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心剑》作者:朱太河-免费小说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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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传统武侠/
武林巅峰,散花仙翁,雌雄双煞,了无神僧。
作者试图写出一本很生活化、很有真实感的传统武侠小说,尽量细致全面地反映当时的社会文化、各地的风俗习惯、各种人物的喜怒哀乐。尤其是很多小角色的刻化,也下了很大的功夫。
作者的希望达到的目标:文字讲究,描写细致;符合逻辑,情节合理;心理真实,情感细腻;让读者可以享受到很强的代入感,以书中人物的视角观察周围事物、经历故事发展、感受喜怒哀乐。

第一卷 山中岁月

本是孤身入佛门,偏来过客介凡尘。刚定闲心结伙伴,又逢异士作恩人。

第001章 雨天结怨

大明洪武年间,清明时节,太原府五台县。天空乌云密布。

一个年轻貌美女子正在坟前祭拜。旁边的丫鬟说:“姑娘,我们该走了。下雨前得赶到渡口呢。”姑娘站起来,看了看天空,说:“你先去雇船吧,我稍后就来。”“好。”丫鬟应声去了。姑娘摆放好坟前的祭品,又用手帕仔细地擦拭了墓碑。此时天空彻底阴了下来。

清水河畔,一伙人埋伏在岸边的草丛中,观望着远处的河面。天山恶鬼皮不休面容消瘦,脸色青黑,眼窝深陷得厉害,就像一具中毒死亡的黑骷髅,扭头问旁边的蒙昆:“老蒙,消息可靠吗?”蒙昆说:“错不了。哎,皮兄,你说咱们也没和柯老三他们招呼一声,是不是显得太不够意思了?”天山恶鬼笑道:“他们都是那里的老人儿,咱们要不单独来点儿见面礼,岂不让他们小瞧了?我天山恶鬼的名头虽然不大,却也受不得他人的白眼。难道你愿意让他们把功劳分了去?”蒙昆叫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个!”旁边忽然有人叫道:“蒙爷,来了!”蒙昆和天山恶鬼注目往河面望去。

河面上,一条小船从南面缓缓驶来。

天山恶鬼低声问道:“那和尚的底细弄清了没有?”蒙昆说:“只听说是河南来的,半路上显露过几手。飞叉门想劫他的金钵盂,结果伤了几十个人也没能拦住他。”“哦?”天山恶鬼右手捻了一下小胡子,“看来也不是个无名之辈。”蒙昆满不在乎地说道:“没什么了不得的。若实在难对付,就用暗器招呼。段六,彭三,就看你们俩的了!可别给老子丢脸!”

段六蹲在树杈上,凭借枝条树叶藏身。彭三躲在树后,得意地说道:“放心吧,蒙爷。箭头早就喂好毒了。我们两个的毒箭,没几个人能躲得过去。”

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站在船头,身材瘦小,右手托着金钵盂,偶尔回头跟摇橹的船夫询问两句,不时抬头看看乌云密布的天空,略显焦虑,只怕一时下起雨来无处躲避。

船越来越近。彭三和段六手里的弓越拉越满,箭头瞄准了老僧的脑袋。蒙昆缓缓举起了手,准备发令。此时相距不过三四丈远,一旦发箭,命中只在瞬息之间。那老僧却浑然不知。

那个在坟前祭拜的姑娘正急匆匆赶往渡口,忽然看到岸边埋伏的天山恶鬼等人,不禁失口惊呼了一声。她的声音原本不大,但是在那种紧张中的寂静之中显得格外清晰。

段六和彭三正高度紧张着,听到声音,以为是蒙昆发令,手头一松,两支毒箭便直向老僧的脑门和心口射去。

老僧听到姑娘的叫声,扭头看时,突然瞥见两支箭直朝自己射来。他来不及闪身,忙将左手袍袖一兜,将两支箭拿在一处。定睛一扫,心中已然明了。只见他大袖一挥,两支毒箭原路返回。

“啊!”“啊——”两声不同的惨叫之后,彭三扑倒在地,段六从树杈上跌落,沉入水中。水花尚未平复,一股血水冒上来,染红了河水。

眼看毒箭失手,船已近在眼前,蒙昆招呼一声:“上!”六七个人便从树上、岸边跳出来,向船头的老僧扑去。船家刚才已惊得呆住,又见一伙人抢上船来,慌得一头扎入水中,自顾逃命去了。老僧袍袖挥舞。顷刻间,已有两人倒在船上,三人落入水中。

姑娘看到死了人,更加惊恐,跌跌撞撞转身就跑,慌不择路。

“皮兄,咱们一起上!”蒙昆朝天山恶鬼招呼了一声,也跳上船去。天山恶鬼没有搭理蒙昆。他此时关心的是,刚才是谁发出叫声惊动了老和尚,回头发现一个姑娘正在逃跑,便左手提着鬼头弯刀追了过去。

姑娘柔弱无力,长裙羁绊,自是跑动不快。慌乱之中,忽然脚下一绊,身子就跌了出去。天山恶鬼料想那姑娘已经没有逃跑的可能,便放慢了脚步,一步一步往前逼近。

忽听一声惨叫。只见蒙昆肥胖的身体砸过树枝飞出来,重重地摔落在地上。天山恶鬼回头见了,急忙转身去扶他:“老蒙,你怎么样?”

那姑娘慌乱地站起来,继续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蒙昆揉着屁股,气哼哼说道:“摔死老子了!”天山恶鬼望着老和尚乘船渐渐远去,暗自庆幸道:“幸亏刚才没有贸然出手。”蒙昆忽然推了天山恶鬼一把,怒道:“说好了一起上,老子去拼命,你却在这里看热闹!”天山恶鬼自知理亏,也不计较,解释道:“我在找是谁惊动了老和尚。你看!”说着,他转身一指,却见那姑娘已经跑出去了百十来步,眼看着钻进一片小树林。“是她坏了咱们的好事?把她抓回来!”蒙昆也看到了姑娘的身影,跟天山恶鬼一起追了过去。

一个头戴斗笠的汉子正靠在大树下打盹,此人名叫马福星,江湖人称马铁腿。姑娘跌跌撞撞跑过的时候,惊动了他。马铁腿反手一推,撑起身体,三两步追上去,挡住了姑娘的去路。那姑娘本已受了惊吓,此刻面前突然冒出一个粗鄙的汉子,顿时吓得昏了过去。

马铁腿一手揽着姑娘,将她放倒在地,开始搜找她身上的财物。卸下姑娘右手上的玉镯子,要找左手的凑成一对,竟然没有。看到姑娘身上有块玉佩,摸一摸像是好东西,揪下来揣入怀中。又看到姑娘腰间系着的荷包,捏了捏,口朝下倒出几块碎银子,便只将银子捡了,那荷包也懒得去解。

天空的乌云愈加浓厚,似乎马上就要下起雨来。

马铁腿打量着躺在地上的姑娘,轻声叹道:“唉,倒是个十足的美人。可惜俺立志不破色戒,要不然……唉,不可不可。”他蹲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忽然嘀咕道:“她现在昏睡着,要不……俺偷偷摸两下,隔着衣服也许不算破戒。反正也没人知道。”于是他真的隔着衣服在姑娘身上摸起来。忽然在姑娘腰上摸到一个硬物。他愣了一下,轻轻把那物件从姑娘也衣服里摸了出来,竟是一把短剑。那短剑不过一尺来长,剑柄和剑鞘的做工都十分精致,一看就不是寻常之物。他端详了几眼,便要拔出来细看。

姑娘醒了过来,缓缓睁开眼睛,忽然瞥见马铁腿手握短剑蹲在身边,惊叫着坐起来:“你干什么?”马铁腿吓了一跳,一时心虚,竟然把短剑丢到姑娘手边。姑娘一手抓起短剑,一手捂着胸前,惊慌地坐着往后退挪。

马铁腿还未开口,忽听身后有人大声喊道:“在那呢!”喊话的是蒙昆。马铁腿不认得蒙昆和天山恶鬼,站起身说道:“这趟买卖是兄弟俺的。你们来晚了。”

天山恶鬼根本没把马铁腿放在眼里,飞身跃起,左手一柄鬼头弯刀直接砍了过去。马铁腿大惊,慌忙向后退闪,他身子还没站稳,右臂就被天山恶的弯刀鬼划了一道。天山恶鬼紧接着又是一刀,当胸刺来。马铁腿突然大叫一声:“停!”天山恶鬼稍稍一愣,弯刀的力道便不由得减弱了。这中了马铁腿的算计,只见他猛一仰身,左腿顺势向上踢出。天山恶鬼一惊,左手收刀撤身已然是来不及了,只得右手向拍挡。马铁腿的一脚正踢在天山恶鬼的右手手腕。天山恶鬼“啊”了一声,整条右臂痛麻难当,无力地向上甩去。

“马铁腿!”蒙昆惊呼了一声,他刚刚在老和尚那里吃了亏,现在却也不敢贸然上前,只停在原处说道:“马铁腿,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今日为何助那和尚,搅我们好事?”“什么和尚?老子没工夫跟你们废话,后会有期!”马铁腿说完,飞身一跃,窜入了旁边的树丛,不知去向。

天山恶鬼胡乱砍了一刀,恨恨地瞪着马铁腿逃去的方向。蒙昆劝道:“看来他并不知道咱们在河边的事。让他再多活几天,早晚要了他的狗命!”他看了一眼正在悄悄移动的姑娘,问:“这女的怎么办?”

