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月夜荒村
微风和煦,新芽泛青,冬雪渐融,正是西北的早春时节。陕西路凤翔府东北百里开外的一条崎岖的小路上,一个三十余岁的粗豪汉子正急匆匆的赶路。他的脸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痕,从额角到下颌竖着割过右边整张脸上;所着的厚袄已经有些破碎,尘土和干涸的血液杂在一起掩了衣物的本来面目,只剩隐隐透出的些许赭色;手中挽着的骑兵旁牌缺了一角,刀斧划砍的痕迹几欲透牌而过,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碎裂。汉子的神色有些惶急,屡屡回头向来路张望,似乎随时准备着跃进路旁的矮树中隐藏行迹。
汉子没走出多远,身后就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不耐烦的一叹,侧耳细听,惊异的挑了挑眉,然后倏地一下钻进了路旁的草丛,缓缓抽出背上的朴刀。
一匹月白色的高头大马从路的弯角转了出来,马上的骑士面色铁青,嘴角带血,帽檐上垂下的两条狐尾已经被树枝刮得稀烂,只剩了短短的一节。草丛中的汉子虽讶色更甚,却还是弓背绷腿准备一击毙敌。
一人一骑迫近,汉子亮刀欲扑,马上的骑士却咕咚一声倒栽下来,溅起无数雪沫。汉子一惊,半起了身子警惕地四下巡视。耳目可及之处虽一直没有动静,但他还是直等到无主的马儿在路尽头消失不见,这才循着最易遮蔽自己的线路慢慢向骑士靠过去。
到得切近,汉子才发现骑士的后心已经被鲜血浸透,血渍的正中是仅剩雕翎的箭尾。汉子将骑士翻转过来,见骑士的胸前鼓鼓囊囊不知塞了些什么,探手摸去,却是一方铜印和一截黄绢。
「这金狗莫非还是个官么?怎地落单到了此处?」汉子一边寻思一边扯动黄绢。铜印一下子滚出,黄绢却像被什么东西挂住,往外扯来竟有撕裂声音。他伸手在尸身怀中摸索,发现挂住黄绢的是尸身中伸出的一截箭杆。应是骑士中箭后将箭杆折断造成了顶端粗粝的断口,这才挂住了黄绢。
「好臂力!好硬的弓弦!」汉子将绢取下,摸到箭矢穿胸而过、射断了骑士的肋骨。箭矢力大,竟是带的断骨在箭穿处顶起了一个肿块。
「能用如此硬弓,定是我西军折家的好男儿!引折家来追,想来这金狗怀中二物必定重要,只是不知这马带着金狗跑出了多远,射箭那人还追不追的及。天色已晚,金狗散兵又多,势不能在此等他。罢、罢,暂且将绢印收起,若是那射箭人寻上来,我便交予他,少不得还要结交一番;若是不来,待我寻得杨将军或杨队将上交便是。」汉子心中计议已定,将黄绢铜印揣在己怀,也不顾地上衣襟敞乱的尸身,反身便走。
行不多时,天即大黑,汉子恰恰行经一个村落。本该是安乐恬淡的乡村早已人去屋空,宋军的溃兵退过时自无军纪可言,而金人占据宋地后不停的在乡野间洒下散兵游骑劫掠,乡人早就逃散无踪。金人劫掠之余,更是将一些易燃的房屋焚成了白地。这村中断壁残垣,焦树昏鸦,煞是凄凉。汉子自村尾进村,想要找个尚可避风的墙角忍上一宿,却意外地发现村头一幢还算完整的屋子中,闪耀着忽明忽暗的火光。
「此处已然荒废,怎会有人生火?莫非是妖魅不成?」汉子蹙眉,转瞬又放开。疑窦未止,豪气已生:「厮杀汉惧什么妖鬼?且上去瞧瞧,若真是妖鬼,爷爷便斩了下酒。若是金狗,左右再多一场厮杀,多斩几颗狗头便了。」
蹑踪潜行了一段,便有一阵阵炙烤的肉香飘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操本地口音男子的谈笑。汉子早已饥肠辘辘,更因知晓屋内非妖是人,不由食指大动,正想快步过去讨口饭食,一声女子娇媚的呻吟婉婉转转的从屋子里传了出来。
「嗯……冤家,莫只顾看,一起来嘛!」
汉子闻声一惊,屋子里的男人哄笑声却更盛。汉子潜行至窗前时,屋内不知怎的,女子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调子也高了几度:「亲相公,你这杵儿好粗,奴家受用不过,这……这便要丢了……啊……」
汉子探头沿着破碎的窗棂往里看,只见屋内正中拢着篝火,一只狍子架在上面烤的流油半焦,香气四溢。可篝火边避风处还有一幕活色恰恰生香,诱人比袍子更甚。一个眉眼如画、皮肤赛雪的女子未着寸缕、四肢着地的俯伏在一张狼皮上,发丝散乱、脸颊泛红、乳波翻浪。女子身边跪立着三个袒露下身的男子,一个阳具在女子手中,一个阳具在女子口中,另一个则在女子的股间前后耸动、撞击的女子圆润的臀瓣阵阵颤抖。
随着身后男子的动作越发激烈,女子放开口中的阳具吞津娇喘:「哥哥,快些个……嗯……奴家要你……奴家要你啊!」
身后男子受到鼓励,耸动速度越发快起来。阴阳性具相交,发出噗噗的拍水声。随着水声越来越大,交合之处似乎有团红光,缓缓的膨胀起来,光色浅淡,若有似无。飞快动作着的男子忽地仰天大叫,整个身体都向后仰,只有交合处紧紧贴在女子身上,紧接着便轰然向后躺倒,交合处的红光嗖的一声没入女子体内,消失不见。下身阳具在女子口中的男子,顺着女子的牵带替换了倒下那人的位置,稍作调整便继续抽插不已。女子在呻吟的空当与两名男子放浪调笑,两名男子也极爽利的回应,对刚刚倒地不起的男子竟是毫无反应。
换上的男子似乎比前一个弱些,虽然奋力在女子水嫩的桃花源中搏杀至冬夜汗出,但女子却并未再如刚才那般呻吟娇啼,反是有了余力使诱人双唇含住面前那根阳具亲吻。她吮吸未久,便放开檀口,用丁香小舌在阳具上下舔弄起来,俄顷就将那阳具舔的汁水淋漓。下体在女子口中快活那男子极力向前挺腰,脸上一副迷醉神情。每当女子的舌尖滑过他阳具顶端,他就蹙眉张口,似是极为享受。
女子身后的男子虽不能令女人欲仙欲死,可自己却是爽极,面目狰狞的一下下猛挺。渐渐的,似乎又有一团红光在交合处冉冉而聚。
窗外的汉子窥见全程,一颗心七上八下起来。虽然那红光本就极淡,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更是看不确实,但是那倒地男子的诡异和后来再起的红光却是千真万确。他的手握住刀柄,缓缓放开;再握住,又放开,终究还是惧妖的心思占了上风,准备暗暗退去。就在此时,他不争气的肚子咕噜噜叫了一声,甚是响亮。屋内先是一静,继而响起两声惨叫。
汉子心下大骇,一边急退一边抽刀。才退不几步,他刚刚待的那扇窗就被击的粉碎,纸片木屑像雨点般打过来,一团红影鬼魅般的从窗子穿出,直直飞过来。汉子大喝一声,举左手的旁牌曲臂一挡,右手刀蓄势待斩。蓦地一股大力点上了旁牌,震麻了他的半边身体,缺角的旁牌块块碎裂,散落在地上。他咬紧牙关,拼出战场上死生之际得来的横力,将手中的朴刀平扫过去。谁知对面的力道忽地从点变面,如一堵墙般压了过来,刀递出后竟是不能寸进。恰此时风吹云动、月明星稀,汉子借着月光才看清自己的刀竟是被一只白玉也似的脚丫堪堪挡住,刀锋虽利,却不能入肉半分。但听得对面咯咯一声娇笑,紧接着自己便胸口发闷、喉头一甜,喷出一口血来,整个人也倒飞了出去。
汉子强撑着爬起,刀头拄地、单膝跪距,全然不顾迸裂的虎口和嘴角的鲜血。他微微弓背蓄力,死死的盯着不远处的红影,眸子里满是浓浓的战意。
