德营也不会有其他意想不到的战力。在朗月省时他们还有两门巨炮,但那两门巨炮早已失落,西原的钢铁铸炼较中原也落后了数十年,连日用的菜刀马蹬之类也要靠西原来中原的商人贩运,五德营纵然有人会冶铁,这两年里铸造出了火器,可火药的运用却大大落后,大概至今也没有共和军用的白火药。这样算来,五德营实在没有一点是占上风的,五千精兵击破他们,仅仅是个时间问题而已。
可是,毕炜心里还是隐隐地有些不安。作为一个多年征战的战将,他明白五德营曾经是一支多么可怕的力量。当初大统制不惜极大的损失,也要将这支已是残缺不全的队伍彻底消灭,并且已掌握了绝对先手,结果还是功亏一篑。这十几年来,他们屡败屡战,固然被打击得四处逃窜,却总是死而不僵。这一次,会不会仍然在自己的雷霆一击下脱身?
也许,还是把郑司楚叫来商议一下?他原本对这个国务卿之子不太看得起。这一类二世祖,大抵仰仗父辈余荫,想在军中谋个出身。可是经过朗月省一战,他对这个年轻人已是刮目相看。他对谁也没说过,假以时日,这年轻人必定是后辈战将中出类拔萃之辈,能力应该远在自己之上。可还有一句话他也从没对旁人说过,每次见到这年轻人,总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其实从外貌来说,郑司楚与那人并不太相像。可是他们的神情有时竟是酷似,竟让他恍惚中觉得那人又重生于世。所以朗月省一战后,他也是有意没有去提拔郑司楚,前几天郑司楚前来上书,他也故意只是批驳了几句,可他心底却有些赞同郑司楚所说的几点大多很有道理。防备五德营的心战,以及他们可能会在这几日发动奇袭,这两点毕炜都已加倍注意。对西原各部进行怀柔招抚,软硬兼施,斩断他们帮助五德营的可能,保证补给线畅通,这些他都已吩咐诸将着力去做了,所以这两天郑司楚也没有再来上书。而今天已是郑司楚预料的五德营奇袭的最后时机,等到了明天兵临楚都城下,五德营想要奇袭就已失去机会了。真有奇袭的话,就一定是在今日。
他拉了下车铃,守在车外的亲兵立刻掀帘而入,行了一礼道:“上将军。”
“把几位将军请来,召开紧急会议。”
这次的五千人,分为前中后三部。前军冲锋弓队五百人,左队长洪修光;中军三千人,统领廖武、尹世通,后军一千五百人,统领岳良。这四人中,除了洪修光因为是冲锋弓队的统领,身份特殊以外,另三人全是下将军的军衔,可以称得上是当今共和军的中坚。这些人都是老于行伍的宿将,行事稳重,不会出差错的。
可惜林山阳在朗月一战中战死了,不然调度分派的事也不必毕炜事必躬亲。这林山阳跟随毕炜已久,虽然不是大将之才,但做事不折不扣,兢兢业业。本来郑司楚是接替林山阳的绝佳人选,可是毕炜就因为每次看到郑司楚,都不自觉地想到那个人,所以一直没有提拔他当自己的副将。
等自己退伍以后,不论谁来接替,自己都会大力举荐郑司楚。不过,这一次就让他做好幕僚的参谋之职吧。毕炜想着,把镇岳刀插入鞘中。
传令未久,诸将都已过来。行过礼,落座已毕,毕炜扫了众人一眼,道:“诸位,战事已在面前,诸军可曾分派停当?”
洪修光军衔虽然较低,但他是毕炜亲信中的亲信,所以率先道:“禀上将军,冲锋弓队枕戈待旦,不敢有丝毫懈怠。”
毕炜已下过令,这几日冲锋弓队马不解鞍,人不卸甲,随时准备交战。这支兵原本就是精兵,冲锋弓队更是强中之强,不论是整体战力还是单兵攻击力,在整个共和军中都是屈指可数的。毕炜点了点头,道:“廖将军,尹将军,岳将军,你们呢?”
三将齐齐站起,道:“我军已万事俱备,不敢有误。”
“斥候汇报如何?”
廖武道:“禀上将军,斥候未发现周围有异动。”
毕炜轻轻敲了敲案头,道:“五德营若要奇袭,定是清一色骑军,机动力极强。真要杀过来,等斥候发现恐怕也来不及了。诸位将军,敌军想要击倒我军,今日实是最后一个机会。过了今日,敌人就已大势已去,诸位万万不可大意。从今日开始,全军休息时一律不得卸甲。”
“遵命。”
这些年战事纵然不多,但廖武等人也是从帝国征战时成长起来的将领,当初雾云城外的会战他们也都经历过。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但他们对五德营的战力同样记忆犹新,不消毕炜说得也不会大意。此时见毕炜再三吩咐,更是加倍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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