天山恶鬼顾不得再计较马铁腿的事,提着弯刀,朝姑娘走去。姑娘浑身颤抖,两腿登地向后蹭挪着,撑在地上的手里紧紧攥着那柄短剑,只是她袖子太长,几乎看不见她手里有东西。忽然后背撞到了树干,已经没了退路。

天山恶鬼上前蹲下,右手捏住姑娘的粉腮,左手弯刀刃从姑娘的咽喉上滑过。洁白的玉颈上流出鲜红的血,姑娘没哼一声便闭上了眼睛。临死之前,她手里的短剑插入了天山恶鬼的小腹。天山恶鬼惨叫着,丢掉弯刀,一手拔出短剑,一手捂住自己的肚子。姑娘这一剑扎的倒准,可惜不够深。

其实马铁腿并未走远,一直在暗中看着,见那姑娘无辜枉死,不由得心痛。

天上哗哗地下起雨来。天山恶鬼让蒙昆帮他包扎了伤口,收了那柄短剑,二人便急匆匆离开了。

马铁腿入怀摸出从姑娘身上抢来的财物,捧在手里看了看,心中充满愧疚,喃喃道:“唉,俺这做的是什么孽呀!如果不是俺半路抢劫,也许那姑娘就不会死了。佛祖,老天爷,你们若肯饶过弟子这一次,弟子一定改过自新,再也不干那伤天害理的勾当了!”

大雨如注。蒙昆和天山恶鬼一前一后在小路上踉跄前行。伤口浸了雨水更加疼痛,天山恶鬼脑子里几乎是空白的,只顾闷着头往前撞。后面的蒙昆忽然惊喜道:“前边有个人家,咱们去避避雨、烤烤火。”天山恶鬼抬头见了,跌跌撞撞奔了过去。他右手捂着肚子上的伤口,左手握着弯刀,上前一脚将茅屋的房门踢开。大风扬着雨水一发灌入门中。

屋里没有人。天山恶鬼四处翻找可以生火的东西。蒙昆也跟了进来,一边把门关了,一边嘟囔道:“全湿透了,真他娘的冷!老子什么时候遭过这种罪?!啊……啊切!”

天山恶鬼看到墙根有张破床板,对蒙昆说:“蒙昆,把那床板拆了,咱们生火烤烤。”“你怎么不拆,非让我……”蒙昆身体笨重,一路踉跄走来,到现在还喘粗气。天山恶鬼将弯刀丢在床板上,捂着肚子瞪眼说道:“你看我行么?”蒙昆无奈,只得拿起弯刀,连劈带砍,将床板变成了一堆劈柴,纷纷丢到天山恶鬼脚边。

天山恶鬼又让蒙昆点着了火,两个人便解下身上的湿衣,丢到一边,烤起火来。稍稍暖过来一点,天山恶鬼取出短剑,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着。蒙昆见了,伸手说道:“拿来看看。”天山恶鬼看着他迟疑了一下,才把短剑递了过去。蒙昆一边接过短剑,一边嘟囔:“不就一把匕首嘛,至于那么小气么?”天山恶鬼直盯着蒙昆将短剑缓缓拔出。蒙昆左手抄起一根劈柴:“我来试试,看是否中用。”说着便将短剑向劈柴削去。那劈柴应声断出一截,飞落到火堆上。“啊!这么快!我都没用劲!”蒙昆简直不敢相信,又随手削了一下,仍然是应声而断,喜得他大叫:“好东西!好东西!”

“拿来!”天山恶鬼伸手向蒙昆要回。蒙昆却只顾兴奋,竟没看在眼里。天山恶鬼抓回蒙昆左手的剑鞘,套住剑身,一把夺了短剑,抬脚将蒙昆踹翻在地。蒙昆竟揉着前胸坐起来,悻悻说道:“你这贼骷髅好狡猾!出主意要劫杀老和尚,结果老子带人去拼命,你在旁边看热闹。到头来,老子白挨他一顿拳脚,你却得了宝贝!真是没天理!”天山恶鬼懒得跟他计较,自顾手里把玩着短剑。

蒙昆自觉无趣,四下张望着:“这是什么鬼地方!啥也没有。要是这里有两坛酒,又解渴,又解乏,该有多美!”天山恶鬼伤口正疼着,被他吵得烦了,开口喝道:“闭嘴!你瞎吵吵就能有酒喝了?”“我说我的,碍你什么事?没有酒,过过嘴瘾也好啊。”蒙昆顶了他一句,也自觉没趣,便伸了个懒腰,躺了下来,“睡一觉。累死老子了。”天山恶鬼看了他一眼,也觉得乏了,便也想躺下睡一会。

忽然“咣当”一声,木门被撞开,一个驼背人跌进门来。“什么人?!”蒙昆惊坐起来,伸手抓起一根劈柴。天山恶鬼没出声,瞪着幽深的小眼睛,直盯着来人。来人摘下斗笠,是个须发灰白的老者。他捂着嘴巴长咳了几声,似是瞥见了火堆,又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便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蒙昆丢掉手里的劈柴,抓起天山恶鬼的弯刀,跳起来,注视着来人,再次大声问道:“你是什么人?!”驼背老者对蒙昆的问话毫无反应,眯着眼睛,摸索着,缓缓走到火堆旁边,蹲下来烤火。天山恶鬼仍警觉地盯着驼背老者,还是没有做声,只是左手将短剑轻轻拔了出来。蒙昆将弯刀架在驼背老者的后脖颈上,怒喝道:“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驼背老者似是感觉到了脖子后面有东西,缓缓抬手摸去,辨出是钢刀,顿时吓得瘫软在地上,腰间一个葫芦落在地上。蒙昆将刀尖抵在驼背老者胸前,就见驼背老者浑身颤抖,“咿咿呀呀”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娘的!是个哑巴。”蒙昆收起弯刀,指着地上的葫芦,问道,“葫芦里装的什么?”驼背老者见他指着葫芦,似是明白他的问话,于是两手比划了一番,见蒙昆仍不明白,干脆拾起葫芦,打开盖子喝了一口,然后继续比划。“是酒?”蒙昆大喜,“好极了!老子又冷又渴,正盼着有酒喝呢。贼骷髅……”天山恶鬼警觉地盯着驼背老者,一声不响。蒙昆知道他够谨慎,也担心有诈,只是望着那个葫芦仍觉眼馋。

驼背老者哆哆嗦嗦地从腰里摸出几枚铜钱,放到天山恶鬼脚边,见二人都不做声,便战战兢兢地继续烤火。火堆噼里啪啦的响着。驼背老者喝了几口酒,觉得身子暖了,慢慢站起身来,挂好了葫芦,给蒙昆和天山恶鬼各鞠了一躬,缓缓朝门口走去。

“哎呀,这……”蒙昆正心痒难耐,眼看到嘴的酒又没了,甚觉可惜。他迫切地望着天山恶鬼。天山恶鬼不动声色地捡起一跟劈柴,骤然向着驼背老者打去。驼背老者毫无防备,被飞来的劈柴打在背上,一下子扑倒在地。那葫芦也摔到地上。

天山恶鬼刚才猛一用力,牵动了腹下的伤口,不禁一咧嘴。蒙昆不解地看着他:“贼骷髅,你这是怕人还是欺负人哪?好端端一葫芦酒……你又……”天山恶鬼自己也摇了摇头,淡然说道:“行走江湖岂能不处处小心?现在好了,那酒可以喝了。”

蒙昆本来还要挖苦他几句,一听“酒可以喝了”,便马上什么也顾不得,大步抢过去,抓起葫芦,先喝了两大口。见天山恶鬼正在看着他,便拿着葫芦给他送过去。天山恶鬼见蒙昆喝了也没什么异样,又稍等了一会,才放心地喝起来。

驼背老者半天爬不起来,仍趴在地上喘咳个不停。蒙昆大笑道:“只听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看来你这恶鬼做了亏心事,也怕有人来敲门啊。哈哈哈哈。”天山恶鬼并不恼怒,又喝了两口,把葫芦递还给蒙昆。

驼背老者终于爬转过来,怯怯地抬着手,好像是想要回葫芦。蒙昆又灌了一大口,咕咚咽下去,看着驼背老者,说:“你撞见天山恶鬼,还能活着已经算便宜了,一葫芦酒还舍不得?”天山恶鬼在一旁冷笑道:“你跟聋子废什么话!”