月光清冷,洒在残破的村落里,仿似一层银霜。刚刚在屋内全裸的女子赤着双足站在一段土墙上,身上只披着一块红纱。红纱纤薄,胴体难遮,曲线玲珑,光影交错,随着微风轻拂,胸前的点点殷红、股间的萋萋芳草依稀可见。女子乌黑的秀发瀑布般流过自红纱中露出的肩膀,随意的散落在腰际。雪白的肌肤有了月光的映衬,似乎真的比残雪还要白上几分。
女子见汉子定定的看着自己,颔首掩口轻笑:「你不怕么?」
汉子没想到女子会和他交谈,怔了怔方答道:「你若是鬼,我便怕了。可你立在月下,分明有影。你既是人,还有甚可怕?我技不如人,一死便了。当日在太原随相公死战、富平又是尸山血海,自家以为就死了的,活到如今,已是赚了。」
女子听完,眼波流转,又是一笑,说不出的娇俏:「你这汉子倒也洒脱。」
汉子张口说话,气势便松了许多,说话时望向女子,将一张俏脸觑了个真切,端的是丽质天成、绝色无俦。待女子再开口把眼波向他转时,心下竟有些惶惶,脱口便道:「尚未成家,无牵无挂,自然洒脱。」
女子再笑,媚眼如丝,颊生红霞:「既然洒脱,便在此处暂歇,奴为你做一宿浑家可好?」
汉子受女子三笑,神情似都恍惚了,木木然弃刀起身道:「浑家?」
女子招手言到:「正是!且与奴家回房,也尝一回床第之乐。」
汉子色授魂与,望着女子咽了口唾沫,迈步向前。女子转身,飘然落地,回首含羞,红纱飞去,就那么光溜溜的在前面带着汉子往屋里去。眼见就要进门,一股肉香飘进汉子的鼻子,汉子嗯了一声停住了脚步,似有所感。女子敛容回望,蹙眉道:「看你见色不迷,意志强悍,本想以你为炉皿,却不想你竟能在我魅中亦有他感。如此便只能了结了你,免做他日我孟门之祸。」
女子说着,便扬手向汉子心口拍去。汉子犹在懵懂,丝毫不知躲闪,眼见便是命丧黄泉。这时女子面色突变,一个纵身横掠而出。须臾间,一支带着破空之声的羽箭擦过汉子的耳廓、穿过女子刚刚站立之处、狠狠的钉在了墙上,石屑泥土飞溅,箭尾犹自嗡嗡颤抖不已。
汉子的耳被劲箭带起的气流刮得生疼,猛地从迷茫中醒过神来。右手一紧,手中却无刀。矮下身子一个翻子滚开后四处打量,见女子已经奔着羽箭射来的方向飞掠而去,光洁溜溜的背影瞬间消失在了月影树荫中。他急喘了几口,瞥见自己的朴刀就在不远,忙三步并作两步奔去。提刀在手,心里便更定了些。回头看了看插在墙上的羽箭,心中暗想:「此人放箭救我,却不知近身功夫如何?大丈夫有恩必报,我虽远不是妖女对手,说不得也要去寻他帮上一帮,将恩情还了与他。」
汉子虎口已裂,恐持刀不稳,在身上撕了布条下来将手和刀柄紧紧捆在一处。正欲循着女子掠去的路线跟去,忽然身旁墙头后嗖的钻出个矮着身子的人来。汉子一惊,回手扬刀便要劈将下去,却只见来人挺起身言到:「切莫惊惶,我是放箭救你那人。」
汉子闻言心生感激,可今夜际遇诡奇,这暗夜荒村中却不肯轻信收刀,只是横刀胸前细观来人。那人手握一把硬弓,一张青白脸,二十五六上下,虎背蜂腰、身着褐色劲装,头上捆着包头巾,左臂系着两条黛色丝绦,身后背着三个箭囊,一满二空。只是简简单单握弓傲立,便隐隐有山岳不动之慨。
汉子见那人握弓,心中便信了七分,待看到其身后负的羽翎与射在墙上那支一样是赤翎,横着的刀就慢慢放了下来。正待开言,却听那持弓人说:「那妖女比我前面遇到的要厉害些个,你先随我速速隐遁。此地不是耍处,你我西军袍泽,有话过后再说。」
其时西军虽已是强弩之末,但父子兄弟堂表亲朋俱在军中仍是常态,合村男丁共同投军也不鲜见。因此在西北之地,西军袍泽四字几可与家中亲人同感。汉子闻来人之言大喜,便要与持弓人共同退去。念头刚转就听得远处传来一声清啸。啸声未落,刚刚追出的裸身女子已经现身村尾。持弓人将汉子向后一拉,喊道:「你不会轻身功夫,断断躲不过这妖女,且去土墙后暂避,死生由命罢!」言罢,自背后取出一支雕翎,弓开满月,一箭直趋女子身前。
女子咯咯娇笑,玉手微拂,像赶走一只小飞虫般将势若流星的箭矢打歪。持弓人声色不动,取箭再发;女子如故将箭拂去。持弓人又发,女子再拂。三箭数息之间,女子竟是到了持弓人身前不远。她笑意盈盈的上下打量面前放箭的人,毫不介意自己的胴体完全暴露在天地之间、男子面前。
持弓人面色凝重,压下对眼前美妙绝伦的一个柔媚身子的邪念,缓缓拔出腰际的短剑准备最后一搏。此时,持弓人身边身影一闪,汉子已经持刀站在了他的身侧,对着裸女作势欲扑。
持弓人心下感激,却知道这不是道谢的时候,于是只瞭了一眼身侧的汉子,便收腹弓身,准备与汉子一同夹击那女子。此时女子的眼光定在了持弓人的左臂上,眸中闪过一丝疑惑,敛笑问道:「你臂上的两节丝绦是谁给你系上的?」
持弓人已见了两遭女子的身法手段,心知今日定无生理。谁知女子却不动手,而是开口问这臂上的丝绦,转瞬记起云夫人系上丝绦时的嘱咐,心思闪动,便要答话。身侧的汉子忽然一把扣住他的臂膀,沉声道:「小心!莫要中了妖女的迷魂术!」
持弓人一震,眼睛再转,终究还是下定心思,对汉子小声道:「放心,我自省得。」说完便扬声对女子说:「有劳姑娘动问,此丝绦是我出砦前,我家将军之妻云夫人亲手系上,并嘱我万不可取下的。」
女子眉心轻蹙,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柔声询问道:「诸葛砦?」
持弓人颔首:「正是。」
女子眼神一偏,戟指再问:「此汉子何人?你因何施以援手?」
持弓人毫无犹疑道:「他本是云夫人身边使唤军汉,在富平与我家将军失散了的。此次出砦,云夫人特意嘱我寻他一寻,好歹是个使唤熟了的,能寻到自是最好。」
汉子在一旁只是定定的望着持弓者,就等发现不对便一刀劈那女子去,这一番对答虽听了入耳却顾不上质疑。倒是持弓者几句谎话说完,已是汗湿后襟,正在暗暗责怪自己莽撞:今日之事,能自保已是云夫人丝绦福泽,保这汉子更是风险极大。事先又未与汉子对供,若是妖女问他时问出纰漏,这条性命就算交待于此。汉子若是个伶俐人,顺我所言骗过妖女还能捡条性命,不然今日荒村便是丧命之所。好在金兵进军的消息已经传回给将军,今日虽不知为何蒙了心般非要救这疤脸汉子,但只凭他是小种相公亲随便也值得舍命一救。
持弓人这厢心念电转,那边的女子却已笑的花枝乱颤。一对酥胸跟着身子悠悠颤动,让人目眩神迷。持弓人以为谎言被识破,将右脚缓缓向后准备发力向女子跃过去,却听得女子笑言道:「哎呀,真个笑死奴家!刚刚还在寻思,怎么这荒村之中竟能让奴家遇到如此上佳的炉皿,却原来是她遗失了的身边使唤人。也罢,我不与她争抢。今日之事,就此揭过了吧!只是可惜了我的两服药引。青脸小子,我有句话,你回去说与你家云夫人听。让她早作决断,莫再迟疑。我在屋中取了衣物自去,你们两个若有胆便在这里歇宿了吧!」
女子说到「身边使唤」几个字的时候,淫邪的笑着加了重音。持弓人听她对自己敬重的云夫人如此不敬,不由气串两肋、脸色闷红。可女子说完便轻身遁走,穿屋取物后几个纵身便消失不见,全没给他反唇相讥的机会。他咬着牙暗自寻思:我与几位兄弟临行时,云夫人亲手系上丝绦两段,并千叮万嘱不能随意摘下,更不可拆开重系。我听从夫人言语,今日果然救了一命,想来夫人定是知道此间有妖女行事。这妖女的话语中,透着与云夫人的熟稔,可是却又不怎么相敬。云夫人端庄持重,这女子淫语浪行,怎会彼此熟稔呢?前几日所遇妖女追上我便行礼,才让我射杀。今日这个厉害的怎么却全无一丝敬意?
