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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若水、郑若渝、冯大器、王希声、袁无隅、金明欣等六位青年学子,在日寇偷袭南苑兵营时,与同学们一道拿起武器,奋起抵抗,从此从生命和热血,谱写了一曲青春之歌。
历经七七事变、平汉线保卫战、台儿庄战役等一系列血与火的洗礼,青年们迅速成长,对国家、民族和个人前途,也有了新的思索。并且根据各自的思索,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然而,无论是继续在前线与敌军搏杀,还是在北平城内与日本特务周旋,他们始终都没忘记自己肩头上的责任。他们之间的友情,也始终没有褪色。
北平铁血锄奸等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串连在一起,展示一个特殊时代,炎黄子孙的精神风貌。
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都未能看到到抗战胜利,便以身许国。但活着的人,却依旧没有放下手中的枪。
抵抗者杀不尽。
关山未冷,尽是少年血。
当战争结束,李若水和郑若渝这对昔日的恋人历经磨难再度重逢,他们的爱情,也与国家一样浴火重生。
第一章 岂曰无衣 (一)
七月底的北平城,闷得就像一只大蒸笼。从早到晚,不见半丝凉风!整个四九城儿,上至前朝遗老遗少们所居的王爷府,下到三教九流租住的驴屎胡同,都隐隐飘着一股子硝烟味道。天空中,还时不时滚过几声闷雷,“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震得人头皮发麻,左右眼皮一齐上下乱跳。
那不是雷,是小鬼子在鸣炮示威。从西洋历七月七号一直到七月二十七,每天都要放好几十响,始终不见个消停。起初说是因为被二十九军抓走了一名士兵,大日本帝国不得不保护自己的军人。后来那名鬼子兵自己归队了,又说要惩罚卢沟桥守军不准他们随便搜查的无礼。到后来,干脆连由头都不想再找了,直接提出,要中国军队全部撤出平津地区,整个华北在日军监督下施行自治!至于中国的平津和华北,为何需要接受日军的监督,那就不用再解释了。反正有东北三省,晋北、察南、和蒙疆的先例在前头,再多一个平津出来,也不足引起英美友邦的关注!
如此恶劣的天气,再加上如此紧张的局势,按常理儿,此刻北平城的老少爷们儿,姑娘媳妇儿,都应该都缩在家中,以防祸从天降才对。然而,事实恰恰相反,从七月七日那天起,二十九军的所有机关和营地前,就没断过人。报名参军的、捐钱捐物的,还有敲锣打鼓以壮弟兄们士气的,络绎不绝。每天都热闹到太阳落山之后,才一点点儿慢慢回归宁静。
“这死日头,终于落下去了!”南苑兵营北门口儿,二十九军三十八师哨兵吴老狼偷偷摘下帽子,一下一下朝脖子上扇凉风。
“可不是么,这一整天,就没断过人儿,可累死老子了!”当值班长许葫芦像狗一样吐着舌头,喘息着道。
二十九军是冯玉祥长官的老部队,军中多为西北人。西北爷们儿讲究虎死不倒桩,所以白天兵营前人多的时候,将士们宁可热死,也不会解开领扣,摘下军帽儿。更何况,白天时来军营的,要么是大富大贵的官员,要么是自发前来送钱送物的百姓,就冲着北平父老乡亲们这份情义,咱西北虎也不能给冯长官和宋长官丢人不是?
只有太阳落了山之后,老百姓们都忙着进城回家了,南苑军营门口的哨兵们,才有胆子稍微偷个懒儿。反正日本人一时半会儿也打不过来,大伙儿犯不着把精神绷得太紧!你没听说么?城里边,张自忠长官、秦德纯长官,还有宋长官的私人军师潘毓贵,这些日子正在跟小鬼子们谈判,力争“和平”解决问题。
不过,今天哨兵们的运气显然不太好,还没等他们享受到几下凉风,就有三辆半新的黄包车,在两名长随的护送下,沿着军营前的林荫道,风驰电掣般冲了过来。
铺着羊皮软垫儿的车厢中,三个妙龄少女亮得扎眼睛。清一色的齐耳短发,清一色的湖蓝上装和黑长学生裙子,清一色五四鞋。雪白的袜儿从鞋口处一直拉到小腿肚儿……
“姥姥!”吴老狼低低的叫了一声,立刻将军帽戴了回去。其他几名当值的哨兵,也立刻肃立持枪,眼观鼻,鼻观心,身体挺拔如松。而执勤班长许葫芦,则悄悄将手在裤子上搓了几下,深深吸气,只要黄包车在军营门口一停,就立刻上前敬礼寒暄。
当哨兵,必须要有眼力价儿。从三名少女身上的打扮来看,就知道他们必是眼下最时髦的女学生无疑。而这些女生,十个里边,有八个来自于北平的上等人家。胆子大,说话好听,出手也贼他娘的大方。最近半个月里,只要是来军营门口的,基本全是为了捐赠。甭看力气小,提的皮包也没多大,但打开之后,里边要么装的是金银首饰,要么是白花花的袁大头。往往一个人所捐,就够给半个排的弟兄发全饷。
可今晚的情况,着实有些特殊。黄包车的确是在门口停了下来,车的确是私人家的长包车,放下三名少女之后,就老老实实地停在了不远处的树荫下。车后的两个长随也的确非常稳当,一句话都没说,就也站在了树荫下,挺胸拔背,沉静如渊。然而,当许葫芦满怀期待地上前敬礼并询问三位少女的来意之时,她们却互相看了看,然后用极小的声音说道,“找,找人。我们来找人!”
“啥!大晚上的您到军营里来找人?”许葫芦的脸色立刻变冷,努力皱起眉头,装作一幅很有官威的模样,“别胡闹,军营岂能随便进出。赶紧回去吧,这都几点了。再晚,城门一关,你们连住的地方都找不到!”
“我,我们真的是来找人。麻烦您,您给进去通知一声。通知军士训练团一大队一中队的中队长李若水,说,说他的同学郑若渝来找他。”三名少女当中,个子最高的一个,胆子也最大。想了想,郑重说道。
“麻烦您了!”另外一个鹅蛋脸,眼睛极大的少女,非常礼貌地补充,“我表姐给他打了毛衣,交给他,然后说上几句话就走。”
“您放心,不让您白跑就是!”各自最矮的少女是个圆脸旁,目光最亮,表现也最机灵,干脆直接丢过来一枚袁大头,不偏不倚,刚好砸中了许葫芦的小腹。
“别,我们长官看见,肯定得关我们禁闭!”许葫芦手疾眼快,一把将袁大头凌空捞了起来,然后用力摇头,“钱,钱拿走,赶紧拿走。我们是国民革命军,不能,不能随便,随便收老百姓的钱!”
话说得虽然响亮,他的手,却迅速将袁大头塞进了贴身衣袋儿。然后,轻轻眨巴了下眼睛,用极低的声音补充,“李中队长是吧?我听说过他。前两天,咱们佟军长还表扬过他呢。你们等着,千万别乱走。马上就天黑了,这里是城外,离开了军营可就不太平了!”
说着话,快速转身走到哨兵吴老狼身边,轻轻拍了对方一下,低声道:“看什么看?少不了你那份儿。赶紧去告诉军士团第一大队的李中队长,他媳妇和小姨子来看他了,快去!”
“哎,哎!”吴老狼吞了口吐沫,撒腿朝军营里跑去。班长许葫芦则又转过身,走到三名少女面前,故意保持了两米远的距离,笑着说道:“三位不要着急,李队长这就过来。三位最好稍微往边上站站,千万别让我们长官看见了。否则,又要浪费许多口水!”
“谢谢长官!”高个子少女被“他媳妇”三个字,羞得满脸通红,低低回应了一声,起身走向了门侧。
鹅蛋脸少女和矮个子小机灵,则双双给了许葫芦一个大白眼儿,然后紧紧跟上。一边走,一边低声安慰高个子,“若渝,若渝姐,别跟这种人一般见识。这种人,就是天生嘴欠。等哪天被拖出去打上一顿军棍,就立刻知道疼了。”
“小娘们,还挺内行!”许葫芦心中嘀咕了一句,摸着口袋中的袁大头,慢吞吞走回了哨位。
无论是看在袁大头的份上,还是看在军士训练团一大队李中队长的面子上,他都不打算跟三个少女计较。能出手就给一块袁大头做跑腿钱的,家中长辈身份绝对不会太低。能开口就把军棍挂在嘴边上的,恐怕家中也有人身为老行伍。而军士训练团这几个字,含金量更足。要知道,那可相当于二十九军的黄埔军校。里边招的全是北平各大学堂的秀才相公,连续多次,最后降格挑选,才凑齐了三个大队,一千二百人。只要能熬到训练结束,那个已经做了中队长的李若水,少说也能捞个连副当!到时候他这个大头班长,可是上赶着拍人家马屁都排队不着!
然而人虽走开了,少女们叽叽喳喳的话语,却依旧不停地朝他耳朵里钻,想要挡都挡不住。
偷眼看去,只听那鹅蛋脸少女带着几分关心问道:“若渝姐,等会儿那个李,李大哥出来了,你究竟怎么跟他说啊。毕竟,毕竟舅舅他们已经派人去他家说退婚的事情了,他要是不肯听你的解释,当场跟你翻脸可怎么办啊?”
“可不是么?要不,你还是劝他回学校吧,好好的燕大高材生,马上就毕业了,怎么突然又跑来做大头兵?”先前那个小个子机灵鬼,也非常热心地替高个子少女出主意。“保家卫国,也不一定非扛枪打仗啊?他如果能造出几辆铁战车来,只要往前线一开,小鬼子还不都得绕着走?”
原来,高个子少女的芳名为若渝,跟军士训练团的李中队长,是一对未婚小夫妻。但女方家里,好像突然想毁掉这门婚事。名字唤作若渝的少女,却是个有主见的,居然背着家里人,亲自来军营找未婚夫表明心迹。至于那句“回学校就读”,肯定是女方家里提出来的不退婚条件之一。就是不知道军士训练团的李队长听了之后,会做如何反应?他跟高个子少女之间,能否还有机会白头偕老?
一股八卦之火,在班长许葫芦心里,熊熊燃烧。稍微侧了下身子,他凭着当过侦察兵的眼神和耳力,继续偷听。唯恐漏掉少女们所说的每一个字。
“怎么说?实话实话呗!长辈是长辈,我是我。都什么年代了,婚姻大事还必须听父母之命!”被唤作若渝的少女,回答得真叫干脆,令许葫芦听了,都忍不住想替她鼓掌,“告诉他,我父母不希望他继续当兵,想以退婚为条件逼他回学校。而我郑若渝今天之所以给他送来毛衣,就是要让他明白,他现在做的事情,正是我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我郑若渝如果生为男儿,此刻必在二十九军之中,与他生死与共。”
第一章 岂曰无衣 (二)
“好!”虽然军装在身,不敢大声喧哗。许葫芦心中,还是暗暗替高个子少女喝了一声彩。同时偷偷地将身体侧了侧,重新暗中打量几个少女的模样。
高个子少女,其实也是个鹅蛋脸。从侧面看,与她的表妹,那个中等个子少女的相貌隐约有几分相似。只是在她的眼眶之上,却生了两道乌黑的剑眉,再配上一副高鼻梁,无形中就破坏掉了鹅蛋脸原有的柔顺,看上去英气有余,女人味道却略显不足。
而另外一个鹅蛋脸少女,五官则不似她那般分明。说话的声音,也带着一些苏州,或者上海一带女人才特有的软糯味道。只见她,先轻轻皱了皱眉头,然后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姐,你这话说得的确痛快,李大哥想必也很爱听。可问题是,你们郑、李两家都不是小门小户。你不经父母准许就非要嫁给他,岂不是会被他家的人看低。即便勉强跟他成了亲,日后在公婆面前,也未必会受待见。而那时想要回娘家……”
“我是嫁给了他,又不是他们李家。”郑若渝剑眉上挑,嘴角含笑,话语中对未来充满了信心,“我父母的想法我都不在乎,他父母的想法,我更不会介意。如果公婆和妯娌们看我顺眼,全家人在一起当然能相敬如宾。如果公婆因为我没听父母的话非要嫁给他不可,就看低了我,我们俩都有手有脚,搬出去自己过便是!”
“看把你能的。现在说得好听,到时候,指不定会怎么哭?”小个子女孩不服气,撇着嘴,低声数落,“你以为白手起家那么容易么?我们女校的刘先生,当初也跟你现在一样,说要跟自己的丈夫两个自己开始新生活,结果才半年,就又哭着喊着求娘家给他丈夫安排更好的差事!”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高个子少女郑若渝显然是个极有主见的,丝毫不以小个子少女举出的例子为动。“小柔,明欣,不是我多嘴。你们两个,还是早点儿换个中学读吧!虽然宝华女中历史很辉煌,但最近这两年来却一直在走下坡路。老师们一个个尸位素餐,办学思想也越来越倒退,就差把《女诫》和《女训》都拿出来当教材了。既然读书只是为了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那咱们又何必去学校?像前清时那样,锁在绣楼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等着父母选好的男人拿花轿来抬就是!”
‘原来小辣椒名字叫小柔!’许葫芦偷偷摇了摇头,怎么看,也看不出小个子女孩 到底“柔”在什么地方。而事实也迅速证明了他的判断,听郑若渝居然胆敢批评自己的母校,名字唤作“小柔”的矮个子少女顿时竖起了眼睛,大声反驳道:“宝华女中,当然比不上你的北平女子师范大学,学生能结伙罢免校长!我们宝华,也就是培养几个护士,将来好替你们这些风云人物打针熬药罢了!”(注1)
“小柔,若渝姐她没恶意!”唯恐郑若渝和矮个子少女发生争执,鹅蛋脸少女赶紧抢在“战火”烧起来之前低声劝解,“表姐,你也别老打击我们。最近两年,北平各所学校,不都在流行复古风么。你们这些大学生估计还好,学校不敢做得太过分。我们这些正在读高中,还有那些读初中,小学的,都要求重新学二十四孝了。”
“开历史倒车!”郑若渝低声点评了一句,无奈地摇头,“好吧,明欣,小柔,刚才的话,算我没说!我向你们俩道歉!”
见郑若渝已经服软,矮个子女孩也不穷追猛打。摇摇头,扁着嘴回应,“说了也就说了,反正再熬两年,我们俩就都毕业了。若渝姐,你说,我们两个如果也读大学的话,选哪个学校好呢?我不想去协和大学学医,我想去南方,或者去国外看一看!”