二人轮流把一葫芦酒喝光了。蒙昆意犹未尽,把葫芦丢到驼背老者手边:“虽然算不上好酒,但也算雪中送炭。空葫芦还给你。”驼背老者不去拿那葫芦,也不做声,趴在地上直勾勾轮流望着二人。蒙昆见驼背老者仍不肯离去,只道他是刚才被天山恶鬼打得狠,摔得重,便回头对天山恶鬼说道:“你这贼骷髅下手太狠。打伤了人家,又喝了他的酒,好歹给两个钱,算是个意思。”天山恶鬼并不理他,只摸摸烤着的衣裳,看干了没有。

门外的雨小了,天上的乌云也渐渐淡了。

蒙昆困劲儿上来,又伸了个懒腰,打起哈欠来。天山恶鬼也觉得昏昏欲睡,用力挤了挤眼睛,眼前有些迷离。

老者把葫芦挂在腰上,慢慢站起身来,直挺挺的高出了很多。原来他的驼背是假的,此人名叫丁不二。天山恶鬼和蒙昆面面相觑,不由得都是心中一震。天山恶鬼阴森森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丁不二拍拍身上的土,微微一笑,开口说道:“天山恶鬼不在天山当你的山贼,偏要到中土给人当走狗。可悲呀可悲。”天山恶鬼被他奚落,顿时恼怒,要伸手去地上摸刀,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手臂竟抬不起来,不禁骇然。蒙昆更是只有大叫的份儿:“酒里下了药……”他站立不稳,软软地瘫坐在地上。

丁不二笑道:“我的酒可不能白喝呀。你们喝了我的酒,我好歹问你们要点儿东西,也算公平吧?”二人恨恨地瞪着丁不二。丁不二走上前来,开始搜摸二人身上的东西,中意的便带在身上,不打紧的就丢入火堆。天山恶鬼生怕那短剑也被他搜了去,于是扭曲着身子极力遮掩,把短剑横着夹在肚皮上。那里本来包扎了伤口,不留意倒也不容易发现。丁不二果然没注意到。只是天山恶鬼那里本来就有伤痛,用力紧缩着肚皮,更是疼痛难当,头上汩汩地冒出汗来。

蒙昆可能是替天山恶鬼庆幸,不时地瞥向他的腰腹。丁不二无意中瞥见了,顺着蒙昆的眼神看去,发现了露出的剑柄。他眼前一亮,出掌在天山恶鬼肚子上一拍,一把将短剑抓了过来。疼得天山恶鬼一声惨叫。丁不二回头冲着蒙昆笑道:“多谢。他身上多留一样,对你确也不公。”天山恶鬼只道是蒙昆故意出卖,心下愤然,恨恨地瞪着他。“我……”蒙昆一脸委屈,却又无从辩白。

天山恶鬼暗中运气,试图恢复,当然是无济于事。丁不二在他脸上抹了一把,嬉笑道:“省省吧。看这一头汗累的,真叫人心疼。”天山恶鬼强忍愤恨,说道:“加了小心还是被你骗了,我认栽,无话可说。敢问阁下是哪位,也让咱输个明白。”

丁不二只顾把玩着短剑,淡然说道:“不忙问我是谁。我先试试这玩意儿。”说着便将剑刃搭在蒙昆的脖颈上。“不要……”蒙昆怕得要死,又不敢挣扎,直吓得冷汗如注,忽然堆笑道:“爷爷,您不能杀我呀,刚才是我提醒,您老人家才得了这宝贝……”天山恶鬼听到蒙昆亲口承认,是他故意提醒老者来搜短剑,两眼瞪着蒙昆几乎冒出火来:“蒙昆,狗娘养的,老子后悔认识你这龟孙!”

丁不二走到天山恶鬼身前,蹲下来,用短剑在他眼前晃着:“你很横是吧?”天山恶鬼的一双小眼随着剑刃左来右去,不敢再做声。丁不二用剑尖轻轻抵着天山恶鬼的眉心,说道:“他叫我爷爷,你骂他龟孙,岂不是骂老子是龟?还不快给我孙子赔罪!”蒙昆尴尬道:“不用了,不用了。”天山恶鬼对蒙昆恨到了极点,死活也不肯向他道歉,便气哼哼不做声。

“那好吧。”丁不二将短剑从天山恶鬼的眉心顺着鼻子向下移动,滑过鼻尖、嘴唇,几乎贴着皮肉。一股阴寒之气令天山恶鬼毛骨悚然。蒙昆目瞪口呆地在一旁看着,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剑尖划过天山恶鬼的胸口、肚皮,继续向下……

天山恶鬼突然颤声叫出来:“爷爷——”只见丁不二手中的短剑抵在天山恶鬼的裆下。一股热流沿着天山恶鬼的裤管汩汩流下……

丁不二收回短剑,摇头道:“唉,没办法,你叫声爷爷,我还真下不去手了。”他故意提了提天山恶鬼的裤腿儿,安慰道:“这阴天下雨的,你尿湿了裤子,倒是看不出来。不打紧,不打紧。”天山恶鬼瘫倒在地,呼呼地喘着气。蒙昆则谄媚地看着丁不二,满脸堆笑。

天山恶鬼躺了一会儿,稍稍恢复了一点气力,挣扎着坐起来,面无表情地问道:“敢问老前辈尊姓大名?”丁不二笑道:“这么快就忘了叫爷爷了?也罢,今天就让你们见见爷爷的真面目。免得日后俩乖孙想爷爷了,都不知道爷爷是谁。”

丁不二揭掉假头发,揪下假胡子,用袖子在脸上随便抹了两把,露出本来面目,竟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他开口说道:“记好了,爷爷叫丁不二……”“千面神偷丁不二?!”蒙昆叫出声来。丁不二瞅了他一眼,笑道:“你竟知道爷爷的名号?”

“唉!”天山恶鬼右手拳头在地上一捶,心中懊恼:没想到被一个贼贼给耍了,真是窝囊!他忽然又暗自惊喜,用手在地上撑了撑,发觉手上已经多少有了些力气,左手便朝自己的弯刀摸去。

蒙昆也是心有不甘,慢慢站起来,说道:“你偷便偷了,为何干这等勾当来耍老……”他本想自称“老子”,猛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急忙住口。丁不二笑道:“你们哪一个是善类?兄弟我不使些手段,能近得了你们的身,又岂能得手?”他恢复了本来面目,便也不再托大自称“爷爷”。

天山恶鬼手里握着弯刀,见丁不二只顾和蒙昆闲扯,便猝然使出全身的余力,将弯刀祭出,直朝丁不二的脖颈砍来。

丁不二几乎是背对着天山恶鬼,并无防备,幸亏对面的蒙昆见了忽然一惊。丁不二何等机灵,听风声已知状况,急忙一缩一闪,下意识挥起短剑抵挡。只“叮”的一声脆响,弯刀应声断作两截,余力不减,竟朝蒙昆飞来。蒙昆站在丁不二的面前,丁不二闪身让开,那断刀自是朝他面门袭来。幸亏他发现得早,慌忙低头一滚,躲了过去,肩膀却撞到墙上,疼得他“啊”了一声。丁不二惊喜地看了看手里的短剑,回头对天山恶鬼说道:“看来你是不服啊,还要再比划比划?”

天山恶鬼已然用尽全力,一击不成,弯刀反毁作两截,顿时瘫软在地。他偷袭不成,自知难逃一死,便也不再求饶,只冷冷说道:“什么千面神偷,只会使些下三滥的手段。老子不服!”丁不二笑道:“你服与不服又能怎的?不过呢,我拿了你的宝贝,又听你们叫了半天爷爷,倒有几分过意不去。不妨说说,要怎样你才服气?”

天山恶鬼没想到丁不二会这样说,小眼珠一转,有了主意:“你若真有本事,敢不敢跟我打个赌?”丁不二看着他:“赌什么?”天山恶鬼说:“一般的物件别人也能偷来,显不出你的本事。我指定一样,你要也能偷来,我就服你。”丁不二稍稍想了一下才说道:“你要让我偷棵树、偷堵墙,老子可搬不动。凡是能拿动的,随便你指定一样,我必定拿来。”

天山恶鬼说:“当然是拿得走的,不过也得看你的本事。五台山佛光寺的和尚,你有没有本事偷一个来?”丁不二稍稍愣了一下,笑道:“兄弟我啥都偷过,还真就没偷过人……呸呸呸!什么话!你让我去偷和尚?这还真是平生第一遭。哈哈,有趣,有趣。”

天山恶鬼见他上钩,趁机说道:“你要自认有这个本事,咱们就以十天为限,就在这间茅屋验证。你若真能偷来,我自断一条手臂。你若做不到,也得留下点什么。”丁不二此刻玩心大起,满不在乎地说:“可以。”天山恶鬼又追补了一句:“谁反悔谁是乌龟王八蛋!跪在地上管对方叫爷爷!”丁不二笑道:“行了行了。别动不动就拿你祖宗起誓。”“你……”天山恶鬼便要发作,到底还是憋了回去。

丁不二将短剑插回鞘里,别在腰间,摘下斗笠戴上,便要开门离去。“丁大侠留步。”蒙昆嬉皮笑脸地走过来,“既然双方定了赌约,日子还得过。请留下解药。”

天山恶鬼刚才只顾惊慌和算计,倒把解药的事给忘了。他看了蒙昆一眼,恨意稍稍减了一些。

丁不二稍稍愣了一下,回身笑道:“解药啊,你们急什么。十天后不是还要见面么?”蒙昆道:“那可是整整十天,只怕我们捱不到那个时候。”丁不二说:“放心,兄弟我是个善良的人,原也没打算要你们的命。那个药温和,十天八天的死不了人,顶多……”蒙昆急切地问道:“顶多怎样?”天山恶鬼也把耳朵竖起来听。

丁不二看着门外。雨停了,天已渐渐放晴。吊足了两人的胃口,丁不二才开口说道:“顶多武功全失,倒也落不下什么病根,放心吧。”天山恶鬼不禁一皱眉,示意蒙昆再去央求。蒙昆上前抓住丁不二的手,央求道:“丁兄慈悲,这就把解药给了吧。咱们兄弟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要是这几天兄弟们被歹人害了,谁陪着你完成赌约呀?”