持弓人思来想去正不得要领,却见汉子纳头拜道:「在下陆大安,多谢壮士救命之恩!」
持弓人回过神来,赶忙上前搀扶:「哥哥可折杀小弟了,你我同袍,自该相互扶持。在下佟仲,乃是府州折氏家将。此时妖女行踪未明,你我先寻个安稳处再叙话不迟。」
陆大安不理佟仲搀扶,硬是磕了头才起身大笑道:「妖女走时,曾问你我是否有胆。若依我之间,就在此间歇息便了。没的坠了锐气,让妖女笑话。」
佟仲听陆大安说话,亦是豪气顿生,心里更是生出几分仰慕。再思及妖女去前种种,想是必不再返,于是也开怀道:「好,就依哥哥。」
二人携手入屋,眼睛一扫,触目一片狼藉。陆大安窥视时候倒地的男子已经变的全身枯槁,而另两个男子则是咽喉开裂,血溅当场。佟陆二人虽见惯死人,不以为异,却也暗叹女子的狠辣并庆幸今日之事。二人搭搭抬抬将三具尸首放置屋外,又推倒土墙掩了,待回到篝火旁放松下来才觉得满身疲累。火上的狍子向下的一面已经焦糊,陆大安将其取下,将向上的一面抛给佟仲,自己嘘着手对着焦黑的狍子啃的不亦乐乎。佟仲身上的水囊里存有暖身的烈酒,二人几口下肚,暖意上涌,惊魂初定。陆大安要称佟仲为恩公,佟仲死活不肯,只愿兄弟相称。于是二人又叙了年齿,这才热络的交谈起来。
佟仲适才听了陆大安和那女子说太原、富平,这才放箭相助。现在女子已去,诸事无虞,就抱了打探的心思问道:「那阵子听哥哥答妖女话时,说什么太原、富平,尸山血海,小弟才知晓哥哥是西军同袍。却不知哥哥在哪路军前厮杀?」
陆大安听闻,先是哈哈一笑,继而重重叹了口气道:「不瞒兄弟,哥哥这半生只爱枪棒刀剑。少时在洛阳家乡不更事,逞快杀了镇中泼皮,逃家在外。奉宁军前撞见小种相公,因我是同乡,得了老人家亲切,收归帐下使用。靖康时,小种相公勤王不成行,受朝廷命援太原。相公所带军兵,本就是朝廷拆散打乱了的,时常将令出了中军便断了。那时节在榆次,援军失期、赏赍不至、神臂弓矢亦尽了。右军前军那群腌臜的鸟人居然溃了,反而冲动相公中军营盘。最后在相公身边死战的,只百余人。我最后见相公时,他中了三箭一枪,血染白须,眼见是不成了,犹自大呼报国、杀敌不止。金狗被相公一杆枪杀的狠,不敢进逼,只是在外围射箭。相公他就,他就……」
陆大安言及此,七尺的昂藏汉子竟是泪眼盈盈,泣难成声。佟仲思及当时惨状,也是心头沉重。拍着肩背细声安慰许久,陆大安才续道:「我与几人往相公那里杀去,却反被金狗困住,身上都受了些刀剑。身边的一个重伤兄弟被金狗一槊挑起,掷往另一个金狗马前,那个金狗再挑起,以此取乐。我大怒冲去欲夺,却无奈金狗人多,反而脸上挨了一刀,被砍翻在地。待我醒来,已不知是什么时候,满地狼藉。百余弟兄,多半都倒向同一个方向,相公应该就在那边,可怎也寻不到他的尸首……」
陆大安再次洒泪,佟仲心下凄然,却再也找不到安慰的词句,只好往下问道:「后来呢?哥哥又是如何到了这里呢?」
陆大安闭眼忍泣道:「那时我也难辨方向,只知道拖着身子走,以为必死的。谁知天可怜见,竟让我撞进了乌金山的一座寺庙。我伤势太重,又心切着杀金狗雪恨,挣扎了几年方始大好。出得山来才知道中原大半已被金狗占了,连东京都被打破了。我心下正是万念俱灰,却又听闻咱们西军在张枢密手里复振,便又起了屠灭金狗、为相公和弟兄们报仇的念头,径寻到邠州投军。路上遇到几个面熟的在榆次溃了的前军,那些鸟男女居然千好万好的在环庆军中。他们劝我同他们一道在环庆赵哲军中吃粮,却吃我一顿好骂。腌臜面皮羞臊,便纠缠要动武,被我砍翻几个。恰恰杨政杨将军经过,问我缘由,打了我二十军棍绑我入他军中。我先是不服,后来入他账中方知他父与小种相公相交莫逆,前绑我实为救我。杨将军问我做何打算,我言欲多杀金狗为小种相公报仇。杨将军便遣我随他帐下杨队将做刀手。我本以为此去定能雪榆次之恨,谁知在富平我等死战,却又是那些狗贼所在的环庆赵哲军先溃。我随杨队将断后死战,只想把这百多斤舍了去多杀些金狗,离了这个小人当道的鸟世间,追小种相公去。杨队将以为众寡悬殊、招呼大家缓缓后撤时,我却冲前突阵。本以为断无幸理,可居然刀枪加身还是醒了来。你说这贼老天为何偏要留我独活?为何要留我独活?」
说到此处,陆大安激动万分,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遒劲的胸膛,流泪捶顿不已,脸上刀疤无比狰狞。佟仲见他身上疮疤处处,几无好肌,思及他所经历两场大战及自己在富平战中所失袍泽,亦是怆然,一时默而无语。不过又想起今日不知怎的,非要违了自己的谨慎性子救他,却不想救得如此英雄汉,又是一阵庆幸,一阵欢乐。
良久,陆大安渐渐平复,叹口气对佟仲歉然道:「哥哥是个厮杀汉,愚鲁顽笨。心里想到便气忿难忍,徒惹兄弟跟我气恼了。」
佟仲见他说的郑重,赶忙摇手将心中所想说与陆听:「哥哥至情至性,对小种相公忠心不二,小弟是极喜欢的。哥哥这样说,可是把小弟当外人了!实不相瞒,小弟因随我家将军襄助折家二叔破复叛的宋江,而后赴江南游历。太原战时,赶回欲为国效力而不及。听哥哥方才叙述,已是让小弟后悔莫及。可富平战时,小弟随将军同在杨武显麾下神箭营效力,居然不知哥哥就在身侧,真真是让小弟深憾了!」
陆大安听佟仲言讲,面色数变。先是重重颔首,面有喜色;继而疑惑抿嘴,似微有不屑;待听到神箭营三字时,却像突然想起什么,霍地立起身来,大声道:「兄弟神射,又是在神箭营,更是提及破宋江事,那兄弟家将军莫非是连珠箭射死花荣的折翎折将军?」
营官只是指挥,远称不上将军。佟仲不知在陆大安心中,除了对自己的顶头上司的衔职清楚以外,别的全然不知。文官自是枢密、太师,武将只有相公、将军。见陆大安听自己对指挥称将军便也自然而然称将军,且神色间敬佩异常,不由又多了几分亲近。言语间却自傲道:「正是!那时我家将军方得折家二叔点拨,箭法初成。哥哥也知道我家将军?」
陆大安嘿然抓住佟仲双肩,一把灌将起来道:「有眼不识啊,有眼不识!当年小种相公与我说过,折家诸子,唯遵正公之弃子可称佳儿。杨将军杨队将,哪个不对折翎将军赞不绝口?富平阵上,那泼天的箭雨射倒金狗,可算的是例无虚发,不都是折翎调教?」
佟仲双肩被陆大安一双大手抓的酸麻,却被他的言语挠到痒处,咧嘴笑道:「正是我家折将军调教。手且松些个吧,小弟禁不起哥哥神力。」