“我也不想留在北平,整天死气沉沉的,无趣得很。”鹅蛋脸,芳名唤做明欣的女孩,也低声附和。
女孩子的火气,来得急,去得也快。先前还剑拔弩张,转眼间,又开始探讨起学校的选择来。作为三个人中唯一的大学生,郑若渝当然不能敷衍了事。沉吟了片刻,低声道:“这几年,随着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北平的各所大学,的确也都在走下坡路。偏偏日本人又对华北虎视眈眈,老师们没心思教书,学生们更安静不下心来学习。你们两个,如果家里不反对的话,我建议去美利坚看看。清华和燕大里,很多先生都是从美利坚来的。不光学问好,待人也相对客气,不像其他国家来的那些教授,眼睛都长在了头顶上。有人曾经说过,什么样的国民,决定什么样的国家。所以,从教授们平素的表现来看,美利坚应该比英、法、德这三个国家都强得多!”
“我觉得也是!电影院里最好的电影,都是美国人拍的。我将来也想拍电影,做大明星!”鹅蛋脸女孩眼神开始发亮,对未来充满了幻想。
“我家人不会答应的,顶多送我去日本!”矮个子女孩忽然垂下了头,满脸沮丧地说道。
“没事儿,还有两年才毕业呢,到时候,说不定伯父伯母会改主意!”另外两个女孩子闻听,赶紧出言安慰。“况且你还可以自己偷偷去,只要攒上一笔钱……”
“会被我家人抓回来活活打死!”矮个子女孩摇了摇头,继续长吁短叹。“今天要不是若渝姐你这个全北平都有名的才女来找我,爹娘都不会准我出门。就是这样,还得派俩护院跟着,生怕我一不小心被人拐了去!”
“这不也挺好么,如果不是你家派了保镖,我们还不敢这么晚出城呢!”郑若渝抬头看了看两名站在树下,威风凛凛的壮汉,继续笑着安慰。
正说话间,先前去找人的哨兵吴老狼已经匆匆返回,故意顶着满头大汗,跑到郑若渝近前,举手敬了个礼,大声汇报,“夫人,李长官正在处理公务,说马上就到。让,让您三位不要着急,再,再稍微等他几分钟就好!”
“好,谢谢,麻烦您了!”郑若渝被吓了一跳,赶紧红着脸还礼。见吴老狼迟迟不肯离去,又恍然大悟,从装毛衣的手包里掏出一张法币,也顾不上看面值多少,直接就递给了对方,“这个,您拿去买包烟抽!”
“这,这怎么好意思!”吴老狼嘴巴说得客气,手却迅速将钱接了过去,“您,您们三位,不如进院子里等吧!我,我去替您,替三位搬,搬张凳子!刚才,刚才我过去替您带话时,看到旅长也在。万一……”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却看到高个子少女的眼睛里忽然亮起了两团火焰。年青的面孔上,也显出了几分青春特有的色泽。吴老狼愣了愣,赶紧回头张望。顺着对方目光的方向,恰看到军士训练团一大队一中队长李若水那修长挺拔的身影。
“李长官来了,你们慢聊!”丢下一句话,他赶紧识趣地走开。一边走,一边满脸羡慕地回头,’他奶奶的,老天爷真不公平。长得这么好看,这么有钱,还能找个漂亮大方的媳妇。如果换了我,才不进军营受这份苦。去西洋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带着媳妇一躲,管他外边打死打活!’
鹅蛋脸少女和矮个子少女也极为有眼力架,见此刻郑若渝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到别人,拉着手悄悄地退开了数步,给她和李若水两个腾出了足够的空间。然而,先前还一幅女中豪杰模样的郑若渝,此刻却忽然像换了一个人般。只向前迎了数步,就红着脸垂下了头。嘴巴喃喃半晌,却迟迟吐不出一个清晰的汉字。
“你怎么来了?兵荒马乱的,以后只要过了下午四点,千万别再出城!”倒是中队长李若水,毕竟比她大了几岁,又身为男人,此刻不见半分慌乱。先笑着向鹅蛋脸和矮个子女孩点点头,然后来到郑若渝面前,将头低下来,笑着询问。
“我……”闻听此言,郑若渝脸色更红。猛然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又迅速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脚尖儿上,“我,我来给你送,送毛衣。天,天马上就冷了,我,我……”
“真的?那我可真要好好谢谢你!”李若水的脸上,立刻出现了几分惊喜。伸出手,迅速抓向郑若渝的手包,“快拿出来我看看?你亲手打的么?班上那么多同学,还只有我收到了未婚妻亲手织的毛衣呢!”
“美死你,谁说要做你的未婚妻来着?”郑若渝抬起头,轻轻给了对方一个白眼。然而,手却乖乖地将毛衣从包里掏了出来,在李若水的胸前快速比较,“我第一次织,如果不好看,你可不准……”
好像,不光是不好看,而且跟对方的身材差了太多。肩膀宽度足足差了四分之一,袖子只能勉强能盖住手肘,前襟却根本挡不住肚脐。
“我最近训练强度大,骨架给拉开了一些!”李若水非常体贴,唯恐未婚妻尴尬,抢先笑着给对方找理由。
“我回去拆了重新织!”郑若渝却懊恼得眼睛发红,一把将毛衣抢了回来,胡乱团了团,塞进手包,“我,我可真笨,居然,居然连你多高都不知道!”
“没事,真的没事,毛线有弹性,说不定撑一撑就大了!”李若水哪里肯依,一边笑呵呵地安慰,一边伸手往回抢。
毛衣,女朋友亲手织的!怎么忍心随笔毁掉?要知道,军士训练团一期生四百人,二期三期加起来八百人,有女朋友者还不到三分之一。并且这三分之一里头,最近还有一多半儿的女方家里,给男方下达了最后通牒。要么退婚,要么退役,二者只能选择其一。像自家女朋友这般非但不拖后腿,而且亲自送来毛衣的,乃是天底下独一份,傻瓜才不懂得珍惜!
“你,你放手!小心被人看见了笑话!”郑若渝是个完美主义者,不愿意自己给未婚夫织的第一件毛衣就变成摆设,坚持要将毛衣“回炉”。
李若水却坚决不肯,继续笑着补充,“没事儿,真的没事儿。我喜欢,留着做个纪念也好。若渝,你听我说,马上可能就要打仗了,我可能很快就必须下去带兵。万一……”
话说到一半儿,二人忽然不约而同地松开了手,任由装着毛衣的皮包缓缓坠落于地。马上要打仗了,打仗肯定会死人的。子弹飞过来,可不管你是官还是兵,更不会管你读过多少书,有没有女朋友,家中是贫是富。
有些话,其实不必说出来。眼神交汇的刹那,就已经表达得清清楚楚。李若水笑了笑,弯腰捡起了皮包,用手掌轻轻擦去上面的土,将它和里边的毛衣一并交还给郑若渝,“如果你想改,就拿回去改吧!最近不要出城了,小鬼子已经给二十九军下了最后通牒,而我们已经退无可退。双方说不定哪天就得打起来。若是那之前我有了假期,就回去看你!”
“我再给你织一件!”郑若渝先是坚定地摇了摇头,然后将毛衣取出来,放进了李若水掌心,“等新毛衣织好了,再换这件。这些天,无论你听到我家人说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这,是她今晚最想说的话,大战将起,她知道李若水的志向和选择,所以,顾不上害羞!
“你家……”李若水愣了愣,旋即意识到,军士训练团中别的同学遇到的情况,自己也没有能逃掉。然而,自己是最幸运的,自己的女朋友比其他人的女朋友都坚强。“我知道,我不会跟他们计较。若渝,这辈子能遇到你,是我的幸运!”
“我也是!”郑若渝红着脸,抬起头头,双眸灿烂如星。
二人从彼此眼睛中,都看出了浓浓的眷恋。刹那间,心中一片滚烫,正想要说出那三个浪漫的字,耳畔却忽然一声枪响,“乒……”
所有温馨,刹那间被敲了个粉碎!
注1:指的是北平女子师范大学的学生们联手驱逐校长杨荫俞的往事。杨其实只是思想守旧,学术水平不差,人品也不坏。所以被驱逐之后,北平很多“传统名流”,都替她鸣不平。
第一章 岂曰无衣 (三)
“小心——”李若水毫不犹豫地抱住郑若渝,拧身,迈步,闪电般冲进了军营大门。随即,又果断将对方放了下来,一把推到了墙后,“不要动,我去救金明欣和殷小柔!”
“你别……,你也小,小心!”郑若渝吓得脸色雪白,本能地抬手去拉未婚夫的衣袖。却什么都没有拉住,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李若水像豹子般再度冲出了门外。
说时迟,那时快,短短两个呼吸时间,李若水已经再度出现于军营门外,一手一个,将已经吓得蹲在地上的鹅蛋脸少女金明欣和矮个子少女殷小柔拉了起来,快速拖向军营,“快走,这是南部十四年式,日本特务的最爱!”
“我,我脚软!”鹅蛋脸和和矮个子小辣椒被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了,各自的双腿也软得像面条般耷拉在地上,根本使不出任何力气。
哨兵吴老狼见状,赶紧扑将过去帮忙,与李若水一人抱起一个,撒腿朝军营内狂奔。再看先前负责贴身保护三位少女的那俩保镖,竟然双双猫下腰,像兔子一样钻入了附近的小树林儿,转眼间就跑得无影无踪。
“乒……”“乒……”“乒……”南部十四式手枪的射击声,连绵不断。流弹落在军营附近的地面上,打得泥土四下飞溅。
“准备战斗!”哨兵排长许葫芦怒不可遏,果断带领士兵们将身体伏在了门口的沙包后,架起步枪,寻找开枪者的身影。
目光穿过汉阳造前端的准星,他们看见四个身穿学生装的青年,互相搀扶着朝军营大门跑了过来。其中至少有两人受了伤,鲜血顺着衣角和裤腿淅沥沥沥淌了一路。而在四人身后大约三十米远处,三名身穿黑色衣服的日本特务手举短枪,紧追不舍。
“好像是学兵营的弟兄,赶快开枪救人!”李若水将鹅蛋脸少女金明欣和矮个子少女殷小柔与郑若渝安置到了一处,毅然返回。用手搭着许葫芦的肩膀,大声要求。
“是学兵,三十八师的学兵!”哨兵们也纷纷扭过头。七嘴八舌地冲着当值排长许葫芦嚷嚷。
与李若水所在的军士训练团不同,学兵营是二十九军下属的另外一支“造血”机构,主要由有志报国的高中生组成,其中还包括少量的投考军士训练团落榜者。虽然学兵营的成员普遍年龄偏低,但爱国热情却丝毫不比其他人差。无论是军营内的训练场上,还是军营外的环形长跑路上,从早到晚都能看到少年们挥汗如雨的身影。
自家兄弟在营门口被小鬼子追杀,哨兵们自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然而,令大伙非常失望的是,当看清楚了开枪者只有区区三个日本特务后,值班排长许葫芦却忽然犯起了犹豫,将头转向李若水,嘬着牙花子低声提醒:“长,长官,小鬼子,小鬼子没有直接冲击营门。开,开枪,怕,怕是会让事情闹,闹大!”
也不怪他忽然变成了孬种。日本特务机关,很早以前就在北平挂出牌子,公开活动。而上至国民政府首脑,下至北平市长,都选择了对此视而不见。他许葫芦不过是区区一个小排长,大人物都不敢管的事情,哪论到他来横插一刀?
况且自打七月七日冲突爆发以来,二十九军副军长秦德纯和高级顾问潘毓贵一直力主“和平解决”,军长宋哲元也在战与和之间举棋不定。所以,底层军官都得到过严厉警告,除非小鬼子直接向军营发起攻击,否则,谁也不准主动向对方开第一枪。
眼下,三个日本特务虽然穷凶极恶,却并非一支大部队,没有将枪口对准军营,更没有主动冲击营门。如果哨兵们贸然发起反击,万一被小鬼子咬住,当作对二十九军正式宣战的新借口,试问这个责任,将由谁来承担?!
正犹豫间,枪声又起,“乒……”“乒……”“乒……”,有名正在挣扎着逃命的学子头顶上,忽然冒出了一道红雾。紧跟着,身体一歪,当场气绝。
“周方,周方……”另外三名学子大声哭喊着,拉起他的尸体,继续向军营门口踉跄而行。长长的血迹拖在尸体后,红得像野火一样刺目。
“开枪,开抢,惹出麻烦来我顶着!”军士训练团中队长李若水忍无可忍,猛地夺过哨兵排长许葫芦手里的汉阳造,瞄准一名正在追杀学子们的日本特务,扣动扳机。
“啾——”子弹出膛,发出刺耳的呼啸。五十多米外,一名小鬼子小腹处冒起股血花,惨叫着栽倒。
没想到二十九军的哨兵居然敢主动向“大日本皇军”开火,另外两名鬼子特务顿时也被打懵了。双双快速卧倒于地,放弃对三名学子的追杀,举枪朝着哨兵们乱射。
南部十四年式手枪俗名“王八盒子”,有效射程只有六十米,精度也非常一般。用来欺负手无寸铁的中国老百姓非常好使,用来跟跟汉阳造对射,就有些不够格了。特务们慌乱中射出的子弹,非但没有伤到中国哨兵分毫。反而给了中国哨兵足够的开火理由。当即,大伙儿纷纷学着李若水的模样扣动扳机,将剩余两名日本特务的身前身后处打得白烟乱冒。
几乎在转眼之间,日本特务的嚣张气焰就被压了下去。军士训练团中队长李若水看准机会,果断将汉阳造丢还给许葫芦,单手朝沙包上一按,鹞子般翻出了营门,“掩护我,我去接他们回来!”
“唉,哎——”已经开了这么多枪了,执勤排长许葫芦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只能哭丧着脸,用汉阳造瞄准两名滚进路边土坑里藏身的日本特务,只要对方稍有异动,迎头就是一颗枪籽儿。
趴在地面上的目标不容易打中,而许葫芦和他身边的哨兵们,原本也没指望自己能打中,只管利用步枪比手枪射程远,精度高的优势,压制两名日本特务,令其轻易无法抬头,更无法从容向学子们和飞奔过去的李若水瞄准儿。
说时迟,那时快,得到李若水的及时援助,三名学子跑动的速度大增。短短七八个呼吸间,就将同伴的尸体拖进了军营。随即,丢下一支早已打光了子弹的盒子炮,各自红着眼睛冲向沙包,伸手去抢哨兵手里的汉阳造。
“住手!你们,你们几个想干什么?不要命啦!”许葫芦哪里肯任由对方将自己的武器抢走,抬起左脚,将扑过来的一名学子踹翻在地,“找死么,冲击哨位者,就地击毙!”