丁不二看着两人急切的嘴脸,心中暗笑,嘴里说道:“不是我不愿意给,我是没带。你想想,那药儿是给别人吃的,我又不吃,带解药作甚?”天山恶鬼听他的意思是没有解药,不禁泄气,干脆坐回到火堆旁边。蒙昆跺着脚:“这可如何是好?要不你开个方子,咱们现在就去配解药!”

丁不二说:“我的独家秘方岂能让别人知道?要说急用,我现在也能配,就是太麻烦了。”蒙昆拱手道:“丁兄慈悲,辛苦一下吧。”天山恶鬼也带着希望看了过来。丁不二似是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也罢,你是个实在人,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费点工夫,给你们配制解药。”蒙昆受宠若惊,连连拱手:“多谢,多谢。”

丁不二忽然又犹豫道:“我有点不放心。你们俩都不是善茬,一旦我把解药配好了,你们忽然起了杀心,我不是自找倒霉?”蒙昆忙说:“不会,不会。丁兄你想多了。”丁不二仍是摇头。蒙昆问:“那要怎样你才放心?”丁不二说:“我得先把你们俩绑上。等我配药解药,准备好出走的路线,再给你们解开。”蒙昆扭头看了一眼天山恶鬼。天山恶鬼当然希望早点得到解药,轻轻点了点头。蒙昆这才说道:“这个好说。只要你能放心,怎么样都行。”

丁不二吩咐蒙昆先把天山恶鬼的手在背后绑了,又将蒙昆一样绑好,然后把火堆旁烤着的衣衫撕下两条,将二人的眼睛蒙了,又将二人的耳朵和鼻孔一一堵了。蒙昆叫道:“用不着这样吧。”丁不二转身去配置解药。

眼前一团黑,半晌感觉不到动静,蒙昆惴惴地问道:“丁兄,你还在吗?你不会扔下我们自己走了吧?丁兄!丁兄!”丁不二把两碗浆糊一样的解药摆在二人身前,将二人耳朵里塞的东西取了,不满地说道:“叫什么叫?两碗解药就摆在你们跟前,闷头吃了,小睡一觉,用不了半个时辰,就和好人一样。你们慢慢享用,我走了。”

天山恶鬼忽然问道,“你不给我们解开吗?”丁不二说:“你们服了解药,很快就能恢复功力,到时自可解脱。我先走了,你们好自为之吧。”他跨出门口,仍不忘回头嘱咐:“一人只有一碗解药,小心别打翻了。”说罢,心情愉悦地在泥泞中大步离去。

天山恶鬼和蒙昆听到丁不二的脚步渐渐远去,也顾不得姿势难看,背着双手撅着屁股,低下头去,万分小心地去寻药碗,唯恐打翻了、碰洒了,落个武功全失。天山恶鬼腹部有伤,如此蜷跪,难免疼痛加剧,但也只有忍着。蒙昆的嘴终于碰到了碗沿儿,大喜,脖子往前一伸,舌头便在碗里舔了起来。很快,天山恶鬼也尝到了甜头,奋力地舔食起来。

十日之期尚远,丁不二索性先睡了五日,只偶尔观察街头的动静,以防被天山恶鬼和蒙昆寻来报复。到了第六日,他才动身去五台山寻找佛光寺。

打赌的那间茅屋外。天山恶鬼和蒙昆站在一个刚刚挖好的陷阱旁边。他们身后的地面上铺了一块布,上面摆着两只啃得只剩一半的烧鸡,半包牛肉,两坛子酒。蒙昆问:“从这里到五台山不过百十里路,以我这腿脚,连办事带走路,三四日也够走个来回了。为何打赌要等十天?”天山恶鬼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你忘了咱两个身上都有伤?不多养几天,怎么跟他斗?”

蒙昆点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全。我看不如多找几个帮手,干脆把柯老三他们都招来,定能将姓丁的拿下,也省得咱们在这做苦力。”天山恶鬼瞪着他:“你希望他们都知道咱被姓丁的耍了,吃了他撒尿和的稀泥?”蒙昆铁杖向下一戳:“这该死的贼偷儿!老子从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这回捉了他,也让他吃屎喝尿!再戳他三五十个窟窿!”天山恶鬼心里也同样想着解恨的事。

蒙昆忽然想到一事:“哎,你说……姓丁的会不会怕咱们报复,半道溜了、不来了?要是那样,咱们可就白在这做苦工了。”天山恶鬼说:“有个‘千面神偷’的名头,又刚刚在咱们这里占了便宜,他得意得很哪。为了不当乌龟王八蛋,我想他一定会来的。只可惜,这个赌一开打,他就输定了。”蒙昆不解:“怎么说?你猜他偷不来和尚?”天山恶鬼狡黠地笑道:“就算他偷来也一定是假的。五台山的寺庙那么多,为何单单要让他去佛光寺?就是让他在这十天里闲不着,整个五台山跑个遍。咱们在此做苦工,能让他睡大觉?那个什么佛光寺,其实是老子信口胡编的。”蒙昆大喜:“那姓丁的岂不是输定了?最后他没辙了,随便找个假的来,咱们当面戳穿他。先要了他一条手臂,然后再慢慢整治……妙,实在是太妙了!”

忽听茅屋后面一声惨叫,显然是有人掉进了那里的陷阱。蒙昆惊喜道:“姓丁的这么快就来了?到底是个能跑路的贼偷!”天山恶鬼提起半截弯刀,蒙昆抄起铁杖,二人快步向茅屋后奔去。

陷阱里的人仍在挣扎,显然是受了伤,哀叫不已。天山恶鬼示意蒙昆用铁杖将洞口的掩盖全都挑开,自己则手持断刀注视着下面。二人脸上的笑容很快散去。陷阱中的根本就不是丁不二,而是蒙昆的手下。“蒙爷,快救我呀!”天山恶鬼轻轻“哼”了一声,气得往下踢了一脚土。

蒙昆将那人拉上来,大声骂道:“胡开,你小子到这来做甚?”胡开一脸委屈:“柯三爷让我告诉您,他和聂先生明天要上五台山拜访佛光寺的无涯大师,请您一同过去。”天山恶鬼一惊:“佛光寺?五台山真有个佛光寺么?”胡开说:“聂先生和柯三爷说是要去佛光寺,小的倒没去过。”天山恶鬼和蒙昆面面相觑,怎么也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佛光寺。

蒙昆问:“那个无涯大师什么来头?名字好像在哪听说过。”胡开说:“是佛光寺的新任住持,听说是前几日才来的。主人早早就得到消息,特意安排聂先生和柯三爷他们赶来道贺。本该几天前就到山上等着,结果路上耽搁了,今天才到,只好明日再上山去拜访。”

蒙昆心头一惊,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对天山恶鬼小声说道:“莫不就是咱们打劫的那个老和尚?”天山恶鬼苦笑道:“应该是吧。”蒙昆搓着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胡开问:“蒙爷,怎么了?”蒙昆没好气地喝道:“没你的事!你回去告诉柯老三,就说我请来天山恶鬼皮不休,忙着赶去蓟州拜见曾公,就不上山了。让他不用等我。”

胡开应声走了。蒙昆问:“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天山恶鬼说:“今天是第七天,再等三天,先对付了姓丁的,出了这口恶气再说。等我夺回宝剑,献给曾公作见面礼,必会令人高看一眼,日后再见到老和尚也不怕了。”

蒙昆点了点头,却忽然想起一事:“可是,有老和尚在,丁不二去了还能得手么?他若被捉,咱们岂不白等?”天山恶鬼想了想,说道:“姓丁的撞在老和尚手里,凶多吉少。就算老和尚假正经不杀他,也必定要关他几年。咱们以后有得是机会对付他。万一姓丁的诡计多端,老和尚初来乍到,被他钻了漏洞,咱们还有陷阱等着他。”蒙昆点了点头:“那就好,老子非要出了这口恶气!”