陆大安哈哈一笑,继而叉手喟叹:「若榆次有折将军,定能射退金狗,怎还会有那场祸事!」
佟仲闻言亦叹,黯然道:「战场之上,各部协力,奋勇杀敌方可,怎有一营一队扭转战局之事?我神箭营五百弟兄,个个英雄,富平一败还不是十不存一!」
陆大安愕然瞪眼道:「我冲阵时,箭雨犹在。听兄弟说话,莫非神箭营最后竟……竟吃了金狗的亏么?」
佟仲的眼睛再次红了起来,愤愤道:「营盘前面的刀牌手先溃,让金狗杀至我营前。折将军虽带我们且战且退,但我等最擅弓箭,近身搏杀却是稀松。金狗人砍马踹,营中死者无算,逃亡路上伤者亦多半死了。待云夫人接应我等退至诸葛砦,连将军在内,只余十三人了。」
陆大安惊道:「什么?神箭营都是如此,那我西军岂不是损失殆尽?」
佟仲摇头讪笑道:「怎会?死的都是你我这等死战的,退走的只是逃散了。待翌日军旗一竖,又是大军一支。开始在剿宋江、折家二叔劝我家将军从军时,我还曾暗暗腹诽将军为何不愿立男子功业,如今看来却是将军有先见之明了。」
陆大安几一生都在西军,听闻佟仲讪笑,心中满是不忿,可想及自己所历两次大战中那些溃散的兵士和他们无耻的嘴脸,心中又是一痛。再想到佟仲虽入军伍稍晚,可目下亦是西军,满嘴的咒骂竟是说不出口,只好怏怏坐倒。一阵风吹来,火光飘忽,照的他脸上阴晴不定。佟仲与陆大安顶撞了几句,心中怨气稍解。抬头见陆大安呆坐无言,心中生歉,将酒囊掷过去道:「哥哥再喝几口,你我便就着余火歇一宿吧。明早我继续往西寻一阵,寻不到便回砦复命。哥哥要向哪边去?不知是否同路?」
陆大安接过酒囊,狠狠灌了一大口:「听闻杨队将在凤翔,我要去随他再杀金狗。兄弟是寻人还是寻物?不知我能否帮上忙?」
佟仲道:「哥哥幸亏遇上了我,不然就撞进金狗的怀里了。」
陆大安道:「怎么?」
佟仲道:「小弟这次是奉将军将令出山打探消息的,现下刚从凤翔那里来。金狗已经占了凤翔,正四处劫掠,杨队将定是不在城中的。我在路上见一小队金狗带着一车财帛往北去,便跟上去瞧瞧。这队金狗很是机警,为首那人身上似乎带着什么紧要物事。入了夜我用迷药放翻了他们,想要将那物事夺来,谁知为首那金狗竟然出恭躲过了迷药。我近身功夫不如他,便一直远远坠着用箭射。那厮手段倒也真的了得,直到今日傍晚才被我一箭射中。我双腿追了他的马儿一日,气力不济,又想着他必死,于是就慢行了几步。谁知等我寻见他的尸身时,只见衣襟散乱,分明是有人从他怀中将东西搜拣走了。我往前继续寻了一阵,便到了这村子,见哥哥被妖女迷惑,又听见哥哥说太原、富平,这才放箭救人。不想这妖女比我前几日射死的厉害许多,幸好云夫人丝绦相助,你我总算是逃得一命。」
陆大安听佟仲说至射中金狗时,便已知事情竟真这样巧,佟仲寻的东西就在自己身上,但却只是呵呵笑未曾开言。待到佟仲疑惑的看着他将事情讲述完毕,这才哈哈大笑,将今日事一说,便探手入怀将那黄绢铜印取出,双手托着笑道:「这便是你在找的物事了!为兄手痒,却让兄弟好找。」
佟仲闻言,又惊又喜,见到陆大安手中之物,一怔接过。将黄绢缓缓展开,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气息渐渐粗重,从头至尾再看一遍,面色苍白。陆大安见他情状,便知有异,忙关切上前拍肩道:「兄弟,怎么了?」
佟仲被他拍的一抖,铜印从手中滑落,咕噜噜滚到一边。陆大安俯身捡印,只听佟仲颤声道:「这……这次祸事泼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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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人内侵,诏提秦凤兵入援,未至而敌退,乃以二万人守滑……于是诏师中由井陉道出师,与古掎角,进次平定军,乘胜复寿阳、榆次,留屯真定……约古及张灏俱进,辎重赏犒之物,皆不暇从行。五月,抵寿阳之石坑,为金人所袭。五战三胜,回趋榆次,去太原百里,而古、灏失期不至,兵饥甚。敌知之,悉众攻,右军溃而前军亦奔。师中独以麾下死战,自卯至巳,士卒发神臂弓射退金兵,而赏赍不及,皆愤怨散去,所留者才百人。师中身被四创,力疾斗死。
——《宋史·列传第九十四》
方腊之叛,用第四将从军,诸人藉才,互以推公,公遂兼率三将兵。奋然先登,士皆用命,腊贼就擒,迁武节大夫。班师过国门,奉御笔捕草寇宋江,不逾月,继获,迁武功大夫。
——《宋故武功大夫、河东第二将折公(可存)墓志铭》
时金帅兀术犹在淮西,浚惧其复扰东南,谋牵制之,遂决策治兵,合五路之师以复永兴。金人大恐,急调兀术等由京西入援,大战于富平。泾原帅刘锜身率将士薄敌陈,杀获颇众。会环庆帅赵哲擅离所部,哲军将校望见尘起,惊遁,诸军皆溃。浚斩哲以徇,退保兴州。
——《宋史·列传第一百二十》
克行在边三十年,善拊士卒,战功最多,羌人呼为“折家之”。……从子可适,字遵正。可适未冠有勇,驰射不习而能。
——《宋史·列传第十二》
第二章 八门箭阵
陆大安见佟仲惊惶如斯,知事态不小,沉声道:「兄弟切莫慌乱,无论刀山火海,哥哥舍这条命陪你闯去!」
佟仲抓过酒囊,猛地灌了一口,强抑着颤声道:「哥哥呀哥哥,这铜印是金狗颁下的将军印鉴,这黄绢是金狗元帅代主加签的任命旨意。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我折家家主……折可求以麟、府、丰三州之地降了金狗!年余来攻打陕州兼筹粮有功特为加封,欲立其为中原伪主!我家将军之母、折家上下,小弟一家俱在府州!将军之母性情刚烈,我父少小便随前任家主征战,恨背德背祖之人入骨,既是金狗占了府州,怕是……强项之下必然丢了性命。」
佟仲说到最后,一张青白脸已是面白如纸,擎着黄绢的双手颤抖不已。一旁的陆大安每听一句便呼一声「什么?!」,连呼五声至佟仲言毕,已是长立抽刀、纵声大叫:「父陷于敌手,虽万死亦当往救!我与你这便往府州,救你父与折翎将军之母去!顺手砍了那个降金狗的什么鸟可求的狗头,丢至军前与千万兄弟做蹴鞠耍子!」