“你们不要命了!”
“想死也不是这种死法!”
其他几名哨兵纷纷转身,或者用腿,或者用手肘,将另外两名红了眼睛,身上带伤的青年学子打倒。坚决不给对方闯祸的机会。
“报仇,报仇,他们杀了周方、李冰和小谢!”三名学子一边挣扎着往起爬,一边哑着嗓子大声嘶吼。血水混着泪水,顺着年青的面孔滚滚而下。
原来,今晚被日本特务杀死的学兵,不止是刚刚中枪的那个!哨兵们登时明白了对方“发疯”的缘由,心中充满了同情。然而,他们依旧不能松开紧握步枪的手。军队不是绿林,谁也没资格意气用事。当值期间被人抢走了步枪,无论动手者是自己人,还是外人,他们过后都难逃军法惩处。
“乒……”“乒……”“乒……”,
“乒……”“乒……”“乒……”,
忽然,激烈的枪声再度响起,子弹乱飞。又有十余名身穿黑衣的日本特务骑着自行车狂奔而至,一边从地上扯起受伤的同伙,一边朝着军营门口扣动扳机。
第一章 岂曰无衣 (四)
“干他娘!”许葫芦等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行伍,虽然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心神来阻止学子们夺枪,却也没疏忽对门外小鬼子的防范。见对方的援兵居然敢不顾彼此之间火力相差的悬殊,主动向军营发起挑衅,立刻用汉阳造还以颜色,转眼间,就将门外新赶来的黑衣鬼子给放翻了三四个,其余的见势不妙,又连滚带爬地钻进了路边的排水沟。
趁着这个机会,李若水也悄悄地将三个学子从地上扯起,一边快速替对方检查身上的伤口,一边低声询问,“这到底怎么回事儿?你们怎么跟日本特务打起来了?这把盒子炮从哪来的?赶紧藏起来,别被上头……”
“你管是从哪来的?”三名学子显然把他当成了许葫芦等人的上司,晃动肩膀躲开了他检查伤口的手,没好气地回应,“在自家军营门口,眼睁睁看着我们被特务追杀,你们也配扛枪?!”
“我不是……”李若水本能地想告诉对方,自己刚才第一反应就是开枪救人,都怪哨兵们畏手畏脚,才耽搁了时间。然而,话到了嘴边上,他却果断改变了的主意,“我们也得先看清楚了情况啊!你们和对方都穿着便衣,谁能一眼就看出来哪个是敌,哪个是友?”
学兵和哨兵都是自己人,彼此间不应出现什么隔阂。况且哨兵们先前的犹豫,也的确有情可原。不得随便开枪的命令来自二十九军上层,身为士兵,服从命令乃是天职。
然而,他这番好心,显然没起到应有的效果。三名学兵伤心同伴的惨死,此刻说话根本不过大脑。只管瞪着通红的眼睛,继续大声质问:“你们分不出敌我,还看不见特务手里的王八盒子?除了小鬼子,谁稀罕用那玩意儿?”
“那,那……总得有个反应时间吧?”李若水年龄虽然比对方略大,但是也大不了三岁,舍命救了对方反而落了一身埋怨,心里怎么可能痛快得了?忍了又忍,铁青着脸回应。
正争论间,一群全副武装的将士匆匆赶至。看见外边排水沟里趴着开枪的日本特务,立刻果断投入了战斗。这下,日本特务们可是彻底被打没了胆子,连同伙的尸体都顾不上再收,又胡乱对天开了几枪,贴着排水沟的底部抱头鼠窜而去。
“杀,杀光他们!给小方报仇!”三名学兵再也顾不上跟李若水纠缠,踉跄着冲向门外,试图将日本特务赶尽杀绝。
“拦住他们!”带队赶来增援的警卫营长周建良愣了愣,毫不犹豫命人将学兵们拦下。然后迅速将目光转向当值排长许葫芦,“到底怎么回事儿?对方什么来头?不是一再告诉你们,不准随便跟日本人起冲突么?”
“我,我……”许葫芦原本就有些怕事儿,被周建良拿乒乓球大的眼珠子一瞪,顿时更是心神大乱。先抬起手来擦了好几次额头上的汗水,然后发现自己实在躲不过去了,才结结巴巴地汇报,“报告周长官,不是,不是我们先开的火。小鬼子,小鬼子追杀几个学生兵,一直追到了大门口。咱们,咱们实在受不了他们在眼皮底下屠杀自家弟兄,就只好对天开了几枪。本以为能将小鬼子吓跑,谁……”
“报告长官,我可以作证,是小鬼子先杀了咱们的人!”不肯让许葫芦独自承担责任,李若水按照自己曾经做出的承诺,向前跨了一步,立正敬礼。
他的话虽然短,却明显比许葫芦的话更有说服力。营长周建良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皱了皱眉,低声道:“军士训练团的?你可知道在军队中信口开河的后果?”
“敬礼!军士训练团一大队一中队,中队长李若水,向长官致敬!”李若水虽然勇敢,却也没勇敢到主动承认是自己先抢了哨兵的枪向日本特务开的火,虽然他的目的是为了救自己人。果断站直身体,再度给营长周建良行了个标准的军礼,然后继续大声补充,“知道,卑职投军的第一天,就背熟了所有军规。但鬼子先杀了咱们的人,却是大家伙有目共睹的事实。不信,您看地上的这具尸体,还有,还有沙包上的那些弹孔!”
地上的学兵尸体依旧在流血,明显死于后脑中枪。沙包上的弹孔,也全部都是手枪子弹所留,跟步枪有着明显的区别。然而,这些证据还不够充分,无论是为了将来应对日军的责难,还是为了保护李若水和带队当值的哨兵排长许葫芦,营长周建良都需要寻找更多的东西。
还没等他继续开口询问,左耳畔,已经传来了一个清晰的女声,“我也可以作证,是日本特务先持械冲击了军营,中国士兵才不得不开枪还击。如果是中方主动发起进攻的话,那几个小鬼子今晚就得全死在二十九军的大营门口,根本没机会逃掉一个!”
“好个聪明的女娃!”周建良心中一喜,立刻朝着声音来源处扭头。只见一个高个子,鹅蛋脸,高颧骨,浓眉毛的少女缓缓向自己走来,脸色分明被吓得惨白,脚步却是无比的坚定。
“我们也看见了,是,是日本特务先开枪杀了人,然后,又,又追向了军营大门口!”另外两名少女,一个也是瓜子脸,另外一个是小圆脸,也互相搀扶着上前作证。一样是被刚才的枪战给吓了个半死,也一样坚决不肯选择袖手旁观。
“真的,你们真的愿意作证?”周建良喜出望外,带着几分难以置信追问。
日本人没事儿还要拿士兵失踪为借口,主动挑起跟二十九军之间的争端。如今被打死了好几个特务,肯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所以,想平息干戈,第三方证人和证言,就尤为重要。特别是像眼前三位少女这样,一看就出身于大户人家,还满脸稚嫩,从她们嘴里说出来的话,天生就比别人多出几分说服力。
然而,还没等他高兴得起来,耳畔,却又传来了一个焦躁的男声,“不用费劲了。长官,你与其想着如何给小鬼子交代,不如赶紧带我去见佟军长,鬼子,鬼子的大部队马上就摸到南苑门口了!”
“什么?”周建良被吓了一大跳,迅速扭过头,看向说话的人。正是先前冲出去追杀日本特务,又被他下令拦了回来的三名学生之一,看模样也就十七八岁,身子骨却长得非常结实,脸上的棱角也极为分明。随着呼吸,轮廓清晰的胸肌和腹肌,在白衬衣底下,缓缓起伏。
“我们没说谎,我们几个结伴出去跑步,无意中看到,看到附近的树上和石头上,都有人故意画上了标记。然后顺着标记追过去,就遇到,遇到了刚才那群日本特务!”另外一个看上去胖乎乎的学子,也哑着嗓子,焦急地补充。唯恐营长周建良怀疑他们的话不真实,平白耽误了战机。
“冯大器,袁无隅,怎么是你们?你们两个什么时候也投笔从戎了?”女人的注意力,永远跟男人不一样。正当周建良忙着判断该不该将两名学子带去见副军长佟麟阁的时候,圆脸少女忽然跳了起来,大声问道。
“殷小柔,金明欣?你们怎么会在这儿?”胖胖的男生被吓了一跳,先本能地回应了一句,然后又迅速将目光转回到营长周建良脸上,“长官,别犹豫了,您就相信我们一次,如果判断错了,我们愿意立军令状!”
“嗯?”周建良眉头紧锁,不敢轻易做出任何决定。
军中无戏言,万一几个男生判断有误,而赵登禹长官却根据他们的汇报对二十九军做出了调动,在忙碌过后,谎报军情的罪名,恐怕就落在男生们的头上。而如果因为他们年纪小,在军中无任何资历的缘故,就拒绝相信他们拿性命换回来的消息,万一日本鬼子真的突然对南苑大营发起偷袭,二十九军恐怕就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长官,如果不是想要杀人灭口,日本特务也不会追到咱们二十九军的眼皮底下来还不肯甘休!”实在等得心急,李若水不顾上先前几个男生“恩将仇报”,又向前走了半步,在营长周建良耳边缓缓提醒。
这句话,可是太及时了。当即,营长周建良便不再做任何犹豫。将手朝着三个男生一点,果断命令,”你们三个,如果还能走得动,就跟我走,先去见了佟军长,然后我再让人给你们治伤!还有你,李,中队长李若水是不是?你也跟着一起去。把今晚跟小鬼子冲突的经过,如实向军长汇报!”
“报告长官,我们走得动!”三名男生当中,虽然有两人胳膊上正在流血,却异口同声地回应“报告长官,卑职没问题。但,但卑职的未婚妻,还有她的表妹,朋友,需要找地方安顿一下。”李若水的回应与三名男生一样果断,话语里却又多出了一份细致,“她们三个的车夫和保镖,刚才都被日本特务给吓跑了。如果现在回家,路上恐怕不太安全!”
“许葫芦,派人将三位女士送到医务室。让医务处张处长安排几个女护士,专门给她们仨作伴儿!”营长周建良回头看了李若水一眼,随口大声安排。“等一会儿,这三个男学兵向佟军长汇报完了情况,也会送到医务室。他们不是同学么,正好彼此有个照应!”
第二章 与子同袍 (一)
七月的天,黑得很晚。
然而,一直到夜色将整个南苑军营吞没,二十九军的一众核心将领们,依旧迟迟做不出任何决定。
昏黄的电灯,照亮指挥部中所有人的面孔。每一名高级将领和参谋的脸色,都极为凝重。
情况不对劲儿,非常不对劲儿!
当听完冯大器等三名学兵的汇报之后,今天下午刚过赴任的南苑驻军总指挥赵登禹,就立刻命令周健良带领一三二师直属的特务营出去核实军情。然而,特务营的精锐们陆续带回来的情报,非但未能让赵登禹和其他二十九军高级将领们立刻判断出敌军的真实企图,反而令大家伙眼前的迷雾更深更浓。
的确,有许多特殊的记号,出现在了南苑军营周围。不光是通往北门的道路上有,通往南门和东门的道路上也有,并且比北门更多!但是,与学兵们先被小鬼子尾随追杀的情况恰恰相反,一三二师的弟兄在外出执行任务时,竟然没有受到任何干扰和阻拦!有好几支队伍,甚至与身穿黑衣的日本特务擦肩而过。对方只是瞥着嘴冷笑了几声,便扬长而去。根本不在乎中国军人在干什么,发现没发现他们的阴险图谋!
光凭师部直属特务营的侦查结果判断不出日寇的企图,赵登禹将军只好打电话去求助于军部。然而,宋哲元和张自忠两位将军却恰恰都外出有事,一时半会儿根本联系不上。只有政务处长,平津卫戍司令部高级顾问潘毓桂在电话旁留守,此人听完了赵登禹情况介绍之后,沉吟半晌,郑重建议:眼下二十九军绝非日军对手,贸然开战,即便能侥幸打个不胜不败,也必定会元气大伤,让中央军趁虚而入,夺走二十九军的最后立足之地。所以,请务必不要再去主动招惹日军,待军部这边跟日本人最后的斡旋结果出来之后,再决定是战是和!
这种建议,等同于没说。如果大伙的记忆没错的话,从七月七日以来,二十九军至少已经与日军达成了三次“斡旋结果”,每次都做出了巨大的让步。而每次“斡旋结果”出来之后的第二天,日本方面就又悍然改口。重新提出更多更过分的要求,逼迫二十九军付出更多。
这次,不知道日本人又准备拿走什么?如果是整个南苑呢?莫非留守在南苑的一万多将士,就得学着当年的东北军那样,屁都不敢放,把整个营地连同营地内储藏的枪支弹药,粮草辎重双手奉上?那样做的话,今晚南苑这万余将士,还有谁敢自称为爷们儿?
可既没有军部的命令,又没抓到敌军即将打上门来的证据,如果南苑守军贸然就采取行动的话,肯定会授予日本人“主动挑起争端”的口实。非但会令宋哲元军长在“七七事变”以来忍辱负重所做出的一切牺牲,都瞬间付诸东流。而且结果恐怕也跟潘毓桂的判断差不多:最好也就是个不胜不败,然后白白让蒋介石的嫡系中央军赶过来捡个大便宜。(注1)
“眼下我军所面临的情况极为复杂,因此在做决定之前,赵某想听听大伙的想法!毕竟,一人计短,众人计长!”粗略地将目前所掌握的情况汇总了一遍之后,今天下午才刚刚接手南苑驻军总指挥职位赵登禹将军用手指敲了敲桌案,缓缓说道。
他今年三十九岁,长着一张干净的心形脸。眉锋边缘处略微上挑,两个鬓角也修剪得极为整齐。再配上明亮的双目,高挑的鼻梁,英俊得宛若戏台上的罗成。如果走在北平城的大街上,肯定能令无数胆大的少女舍不得挪开眼睛。然而放在军营里头,这种英俊武生模样,就有些过于阴柔了。根本无法让刚刚分配到他麾下的将士们望而生畏。
果然,没等他的话音落下,南苑驻军副总指挥,骑兵第九师师长郑大章,就立刻冷笑了起来。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刚刚被医生处理完伤口的三名学兵,冯大器,袁无隅和赵小楠,不紧不慢地提议:“想法,还能有什么想法?从七月七号到现在,日本人没理还要找茬呢,更何况在咱们大门口被撂倒了四五个?要我看,还是按照先前青木顾问的提议,及早派人,跟日军那边沟通一下最好。能各退一步,就各退一步。傍晚时日本人之所以穿着便衣,明显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当时跟他们交手的,也都是学兵,严格的说,不能算是咱们二十九军的人!”