第002章 佛寺寻僧

台怀镇以北的深山中藏着一座寺院,幽静神秘。这便是佛光寺。

相距不足二里之遥,丁不二懒坐在树杈上,望着佛光寺暗自笑道:“这里的和尚不会做生意,寺院没什么香火。有幸我今日前来光顾,却不是为了送香油,反倒是来偷它的和尚。只怕他们将祖宗的面子都丢尽了。”他已把寺院周围的地形熟悉个遍,只待今日在寺中得手。其实,他只要在寺院周遭一处埋伏,寻个落单的和尚拿了,便可顺利下山应约。只是他玩性大起,偏要闹出点动静来,好在江湖上留下神奇的一笔。

山路上走来一伙人。走在前面的两个人一路说着话。作书生打扮的叫聂是非,手里摇着鹅毛扇子,对身旁柯老三说道:“老三,你这脾气得收敛些才是。为了争一个青楼女子竟要打出人命。若非我银子使得及时,只怕要闹到官府没法收拾。”“聂先生,你的好,我柯老三自然记得。”柯老三手里空着,背上倒插有一把大得出奇的钢刀。聂是非淡然说道:“聂某倒不求你念我的好儿,只是别再使性子。咱们本该早就到的,却平白耽搁了几日。一会见了无涯大师,你可得好生待着,别再惹出乱子。”柯老三忙说道:“不会不会。聂先生你放心吧,这回兄弟我全听你的。”聂是非拿鹅毛扇轻轻指了指他:“最好是这样。”说完,两个人大笑起来。他们身后的两个人抬着一口大箱子,还有两人各自捧着一个木盒跟在后面。这四人是一样的打扮,背后各插着一把钢刀。

丁不二藏观望,心中暗想:“为了争个青楼女子竟要打出人命,看来他们不是好人啊。不知那箱子、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早晚顺手给他拿了。”听他们说起无涯大师,丁不二料定,他们也是奔佛光寺去的,便更加留心。

柯老三问:“聂先生,咱们大老远跑来送礼,那老和尚不会不给面子吧?”聂是非说:“应该不会。他初来乍到,立足未稳,曾公让咱们来给他捧场助威,他岂能不给面子?说不定他感激涕零,要好好招待你呢。”柯老三很开心:“我想也是。哈哈哈。咱们大老远的来了,又是送礼的,他寺里一窝大大小小的和尚还不都得……哈哈,让他们好酒好肉伺候着,也不枉我柯老三跑这一回。”“你呀。”聂是非用鹅毛扇子轻轻指了他一下,心道:“那寺里和尚是吃素斋的,哪来的酒肉给你?”

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走了过去,完全不知树上有人看着他们。丁不二从树上下来,偷偷笑道:“你要好酒好肉?好,等着吧,我让你们吃个够!”他一转身,展开身形,便抄近路向佛光寺奔去。

佛光寺内。

十几个和尚列队演习着棍棒。一个矮胖和尚背对着大殿空手站着,在那里指指点点。前排的一个和尚忽然愣了一下,被旁边的棍棒打中肩头,“啊”了一声,将肩头捂住。矮胖和尚高声问道:“一行,你怎么回事?”旁边的和尚见自己伤了人,慌忙丢掉棍棒,摆手叫道:“师弟,师父,我不是有意的!”一行揉了揉右肩,忽然指着大殿上方叫道:“上面有人!”

众和尚各自收了棍棒,抬头看去。矮胖和尚也急忙转身观望。丁不二懒散地斜卧在大殿的琉璃瓦上,右腿搭在竖起的左膝盖上,自言自语:“今日天气不错。”矮胖和尚退出了几步,离大殿稍远一些,才看见丁不二,高声叫道:“施主莫要坏了琉璃瓦顶,请下来说话!”丁不二坐起来,大声问道:“你可是无涯大师?”矮胖和尚单手施礼:“贫僧印德。”“不是无涯大师啊,那咱们没话说。你自便,自便吧。”丁不二伸了个懒腰,躺下继续闭目装睡。

印德和尚高声说道:“施主便要找无涯师兄,也该下来等候。我这便着人去请他来。”丁不二大列列说道:“你先去请他来。无涯大师来了,我自会下去。”印德和尚先叫弟子去请住持,然后提高声音抬头说道:“贫僧已让人去请无涯师兄。还请施主下来说话!”

丁不二又坐起来,忽然问道:“你是印字辈的,怎么管无涯大师叫师兄?这岂不乱了辈份?莫非你在诓我?”印德和尚面露不悦之色,只高声叫道:“请施主下来说话!”众和尚也都跟着喊嚷:“下来!下来!”丁不二全不理睬,仍然自顾躺着。

过了片刻,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僧从大殿旁边绕了出来。众弟子都不再叫喊。印德和尚迎过去,叫了声“无涯师兄”,便把刚才的事情简要说了,抬手一指:“在那!”然后抬头喊道:“施主,无涯师兄已经来了,请下来说话吧!”丁不二坐起来仔细观瞧,只见下面的老和尚身材瘦小,僧袍显得有些肥大,于是开口问道:“这位就是无涯大师?”无涯大师点头道:“老衲便是无涯。”

“好,我马上下来啊。”丁不二两手扶着琉璃瓦,小心翼翼地慢慢站起身来,摇颤着往前檐走了两步,脚下一滑便坐倒在琉璃瓦上,咧嘴叫道:“哎呦,不行,太高了,我有点害怕。你让他们把梯子架上,我好下去。”印德和尚冷冷地问道:“敢问施主是怎么上去的?!”丁不二抓了抓头发,想了想,迟疑着说道:“我也正奇怪呢,迷迷糊糊一觉醒来,怎么就在房顶上了。”

无涯大师不露声色,只命人去搬梯子。印德和尚说:“寺里没有这么高的长梯,倒有两根长竿,不知是否顶用。”丁不二隐隐听得,大声喊道:“长竿也行,快去拿来!”无涯大师便命人取来长竿,搭在檐上,抬头说道:“施主,长竿已架好。你只抱住,向下一滑,下面这么多人接着你呢。”

丁不二战战兢兢试了两次,终于下定决心,转身攀住竿子,紧紧抱住。无涯大师吩咐道:“你们几个人扶起长竿,让竹竿离开房檐,施主就可下来了。”印德也去帮忙,几个和尚用力将长竿挑离了屋檐。丁不二喊叫着:“我来了啊,你们可要接好了!我来了!”手一松,便从竿头滑了下来。长竿上挑着一个大活人,众和尚只在根底下抱着,自然是扶持不稳。长竿一晃,在檐头磕了一下,一弹一颤。丁不二抱夹不住,两手松脱开来,只腿仍在竿子上盘着,两手乱舞,直呼救命。有小和尚惊叫起来。无涯大师只静静地看着,没什么反应。慌乱之中,丁不二整个人几乎从竿子上脱开,上半身子在空中仰面摊着。眼看离地只有三四尺,他断无翻身可能,一旦落地不死也残。

混乱中,只见红光一闪,一团人影将丁不二裹着飞了出去。众人惊愕之余,无涯大师和丁不二双双落在地上。无涯大师暗自庆幸:“好险!一时大意,险些酿出惨祸。看来是老衲多心了。”急忙转头问道:“施主,你没事吧?”丁不二半天才缓过神来,鞠躬道:“多谢大师!多谢各位师父!”

无涯大师合十还礼:“阿弥陀佛。施主不必客气。不知施主来寻老衲所为何事?”丁不二四下看看,小声问道:“这没有外人吧?”无涯大师微微笑道:“施主只管讲来。”丁不二便连说带比划,便在无涯大师面前说起了来由:“我来五台山是为了给老娘还愿,无意间听到有人议论佛光真容禅寺,一时好奇,便走近多听了几句。哪知道,他们说的根本不是烧香拜佛的事儿。好像说是……说是前几日没有得手,今日要假借送礼之名,来……来……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哦,行刺。对,是行刺,行刺无涯大师。”

无涯大师想起前几日在清水河遇袭之事,料想其中可能有关联,于是听得更加仔细。印德等和尚也早已围了过来,听到有人要来行刺方丈,不禁面面相觑。

丁不二继续说道:“我想,他们既然在暗地里算计,必定是要对无涯大师下黑手啊。我虽然不认识大师,但我想啊,我是来替老娘还愿的,如果能给大师报个信儿,让大师提前有个防备,让歹人不能得手,我回去跟老娘一说,老娘肯定高兴啊,肯定得夸我。您说是不是?”

无涯大师微微一笑:“善哉善哉。难得施主对令堂如此孝心,老衲也感激施主前来报信。只是,施主如何到了这大殿的顶上?”丁不二说:“您听我说呀。我在那听着听着,不知怎的,就被他们给发现了,上来一棍子打昏,醒来便在这大殿顶上了。啊,不好,他们既然能把我丢到这来,一定是早就埋伏好了,在寺里有人藏着……”说着,他慌乱地四处张望起来。

无涯大师不慌不忙,一手轻轻拿住丁不二的手腕,微笑着说道:“施主莫慌,莫慌。”丁不二断定老和尚必然会出手相救,刚才是放心真摔,因此并无一点破绽。没想到老和尚不露声色,竟又出手相试。丁不二反应也真快,马上放松下来,加上他内功本就不济,自然不怕老和尚试探。无涯大师手上的力道逐渐加大,丁不二假装惊讶地望着老和尚,待火候一到,当即大叫起来:“哎呦!疼!疼!大师!大师!”