佟仲乍知自己心中以为天人的家主竟然降金,心中本就惊惧难过,听陆大安莽撞聒噪,心中由惊极转愤,怒掷酒囊于地道:「那是我折家第十代府州之主!你怎敢对他不敬?只怨我等在砦中消息禁绝,家主……老折将……那折可求降金已有年余,我父怕早已英魂不存,你拿什么去救?」
陆大安几年连遇溃兵至败,已是愤极,适才忽知心中敬仰的折家居然降了、救了自己性命的佟仲家人又因此陷入不测之地,立时怒火冲天,只想仗手中刀去杀个痛快。待到被佟仲开口抢白这几句,更添了几分羞愤,于是亦怒道:「我管他什么鸟家主,只要降了金狗便是该死,不敬了又如何?生身老父,有一丝念想,也该舍身一探。你这般推脱,即为不孝!」
佟仲瞪着眼前横眉立目的浑人,怒极反笑道:「我家将军是折家弃子,但他一向以折家血脉为傲、自按谱称自己折家廿三郎的。我佟家三代为折家家将,一身荣辱与折家共之;我佟仲自幼和将军一同长大,情同手足。如今家主降金,我等却该如何自处?如若出砦再投吴玠吴经略军前,吴经略对我等降将至亲可还有一丝信任?父亲自小教我,以折家为要,以大势为要,以我家将军为要,不论其他。我听从父亲教诲,保着将军为国杀敌,便是孝道。如你所言,唯一死以殉,何孝之有?」
陆大安虽仍不平,却无言以对,运力一刀砍倒火上烤架,背身道:「我只知道,当年未能回洛阳见我老父最后一面,遗憾至今。」顿了一顿,低头坐倒,又咕哝道:「相公当年也说过,只知厮杀者如我,莽夫耳。可你方才说的那些,我却不懂。」
佟仲听他言中颇有萧索之意,心中略有歉然。思及自己所经所处与父亲音容笑貌,一时悲戚无言。烤架之木,本已燎烤干燥,陆大安劈之落火,登时火光熊熊。长夜漫漫,荒村寂寥,只有火中木柴噼剥作响。两人各怀心事在火边枯坐,仿似要借这大火烘去内中的黯淡伤怀。
良久,佟仲长叹一声,起身向陆大安背影一揖道:「今日得逢哥哥如此一个阵前英雄,是小弟的福分。适才小弟心中戚戚、言语冲撞,还请哥哥宽恕则个。小弟行止,尽许与将军。身有牵挂,不能如哥哥般快意恩仇。想着这就启程赶赴我家将军处,让他知晓此事,也好早作决断。青山不改,来日若有相逢,再与哥哥一同杀敌饮酒!」
佟仲一开腔,陆大安便已转回身来。见佟仲行礼,也赶忙回礼。待佟仲说完,三几下把自己结束好道:「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伤了兄弟的心。兄弟说这等话,可羞煞我也!若是不嫌弃哥哥我粗手笨脚,我愿与兄弟同行做一刀牌,护持左右。兄弟救了我的性命,这百多斤便是兄弟的了。」
佟仲见他神色郑重、语气甚诚,又念起此人委实粗豪,方才心中的言语不快遂烟消大半:「哥哥说的哪家话!你我皆是爽直汉子,些许争执,怎值得哥哥如此?能得哥哥陪伴,实小弟所愿。只是听哥哥适才说要寻杨队将……」
陆大安听佟仲前面几句,便已喜上眉梢。待他说到寻杨队将,便哈哈一笑挥手打断:「我寻杨队将,只为追随左右、再杀金狗。折将军乃是我素来敬仰的神箭英雄,杀金狗从不手软,我随了他岂不更好?只是如今我随兄弟去,有三句话想问兄弟。」
佟仲亦笑道:「哥哥请讲。」
陆大安抱拳道:「我与兄弟去投靠,折将军收我不收?」
佟仲回礼:「哥哥忠义无匹、豪爽率直,我家将军见了必定欢喜。再知哥哥是小种相公亲随,怎有不收的道理?」
陆大安正色道:「若有金狗当面,折将军是杀是降?」
佟仲眦几裂道:「杀之无赦,有死无降。」
陆大安向前两步,执起佟仲双手:「做将军马前刀卒,死战时我为第一,折将军会否遂我心愿?」
佟仲反手紧握陆大安双手道:「若有死战如太原之日,哥哥刀断之时,定有我一弓随殉!」
两人执手互握,但觉胸中热血沸腾,心意相通,几近于一。一刀一弓再不多言,辨明方向、携手并肩,就此漏夜启程。
佟仲引着陆大安一路向西,饥食渴饮、风餐露宿。路遇数十次金军游骑,或战或逃、或攻或避,箭射刀砍合作无间、杀伤金人竟近百数。先前赶路只靠双脚,雪融泥泞,行动颇艰。后来杀金人夺马,行进转速,间或一日夜间,可行百里有余。旬日后,出陕西路,金兵渐少,佟仲每每能觑见同出砦来打探兄弟的暗记。有了方向指引,行路更是迅捷。二人于路共同杀敌,感情日渐深厚,马背上各叙了自己家事。佟仲知陆大安父亲亡故,奔丧不及,胞弟为寻兄失散江湖,再无下落之故事,深为慨叹;陆大安亦知晓佟仲父随折可适因战而残,可适亡后,供养折翎之母及折翎之德行,唯唯礼拜。当日言语所残之些许怠碍,遂尽释于无。
又行一日,便远远望见巍峨群山。佟陆沿着山脚兜兜转转,弃马崎岖向前,时有小兽被二人踏断枯枝的声音惊起远遁,在残雪上留下一串麦黄新绿。说说笑笑间,佟仲忽然停住脚步。陆大安愕然回望,却见佟仲神色有变,正要发问,佟仲已摘弓抽箭道:「敌袭!」
陆大安一惊,抽刀顺着佟仲眼光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树上刻着一个不甚齐整的暗记,且最后一划拖刀远去,似仓促而就,与前路见的截然不同。他示意佟仲在后以弓遮掩,自己小心翼翼趋前探查。沿着那拖刀刻划的痕迹方向放眼一望,约一箭之地外,影影绰绰卧着几个人,一动不动。
陆大安招呼佟仲上前,与他一同蹑足轻近,只见倒卧者四、三金一宋、头腹被箭、俱已殒命多时。尸首身边脚印及打斗痕迹甚轻,血迹也几乎不见,似是在四人死后有一场雪掩盖了一切。陆大安以眼问询,佟仲摇头示意皆不相识。二人细细勘查,辨明了离去脚印所向。佟仲又与暗记所示核对后,方一路追踪而去。
前行不远,便又看到几具尸首,亦是金宋混杂。旁侧树干,羽箭多穿。陆大安心切救援,急急风般只要求进,反是佟仲冷静有加,想到五日前出陕西路时虽未降雪,却曾有阴风,风中湿气颇重,从而推断这场厮杀定是五天前之事,故虽救亦不急于一时。倒是同袍兄弟的羽箭失落颇多,若是五天来一路厮杀,定已捉襟见肘。于是便拘了陆大安一同收箭枝,尽量将散落羽箭收回后,才急赶向前。
如此行几时便见几具尸首、收十数枝可用羽箭,到得天黑,竟寻见尸首四十余,收箭三百有奇。陆大安自恃力大,将箭枝全数捆了,自己负在背上。佟仲虽因见战况激烈、心悬同袍,急欲赶路,却又恐陆负重难熬。与陆商议欲生火暂歇,倒被陆一阵抢白,大步流星将他抛在后头。
擎着火把又行了半宿,虽是月明星稀,却再也未寻见半点暗记,尸首羽箭也未曾再遇一处,只有雪地上脚印丛杂,似是大队人马、皆奔一向。沿迹再行未远,风中飘来很浓的血腥气。二人辨明风向,往上风口疾奔,不多时,在一个谷口寻见了片惨烈修罗场。