青木顾问,是日军派往二十九军代表。负责及时沟通,避免双方出现“误会”。在中国的二十九军中,有日本籍顾问存在,还不止一个。也算是此时的中国地方特色了,很多人都见怪不怪。
但二十九军跟日军发生了摩擦,郑大章却提议按照日本顾问的想法来解决问题,就实在太无耻了。更何况,青木顾问先前的私下建议,分明是打算让二十九军把三位“闹事”的学兵交出去,任由日方处置?
“郑师长,我们怎么就不是二十九军的人了。我们先前所做,还不是为了……”学兵冯大器的眉头一跳,本能地就想出言反驳。站在他身边的三十八师中将副师长王锡町却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喝止,“冯准尉,注意控制你的言行。这里是二十九军军部,不是你家,可以没上没下!”
说罢,他又迅速将面孔转向脸色发黑的骑兵第九师师长郑大章,先笑了笑,然后举手敬礼,“报告副总指挥,卑职带兵无方,三十八师学兵营这几个生瓜蛋子顶撞了您,卑职先替他们向您赔罪!等这次危机过去之后,您要打要罚,卑职绝无怨言!”
几句话,看似敲打了自己的属下,又主动给郑大章赔了礼。无形间,却点出了冯大器曾经被二十九军授予见习准尉军衔的事实!将郑大章企图拿三名学兵当“替罪羊”去讨好日本人的企图,干净利索地敲了个粉碎。
郑大章能坐上骑兵第九师师长,自然也不可能是个善茬儿。见三十八师副师长王锡町居然敢公开扫自己的面子,立刻冷笑着撇嘴,“不敢!郑某连你们三十八师的一个见习准尉都管不了,怎么敢随便处置你这个副师长?况且今晚是你们三十八师留守南苑的最后一个晚上,明天一早,白天时没撤干净的几个团,嗯,连同整个学兵营就进城去了。当然更不归郑某管辖,也更不用怕日本人前来报复!”
话音落下,指挥部中,所有人脸色都瞬间大变。连同挂在房顶上的电灯泡,都仿佛突然暗了许多,再也照不亮大家伙眼睛里的阴影。
郑大章说王锡町之所以敢护住其麾下的学兵,乃是因为他明天就要离开,不用直接面对日军的报复。这句话肯定是朝对方头上乱泼脏水。然而,三十八师已经接到宋哲元的命令,正在逐步撤离南苑,却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三十八师,这支在整个二十九军,甚至在整个国民革命军中战斗力都排在前列的精锐部队,今天上午刚刚接到宋哲元的命令撤往怀仁堂附近驻扎。即将接替他们进驻南苑的,乃是赵登禹将军所部的国民革命军第一百三十二师。截止到今晚听见枪响,三十八师已经开拔了一大半儿,只剩下了第一百一十四旅和五百人的学兵营。而第一百三十二师,除了赵登禹将军和他的师部直属团,直属特务营之外,其他弟兄据说在路上就遭到了日本人的恶意阻拦,至今不见任何踪影!
可以说,眼下正是南苑守军内部关系最混乱,战斗力最孱弱的时候。原有部队已经撤回北平城内一大半儿,新的部队却未能及时赶到。新任总指挥赵登禹将军既没有来得及熟悉营地内各支队伍的真实情况,也还没来得及及建立自己的威信。上一任总指挥佟麟阁将军却已经奉命交卸了所有权力,没资格再向众将士们提任何要求。
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小鬼子向南苑露出了獠牙。
这小鬼子,可真会挑时候!每次,居然都不早不晚!“若有神助!”
如果再晚上一天,待到赵登禹将军的嫡系部队,国民革命军第一百三十二师完全抵达,大伙儿未必没有资格跟同等规模的日军正面掰一掰手腕。如果再早两天,三十八师的大部分力量还未被抽调回北平,佟麟阁将军还没有去职,大家伙也肯定能齐心协力,像二十天前在卢沟桥那样,让来犯的小鬼子碰个头破血流!
然而,如果终究是如果。
日军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节骨眼儿上露出了獠牙,恐怕就是想趁着三十八师和一百三十二师换防的空档,打中国军队一个措手不及!
“要么,主动跟日本人联络,看看对方到底什么态度,然后想办法取得对方谅解。要么,赶紧向宋军长求援。眼下,我等绝无第三条道路可选!”不愿意跟日本人正面相抗的,绝不是郑大章一个。见大家伙都意识到了南苑守军所面临的困境,作战参谋潘兴,也鼓起勇气,哑着嗓子高声提议。
“是啊,是啊,宋军长这二十几天来,已经接连做出了三次让步,日本人差不多也该知足了!未必真的想跟咱们拼个你死我活!”
“他们三个学生娃懂什么?惹了祸就知道往回跑!所说的话,根本不足以当作日本人准备进攻南苑的凭证!”
“ 不会是他们年轻冲动,先杀了日本便衣,然后跑回来颠倒黑白吧?要不然,怎么特务营的弟兄出去,日本人能相安无事。偏偏追着他们三个学兵不依不饶?”
“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咱们二十九军已经做出了如此多的让步了,不应该因为三个学生娃,就改弦易辙!”
……
常言道,一个篱笆三个帮,潘兴叔叔,正是先前提到过的那位,宋哲元将军的高级顾问,二十九军政务处长潘毓桂。他身边,自然少不了“志同道合”的“精英”。纷纷壮起胆子,出言帮腔。
总之,千言万语,主题只是一个。服从日本顾问的提议,主动交出三名“惹事儿”的学兵,平息日本人的愤怒。至于冯大器等三名学兵到了日本人手里之后是生是死,他们就不想多管了。反正,死的不是他们自己!
“日你妈,想去讨好小鬼子,你们割了自己的脑袋去。谁敢动老子的人,老子直接崩了他!”实在无法忍受“精英”们的无耻,第三十八师一百一十四旅旅长董升堂将军帽朝桌案上狠狠一拍,破口大骂。
他毕业于保定军官学校第八期炮兵科,跟中央政府军政部政务次长陈诚是同班同学。在二十九当中,也因为骁勇善战,深得军长宋哲元和副军长张自忠的赏识。有这三重靠山和以往的赫赫战功在,当然不会将潘兴等走后门到军队中镀金的二世祖放在眼里,听二世祖们绕来绕去,始终没脱离将三名学兵交给日本人以换取一夕之安枕打算,干脆直接问候起了对方老娘。
“鬼子都欺负到家门口了,你们不想着怎么反抗,却想着出卖自己弟兄!你们到底还是不是男人?!”
“日你妈,老子从当年跟着冯大帅扛枪,就没杀过自己弟兄!今天谁要是敢动着三个小兄弟一根汗毛,老子才不管他是谁的徒子徒孙,直接刺刀见红!”
三十八师二二五团团长李振,二二七团团长刘康也先后发了火,指着潘兴等二世祖的鼻子大声怒喝。
刹那间,整个指挥部就乱成了一锅粥。冒死送回消息的冯大器等三名学兵和军士训练团中队长李若水这个带头跟日本特务交战的当事人,反而被晾在了旁边,谁都顾不上搭理。
此情此景,令四名年青人不禁面面相觑,望着彼此的眼睛,都从里边看到浓郁的震惊与失望。
这,就是令他们放弃了学业,选择投笔从戎的二十九军!
这,就是寄托了全北平乃至全河北父老乡亲的希望,愿意舍家相助的二十九军!
日本人已经厉兵秣马,他们,却还顾着互相辱骂!日本人马上进攻在即,他们,居然还连齐心协力都做不到,还在不停地争执该不该“弃卒保帅”?争论到底是战是和?
这样一支军队,怎么可能保卫得了北平?这样一支军队,怎么可能担负起整个民族的希望?
“喀嚓~!”一道闪电忽然从窗外亮起,震得头顶的灯泡摇摇晃晃。
要下雨了,1937年七月盛夏的夜风,竟是透骨地凉!
注1:以往为了替尊者讳,历史书中很少提起这段。但事实上,七七事变之后,二十九军上层的很多应对,可以说非常拙劣。一方面是宋哲元本人对日军的野心估计不足,另外一方面,则是军阀传统在作怪。再加上汉奸从中上下其手,最终导致悲剧无法避免地发生。
第二章 与子同袍 (二)
“诸位,话题扯得太远了吧! 日本人到底想干什么,咱们猜不到。但如果咱们再这样争执下去的话,距离不战而溃,恐怕就不远了!”就在李若水和冯大器等人失望得几乎要夺门而出的时候,先前一直保持沉默的二十九军副军长,前任南苑驻军总指挥佟麟阁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顿时令所有争论声都瞬间为之一静。
“古语云,以战促和,则战和常在我。若一味求和,则和战常在彼!”目光快速在所有人脸上扫了一圈儿,佟麟阁将军继续说道。“军部也早有决策,不主动求战,但是也不能畏战。否则,纵使我二十九军能够忍辱负重保全了建制完整,下场也必然像当年丢了沈阳北大营的东北军一样,成了一群行尸走肉。倘若真的如此,二十九军存在不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这……”先前一味坚持要讨好日军以换一夕安宁的骑九师师长郑大章嘴唇动了动,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来。潘兴等被长辈塞进军中捞资历的二世祖们,也纷纷红着脸垂下了头。
他们先前敢公然言和,一方面是因为畏惧日军的实力强悍,另外一方面,则是出于欺生。欺新到任的总指挥赵登禹资历浅,在南苑军营内也缺乏足够的嫡系支持。而面对当年冯玉祥麾下十三太保之一的副军长佟麟阁,他们的那点儿小心思就只能暂时收起来。免得对方动了肝火,让他们集体吃不了兜着走。
“可不是么,当年东北军怎么垮掉的,大伙又不是没亲眼所见?”
“十五万大军,两百多架飞机,上万挺机关枪,连同兵工厂,弹药库,全都给了日本人。东北军是,主力人马大多数都平安退到关内了。可他们变成了什么,一堆行尸走肉!”
“老子宁可战死,也不会学那帮没卵蛋的家伙!”
“呸!”
主和一派哑了火,主战一派,立刻气势大涨。撸胳膊挽袖子,大声咆哮。
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九军虽然是冯玉祥将军的老部队,跟东北军却也渊源颇深。特别是在1930年中原大战失败后,冯玉祥将军下野,大伙群龙无首。多亏了张学良将军的仗义相护,才得以保全了建制,没有被南京政府彻底抹除番号。
然而,大伙对张学良将军感激虽然感激,对其所部东北军不战而放弃东三省的举动,却嗤之以鼻。特别是最近日本人故技重施,又想如当年逼迫东北军那样,逼迫二十九军放弃平津。军中几乎每个血性尚存的将领,都会以东北军为鉴。宁死都不愿再去蹈其失去老巢,最终土崩瓦解的覆辙。
“舜城,不用再管大伙都怎么想了。你是总指挥,该怎么做,按你自己的意思决定!包括我本人,接下来都唯你马首是瞻!”见主和派的气焰彻底被压了下去,佟麟阁将军将目光快速转向今天刚刚到任的南苑总指挥赵登禹,带着几分鼓励说道。
按道理,他这个卸了任的总指挥,刚才不该在新任总指挥赵登禹出言制止争论之前抢着开口。但军情紧急,他根本没功夫去顾忌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况且以他平素对赵登禹的了解,后者也不是个小肚鸡肠之辈。即便一时会觉得尴尬,过后也能明白他的一番良苦用心。
果然,赵登禹将军并未因为老上司的插手,感觉到丝毫不快,先是感激地冲着佟麟阁点了下头,然后清清嗓子,大声说道:“佟军长刚才的话,我感觉非常有道理。甭管日本人到底怎么打算,咱们先做好战前准备,总归是没有错的。即便过后发现对形势估测有误,也好过被小鬼子打个措手不及!”
“的确如此!”
“该怎么准备,您尽管下命令就是!”
“三十八师剩下的弟兄都不走了,任凭总指挥的调遣!”
……
三十八师副师长王锡町,军部直属特务旅长孙玉田,一百一十四旅旅长董升堂大受鼓舞,纷纷开头响应。
骑兵第九师师长郑大章虽然依旧不愿“冒险”,然而此刻却势单力孤,犹豫了一下,哑着嗓子小声嘀咕:“准备的确需要准备,但也不能蛮干。眼下南苑内看上去兵马不少,但真能打的却没几个。特别是我们骑九师,实际上只剩下了一个团的规模。并且里边很多人都是入伍不到半年的新兵,连马都骑不好!”
“我会考虑骑九师的特殊情况!”赵登禹扫了他一眼,轻轻皱了皱眉。
骑九师的真实情况,虽然不像师长郑大章说得那样惨。但队伍不满编,士气低落,也的确是事实。况且眼下与日军作战,多以防御为主。骑兵根本派不上太大用场。
“那就好!郑某不是畏敌,而是想给咱们西北军,留下一点骑兵种子!”有佟麟阁在赵登禹背后撑腰,郑大章也不敢做得太过分。扁了扁嘴,嘟囔着补充。
赵登禹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做任何驳斥。旋即,站起身,快步走到了墙壁前,用一根细长的木棍点了点挂在墙上了军用地图,大声说道:“各位,根据目前我军所掌握的情况和自身具体实力,赵某以南苑总指挥的名义,决定采取积极防御之策,以免重蹈当年东北军沈阳大营遇袭的覆辙!”
“是!”众将领齐齐答应了一声,同时站直了身体,静待他做出详细安排。
指挥部里,气氛顿时变得极为庄严肃穆。与先前菜市场般的吵闹,恍若隔世。原本已经对二十九军心生绝望的军士训练团中队长李若水和学兵冯大器、袁无隅、赵小楠等人,顿时也精神为之一振。纷纷将目光转向了赵登禹,竖起耳朵,唯恐落下他说的每一个字。
“南苑大营地形复杂,中间有河道和湖泊,所以适合分段防御。”赵登禹用木棍在军营中央偏北处河流位置迅速画了一下,继续大声说道,“北段,就交给骑九师、三十八师部直属二二九团。望郑师长和王师长两位精诚合作,切莫给日军任何可乘之机!”