“罪过罪过!”无涯大师急忙松手,心存歉疚地说道,“老衲听得入神,一时失手,还请施主勿怪。”丁不二揉着腕子,不满地说道:“大师好手段!你我素不相识,你不信我也是应该的。即便我说的是真的,凭大师的手段,想来他们也没什么奈何。都怪我多事,我多事。我就不该来!”这几句话倒让无涯大师更加难堪,只顾“罪过罪过”的念。印德和尚见了,忙过来解围:“多谢施主远来相告!还未请教施主如何称呼?”

丁不二正要信口胡编,忽有小和尚一边喊一边跑了过来:“师父,师父!”印德和尚迎过去问道:“出什么事了?如此慌张!”那小和尚一边喘着,一边答道:“山门外……一伙人,抬着箱子……大布施……”印德和尚警惕地问道:“他们身上有没有兵刃?”小和尚愣了一下,想了想,点头道:“有。好像是……带着刀呢……”丁不二叫道:“他们来得好快!我得躲躲!我可不想死!”众和尚有些慌乱,全都望着无涯大师。

无涯大师沉吟半晌,轻轻拍了拍丁不二的右臂,安慰道:“施主不必惊慌,暂请到后院客舍歇息,这里自有老衲应付。一行,你陪施主过去。”一行小和尚领命,便在前头引路:“施主,这边请。”丁不二临走又提醒了一句:“大师当心啊!”

跟着一行来到后院,丁不二心中窃喜:“气氛都给他们酝酿好了,好戏马上就要开演,可惜不能亲眼观看了。时候不早,正好拐了眼前这个小和尚下山去也。”想到这里,他迅速出手,连点了一行和尚十几处穴道,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一行和尚不解地问道:“施主,你做什么?”丁不二吓了一跳,愣愣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伸手在一行和尚身上仔细摸了摸,除了衣衫,好像并无遮挡之物,不禁尴尬道:“没事,跟你开个玩笑。你练过金钟罩、铁布衫?”一行和尚憨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施主说的是什么。是贵重的衣服吗?”

丁不二急得直攥拳头,却愕然发现竟然使不上力气,再试另一只,也是一样。试着跺了一下脚,竟也震不起地面的土来。丁不二大惊失色,几乎瘫倒。一行和尚扶住他,关切地问道:“施主,你没事吧?”丁不二回想着刚才的情景,忽然明白:“定是那老和尚不放心,碰我手臂的时候暗中使了手段,封锁了我的力道。待前院之事一了,即便抓错了,大不了他再假惺惺一番赔罪,我也说不出什么。真是低估了那老和尚。无论如何不能在这里等死,先找机会走了再说。”

丁不二让一行和尚扶着他在院中坐下,脑子里想着如何逃走。看到西边残破的院墙,丁不二灵机一动,对一行说道:“也不知道前边怎么样了。最好无涯大师已经把歹人一网打尽了,要是有三五个漏网的窜到这来,你能保护我么?”一行摸着刚才被师兄用棍棒打疼的肩膀,憨憨地摇了摇头:“我不行的。”丁不二慌乱地说道:“那怎么办?我可不想死在这儿!你一定得保护我!”一行也被他吓得心慌了,紧张地望着前院的方向,生怕马上就有歹人杀来。

丁不二说:“你扶我翻过那段残墙,咱们先到外面躲躲。歹人绝对不会想到还有人藏在外面。”一行和尚连连点头,扶着丁不二来到墙根,先托他上了墙头,自己再爬上去,然后下去接了他。二人翻过院墙,去寻安全之处躲了。

丁不二心中懊恼:“真不该招惹那老和尚。只暗地里下手,弄走一两个和尚,他上哪找去?现在……唉,后悔也来不及了。”一行往院墙里面张望着,仍然很紧张。丁不二偷偷打量着他,心中暗想:“这个和尚虽然憨厚,毕竟快要成人,骗他下山怕也没那么容易。我既制不住他,不如趁早把他打发了,免得耽搁久了,被那老和尚找来。”于是开口说道:“你听,好像没动静了。想必歹人都被师父们给制服了。你快去看看,如果真是师父们胜了,就快来接我。”“好。”一行和尚高高兴兴地翻墙进去,去前面查看动静了。

丁不二长出了一口气,心说:“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就算老和尚慈悲,不肯为难我,姓柯的一伙也要找我算账。也顾不得打赌输赢了,先逃了性命再说吧。”丁不二拖着酸软的身子,便向林中钻去。

佛光寺前院。

印德和尚听闻有歹人要来闹事,心中早已憋了几分火气,也有意在新来的住持面前赢得敬重,便力劝无涯大师暂且回方丈室歇息,这里全由他应付。无涯大师知他好意,便回到方丈室中。

柯老三和聂是非等人一进山门,就见一个矮胖和尚站在院中,十几个弟子手持棍棒排列在他身后,一个个面无表情。聂是非不禁一愣,命人将箱子放下,自己摇着鹅毛扇子迈步上前,走到印德和尚面前,抱拳施礼:“在下聂是非,拜见无涯大师!”

印德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印德。不知施主找无涯师兄所为何事?”聂是非愣了一下,忙又施礼道:“哦,原来是印德大师,久仰久仰。敢问无涯大师在么?能否带我等前去拜见?”印德和尚面无表情,淡淡说道:“无涯师兄正自静休,不便见客,施主有事跟贫僧说就行了。”

柯老三本以为到了佛光寺会被夹道欢迎、酒肉款待,哪想到会是这个场面,听了印德的话,便有些按捺不住,高声喊道:“我们是来找无涯大师的,跟旁人说不着!无涯大师在哪里?叫他出来说话!”聂是非见他又要胡来,急忙回身劝阻。

印德和尚心中不悦,冷冷说道:“无涯师兄不便见客。施主有话,贫僧自会传达。”柯老三瞪眼叫到:“老子来找无涯大师,跟你说有个屁用!去叫无涯出来!”印德更加认定对方就是来生事的,但还是勉强忍住火气说道:“无涯师兄初掌敝寺,正自清修,不便接见外人,一应事务暂由贫僧打理。施主有事,便与贫僧讲来。无事就此请回。”聂是非怕柯老三再生事,赶紧拦住他,往外推。柯老三用力将他甩开。聂是非身体文弱,怎抵得过他,晃到一边险些摔倒。

“好。老子就找你说话!”柯老三冲到印德面前,迎面一拳打了过去。印德早有防备,闪身躲了,便来抓他的手臂。二人就此打在一处。众人都不敢上前。聂是非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二三十个回合过去,柯老三火气虽大,在拳脚上却渐渐落了下风。印德和尚左手将柯老三踢来的一脚挡住,蓦地出右拳打了回去。柯老三右脚还扬着,已来不及抽身避让,胸口重重地吃了一拳,向后踉跄出四五步,肩背撞在院中的水缸上,震得缸里的水也溅了出来。聂是非急忙带人上前看他。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印德和尚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也要上前扶他。柯老三反手抽出背后钢刀,顺势就朝印德和尚劈头砍下。印德和尚大惊,急忙抽身后退,撤出四五步才停了下来,嗔怒道:“佛门清净地,施主还要持刀行凶么?”“行凶又怎的?老子砍了你这秃驴!”柯老三抢步上前,又是一刀。聂是非急忙吩咐手下去拦他。那些人见柯老三手舞钢刀势大力猛,竟无人敢上前。印德和尚一看,让过砍来的一刀,伸手从弟子手中抓过一条长棍,便又跟柯老三战在一处。

聂是非急得鹅毛扇子拼命扇,忽然在自己头上一拍,失口叫道:“哎呀,我怎么糊涂了。”他快步向众和尚走去。众和尚心存警惕,各执棍棒挡住。聂是非停下脚步,拱手说道:“求哪位师父快去通报无涯大师。晚了只怕要出人命,污了佛门圣地。”靠前的两个和尚眼神一对,其中一个点了点头,另一个便跑去请无涯大师。聂是非拱手道谢,退了回去。

柯老三手里的钢刀势大力沉。印德和尚手里是木棒,不敢与他硬碰,只得处处避让,在气势上先就吃了亏。柯老三一旦得势便越斗越狠,直把印德和尚逼到了墙角。众僧都为印德和尚捏了一把汗,随时准备上前帮忙。聂是非见状,高声喊道:“老三住手!千万别伤他性命!”