二人首先踏足之处,只是血迹四溅,在皑皑白雪上打出点点黑洞。再往内中去,一具具尸首纵横交错、倒毙雪中,织成黑压压的一张大网,遮去了泰半雪色。网眼中本应晶亮的雪白却成了一汪汪深红,在皎洁的月光下闪着诡异的暗光。几乎每具尸首上都插着一到两根或红翎或白翎的羽箭,乍一望去,一片白红羽毛的芦苇也似。芦苇丛及深红大网延至谷口几根横放的巨木前便告段落,偶有几具尸首卧在巨木之上,身上却不见红白羽翎。整个场中血气盈天,似刚退温热,让人为之作呕。
陆大安茫然四顾,胸膛剧烈起伏,小种相公陨落情景重现脑海,一时愕然难行。佟仲却一边挪动步子一边颤抖着喃喃:「白羽尽,红翎出,出则必授,授则必收。这……这遍地红翎未收……」话未讲完,他便「哎呀」一声,一个纵身落到巨木后不见踪影。
陆大安被佟仲的喊声惊得醒过神来,抬眼见佟仲的身影被巨木遮蔽,于是也跃至巨木前翻身而过。巨木后亦是尸首处处,却难见红白羽翎,死者皆是刀剑所伤,故血腥气更甚。佟仲一手蹲踞当中,抓着一只被砍断的粗壮臂膀、怀中搂着一具尸体,正在摇头垂泪。陆大安心中亦悲、蹙眉向前,这才发现断臂上系着两截黛色丝绦,与佟仲臂上的一般无二。而佟仲怀中人身有创伤十余处、一截肠子垂在身外,可四肢却是完好,这断臂定属于佟仲的另一同袍。陆大安记得佟仲曾言到,富平战后神箭营只余下十三人。怀中尸首是死透了的,那断臂是一条右臂,切口平滑流畅、血脉已竭,断臂人多半也是熬不住。神箭营中英雄,怕是只余十一了。
想起富平军中箭雨泼天中便有倒在佟仲怀中汉子的一份,陆大安心中怆然,怒火倏地升腾。大踏步到佟仲身边,拍肩把臂道:「兄弟且收了悲声,带我向前寻了金狗,你我为神箭营兄弟报仇!」
佟仲闻言将断臂轻置于身侧,拭泪道:「哥哥有所不知,我神箭营用弓虽俱为山桑,可箭矢却是分为白翎红翎两种。白翎是鹅羽点钢镞,虽遇风则斜却易制易补;红翎是角鹰羽寒铁镞,虽可穿甲且不惧风却极难造成。故我家将军严令:白翎尽或射敌酋方可用红翎,且射出后能收则必收。富平后羽箭失落极多,每人只余红翎两壶。我刚才在前面见遍地红翎,知是十一弟兄皆来了此处,可红翎未收让我以为兄弟尽数命丧了,这才失态至此。如今这阵中只有林童尸身和不知谁的断臂,其他人应是逃得了性命。为今之计,你我当如前一般,多收些箭矢再往前去追赶。不然,我等皆是箭手,只哥哥一人用刀。若无羽箭可用,便是赶上亦无用武处了。」
陆大安重重颔首道:「既如此我去拾箭,兄弟去将这位林童兄弟的尸身葬了吧!」
佟仲将尸身放倒,起身遥指道:「哥哥且先助我将林童尸身与这断臂抬到那处山凹,用石头封了便是。尸身尚未僵透,其他人必定离此处不远。一路行来,地上尸首金宋交杂,但宋人尸首我却也是不识,此事必有蹊跷。你我多拾些箭枝,尽速赶去才是正理。若救之得胜,自可归此再葬,若救之同死,则同将身子付与这西北河山便是。」
陆大安自问难及佟仲的冷静聪明,心中对这个生死兄弟的行事暗暗佩服,点头应了,便依佟仲所言搭了尸身后去收集箭矢。因刚听了佟仲解说,便往红翎多处去收,间或收些白羽。收多了抱不得,就近撕了地上金人的衣衫捆做三大捆,连同前面收的那捆一同扛起。佟仲那边亦是依此法扛起两捆,与陆大安打个招呼,沿着脚印共同向前追去。
箭矢沉重,林木渐深,佟陆二人追形逐迹且走且停,天刚蒙蒙亮时,在一座小谷外发现了十数堆篝火。火旁无人,却有十余宋人与四十余金人在火后极远处或坐或卧,篝火与小谷谷口中间横七竖八的躺着数十着箭的尸首。而谷中却是漆黑如墨、毫无动静、一派萧杀。
谷前篝火生的位置极散亦极妙,恰好照亮谷口的每一个角落,如有人从谷中潜出,必定无所遁形。可谷外人若是想进谷,也是被照的一清二楚,端的是个困局。佟仲伏在雪中看了许久,也找不到潜进谷中的暗处,陆大安更是急的捶胸叹气不停。
眼见天色渐明,火后倒卧的人越来越少,陆大安一拳砸在雪地上,嘿然道:「左右不能潜行,何不大杀一场、冲阵进去!再等下去,你我空有箭矢如山,谷中却无矢可用,不都是英雄无用武处?」
佟仲刚要答话,却见火后一宋人服饰老者猛抬头向这边看过来。那老者白发苍髯,精神矍铄,目光如电,若有实质。他心叫不好,念头飞转,侧头对陆大安小声道:「哥哥,切莫纠缠,只将箭矢送进谷中去。我神箭营兄弟性命,俱在你手中了!」
言毕,佟仲将身上一捆箭留在地上,将另一捆打散拣红翎填满自家箭筒,起身便是一箭。箭若流星直奔宋装苍髯老者,那老者却不惊慌,只是鼻嗤一声,侧身闪过。佟仲向侧前上了三步,弓开满月再次发箭。老者再次闪过后却是咦的一叹,眼中精芒暴涨,一个铁板桥向后仰去。一枚羽箭贴着老者后仰的身形嗖地划过,恰恰穿过一堆篝火,带的木柴四散,火星漫天。佟仲一发双矢之后见并未建功,于是毫不停歇的在箭筒中同时抽出三支羽箭仰空抛射;再取三支平射而出;又是三支再度抛射,手法连贯,毫无滞涩。他也不看箭矢落处,急向侧后边退边吼:「穿云箭折翎在此,尔等受死!」
九支箭落在篝火后的人群中,只射中两人,其他箭枝竟尽被拨打开来。苍髯老者面色微寒,向身后招了招手。火旁宋人立时分了六个持剑向佟仲迫近,身法极快。金人中也有一个头领似的人物叽里咕噜乱叫一通,金人便也分了十余人涌了上来。
佟仲哈哈一笑,好整以暇的回身再出一箭、射死一名金人,才发足向远离陆大安处的密林中疾奔。此时对面谷内发出一声欢呼,几名与佟仲同样装扮的箭手现身谷口,往外发箭。苍髯老者抽剑回身拨打箭枝,其余有弓箭者发箭回射,没有弓箭者像是被吓破胆般伏卧雪中,不敢起身。一时间,场面大乱。
陆大安本被佟仲说的一头雾水,可至此怎还能不知何去何从?他将佟仲丢弃的箭矢负起,也不抽刀,运力像蛮牛一般从最左侧篝火处直冲而去,虎吼道:「我是佟仲生死兄弟,放箭护我入谷啊!!」
篝火边的围兵刚才被佟仲几箭带的整体右移,分兵追赶后又被谷内箭手射的一片混乱,陆大安这一冲竟然只有三四人上前追赶拦阻。谷内箭手听了陆大安发喊,果将箭雨偏洒在陆大安身边多些。陆大安也不抬头,只是咬牙向谷口猛冲,耳边箭矢嗖嗖,有几枚硬是蹭着他奔跑中的双腿穿向后方追兵,真个是神乎其技。陆大安只听得身后惨叫连声,自己股间虽中了一刀,但眼见便能穿过围线。心中窃喜,却听得身后一声长啸,衣袂破风之声烈烈作响,须臾迫近。