“是!”骑九师师长郑大章和三十八师副师长王锡町互相看了看,同时敬礼领命。
他二人向来彼此不对付,今晚一个主和,一个主战,意见也大相径庭。但安排到一起去守军营北段,却恰好可以互相监督,避免有人出工不出力,或者故意向小鬼子放水。
“请坐!”赵登禹向二人还了个军礼,然后用木棍点着地图,继续调兵遣将,“南部营区,被湖水隔为东西两段,其中西段距离鬼子军营最近,乃是今晚防守的重中之重。所以,我决定,第三十八师一百一十四旅、军部特务旅一团,联手在此布置防御阵地。望董、孙两位旅长精诚合作,勿坠了我二十九军威风!”
“是!”一百一十四旅旅长董升堂和特务旅长孙玉田二人巴不得打一场硬仗,给小鬼子以教训。齐齐抬起手,给赵登禹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军礼。
“请坐!”赵登禹举手还礼,随即又迅速将目光落在地图上,东南营区位置,继续朗声安排:“南营区东段,地形最为复杂,不利于队伍展开。所以受攻击的可能最小,暂时就交给第一百三十二师直属团,军官教导团,新一团,新二团和学兵营联合防御。从今晚起,就向学兵分发武器,务必做到人手一枪。”
“是!”被点到番号的队伍相应主官纷纷起身,大声领命。每个人脸上,都带出了几分临战的紧张。
太单薄了,东南营区的防御力量,看似规模庞大。实际上,真正有实力跟小鬼子一拼的,恐怕只有第一百三十二师直属团。其余的军官教导团、新一团、新二团和学兵营,里头都连枪都没摸过几次的新兵,战斗力都极为可怜,根本不可能挡得住鬼子全力一击。
赵登禹也知道自己这样安排,并不是十分完美。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以眼下南苑大营所拥有的实力,如此安排,恐怕已经是最佳选择。先举手向大伙还了个礼,他深吸一口气,大声补充,“赵某和佟军长,带领独立三十九旅,特务旅二团,以及医护营、工兵营,还有所有文职人员,就充当总预备队。驻扎在军部,随时向各个方向提供支援!诸君,眼下不光是北平父老乡亲,全中国的百姓,都在看着咱们!希望咱们能不辜负他们的期待,不愧对身上这套军装。我二十九军,必胜!”
“必胜!”“必胜!”“必胜!”此时此刻,无论是信心十足,还是令怀肚肠,众将领都没有露怯的道理。再度同时起身,大声高呼。
“怎么没有我们军士训练团的事儿?”在一旁偷偷观摩学习的李若水,猛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皱着眉头看向南苑总指挥赵登禹和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满脸困惑。
“总指挥,请给我军士训练团安排任务!”不止是他一个人感觉到了被遗忘,军士训练团副团长兼一大队上校大队长冯洪国已经站了出来,大声请缨。
此人是冯玉祥将军的长子,毕业于苏联中山大学,并且曾经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专门进修了三年军事,因此,在其父亲的老部队里,说出来的话相当有份量。然而,赵登禹却笑着摇了摇头,低声回应,“洪国,你的求战心情我理解,但军士训练团的训练时间还不足半年,战斗力有限。还是留在指挥部附近,一并做预备队为好!否则,一旦折损过大,对咱们二十九军来说,得不偿失!”
“是啊,洪国,咱们二十九军不能不留下种子!”副军长佟麟阁也笑了笑,低声在旁边补充。
二十九军在民国二十二年的长城抗战中几乎被打残,却很快就又恢复的实力,所凭借的,就是自身独特的军官培养体系,军士训练团。其中每一名受训者,学历几乎都在高中甚至大学以上,家境优良,天资聪明,心内也怀着这个时代知识分子特有的报国热情。因此,在军长宋哲元、副军长张自忠、佟麟阁,以及所有其他核心将领心中,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任何一支部队可以牺牲,唯独军士训练团必须保全。
军士训练团,乃是是整个二十九军的未来。失去了他们,二十九军就彻底成了一个断子绝孙的鳏夫,哪怕再身强力壮,总会一天也会倒在在尘土里,香火断绝。而只要军士训练团中的年青人们没有死光,二十九军哪怕损失再惨重,也还有恢复元气,重新驰骋疆场的那一天。
这一番苦心,不可谓不赤诚。然而,冯洪国却无法领情。回头迅速看了一眼冯大器、袁无隅等三名学兵,举手又给赵登禹将军行了礼,大声质问道:“总指挥,军士训练团受训时间不足半年,的确战斗力堪忧。但学兵营呢,他们训练的时间更短,规模也远小于军士训练团。既然他们可以持枪杀敌,我军士训练团如何能缩在后头袖手旁观?!卑职冯洪国,无法理解总指挥的安排。请总指挥您郑重考虑,千万莫冷了我军士训练团一千二百学子的心!”
“请总指挥,佟军长,给我军士训练团一个报效国家的机会!”李若水听得心头热血澎湃,不顾职务低微,也大步冲到冯洪国身边,与他一块大声请缨。
“这群生瓜蛋子!”骑兵第九师师长郑大章撇撇嘴,心中冷笑。“根本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等会儿,有你们哭的时候!”
“蠢货,好好的军官种子不当,偏偏去跟大头兵抢功!”潘兴、李宝贵、周勋等被家人塞进军中镀金的二世祖们,也无法理解冯、李二人的选择,纷纷低下头撇嘴。
然而,他们在二十九军中,却永远是少数。大多数将领们,却纷纷头转向冯洪国,笑着点头。“虎父无犬子,洪国,你不愧是老帅的种。”
“这才是我真正的民国公子,张、卢、溥、袁之流,给洪国你提鞋都不配!”(注1)
“也罢!”见冯洪国坚持求战,赵登禹也不再继续拒绝。笑了笑,大声调整部署,“军士训练团,就与特务营、学兵营一道,组成学兵团。由周健良任团长,冯洪国任副团长。与第一百三十二师直属团一道,防御东南营区。无论如何,都不准小鬼子进入营门半步!”
“是!”冯洪国喜出望外,与特务营营长周健良二人,同时向赵登禹行礼。
赵登禹迅速抬手还了个军礼,然后立刻补充,“冯副团长,还有你身边这位李中队长,从现在起,你们两个调入军部,担任通讯营营长和见习连长。负责及时收集各单位情况,并且向各单位传达我的命令!”
“长官!”冯洪国哪里肯躲在指挥部中逃避战斗,立刻站直了身体大声抗议。还没等他说出自己的理由,耳畔忽然滚过一连串闷雷,“轰隆!轰隆,轰轰隆隆隆!”
刹那间,地动山摇。
注1:民国四公子,曾经有多种版本。流传最广的是张伯驹(直隶都督张镇芳之子,抗战期间组保全了多项文物),卢小嘉(浙江督军卢永祥之子,抗战期间行踪不祥。),袁寒云(名克文,首任中华民国大总统袁世凯次子。混青帮。)溥 侗(清朝皇族,加郡王衔恭勤贝勒载治之子。投汪)。国难当头之际,除了张伯驹之外,其他三公子与提枪上战场的冯洪国比起来,都差出了不止一条街。
第二章 与子同袍 (三)
“炮击,鬼子开炮了!”刹那间,再也没人顾得上计较冯洪国到底是去通讯营还是留在军士训练团,二十九军的将领们,齐齐扑向了窗口!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炮弹的爆炸声连绵不断,震得房梁上簌簌土落。潘兴、张俊等二世祖们,一个个吓得脸色惨白,两股战战。而以郑大章为首的沙场老将们,却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丝庆幸的笑容。
炮弹落地位置不是南苑,而是别处!以小鬼子这一个月以来的挑衅规律,当他们向某个目标发起进攻之时,绝不会再分身他顾。
南苑可能不会再遭到攻击了,至少,不应该日军今夜的重点进攻目标。大伙不用再以劣势的装备,缺乏训练的士兵,去跟日军拼命了,至少今明两天应该不会用。至于后天,到那时军部关于到底是战是和,应该已经有了最后决策了吧?或者明天一早就有新的部队调到南苑来,谁知道呢?
“接线员,给我接团河行宫,接李栋国,快!”总指挥赵登禹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明显的焦灼。郑大章等人愣了愣,这才想起来,一三二师的主力今天下午就被日军以小股兵力阻挡在团河附近。当时为了避免双方冲突扩大,一三二师的两个团按照军部要求,暂且退入了团河行宫驻守。而从爆炸声传来的方向判断,此刻日军炮弹落地的位置,恐怕正是他们的头顶!
“嘟嘟,嘟嘟,嘟嘟!”电话里,先传来了一阵清晰的忙音。随即,接线员的声音也从听筒内传了出来,“报告长官,电话线断路。电话线被人切断了!联络不上团河,联络不上李团长!”
“给我接怀仁堂,接宋长官,如果宋长官联络不上,就接张自忠军长!”赵登禹急得直跺脚,将电话贴在嘴边大声怒吼。随即,又迅速将目光转向自己的心腹爱将周建良,“特务营,立刻派人去团河行宫,查明情况。并且通知李栋国团长,务必坚守一夜。待明天天亮后,立刻撤到南苑跟我汇合。快去!”
“是!”特务营长周建良答应一声,飞一般跑出了门外。片刻后,大伙儿耳畔,就穿来的清晰的马蹄声。
然而,电话听筒内,却始终都是忙音。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依旧联络不上,副军长张自忠也联络不上。接线员想尽了各种办法,联络了两位长官此刻所有可能的休息之处,都找不到二人的踪影。
“继续联络,我等你的电话!”赵登禹无奈,只好先把电话挂好,然后将目光看向前任总指挥佟麟阁,询问对策。
“宋长官和张副军长有可能正在跟香月清司会晤,忙得抽不开身!”佟麟阁苦笑着咧下嘴,低声安慰。“我军实力不如人,两位长官眼下只能忍辱负重,争取一线和平的可能!”
“唉!”众将领闻听,忍不住齐齐摇头叹息。
香月清司是日本中国驻屯军总司令,自从今年7月11日上任以来,一直以“零敲碎打,步步紧逼”的方式,迫使二十九军连连退让。先是迫使二十军同意处分7月7日在卢沟桥事变中带兵抵抗的团长吉星文,然后又迫使二十九军下令禁止各级将领主动对日军发起反击,前几天,甚至迫使二十九军答应了由宋哲元本人亲自前往日军指挥部负荆请罪的无耻要求。
今晚,团河行宫方向又响起了日军的炮声。想必,香月清司又依旧准备好了新的一大堆野蛮无耻的条件,就等着宋哲元长官在条约上签字吧?!作为军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家长官被逼到了这种份上,二十九军上下,谁能不觉得屈辱?可是,有啥办法呢?二十九军即便拼光老本儿,也只有一个军。而日寇那边,却是整整一个国家!一个比中国发达了不知道多少倍,强大了不知道多少倍的国家!
“先执行刚才的命令,做好分段防御准备吧!以不变应万变!虽然日军今晚主攻地点是团河,但是大伙也不能掉以轻心!”稍微斟酌了一下,佟麟阁继续提议。
这是一个老成持重之见,赵登禹欣然点头。环视四周,正准备吩咐大伙分散下去执行任务,桌案上,忽然又响起了大伙期盼已久的电话铃声,“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包括李若水、冯大器等原本没资格参与决策的学生兵。赵登禹迅速抓起电话,刚应了一声“喂”,听筒内立刻传出了一个慵懒的声音,“舜城将军么?我是燕生。你刚才电话里汇报的情况,宋长官已经知道了。他正在跟香月清司交涉,应该和往常一样,日本人就是想借机敲竹杠!”
“那团河行宫呢,团河行宫的弟兄们怎么办?就老老实实挨鬼子炸么?”赵登禹紧皱眉头,强忍住肚子里的恶心感觉,大声询问。
燕生是二十九军高级顾问潘毓桂的字。此人的父亲曾经担任广州知府,与军长宋哲元的父亲意气相投。因此,此人与宋哲元两个之间,也继承了父辈的友谊,相交莫逆。二十九军的大事小情,此人基本都能说得上话。并且每次在关键时刻,都能影响宋哲元的决策,令后者对其言听计从。
“军部这边,暂时也收不到团河行宫的任何消息。所以,只能由你自行决定!”听筒内,潘毓桂的声音继续传来,不带丝毫地紧张。“能守,就守,不能守,就放弃团河行宫,全部撤到南苑。军长的意思是,保存有生力量为主。切莫因为一时冲动,令战火无限扩大。于今之际,戒急用忍,方为上策!”
“忍,还要忍到什么时候?潘参谋,再忍,日军就把大炮架在景山上了!”赵登禹越听越憋气,咬了咬牙,沉声质问。
“这是宋长官经过反复斟酌之后,做出的决定!赵师长,别忘了你是个军人!”电话里的声音,也急速转冷。随即,再度变成了忙音,“嘟,嘟,嘟嘟……”像针一般,折磨着众人的心脏。
赵登禹紧握听筒的手指,全都变成了白色。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根根乱蹦。然而,最终,他还是轻轻放好的电话,转过身,面向大伙,低声吩咐,“诸位,按照先前的安排,带领弟兄们,进入阵地!请务必小心谨慎,切莫给鬼子可乘之机!”
第二章 与子同袍 (四)
“嗤!一群匹夫!”电话另一端,二十九军高级顾问,宋哲元将军的世交好友,民国著名大才子,平津卫戍司令部政务处长潘毓桂手捋山羊胡儿,撇嘴冷笑。
恐怕让佟麟阁和赵登禹等人想破脑袋都想不到的是,此时此刻,潘毓桂根本就不在二十九军军部。而是身穿一袭绸缎做的便装,悠哉悠哉地坐在北平城王府井的豪宅中。军用电话机旁边也没有任何参谋人员,只有一壶龙井,一把折扇,和两个精致的越瓷茶杯。其中一只茶杯刚过被他喝了个底儿朝天,另一只茶杯则只空了小半儿。雪白色的杯子壁上,殷红色的唇印显得格外诱惑。
“咕咚!”潘毓桂用力吞了一口吐沫,喉咙上下移动。
他是天生要做大事的人,在如此重要关头,岂能沉迷于女色?因此,尽管不远处的幔帐下,新交往的红颜知己张品芜已经开始无聊地来回翻滚。他依旧装作没有听见一般,低着头沉思了片刻,重新抓起电话,请安插在军部通讯处中的自家心腹,接通了一处私人公馆。
“哪位?”电话里,响起了一个标准的北平口音,带着几分愠怒,仿佛刚过睡着又被电话铃声吵醒了一般。
“我是潘燕生!”虽然看不到对方的面孔,潘毓桂依旧将身体站了个笔直,先自报家门,然后以极低的声音补充,“货已经送出,后半夜必有大雾!”