柯老三哪肯罢手,一脚把木棒踩住,双手抡刀,使足全身力气,朝印德和尚狠狠砍去。印德和尚已经没有逃生余地,愣愣地望着沉重的钢刀向自己砍下……

在场众人都不禁失声惊呼。聂是非更是闭目扭头,看也不敢再看。半晌,没有听到动静。聂是非睁眼观瞧,只见无涯大师一手抓着刀背,一手拿着柯老三的手臂,将钢刀从印德的头上缓缓移开,直扶着柯老三的手臂,将他送出几步,才两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柯老三愣愣地望着老和尚,一时呆在那里。他刚才可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双手抡刀砍下。没想到被老和尚轻轻一拿就化解了。这老和尚从哪儿冒出来的?竟出手如此之快,功力如此之高,实在是不可思议。

印德和尚回过神来,直起身,上前叫了一声“住持师兄”。聂是非快步上前,抱拳施礼:“晚生聂是非,拜见无涯大师!”无涯大师轻轻伸手一扶,微笑道:“施主不必多礼。”柯老三此刻也醒过神来,尴尬地抱了抱拳:“大师,柯老三有礼了。”

无涯大师问:“各位施主光临敝寺,不知所为何事?”柯老三把钢刀插到背后,来在聂是非身旁。聂是非答道:“蓟州曾公听闻无涯大师来此住持,特差我等前来祝贺。来,把礼单呈上来。”“不忙。”无涯大师淡淡地一摆手,“老衲与那位曾施主素不相识,不知为何劳烦众位施主远来。还请聂施主先说个明白。”

聂是非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双手奉到无涯大师面前:“曾公有亲笔书信在此,大师一看便知。”无涯大师看了看他,缓缓抬手接了书信,向旁边走开两步,才小心地展开书信。他先听了丁不二的言语,半信半疑之间,不得不时刻提防着来人。

看罢书信,无涯大师沉吟良久,又瞅了瞅聂是非和柯老三等人,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温声说道:“善哉善哉。请各位施主随老衲到屋中说话。”聂是非心里这才彻底踏实,带着手下,抬着礼品,跟随众僧往里走。

这时,一行和尚匆匆忙忙从后面跑了过来,嘴里叫喊着:“我们打胜了么?坏人都抓住了么?”无涯大师叫了一声“不好”,知道上当了,急忙带人去后院找寻丁不二。

丁不二忍着手脚的酸麻,拖着无力的身躯,一路扶摸着树木,踉踉跄跄往前行走。忽然脚下一滑,跌坐在地上,无力地喘着,不禁摇头苦笑:“想我丁不二,行走江湖多年,全靠一身轻功,两条追风快腿。不想今日竟如此狼狈,走路都会跌倒,实在是……”

“别跑,我看见你了!你出来呀!”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丁不二一惊,慌忙要起来,怎奈身躯不便,只得挣扎着先爬到树丛后面藏起来。

声音是从下面传来了。先只看见一大捆树枝一颠一颠地向前移动。弯路绕过,那人背着柴捆攀了上来,只是斜对着,那柴捆又太大,看不见人脸,个头好像不高。那人弯腰捅着草丛:“出来吧。”一只松鼠从草丛中钻了出来,快速地爬上树去。“我说我看见你了吧。呵呵呵呵。”那人转过身来,仰头望着向上爬的松鼠,笑得很开心,竟是一个小和尚,看上去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

丁不二往下张望了一下,见并没有其他人跟来,心中稍稍踏实了一些,也不禁纳闷:“怎会有个小和尚单独从这里冒出来?”“好了,不跟你玩儿了。我该回去了。”小和尚又望了松鼠两眼,丢掉手里的树枝,两手把套在肩上的绳子理了理,便迈步离去。丁不二忽然眼前一亮,从树丛中扑了出来,卧在地上叫道:“哎哟,我不行了。来人哪,救命。”

小和尚转身见了,忙卸下柴捆,跑过来看:“施主,你怎么样?”丁不二作疼呻吟道:“哎呦,我不行了,要死了。”小和尚蹲下看了看,说:“施主,你没受伤,不会死的。”丁不二问:“小师父,你是哪个庙里的?怎么称呼?”小和尚说:“我是前面佛光真容禅寺的,叫一心。”丁不二心中暗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好可以把他拐下山去。”他忽然抬手一指,惊呼道:“啊!那是什么?”小和尚抬头望去。丁不二从怀中抽出短剑,在左腿上轻轻拉了一刀,又将短剑收了,贴身藏好。

“施主别怕,是松鼠,它不会咬人的。呀,血!”小和尚转过头来,忽然看到丁不二腿上流血,惊叫起来。丁不二作势呻吟道:“我的腿断了,要死在这了。”小和尚安慰道:“施主放心,你不会死的。我这就背你回寺里,找住持大师救治。”说着便把丁不二扶起来,往背上一贴便背了起来。

丁不二没想到小和尚背起他这么容易,担心真被他背回寺里去,赶紧说道:“你放下我,我不用你救了。我不能去佛光寺,我的腿就是在那被打断的!”小和尚继续往前走着:“施主一定弄错了。寺里都是好人,他们怎么会打人呢?放心吧,住持大师一定会治好你的。”丁不二说:“寺里的师父自然都是好人。可是今天来了一伙人,带着刀枪棍棒,见生人就打,住持大师也拦不住。那伙人可凶了,现在还没走呢,我可不敢回去。”小和尚一愣,停下脚步。

丁不二继续说道:“当然,他们见和尚是不砍的,你可以放心回去。把我丢在这,好歹多活几天,总比回去被他们砍死强。”小和尚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你的腿在流血,不救真的不行的。除了住持大师……我也不会呀。”丁不二说:“你要真心救我,就背我下山找大夫。唉,算了,你这么小,怕是没力气背我下山。你还是别管我了,把我放下,你走吧。让我在这自生自灭好了。”小和尚犹豫了一会儿,忽然说道:“我还是背你下山找大夫吧。只是……我不认路。”丁不二暗喜道:“我认得路,知道哪里有大夫。那就有劳小师父了。你真是小菩萨。”小和尚背着丁不二,按照指引向山下走去。

一口气走出二三里,小和尚的脚步渐渐慢了。丁不二有些不忍,开口劝道:“小师父,你且把我放下,咱们歇歇再走吧。”小和尚头上冒着汗,却仍在坚持:“不行啊。你还在流血,不能耽误的。而且,我一会还得回山上把柴背回寺里呢。”丁不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师父,不急。你先放我下来,我想想路怎么走,你正好先歇歇。”小和尚这才找地方把他放下来,抬手擦着头上的汗。丁不二坐在地上,望着小和尚,心中暗想:“小和尚是好人,我却拐骗他下山……罪过罪过。待我赴了赌约,打发了天山恶鬼那厮,定要好好报答他。”

丁不二问:“一心小师父,你师父是谁呀?无涯大师还是印德和尚?”一心用衣袖扇着风,随口答道:“我没有师父。”丁不二一愣:“你怎么会没有师父?你们寺里不讲辈份的么?”一心在旁边坐下来,说:“我从小跟在师祖爷爷身边。师祖爷爷说,他辈份高,若收我当徒弟,别的师兄弟会不乐意,于是把我排在了‘一’字辈,却没有另外指定师父。”“师祖爷爷?怎么和尚庙里也叫起爷爷来了?”丁不二只觉可笑。

一心解释道:“师祖爷爷从后山的林子里把我捡来收养,那时我还是个婴儿。师祖爷爷每天抱我上山砍柴,顺便去山民家里寻吃食,遇到家有新生婴儿的,我还能吃几口奶。”丁不二脸上的笑容散去,静静地听着。一心继续说道:“后来我长到五岁,师祖爷爷开始教我识字,问我要不要出家。我若出家,就叫他师祖,我若不出家,就叫他爷爷。我那时也不懂,只说出家不出家都行,只听师祖爷爷的。师祖爷爷笑了,于是我就一直这么叫了。”

丁不二点了点头:“你师祖爷爷是个好人,对你有大恩。那……你后来到底出没出家?”一心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现在住在寺里,和师兄们同吃同睡。跟他们不一样的是,我只需每天砍柴挑水,不用念经,也不用练武。”说到这里,他随手揪下一节野草,漫不经心地在地上划着。

丁不二望着一心,轻声问道:“你背我下山,也没来得及回去打个招呼,你师祖爷爷会不会担心啊?”一心沉默了一会,低着头小声说道:“师祖爷爷……三年前就死了。”丁不二心头一颤,忽然有些自责,过了一会才又问道:“那你每天都独自上山砍柴吗?”一心说:“师祖爷爷死了以后,本来是安排一行师兄带我上山的。后来,他们见我力气够大,就不让一行师兄来了,就是我一个人上山砍柴。我连你都背得动,是不是力气很大?”丁不二心下凛然:“这小和尚没有师父罩着,相依为命的老和尚在寺里没地位,三年前也死了,他自是孤苦伶仃,受人欺负。”于是试着问道:“不用念经,那你就不算真正的和尚,倒像是寺里干活的杂役。如今师祖爷爷不在了,你想没想过从寺里出来,自己下山讨生活?”一心说:“我从小就在寺里,寺里挺好的呀。要不是为了送施主去找大夫,我还从没想过要下山呢。送施主找完大夫,我就回去了。砍的柴还丢在山上呢,回去晚了,师兄就不能生火做饭了。施主,你想好怎么走了吗?我还有劲,能背你。”