陆大安心叫不好,正在无计可施之际,只听得谷口处一声断喝:「扑倒!」他不假思索,借着奔跑冲力向前一扑。身子尚在空中,七支红翎羽箭在空中组成一个奇异的形状自谷口直奔而来,每支箭的距离都是相等,恰似一张大网兜头洒落。陆大安自忖必死,大吼了一声、闭眼侧头等待箭矢穿身。谁知随着他身子下落,七支羽箭分别从他的头顶、双肩、双肘、双膝纤毫未差的擦过,射向他身后的追兵。
陆大安身后的衣袂破空之声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苍老声音的怒喝。陆大安只听得身后叮叮六声响,继而就感觉右肩一股大力将自己向后带了几尺出去,在地上搓的七荤八素。陆大安知道此时生死命悬一线,也顾不上看右肩到底如何,挣扎着便向前爬。恰此时,又听得谷口大吼:「起身向前!」
陆大安刚见过谷中箭手神射,此令哪敢不遵?遂顾不上全身疼痛,尽全身之力一挺站起向前狂奔。双腿刚刚迈出,就见四支红翎直奔自己而来、两两擦过身侧向后飚飞。抬望眼,三支红翎正从空斜坠而下,径向着自己适才所卧之地而去。
听身后再次传来七声箭剑相交的脆响,陆大安不敢怠慢,三步并作两步、风一般冲进谷口。与谷口箭手擦肩而过时,见只有三人又射出一轮红翎,其他四人已急速向自己靠近,于是心中一松、脚下脱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四名箭手之一伸手来探陆大安鼻息,其余三人在他身上解箭。陆大安一把打掉来探鼻息的手,牛喘道:「老子只是吃了一刀,鸟事不妨!快解箭射退了围兵,也好接应佟仲万全。」
陆大安说话间,三名箭手已经解开了几道捆缚,抱着羽箭往谷口送箭助射。探鼻息之人着手稍慢,便就近去解陆肩上所负。捆缚衣物才松,就听哗啦一声响,数十箭镞跌落在地。陆大安讶异转头去看,才觉得肩肉一阵剧痛,目光所及处是一枝红翎箭尾。上下打量摸索方知自己右肩负的箭矢略高,刚刚向谷内奔跑时擦肩而过的红翎竟是射断了许多箭矢、钉在了箭捆之中。若不是背上刀鞘及鞘内钢刀阻挡,怕是还要射断更多。
探鼻息人也是一怔,继而一边卸箭一边问道:「兄弟身子如何?可有不妥?」
陆大安在前襟处扯下布条,把手一推探鼻息人道:「不妨事不妨事,只可惜了恁多箭矢。你速去助射,我将这伤裹了,也来帮衬。」
探鼻息人闻言即喜,脸上虽布满疲惫却也难掩对陆的欣赏之色,咧嘴一笑,抱了捆箭转身去了。陆大安正张牙舞爪的胡乱裹伤,忽听得谷口传来低声一令:「空!」继而数根弓弦声响,却只有一枝箭矢破空飞去。
陆大安提刀向前,来在七名箭手侧后,远远望见苍髯老者已经退回围阵中。谷口七名箭手排成一排、俱是蹲踞姿,每人脚下都放了一堆箭矢,可身后箭壶中全都空空荡荡。七人拉弓之势齐整如一、丝毫不差,但每次却只有两人搭箭射出,其余五人只是空拽弓弦。
对面围阵中的金人首领一直在篝火最右处,只看见冲阵的陆大安颇为臃肿,却未看清他负着许多箭矢。如此三四轮弓弦响后,金人首领面露喜色,还射了一箭之后便叽里咕噜地发号施令。围阵的金人约剩了二十,闻听首领发令后全都举着刀枪、吼叫着往谷口冲过来。宋人装束的几人却被苍髯老者约束,未曾擅动。谷口七名箭手见金人中计,飞也似的挂箭张弓,一轮射倒六个金人,再一轮又是五个毙命。金人首领见势不妙,声色俱厉的招呼手下回撤。谷口箭雨随之索命,数息之后,除两个见机快的臂股中箭退回,其余人均命丧黄泉。
金人首领见麾下死伤殆尽,禁不住怒气冲天、血贯瞳仁,哇哇叫着挥舞手中刀便要上前拼命。苍髯老者一直斜眼盯着他,神色颇为不屑。此刻见他失了理智,也不上前,只是在地上拾起一小截焦木,屈指弹出。
焦木去势甚猛,不偏不倚打在金将颈后。金将闷哼一声,软软倒地。苍髯老者再无动作,只是眯眼盯着谷口的七个箭手;他身后的几个宋人以老者马首是瞻,也只是无声无息的站着;仅剩的两个中箭金人忿怒的盯着老者,却并不敢有什么行动;谷口的七名箭手此时已改蹲踞为立,箭矢搭在弦上,双手略垂、箭镞指地、留而不发。
时有朔风穿林,如鬼呜咽,惊起鸦雀三五,啼叫分飞。谷前火光渐熄、遍地腥红,只见死尸狼藉,箭羽林立。陆大安在七箭手旁侧横刀而立,几欲前扑杀敌,却觉得身前气场平衡微妙,似是容不得自己挪动一分一毫,遂弃了妄动的念头,便是呼吸都小心许多。
忽地,火堆中尚未燃尽的炭木噼啪爆了个星花,苍髯老者闻声而动,手中剑递、脚尖一点,整个人利箭般向前突来。七名箭手中一红面者张口大喝一声「无景」,七个人便熟练地变为三踞四立、开弓放箭。箭枝六平一抛,如电疾出。六平射箭矢化为两个倒品字罩住老者左右胸前各处,一抛射箭矢只画了个极小的弧便急急下坠,远途先至,直奔老者额前。
老者冷哼,将手中剑尽力前伸、剑尖轻颤,将离前胸最近的两支箭矢打歪,继而提臂过顶,将剑刃竖置于面前,身子如风拂柳条般左右飘忽不定。抛射箭此时恰好飞至,狠狠的砸在老者的剑身之上,发出咚的一声钝响。其它四箭有两支被歪飞的箭矢带的失了准头,另两支准头仍在的竟也被老者飘忽的身法差之毫厘地躲了过去,不停歇的飞进了密林之中。
虽是人员伤损,八门阙一,但红面箭手也未曾料想老者能单凭身法躲过两箭,怔怔几息间都没有喊出口令。老者似也未料到苦战之余的箭手仍有此等余力,停下身形傲立场中,使凌厉双眼往谷口扫视。谷前空地上寂寂一片,只余老者手中剑被抛箭击中后如龙吟般的回声。
回声渐弱,老者飞身再起。红面箭手沉声连发「无生」、「放休三杜」、「双伤」三令,其他箭手闻听喝令入耳,便不停张弓放箭、身子也飞速转为各种适合配合出箭的姿态,时而同踞,时而散立,时而密集于一,手中弓箭也是平射抛射各不相同。一些箭矢分明是射向空处,看去毫无作用,可对面挡箭的老者却偏偏在数息间便往箭矢所致处撞过去,才再运剑或身法抵挡躲避。七箭手每放箭一轮,老者便要退后些许。三轮箭后,老者已堪堪退到正面篝火前,与方出阵时相较,几无寸进。但任箭手发矢如何精妙,一轮七箭中却似有两支箭矢贯不能相连、生隙于纤毫为老者所用,将所有箭枝避去。
老者在火旁思索有顷,回头低声吩咐了几句,一旁的几个宋人便轰然应喏,四散开站在各堆篝火之侧,间距甚阔。老者再出,却未飞掠向前,而是与众人一同步步前行。几人如沿白纸扇骨行走般由宽处直往谷口这穿扇骨处行来,步伐虽不敢言丝毫不差,倒也甚是齐整。七箭手见状,忙分了四人去射与老者同进的宋人,其余三张弓则倾力放箭往老者身上招呼。只两轮箭后,进逼众人的速度便参差起来,除老者突前外,还有两个精壮汉子与老者相距不远,其他人等只顾挥刀拨打箭枝、几无进展,反有其一已被远远射死。七箭手将羽箭集在仍可稳步前行三者身上,其余人众只是偶尔发箭阻拦。