“潘君,辛苦您了!”电话里的声音立刻透出了喜悦,紧跟着,又迅速追问,“我们岳老板想知道,新稻种今晚会放在哪里?”
“新稻种?”潘毓桂犹豫了一下,眼前瞬间闪过两群年青的面孔。二十九军的军士训练团和学兵营,二十九军的军官种子与未来。但是,短短的一瞬之后,他的眼神就又变得如刀光一样冰冷,“请转告岳老板,种子当前还没装箱。我已经派人去盯着,等装箱完毕,立刻会通知他!”
“潘老板,辛苦您了。我们岳老板说,酬金下月就支付,绝不拖欠!”电话另一端的人,显然非常满意。笑了笑,大声许诺。
“不敢,不敢!”潘毓桂弯下腰,抓着电话接连鞠躬。
听筒里传来了一阵忙音,对方非常没礼貌,或者说不愿意跟他多浪费一滴口水。大才子潘毓桂却丝毫不觉得屈辱,笑迷迷地放好电话,抓起折扇,一边在耳畔煽动,一边摇头晃脑地清唱,“孤王金殿赦旨传,晓喻天下文武官,一赦钱粮米千旦,二赦囚犯出牢监……”(注1)
“做了什么大生意啊,把你高兴到如此地步?”床幔中的红粉知己张品芜听的好奇,爬起来,用胳膊支撑起脑袋,嘟着嘴巴询问。
“不可说,不可说!”潘毓桂得意洋洋,摇着纸扇走到床畔。掀开幔帐朝着女人嘴上轻轻亲了一下,然后带着几分卖弄补充,“总之是一份大生意,真的做成了,潘家祖上列祖列宗,都会以我为荣!”
“哦!”张品芜眨巴眨巴眼睛,若有所思。
她在北平城中,也算是个排得上号的才女,当然不会幼稚地以为,堂堂二十九军高级参谋潘毓桂,会为做成了一笔水稻种子的生意而手舞足蹈。再联系到先前潘毓桂跟赵登禹将军的对话,顿时心脏猛地往下一沉,眼神也迅速变得黯淡。
“怎么了,品芜,嫌我冷落你了?”潘毓桂虽然缺乏良知,对女人却向来知冷知暖。察觉到眼前玉人的情绪变化,立刻放下折扇,伸手将其揽在了怀中,温言询问。
张品芜的脊背硬了硬,旋即又慢慢放松。自打当年拜读了对方为名妓赛金花所撰写的碑文之后,她的心神,就已经被此人勾了去。如今好不容易才得偿所愿,又怎忍心掉头不顾而去?
因此,将脑袋扎在潘毓桂的怀中沉吟半晌,最后,她悠悠叹了口气,绕着弯子小声劝道:“燕生,你才华倾世,朋友也遍及天南地北。咱们俩后半辈子,即便什么都不做,恐怕也不会挨饿受冻。与其留在北平担惊受怕,何不找个地方去隐居起来?每天一起读书作画,写字弹琴……”
“你不懂,你真的不懂!”在倾慕自己的女人面前,潘毓桂非常有风度。先用手在张品芜的后背上轻轻捋了捋,待对方的呼吸变得均匀了一些之后,才和颜悦色地补充,“潘某冒着生命危险留在北平,岂是为了功名富贵?自古以来,我辈读书人的目标,不外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潘某如今文名算不得一流,至少在长江以北,不输于任何人了。潘某的家业,如今细算算也够花上几生几世。这辈子还没达到的目标,无非是主政一地,尽展心中所长。而后审时度势,搅动天下风云。”
“那你……”被潘毓桂的豪情壮志烧得心中滚烫,张品芜抬起眼睛,满脸崇拜地看了此人一眼,又用极低的声音提醒,“那,那你还是小心与虎谋皮吧?我是不懂的,我只知道,你对我好,我心里也有你。见,见不得你遇到风险与麻烦,或者将来背上污名!”
“放心!”潘毓桂又在张品芜光溜溜的脊背上捋了捋,非常自信地补充,“与虎谋皮虽然风险大,但也得老虎看得上你身上的肉才行。你看看,咱们华北,乃至整个中国,如今还有什么。一副残山剩水,外加满地饿殍而已!”
“这……唉!”张品芜本能地想反驳,但仔细一想,如今中国的确也跟对方说得差不太多。便又叹了口气,轻轻摇头。
也许是憋得太狠了,也许是无法面对心中仅剩的那点儿良知。潘毓桂高高地扬起头,对着墙壁,宛若对着千夫所指,“想要迈入文明世界,就必须得豁出去牺牲。先牺牲掉一万万人,剩下的三万万,才能尽情享受到文明的洗礼。不信你看,当年英法联军杀人虽然杀得狠,如今天津租界,却是整个华北最为繁荣所在。同样还有上海租界,香港,乃至满洲国,美利坚,还有,还有英国所统属的大洋洲,哪个不是走在了中国的前列?所以,想要文明进步,光凭中国人自己摸索是绝对不行的。必须学会向强者低头。最好是先变成列强的租界,一百年也好,两百年也好。今日潘某牺牲掉二十九军……”
忽然意识到自己得意之下说走了嘴,他愣了愣,随即笑着改口,“牺牲掉二十九军中那些不识大局的学生,便可以尽快迎来和平。宋明轩之所以迟迟不肯放弃华北,就是因为这群学生在背后鼓动。而北平人之所以老跟日本人过不去,也是因为这群屁都不懂的学生在煽风点火。他们死了,就能让北平城中天天空喊爱国口号的家长知道,爱国,是要死人的。死的不是旁人,而是他们的亲生儿子。从而,由上到下就都知道了痛,再也不敢随便支持宋明轩冒险。如此,干戈可止,华北和平指日可待。所以,为了避免战火绵延不绝,祸及亿万生民。那些不识大局的学生,必须尽快被清理干净,一个都不能留!”
“啊——”尽管已经猜到了部分真相,当亲耳听到潘毓桂的打算之后,张品芜依旧吓得花容失色。扬起头,瞪圆了眼睛望着对方,目光当中充满了恐惧。
卖国贼!自己一心崇拜的,崇拜到以身相许的大才子,居然是个卖国贼!如此残酷的现实,让她一时半会儿之间,如何能够适应?可,可潘毓桂平素说的话,写得文章,却又是那样的义正词严,忧国忧民……
“达琳!这不是出卖,而是真爱!”仿佛猜到了张品芜的想法,潘毓桂附身亲了一下对方的额头,笑着补充,“正因为爱之深,才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将其推向先进文明的怀抱。中国的出路在做殖民地,被英美人统治也好,被日本人统治也罢,都比自己瞎折腾强。你相信我,不会错!”
真的不会错么?张品芜不敢相信。但是,额头上传来那一缕温柔却令她无法保持理智。罢了,男人的事情,让男人去管吧!我不过是个女人,追求爱情有什么错?又轻轻叹了口气,她闭上眼睛,举起罂粟花一般的红唇。
注1:唱词出自传统京剧,《大登殿》。原戏文中,薛平贵借了外国军队力量,坐上了皇帝,志得意满时所唱。
注2:本节中,部分引用了潘毓桂以汉奸罪受审时,所自辩的原文。非随意杜撰。
第二章 与子同袍 (五)
罂粟花缓缓下落,一把苗刀忽然凌空扫过,将血红色的花瓣贴着花萼斩下,化作数片折翼蝴蝶,缤纷满地。
华北驻屯军司令部,中将司令官香月清司收刀,仔细看了看刀刃处若有若无的残红,满意地点头,“嗯,不错。松井机关长费心了,百忙之余,还记得在下喜欢收藏名刀的爱好!”
“举手之劳,举手之劳而已!”北平日本特务机关的负责人松井太久郎满脸堆笑,大声回应,“中国人喜文厌武,明代留下的文物,只有字画、瓷器还有香炉受重视。而这种戚家军将领所用的苗刀,根本没人追捧。因此虽然保留下来的很少,却卖不上什么价钱。只要在琉璃厂一带遇上了,七八块银元,或者二两大烟土,就能换到。”
“嗯,的确如此,所以大明朝最后竟亡在了刚刚掌握了文字的女真人手里!”香月清司将苗刀插入鲨鱼皮刀鞘中,一边朝刀架上摆,一边笑着表示赞同,“松井君,你知道吗,不光是戚家军的军刀后来被丢在仓库中生锈,就连戚继光本人,在万历十三年也被一个名叫张希皋的文官弹劾,罢官夺俸,生生气死!”
“知道,这也是他们的传统。一心为国而战者皆不得善终,如秦桧之杀岳飞,袁崇焕杀毛文龙!”松井太久朗心思非常机敏,立刻顺着香月清司的调子接口。
“所以,想彻底解决二十九军,就离不开他们自己人的配合。这也是我一直提醒你,重视潘毓桂、殷汝耕等人的意义。哪怕多让他们趁机捞一些好处,总好过让咱们的将士去牺牲!况且中国这么大,大日本帝国想将其完全消化,也离不开这群带路者的配合!”
“卑职明白!”松井太久郎又鞠了一个躬,笑着补充,“此番能逼得宋哲元进退失据,就多亏了这些人的全力配合。恐怕宋哲元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的生死之交一直在为大日本帝国服务。他的每一个电话,电报和每一道军令,咱们都会在第一时间得到副本!”
“嗯,良禽择木而栖!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人的做事准则。他们心中,向来只有个人的前途,没有国家和民族的概念。当年清军南下,那些读书人中的精神领袖,如钱谦益,梁清标,就争先恐后恭迎王师!”
“现在轮到我们大日本帝国了!”
“从古代的传统看,潘毓桂等人的选择没有任何可以指摘!”
“他们完全可以各自服务于一个国家,相对着举刀。事后又将彼此当做生死好友!这种情况,恐怕全世界其他任何国家都看不到!”
“嗯,比如潘毓桂与宋将军。宋将军一直拿他当亲兄弟一般。”
“潘君和宋将军二人之间的友谊,真的令人感动。昨天潘君还求我,如果打败的二十九军,一定不要杀死宋哲元!”
“伟大的友谊,恐怕宋将军即便发现是潘毓桂出卖了二十九军,也不会忍心将其处死吧!”
……
二人都是中国通,又都喜欢“收藏”中国文物。因此,即便在大战之前凑在一起,也有说不完的话题。很快,就从历史,谈到了现实,又从现实,谈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缺陷和文化人的无耻。以及如何充分利用这些缺陷和无耻文人,实现大日本帝国征服整个亚洲的计划。说到高兴处,忍不住就凌空击掌,大有相逢恨晚之感。
然而,世间总有人不识趣。就在香月清司和松井太久郎二人谈性最浓的时候,屋门却从外边被人轻轻拉开。北平特务机关行动处少佐武田正一手捧着一张地图,大步流星冲了进来。“报告,机关长,香月司令,南苑方面最新敌情!”
“嗯?!”北平特务机关负责人松井太久郎眉头迅速皱起,但想到旁边还站着香月清司,脸上的阴云又迅速转晴:“辛苦了,武田君。情况又有了新变化吗?还是你又刺探到了更详细的消息?”
“是中国方面的兵力部署详情!”武田正一并拢双腿,微微低头,双手将地图举到与军帽的帽沿齐平,“根据’货郎’最近一次电话汇报的情况,卑职已经将南苑守军的具体布置,在南苑地图上标注完整。请机关长和司令官过目!”
“好,好,辛苦了,武田君!”香月清司等的就是这份情报,立刻上前将地图接了过去,平摊在桌案上,迅速扫视。“分段防御,骑九师、三十八师部直属二二九团,放在军营北区?最有战斗力的部队放在了西南?怎么回事,这不该是赵登禹将军的正常水平?”
“赵登禹刚到南苑,立足未稳。底下人未必都肯听他的。目前他手中的部队,也互不统属,很难做到齐心协力!”特务机关少佐武田正一想了想,迅速回应。
“的确,赵登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仓促间能做出这样的布置,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唉!”香月清司点点头,话语里露出了几分明显的惋惜。
作为职业军人,他本能地想用最公平的方式正面击败对手。然而,让敌人未战先乱,却可以最大地降低日本士兵的牺牲。两厢比较,他当然要选择后者。
“长官,既然’货郎’已经把所有货物发出,卑职建议立刻切断二十九军的所有通信线路。让宋哲元彻底变成聋子和瞎子!”作为职业特务,武田正一却绝不会给予对手任何同情。稍作斟酌,便迅速提议给二十九军补上最后一份“毒药”。
“放手去做,注意安全!”香月清司从谏如流,果断点头。
“是!”武田正一给香月清司行了个礼,快步离去。两条罗圈腿,迈得像风车一样快速。
“很不错的年青人,后生可畏啊!”香月清司看着武田正一的背影,轻轻点头。
“就是性子莽撞了些,且有些自以为是!”松井太久郎撇了撇嘴,语气中带上了几分不屑。
“不要让他出了问题,帝国需要这样的年青人!”香月清司立刻听出了松井太久郎心中对武田正一的嫉妒,带着几分警告地意味提醒。
日本特务机关内部竞争颇为激烈,每个月都有人在执行任务之时,非常意外的牺牲。以松井太久郎的老辣,想让武田正一这个年青冲动的下属悄无声息地消失,绝对有上百种“合理”方式。所以,为了日本帝国的长远着想,香月清司必须将这种苗头掐灭于萌芽状态中。
松井太久郎得罪不起香月清司,只好将心中的妒火暂且压下。很不自然地笑了笑,低声说道:“怎么会呢?司令官尽管放心。咱们特务机关,一直在北平城内公开活动。除了极少数愣头青之外,中国的警察和军方,轻易不敢招惹咱们!”
“哦,我忘记了,你们一直是公开活动的!”香月清司愣了愣,咧着嘴摇头。
从九一八事变到现在,已经整整六年了!日本特务机关在华北和中国其他大部分地区,居然还能挂着牌子,公开活动。这恐怕在全世界的历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奇观”。而日本军队在跟中国军队发生战斗时,之所以每次都能势如破竹,与各地特务机关的“努力”,绝对密不可分。
就像今天这一仗,没等开打,南苑守军的一举一动,就都送到了自己手边。现在,连南苑内部的兵力部署,都被潘毓桂用一个又一个电话送了出来,标在了军用地图上。如果这样还打不赢的话,大日本帝国在华北的所有将领干脆就集体去剖腹好了。否则,怎么对得起天皇陛下的殷切期待和全帝国百姓的倾力支持?