丁不二也是苦出身,自幼父母双亡,流落街头。听闻一心身世凄苦,却又如此热心,不禁眼眶发热,转过脸去。一心问:“施主,你怎么了?”丁不二急忙遮掩道:“没事,没事。你扶我走吧,我感觉好些了。”此刻他手脚已不再酸麻,体力也恢复了三四成。“还是我背你走吧,那样能快些。施主早点治好了,我才好放心回去。来吧。”说着便拉起丁不二,将他背起来。

丁不二心中感慨,直想着将来如何报答这小和尚。又走了半里路,丁不二忽然说道:“一心兄弟,我忽然想起来,曾听人说过一个走路的窍门,说是又快又轻便。看你背我辛苦,不如教你试试,说不定管用。”一心很好奇:“好啊。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走路还有窍门。”丁不二便贴着耳朵传了他几句口诀,像是怕哪里有人藏着偷听了去。一心觉得有趣,便照他说的法子摆好架势,试着走了几步,不禁惊奇地叫道:“好像真的管用哎!真好玩儿!”丁不二笑道:“你刚刚试用,还不熟悉。慢慢体会,便能发现这是一招好本事。走起来!”“好嘞!”一心把丁不二往上托了托,又将那姿势摆好了,放开脚步跑了起来,真的感觉轻便不少。丁不二得意地说道:“这个叫追风架子。怎么样?神奇不神奇?”一心兴奋地跑着:“太神奇了!追风架子,好!咱们追风去喽!”丁不二越来越喜欢这个小和尚。

又跑出二三里,一心暂停脚步问道:“施主,前面有岔路。我们往哪走?”丁不二说:“一心兄弟,你不要一口一个‘施主’的叫了。我姓丁,咱们相处多时,你就叫我丁大哥吧。”

“叫你丁大哥?”一心想了一下,点头道,“那好吧,施主,我就叫你丁大哥。”丁不二被他逗乐了:“好兄弟,咱们走左边。大哥带你去吃好东西。”一心疑惑道:“咱们不是去找大夫吗?”丁不二说:“我的腿好多了,找大夫不急。你背着我走了这么久,想必累了、饿了。咱们先吃点东西再说。”一心没什么主意,也确实饿了,于是便听从丁不二的安排。

到了台怀镇杨柏峪,丁不二让一心把他放下,发现手脚已基本恢复。一来无涯大师并未要将他怎样,当时只用了一两成功力;二来时隔已久,那力道已然减弱消失。一心惊喜道:“丁大哥,你能站着了?”丁不二说:“嗯。多亏兄弟一路背着我,歇了一路,好多了。”一心很高兴:“太好了!既然丁大哥已经没事,那我……”丁不二赶紧打断他:“兄弟,你在这等一会。我去镇上问问大夫,看是不是真的没事了。你千万不要走开啊,我很快就回来。”一心只得点点头:“那,好吧。”丁不二找个僻静的地方安置了一心,便独自进了镇子。

一心正等得无聊,丁不二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包东西。一心迎上去问道:“大夫怎么说?”丁不二将包袱塞到他手里,笑着说道:“没事了。来,这是给你的。”一心愣愣地两手托着包袱:“这是什么?”丁不二打开包袱,提起里面的衣裳说:“把身上的衣服脱了,换上这个。”一心连忙摆手:“丁大哥,不用了。我不能要你的东西。”丁不二笑道:“看看你身上,衣服沾了我的血,那些和尚能让你进门吗?”一心低头看了看,便不再推辞,脱下身上的衣服,任由丁不二帮他把新衣穿了。

丁不二又拿小帽在他头上一盖,笑着说道:“瞧,兄弟,现在多精神!比穿那个好看多了!”一心摸着头上的帽子,有些好奇,他还从来没有戴过帽子。丁不二指了指地上的旧衣裳:“这个还要么?”“要!我回去好好洗了,还能穿。”一心急忙蹲下,把旧衣裳捡了,塞进包袱裹了,然后双手合十,躬身道:“丁大哥,你的伤好了,我该回去了。”丁不二忙将他的手臂攥了,说:“我已经说了要带兄弟去吃好东西,怎能食言!咱们先吃饱了再说!”说完便拉着一心往镇子里走去。

一心初次下山,处处好奇,只顾四下张望。丁不二带着他找了一个街边小店,在门外找了张桌子坐了。店小二上来招呼:“客官,您来点儿什么?”丁不二随手摸出一块银子,搁在桌上:“有好吃的只管上来。只要我这兄弟吃得开心,多余的钱也不用找了。”“好嘞!”小二高高兴兴地收了银子,进屋安排酒食去了。

见一心好奇地盯着小二拿走银子,丁不二估计他是没用过银子,便又摸出一块碎银子递给他:“这叫银子。吃饭、买东西全靠这个。你给别人这个,别人给你东西,这叫花钱,花银子。”一心手里捏着银子,翻来覆去地看着:“吃饭、买东西都要用这个吗?”丁不二说:“那当然。到哪儿也不能白拿东西,都得给钱。”说到这,他忽然笑了,心中暗想:我干的不正是拿人东西不给钱的勾当么?

店小二多得了银子,很是殷勤。一会儿就把店里最好的饭菜摆了一桌。丁不二递给一心一双筷子:“饿了吧?快吃吧。”他知道一心出汗渴了,还特意吩咐店小二端来两碗温水。一心开始还稍有拘谨,只看着丁不二。丁不二笑道:“你别看我,咱们这没有规矩。你只管随便吃,不够还有。”说罢,随便拣了一块牛肉夹到嘴里,嚼了起来。

一心也真是饿了,听他这样说,便不再客气,端起水碗喝了几口,然后不分咸淡,哪管荤素,只一番狼吞虎咽,竟把帽子也掉了,露出光头来。有过路的见了,笑道:“那娃是秃子还是和尚?喝酒吃肉倒没忌讳。”丁不二瞪了那人一眼,将帽子给一心戴了,安慰道:“别听他胡说,只管吃你的。”一心倒也没放在心上,揉了揉肚子,打了个嗝,说:“饱了。”丁不二问:“兄弟,这饭菜如何?”一心说:“好吃!比寺里的斋饭还好吃!”正好店小二出来送水,听他提到“寺里”,不禁皱眉,心中暗想:“这是什么和尚啊?”

丁不二高兴地说道:“兄弟,跟了我,带你吃遍天下美味,比当和尚强百倍。”一心却说:“丁大哥,我吃饱了,得赶紧回去了,砍的柴还在山上呢。”丁不二笑道:“兄弟,你连肉都吃了,已经破了戒,还能回去当和尚吗?”一心满脸狐疑:“破了戒?什么……意思?”丁不二惊讶道:“你们寺里不戒酒肉吗?就是不许喝酒,不许吃肉。”一心说:“我每天和师兄们吃一样的饭,他们吃什么,我也吃什么。没人告诉我不能吃什么呀。”他站起身,合十道:“丁大哥,我要回去了。你多保重。”“咱们一道走。”丁不二拿起包袱,跟他一起离了饭馆。

出了镇子。丁不二快走两步,挡在一心身前说道:“兄弟,你不能回佛光寺,也当不了和尚了。”一心愣住:“为什么?”丁不二说:“和尚是不能吃荤,不能吃肉,不能……反正有很多清规戒律就是了。刚才你已经吃了肉,而且吃了好多。如果是和尚,就违反了戒律,你回去也会被赶出来。”“啊?这可怎么办啊?”一心惊慌失措,又满脸委屈,“我也不知道那是肉啊,也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不能吃肉啊。”丁不二扶住一心的胳膊,正经说道:“一心兄弟,现在你要认真听我说。”一心愣愣地看着他。丁不二放开他,继续说道:“和尚该干的那些事,什么念经拜佛,参禅习武,他们是不是都不叫你参与?所以寺里根本没人拿你当和尚,你只是砍柴打水的杂役。要不然能连那些基本的清规戒律都不告诉你?你回去,就算没人知道你吃了肉,没人知道你破了戒,你除了吃饭睡觉、砍柴打水,还能干什么?你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可是,可是……”一心呆呆地站在那里,脑子里乱做一团。

丁不二继续说道:“你只是在寺里住了几年,你根本就不是和尚。你从小跟着师祖爷爷长大,那是个好人,他收养你,也没打算让你一辈子当和尚,不然,他不会不教你那些规矩。你说是不是?”听到师祖爷爷,一心抱着头蹲了下去。丁不二也蹲下来,抓住他的手,缓缓说道:“如今,你师祖爷爷不在了,你想想,寺里还有谁像他那样对你好?”一心愣愣地瞅着他,竟一个也想不起来。

丁不二叹了一口气,扶着一心站起来,恳切得说道:“咱们今日相遇就是有缘。你叫我一声丁大哥,我叫你一心兄弟,咱们就亲如兄弟。你以后跟着我,哥哥只会对你好,带你吃遍天下美食,做值得做的好事。好不好?”一心闭上眼睛,静静地站着。丁不二也不逼他,转过身去等着。

良久。一心睁开眼,将手里的包袱往旁边一丢,坚定地说道:“丁大哥,我跟你走!”丁不二上前将他的手紧紧握住,激动地说道:“太好了,一心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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