陆大安在侧观瞧,初时惊诧于七箭手射术精妙及老者诡异身法,怕自己冲前帮忙不成,反添乱象。现下又见敌人过远、无自己下手之处,只急的抓耳挠腮。待进逼者被七箭手箭矢逼的强弱立判,陆大安终寻到自己的去处,遂自谷口一侧悄悄溜出,自刚冲阵进来的路线返回,杀奔坠在最后的几人而去。
两个精壮汉子全神贯在前方射来的箭矢上,并未留意悄悄溜去的陆大安。苍髯老者虽引箭最多却尚有余力,见陆大安悄悄潜出,便出声示警。陆大安闻声哈哈一笑,一路鼠窜到离自己最近那人身边,狠狠一刀劈下。那人闻破风之声回身挥刀抵挡。两刃相交,金铁交鸣,俱荡开几寸。陆大安毫不停滞,再次执刀劈下,那人却一翻腕,将刀沿着陆大安的刀侧向他肩肋抹过去。陆大安瞠目加力,招式不变,竟是拼却一伤也要将那人斩落刀下。那人身子如灵蛇般闪避开陆大安刀光,正要趁陆不及回身之际把刀尖前送,却被一支飞来的红翎噗地一声穿透脖颈,随着一蓬血雾栽倒在地。
陆大安抹了一把喷溅在头面上的血污,挥刀再往另一个人处杀去。与那人交手不几合,便听见不远处苍髯老者三长一短的几声清啸,啸声刚落,坠在最后的那几人已一起向陆大安这厢冲过来,近先远后将他围住,各使招数向他身上招呼。陆大安只是战场厮杀,论招式武功,实不如武林中人,不一时便已左支右绌、破绽百出,手忙脚乱下臂上与后背各中了一刀,霎时险象环生。
老者清啸发令之后,便提气轻身,如最初进击时一般向谷口飞掠。七箭手不敢大意,在红面箭手发令下再组箭阵。虽是几轮下来将老者逼退些许,但再不及援护陆大安,也让两名精壮汉子抢前许多。箭手分箭将两名汉子逼退,老者又再次近前。如是往复,远处的陆大安已是身被十数创,眼见便有丧命之虞。
红面箭手面色沉静、心下却甚是焦急,又望一眼陆大安、猛一咬牙喝道:「四立破远,三踞独景连珠!」
众箭手依令而行,羽箭如水一般泼洒出去。围着陆大安的几人淬不及防,纷纷中箭倒地;两名一直跟在苍髯老者左右的精壮汉子将箭拨开,稳步向前;中间老者飞掠突进,就在空中避开连珠羽箭,距谷口唯有咫尺之遥。
红面箭手见势不妙,也来不及发令,张弓便冲着老者前胸射了一箭。其余箭手会意,于是依样施为。一息间,六支羽箭如一团尖刺般跟着红面箭手的羽箭飞向老者。老者面色一白,拼着些许内伤将体内真气加速流转,整个人如铅坠般倏地下落。七支羽箭尽数落空,在老者头上嗖地划过。老者单脚落地,轻点之下,身子已再次飞掠向前,剑气纵横,将谷口七人皆罩在剑光之中。
四个站立的箭手弃弓揉身上前,抽出腰中短剑刺向老者。老者冷哼,将手中剑在身前画了个大圆,箭手的四柄短剑俱刺在圆上,被剑上内力一一荡开。老者振臂,剑锋如蛇信般急速吞吐,四名持剑箭手肩臂俱创,踉跄而退。此时蹲踞三人有两人发矢直取老者双目,红面箭手抽剑向老者猛刺,人剑一体,一往无前。此时距离已近,老者挥剑拨掉两支羽箭,再不暇以剑挡剑,于是身体后倾,一脚将红面箭手踢的飙血倒飞,自己却也被反力震得倒退数步。
老者落脚尚未结实,蹲踞二人再次发箭袭来;挥手中剑打掉,却险些被藏在箭后的另两支连珠箭伤了眼睛;急急旋了身子避开,却又有三箭飞至。老者身法已尽,手中剑离身前尚远,眼见就要被疾来之箭射中。只听叮叮连声,两个汉子恰恰赶到切近,挥剑各挑飞了一支箭矢。老者吐出一口浊气,自不可能处折身向后猛倒,虽将头脸避开最后一支羽箭,发髻却被一箭穿开,白发于风中散落,披零肩背。此时箭矢又至,老者挥剑拨打,与两名汉子一步步退去。
与谷口距离渐远,老者再不需为两名汉子拨箭,只需护住身前便可。正欲松下精神,调养内息之时,却听身左侧汉子一声大叫,口吐鲜血。定睛一看,却是血葫芦般的陆大安悄无声地自身后潜进,一刀将汉子刺了个透明窟窿。老者大怒,欲将陆大安毙于剑下,争奈谷口羽箭转盛,只得眼见着陆大安连滚带爬溜走。
老者护着剩下的那名汉子退出一箭之地,回到篝火之后远处,吩咐了汉子去寻追袭佟仲的人回来,便立而调息。陆大安拖着腿蹭回谷中,只见谷口血迹斑斑。地上本如柴垛般的羽箭被老者的剑气伤损无算,可用之箭,眼见将尽。
尚有战力的四名箭手留了两人在谷口警戒,其余在谷中给同伴裹伤。留守箭手见血人一般的陆大安现身谷口,忙再分了一人将其搀扶入谷。转过了迎头几棵大木,谷中全貌便尽收眼底。此谷方圆不过数丈,四壁高崖耸立,无法攀援而出,正是兵家绝地。谷中一侧,躺着一个断臂人,生死不知。被老者踢飞的红面箭手在断臂人旁倚壁半卧,人事不醒、气若游丝;适才四名持剑攻苍髯老者的箭手有两人臂膀重伤,不能发矢。此时若有敌强攻,恐谷中人众将一网而尽。
陆大安见谷中凄惨,心中又悬念佟仲安危,面上大是不乐。扶陆大安箭手与他心意一般,只是撕布为其裹伤,亦是默而无言。谷中一干,已经几日死守苦战,人人带伤、身心俱疲。如今皆认生机几近于无,个个或卧或坐、闭目养神,只待最后厮杀一场,拼个与敌携亡。
箭手将陆大安所受创口细心裹好,怎奈缺医少药,无法一一止血。好在陆身子强健,又习惯了受伤带创,除却疲累发冷,倒也不觉得太过难熬。正瞑目昏昏之际,一阵急促的脚步传入双耳。他心中一惊,紧握刀柄便要跳起,可双腿乏力,只能以刀撑地,缓缓起身。
脚步乍停,人声已现:「谷外强敌增兵大至,远望去貌似追佟仲那二十余人。佟仲只怕……只怕是不好了!你我兄弟也准备准备追佟仲行走了吧」
陆大安闻言心里一酸,摇晃着身子便向谷外行去。尚能杀敌的箭手也昂然持弓出谷,剩不能发矢的二人对视一眼,继而一笑,便也抽出短剑跟随。转出谷口之路甚短,数息间便至。此时众人心头沉重,却显得这路程也长了起来。待大木消失,谷口豁然,却未见报信者所言救兵。放眼一眺,只有一条鲜血死尸铺就的道路从远处密林中延伸而来,路的尽头跪着那披头散发的苍髯老者。老者满面狰狞,喉咙中嗬嗬有声,捂着颈前的双手指缝中鲜血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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