只是,必胜之战,也不能打得过于随意。这仗,不但要赢,而且要赢得干净利落。赢得辉煌灿烂。要将二十九军,乃至华北地区的所有中国军队,都打得胆气尽失。要让所有中国军人,今后提起跟日本帝国的战斗,都两条腿一起打哆嗦,进而望风遁逃。
“中国方面,骑九师建制不全,武器也以骑枪和马刀为主,不适合阵地战。其师长郑大章又贪财好色,肯定舍不得拼掉性命!”松井太久郎毕业于日本陆军大学第二十九期,还做过驻朝鲜军参谋,精通军事。见香月清司忽然对着地图陷入了沉默,很贴心地向前凑了凑,低声提议。“我军若是从郑部开始突破,势必一击而竟全功!”
从纯军事角度,这是个非常好的方案。武田正一刚刚送来的南苑兵力部署图上,也表明赵登禹将防御重点放在了军营南部。但是,听了松井太久郎的建议之后,香月清司却缓缓摇头。
“北部,佯攻!”用胖胖的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中国驻屯军司令,日本陆军中将香月清司的眼睛里,忽然放出了两道寒光,“西南,以部分兵力牵制。东南,明日四点,准时发起攻击。先消灭这群学生,断了二十九军的根!”
“喀嚓”一道闪电劈落,魔鬼的影子在墙壁上摇摇晃晃!
第二章 与子同袍 (六)
“喀嚓!”闪电落下,劈得院子里的大树摇摇晃晃。
豆大的雨点,紧跟着从天而降。千条万条,砸得窗户玻璃上白烟乱冒。
盛夏的北平,雷雨很常见。但是,此时此刻,对于驻扎在南苑的二十九军的将领们来说,这场雷雨所代表的意义,却绝对非同一般。
自打雷声一起,团河行宫方向的炮声就明显弱了下去。这说明,日军的新一轮攻势,正如军长宋哲元的至交好友,军部高级参谋潘毓桂在电话里所说的那样,乃是虚张声势。接下来,敌我双方的主帅,又会像前几次冲突结束后那样,开始新一轮的讨价还价。无论宋哲元和张自忠两位将军在谈判桌上做出怎样的让步,忍受了何等奇耻大辱。至少最近三五天内,南苑大营应该不会再遭到日军的进攻!
“去球,仗打不起来了。告诉弟兄们,收好枪,钻被窝睡觉!”骑九师师长郑大章的作战经验最为丰富,第一个命令嫡系部队停止了警戒。
其他各兄弟部队的长官,虽然表现不会像郑大章那般嚣张。但是,内心深处,也都觉得没有必要再继续枕戈待旦。因此,一个个相继下达了命令,留很少一部分弟兄在阵地内当值,其余全都回营房躲雨。
对此,前任总指挥佟麟阁和现任总指挥赵登禹两位将军,都觉得颇为无奈。想要强行命令各部队必须留在阵地中坚守吧,一部分将领未必会遵从不说,弟兄们被暴雨淋上几个小时,第二天肯定会病号满营。而顺其自然的话,两位将军又本能地感觉心里头不踏实。这是作为百战老将的直觉,没有任何科学依据,却经常准得出乎意料!
“这样,舜城!硬绷着的弓弦最容易断,该休息,还得让弟兄们休息。为了以防万一,今夜咱们哥俩轮班执勤!我年纪大,觉轻,负责后半夜,你呢,就负责前半夜!”最后,还是佟麟阁将军更有魄力,干脆直接拍了板儿,“让警卫营随时检查电话线路,各部队可以进入营房躲雨,但是也不准离开阵地太远。一旦遇到情况,咱们立刻用电话通知各部队就位!”
“好!”赵登禹对于佟麟阁这位老大哥向来尊重有加,听对方说得在理,立刻欣然点头。
二人都不是拖拖拉拉的性格,既然有了决定,立刻就付诸实施。很快,军营里的紧张气氛,就弱了下去。除了军部警卫营和正常巡逻的士兵之外,其余大部分弟兄,都被带入了阵地附近的空屋子中,在躲雨的同时靠着墙壁稍事休息。
当休息的命令传到医务营,里面的几个青年人的反应,却大相径庭。其中表现最夸张的,毫无疑问为圆脸少女殷小柔,没等前来传达命令的士兵把话说完,就一蹦而起,拍着手大声喊道:“太好了,不打了,终于不打了。我就说么,日本也不傻,能在谈判桌上讹诈来的东西,何必非要动枪动炮?明欣,若渝姐,咱们明天一早就可以回家了!”
“有什么好高兴的?!”与她的表现截然相反,隔着一道门帘的房间,学兵营见习准尉冯大器可谓失望至极。将压满了子弹的驳壳枪用力朝病号床上一拍,大声打断,“小鬼子的讹诈对象,可是咱们中国!你既然上了女中,《六国论》总会背吧?如这般任由其零敲碎打,日削月割,咱们中国人早晚还得被逼到崖山上去?”
“我宁愿小鬼子今晚就打过来,这样,就可以给小方、石头和子鸣他们几个报仇!”见习上士袁无隅虽然长得白白胖胖,性情却跟冯大器一样激烈。一边惋惜地擦着半个小时之前刚从团长周建良那里死乞白赖要来的捷克式步枪,一边气哼哼的摇头。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只是,只是怕,怕家里人惦记。我……”殷小柔个子小,年龄小,脸皮也单薄。冷不防被冯大器和袁无隅二人呛了两句,顿时大大的眼睛里就涌满了泪水。
“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什么事情都比不上你明早按时回家!”冯大器正因为失去了亲手给同伴报仇的机会而郁闷,被殷小柔一哭,心情顿时更加烦躁,不屑地看了对方所在的屋子一眼,隔着门帘,再度大声呵斥。
这下,殷小柔的闺蜜,鹅蛋脸女孩金明欣可看不过去了。猛地将门帘扯开,双手叉腰,瞪圆了眼睛看着见习准尉冯大器,厉声反驳,“回家怎么了?谁是石头缝蹦出来的,谁彻夜不归,外边又兵荒马乱,他的父母不会担心?肚子里有火,你跟日本人去?欺负自己的同学,算什么本事?”
“我,我怎么就欺负她了?我,我只是提醒她,不能老想着自己的小家。就,就忘了今天下午死在鬼子枪口下的同学!”冯大器跟她和殷小柔,都是小学同班。家中长辈们,也曾经多有往来。被她那双杏仁眼一瞪,顿时就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失态。然而耐于男子汉的面子,又不愿意道歉。红着脸,梗着脖子狡辩。
“想着自己的小家怎么了?古人云,先修身,齐家,然后才能治国安天下。胡博士也曾经说过,人只有先爱自己,然后才能爱国。否则,就是个口头爱国者!”金明欣伶牙俐齿,抓住冯大器话语里的疏漏,旁征博引。(注1)
“古,古人,古人的话,根本,根本不是那个意思,胡适博士说的话,也未必完全对。”被金明欣噎得几乎无法正常呼吸,冯大器脸色更红,结结巴巴地回应。
“谁的话不对,就你对?你对,你怎么没拿个博士头衔回来!”
“我,金明欣,你……”冯大器语塞,指着对方,胸口上下起伏。
“胡博士的话当然不对。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中国之所以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就是太多的人,自己和小家,放在了国家民族前头!”见冯大器已经露出了明显的败相,袁无隅赶紧上前帮忙。”对,太多人心里有家无国,所以国将不国!”见习上士赵小楠也不甘居于人后,在旁边大声补充。
“如果家都没了,人都死光了,国家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郑若渝无法容忍三个男生以多欺少,皱了皱眉,歪着头反问。
“那也好过给日本鬼子做奴隶。不自由,毋宁死!”
“谁说要做奴隶了,我只是说……”
“国家都没了,除了做奴隶,你还有选择么?小鬼子会把你当人看?当年印第安人估计也是这么想,结果被杀了个精光!”
“我们也可以拿枪……”
“那你们何不现在就拿?”
“我们……”
“你们……”
最近一段时间,南苑军营一直没遭到日军的进攻。因此医务营中,这会儿根本没什么上病号。除了今晚当值的军医和护士之外,空荡荡的一整栋房子里,就剩下郑若渝、金明欣、殷小柔三个女生和冯大器、袁无隅、赵小楠三名学兵。只要发生争执,必然以性别划分阵营,根本找不到任何中间派。
好在,刚刚被调入通信营的李若水,怕女朋友郑若渝为自己担心,接到休息命令后,第一时间就赶到了医务营来探望,恰恰做了第三方。见女生们和男学们兵面对面站分成了两个阵营,争吵声都盖住了外面的雷声,赶紧放下雨伞,先装模作样咳嗽了两下,然后慢吞吞走过去,很自然地拉住了郑若渝的手指,“若渝,你们说什么呢,这么热闹?都快把外边巡逻的弟兄,全给招过来了!”
“啊!没,没什么!我们,我们只是,只是在讨论,讨论!”郑若渝等三位少女,这才意识到,此地乃是军营,而非辩论课堂。顿时一个个羞得满脸通红,相继闭上了嘴巴,用力摇头。
见习准尉冯大器却有些余怒未消,不满地白了“恰巧”挡在自己身前的李若水一眼,哑着嗓子补充,“来就来吧,正好让他们知道,他们并非孤军奋战。此刻不敢说全中国,至少大半个北平的同龄人,都宁愿跟他们生死与共!”
注1:胡博士,胡适,原文是劝青年人读书成材,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好过光喊口号。不久就被断章取义,并广泛流传。另外,七七事变后,胡适是积极的主和派。
第二章 与子同袍 (七)
李若水投笔从戎之前已经在燕京大学读到了三年级,年龄比冯大器略长,性格也远比对方成熟。知道后者今天受得打击颇多,憋了一肚子怨气,所以也不跟此人计较。转过身笑了笑,非常客气的说道:“这话有道理,若没有北平老百姓的支持,二十九军的抵抗意志也不会如此坚决。不过……”
“坚决,坚决到要拿我们三个的人头去向鬼子谢罪地步,真是令冯某佩服!”冯大器“乒”地一声,将压满了子弹的驳壳枪拍在了床头上,冷笑着大声打断。
“最后不是没送么?”李若水心中,其实对今晚二十九军某些将领和高级干部的表现,也颇为失望。然而,他却依旧温和地笑了笑,走过去,先替冯大器将驳壳枪的保险挂牢,然后又低声补充道:“至少佟长官和赵长官坚决不会准许这种事情发生。还有王师长,当时那架势你也看到了,简直恨不得立刻跳起来跟姓郑的拼命。至于其他那几名参谋和干事,都是走后门到军队里来混资历的,他们的话更没必要往心里头去!”
“你倒是会说,敢情要被送出去不是你!”冯大器抬手夺回驳壳枪,顺势塞入枪套。
“真要拿你们三个去向小鬼子谢罪的话,恐怕我也跑不了做第四吧!”李若水依旧不生气,只是笑着摇头,“毕竟,今晚在军营门口儿,是我带头向日本特务开的枪!”
“那倒是!”冯大器连续几记“重拳”,全都砸在了棉花包上,气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退了下去。撇了撇嘴,轻轻点头,“对了,还没来得及谢你仗义相救呢!我叫冯大器,曾经是殷小柔的邻居加高小同班。你呢,李队长?”
“我叫李若水!以前曾经听金明欣说起过你,只是没见过面。幸会!”回应声中,带着一股子新北平人特有的豪爽,让对方听着就觉得耳朵舒服。
“幸会!”冯大器收起身上无形的“尖刺儿”,笑着回应。
站在冯大器身边随时准备出手相助的袁无隅立刻也收起了敌意,笑了笑,双手抱拳自我介绍,“我姓袁,也是金明欣和殷小柔的小学同学。后来她们去上了女中才分开。救命之恩不言谢,今后有用的到兄弟我的地方,李兄尽管开口!”
“袁无隅是吧?我也曾经听金明欣说起过你的名字!”李若水愣了愣,抬手以军礼相还,“她说你是大华影业的少东,她收集的那些明星的亲笔签名照片,全是你帮忙弄来的!”
“什么少东啊,我们家大,跟我同代的男丁有十来个呢!”袁无隅入伍之前最得意的事情,便是能随时随地近距离接触电影明星和京剧名角儿,此刻听人提起,顿时胖胖的面孔上就洒满了灯光。然而,嘴巴上里说出来的话,却尽可能地谦虚,“不过,李大哥如果想跟哪个明星一起吃饭聊天,或者跟哪个名角以文会友,倒是可以跟我知会一声,我尽量帮你安排,包括梅老板,嘶——!”
说话间,他动作太大,不小心扯动了胳膊上伤口,疼得呲牙咧嘴,顿时,圆圆白白的面孔,就变成了一个皱皮包子。
“活该!”殷小柔在旁边看得好生解恨,立刻笑着拍手,“叫你刚才故意跟若渝姐抬杠,这下,遭报应了吧?!”
“你……”袁无隅本能地想反唇相讥,然而,有李若水这个比自己大了三四岁,学历高出一大截,言谈举止沉稳有度的参照物在旁,他实在不愿被比得太差。咬着牙憋住了下半句话,两只眼睛瞪得滚圆。
“说呀,怎么不说了,不敢了吧!”殷小柔却丝毫没有淑女风度,揪住对方的痛脚不放,“刚才的本事哪里去了?你呀,也就是有本事欺负我们女生,一遇见……”
“小柔!”不愿让自己费了老大力气才缓和下来的气氛再度紧张,李若水迅速回头,笑着打断,“他们是伤员,你就多少容忍一下。对了,怎么没看到护士?莫非你们三个被李医生临时抓了壮丁,专门派来看护他们哥仨?”
“啊……,不,没有。我们,我们三个被安排在隔壁,我们三个,是,是被他们给气,气……”殷小柔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急怒之下居然杀进了别人的房间。顿时,脸色微红,掉头便走,“总之,是他们先起的衅,大伙才吵了起来。若渝姐,你跟李大哥解释一下,我回去休息了!”
“若渝姐,你们慢慢聊,我去打水洗脸!”忽然意识到自己大半夜主动冲入了男生的房间吵架,虽然两个房间原本就是贯通的,只格了一道单薄的门帘儿,金明欣也羞得面红过耳。丢下一句话,拔腿就走。
倒是被她和殷小柔丢下来“挡枪”的郑若渝,毕竟年龄稍大了两岁,读的又是风气最为开明进步的北平师范。因此心中虽然甚为害羞,却没有选择跟在两个小女生身后“仓皇逃命”。只是抿着嘴笑了笑,柔柔地向李若水解释道:“这一整排房子,彼此之间都是相互贯通的。医生和护士住在最东头那两个房间。我们三个女生的房间在隔壁,刚才跟他们三个不小心吵了起来,就直接杀过了界。好在最先过来劝架的是你,倘若换了别人,可真是尴尬死了!”
“哦,原来是你们三个巾帼不让须眉,直接杀过了边境!”李若水笑着打趣了一句,随即再度拉起了郑若渝的手指,“走吧,咱们俩去帮忙叫个医生过来,袁无隅的胳膊上好像还在流血!”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这是渗得,渗……”袁无隅闻听,赶紧摆着未受伤的另外一只手臂阻拦。衣服后下摆处,却被先前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赵小楠轻轻拉住,紧跟着,就听到了一声若有若无的提醒,“胖子,人家小两口儿找机会独处,你别瞎掺合!”
“啊,哦!”袁无隅眼睛又瞪得老大,带着几分羡慕,看着李若水和郑若水手牵手,穿过了隔壁的门帘,然后越去越远,最终连脚步声被隔在了另外几道门帘之外,心中忽觉怅然若失。
郑若渝是李队长的未婚妻,今晚是特地给未婚夫送毛衣来的。这个解释,他先前在哨兵吴老狼向医务营长李方峰介绍时,隐隐听了一耳朵。当时,还觉得女方太粘,居然追老公追到了军营里头。而现在,却忽然发现,有人“粘着”的感觉,其实相当不错。至少,会令被“粘着”的那个人,在雷声和炮声交加的黑夜里,不觉得那么孤单。
“别看了,人早就走远了!”冯大器声音从背后传来,很低,却隐隐带着一缕酸溜溜的味道,“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隔壁,可是还有俩呢!”
“去你的!谁羡慕了?我只是觉得李队长个子高挑,五官端正,不去演电影实在太可惜而已!”袁无隅脸色一红,赶紧收起目光,迅速扭过头强辩,“至于隔壁,还是算了吧。咱们既然选择了投笔从戎,能活多久还不知道呢?何必耽误了人家!”
“不敢就是不敢,何必说丧气话?!”冯大器抬起脚,虚虚地踢了对方一下,笑着数落。“你不去更好,我跟小赵刚好一人一个。那圆脸小辣椒脾气虽然差,却很对我的口味。要不是今天实在没心情……”
“算了吧!”正说得高兴,他的话,却又被赵小楠低声打断,“今晚,先差点儿死在鬼子手里。然后又差一点而死在自己人手里。袁胖子说得对,咱们三个,能不能熬过这一仗,还不一定呢!唉—”
“唉——!”冯大器和袁无隅二人脸上的笑容迅速消逝。摇摇头,低声长叹。
今晚虽然最后没有被交出去,李若水刚才的那番解释听起来也很有道理。然而,三名学子的胸口内,却终究留下了一团化不开的寒冰。又冷又硬,时时刻刻,都戳心窝子疼。
第二章 与子同袍 (八)
如果冯大器等人再年长十岁,他们也许就会对今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笑了之。毕竟,出卖他们几个的提议,根本没有付诸实施,也未曾对他们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如果冯大器等人的社会阅历更丰富一些,也许,他们就会对郑、潘之辈的行为见怪不怪。二十九军不是象牙塔,外边的世界汉奸败类层出不穷,军队中自然也不可能个个都是忠臣猛士。然而,以上种种假设都不成立。冯大器、袁无隅和赵小楠三人的年龄加在一起都不够五十岁。此刻的他们,除了满腔报国热情之外,只有一双天空般纯粹的眼睛和一张白纸般干净的心脏。
值班医生和护士很快就被李若水找来了。袁无隅的伤口,也被再次鉴定为轻伤并且重新清洗包扎。但是,三名少年却不约而同地失去了说话的力气。各自带着满怀的心事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就彻底被疲倦和困意所征服。
睡梦中,冯大器依稀发现自己穿上了一身长袍马褂,坐在头层小牛皮做的欧式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检查家族的生意情况。冯氏家族的账本儿,每一页都金光闪闪,每一个项目,利润都大得惊人。家族的同辈们,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家族中的长辈和亲朋们,也一个个满面春风。还有,还有许多花枝招展的美女,不停地向他凝望,每一双眼睛里,都透着崇拜与期待……
但是,冯大器却感觉不到任何开心,总觉得自己人生中好像缺了一点儿东西,总觉得自己应该过得是完全另外一种生活。除了金钱,美女和长辈们的夸赞之外,还有另外一些更重要的东西,值得自己去追逐,哪怕……
“轰隆隆!”
“轰隆隆!”
“轰隆隆!”
……
一连串炸雷,将梦境劈了个粉碎。热浪扫过他年青的脸,硝烟和人血的味道,紧跟着钻进了他的鼻孔。
“啊……”冯大器猛地做起,睁开眼睛,恰看到一团橘黄色的光芒在窗外亮起。紧跟着,地动山摇,窗玻璃伴着轰鸣声,化作数千片儿,飘雪般纷纷下落。
“怎么了,雷劈到树上了?”袁无隅也浑浑噩噩地坐起,等着茫然的眼睛四下张望。
轰鸣声越来越密,窗户在晃动,天花板在晃动,白垩粉涂过的墙壁被橘黄色的亮光照得忽明忽暗。一股股热浪卷着血腥味道冲进来,不停地刺激着他们的鼻孔和心脏。
“是炮击,上头不是说小鬼子今晚不会打过来么?”甭指望睡迷糊的人做出正确反应,对着已经四分五裂的玻璃窗,赵小楠呆呆地嘟囔。仿佛刚刚被骗走了糖果的孩子般委屈。
“快,快离这儿!朝湖边跑,快。”一个身影忽然从临近的屋子冲了进来,先在他们三个肩膀上每人拍了一巴掌,紧跟着,一个箭步冲进了隔壁女生的房间,“走,快走。能走的,全自己走,小鬼子在开炮,小鬼子瞄准这边在开炮!”
“什么?你说什么?”冯大器的脑袋昏昏沉沉,根本做不出正常反应。只是凭着本能跳起来,顺口追问。
“跑,往湖边跑!”黑影的两只手各自拉着一名已经吓傻了的女生,从隔壁房间冲了回来,身后还跟着第三个。“小鬼子瞄的是军部。咱们就在军部的隔壁!快跑,留在原地必死无疑!”
“啊!”冯大器这才终于明白过来,赶紧转身去拉袁无隅和赵小楠。他的两位同伴,也恰恰伸出手来,三人同时起身,彼此拉扯着,跌跌撞撞跟在了黑影身后。
“嗖——!”一枚炮弹拖着凄厉的啸声,在距离他们五十米远的位置落下,爆炸,将小半排房屋瞬间化作了焦土。
紧跟着,又是两枚,落点更近,只有不到二十米。殷小柔尖叫着摔倒,手脚发软,脸色煞白,浑身上下提不起任何力气。
“若渝,你拉着明欣!”黑影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将右手的女子,交给了身后的女子。然后果断弯腰,将殷小柔拦腰抱起,跌跌撞撞,在火光中继续向南而行。每一步,都行走于生和死的边缘。
是李若水!冯大器的眼睛亮了一下,终于认出了黑影的身份。随即,松开了袁无隅和赵小楠的手,紧追了几步,从另外一侧拉住了金明欣的胳膊,“快走,离开这里,炮弹有固定攻击范围。”
“我,我,我……”金明欣一样被吓得手软脚软,虽然咬着牙努力坚持不肯倒下,却无论如何都提不起速度。袁无隅从后面猛地冲了上来,钻入了金明欣的腋下,将其半边身体扛在了自家肩膀上,“给我,你跟小楠去照顾郑若渝。”
“好!”冯大器果断放手,快步向郑若渝靠拢。后者的表现,却令他再度大吃一惊。虽然同样被吓得脸色煞白,全身战栗。却咬着牙,一步步努力向前迈动双腿,速度比周围其他躲避炮弹的袍泽丝毫不慢。
“小楠,快点儿,你帮着袁胖子去扶金明欣!”带着几分佩服,冯大器高喊了一声。随即,冲上去,不由分说拉住了郑若渝的右手,“郑小姐,我来帮你。我力气大,跑得比你快!”
最后一句解释,纯属多余。郑若渝只是稍稍愣了愣,就任由冯大器拉住了自己的手,然后加快速度,尽量不成为对方的拖累。
赵小楠一声不吭地掉头而回,前从另外一侧抗住了金明欣。七个人分成三波,穿过火光和硝烟,踉跄而行。年青的身影,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忽然消失,又忽热重现。步履维艰,却始终没有停顿。
“嗖——!嗖——!嗖——!”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炮弹破空和爆炸声,在他们的身侧和身后,此起彼伏。
火光忽明忽暗,周围的房子,一栋接一栋倒了下去。猩红色的火蛇在木制的门窗和房梁上飞窜,照亮周围跌跌撞撞的身影和烟熏火燎的面孔。
炮击来得很突然,正是半夜四点左右,人睡得最沉的时候。炮弹的落点准确得出奇,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将二十九军的军部炸成了平地。军部周围,医务营、参谋部、宣传部、政训处等非直接作战机构,很快在第二,第三波炮击下,相继遭受了灭顶之灾。
“轰!”一枚炮弹落地爆炸,将两名躲避不及的军医,炸得支离破碎,鲜血、碎肉夹杂着泥土,落了冯大器满头满脸。
“轰!”“轰!”“轰!”数枚炮弹相继在附近爆炸,将仓皇躲避的逃难者们,瞬间放倒了一大片。
非作战机构里的文职,包括参谋部的参谋们,平素都很少参加实战演练,缺乏紧急避难经验。忽然中从睡梦中被炸醒,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按照各自的直觉判断,或者随着其他逃命的人流,跌跌撞撞地朝炮声最弱方向跑去。而小鬼子的炮击,却是一波接着一波,来回移动,像梳子般将军部周围反复梳理,将仓皇逃命的二十九军文职们,一群接一群拦下,砸倒,覆盖,炸得血肉横飞!
“往西,往西,朝西边跑,西边有座假山!”一支逃命的队伍中,有人好心地向少年少女们发出提醒。
冯大器愣了愣,迅速将目光转向李若水。
老实说,对方傍晚时给他的第一印象并不怎么样。过于骄傲,又过于理性,总好像高高在上俯览众生。这样的人,冯大器平素肯定会横眉冷对。然而,在这血与火交织的时刻,他却希望对方的理性,能发挥到极致,能帮助大家伙儿逃出升天。
“往南,不要停下来。南边是湖,湖水不深,大部分区域水位都只到我的腰!”李若水一边跑,一边喘息着回应,态度非常坚决,“别停,继续跑,无路朝哪边跑都不要停!”
“好!”冯大器犹豫了一下,在郑若渝的拉扯下赶紧加速。
无论对方的判断是否准确,但至少,别停在原地等死这句话没错。向外围逃命,无论方向跑对跑错,至少还有活下去的希望。而停在军部附近,早晚都会被成群的炮弹所覆盖。
“向南,大伙不要慌,尽量往南跑!南边有座湖,水……”提醒完了冯大器,李若水扭过头,继续朝着其他躲避炮弹的人流呼吁。
他喊得声嘶力竭,却得不到多少回应。
生死关头,能依旧保持理智的人原本就没几个。而他的面孔和声音,也实在过于年青。年青到让人无法产生任何信任。
“南边有座湖,水深才到我的腰。日本人没实地测量过,不可能……”李若水急得两眼发红,转身横向跑了几步,冲入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支逃命的人流。
依旧没人肯停下来听一听他的分析,也没有任何人肯改变方向。炮击来得太突然了,打了二十九军上下一个措手不及。两位军长生死不明,各作战部队的主要负责人都联络不上。这种情况下,侥幸没有第一时间死于炮火的人,怎么可能保持头脑冷静,怎么可能会接受一个二十出头的受训大学生做自己的主心骨儿?
“相信我,南边……”除了另外六位同龄人之外,得不到其他任何信任。李若水又急又气,抱着吓傻了的殷小柔,试图去阻拦逃命的人群。
“日——”“日——”“日——”数枚炮弹拖着凄厉的啸声,在附近落下。正正逃命的人群,被炸得四分五裂。
一名文职参谋,于距离李若水近在咫尺处倒下,血浆在后背上如喷泉般蹿起数尺高。另外一名文职跑着跑着,忽然半边身体都消失不见。另外半边身体却凭借惯性继续跌跌撞撞,血像瀑布般洒出二十几米远,只到彻底失去生命,才一头跌倒。
“啊——”殷小柔被血溅了满头,闭着眼睛,厉声尖叫。身体缩成一团,手臂和双腿不停地抽搐。
身后涌过来一股热浪,李若水的膝盖忽然一弯,向前跪倒。将怀中的殷小柔,吓得两眼一翻,彻底昏了过去,惨叫声嘎然而止。
然而,李若水的手臂却始终没有松开,强撑着又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继续向南,向南。
“若水!若水……”郑若渝甩开冯大器,掉头返回,从侧面扶住了未婚夫的胳膊。
“把殷小柔给我。咱俩轮班儿!”冯大器双腿上的肌肉忽热不再哆嗦,咬着牙转身,拦腰抱住殷小柔。
李若水愣了愣,松开手,任由冯大器将依旧吓傻了的殷小柔夺了过去。随即用右手将郑若渝的左手握在了掌心,“我没事儿!跑,能跑多快跑多快!”
“嗯!”郑若渝轻轻点了一下头,任由李若水拉着自己,向南方加速。身侧和身后,不停有炮弹落下,不停有人惨叫着倒地。她的心,却忽然觉的非常安宁。
“我看到湖了,我看到湖了!快点儿,你们快点儿!”袁无隅和赵小楠双双回头,朝着冯大器等人大声叫嚷。
“若渝姐,若渝姐……”金明欣也终于鼓起了勇气,含着泪向郑若渝挥动手臂,“快点,快点。湖边,湖边好像有很多人。”
七个人的身影迅速汇拢,互相搀扶着,朝湖畔,朝着今晚最有希望的逃生方向,迈动脚步。背后,炮声隆隆,火光将天空烧成了一片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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