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金钱镖》作者:宫白羽-免费小说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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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武侠/
江湖人称“十二金钱镖”的俞剑平金盆洗手多年,却难拒好友所托,借出镖旗,押送官银,谁料竟遭遇离奇劫镖。为挽回声誉,营救老友,俞剑平不得不出山寻镖,却因此访出二十年前一段恩怨情仇的真相……

☆、第01章 小隐侠踪闲居传剑术,频闻盗警登门借镖旗

江苏海州以西,有一座云台山,山脉绵延,与鹰游岭西连山相接。登山东望,波涛万顷;山麓清流斜绕,旁有小村,负山抱水,名叫清流港。全村疏疏落落,只有三五十户人家;中有大宅一区,小园广场,杂植竹石,似别墅,非别墅,实为名镖师十二金钱俞剑平的私宅。
俞剑平镖头生平以拳、剑、镖三绝技,蜚声江南。他的太极拳、太极剑,功候精深,已得内家神髓;他的十二只金钱镖,尤属武林一绝。所谓金钱镖,就是用平常使用的十二枚铜钱,不磨边,不刮刃,备带身边;如逢劲敌,借一捻之力,骈指打出,可以上攻敌人双眸,又能打人三十六穴道。江湖上会打钱镖的,不能说没人,但只两丈见准。俞镖头腕力惊人,可以打出三丈以外。攻穴及远,百发百中。以此赢得一个绰号,叫做“十二金钱”,又叫俞三胜。(宫注:“初版”版本,白羽写俞剑平打金钱镖是“可打出七八丈见准”。)
俞剑平挟这三绝技,争雄武林,一往无敌。遂在江宁府,创开安平镖局。那镖旗就绣取十二金钱,作为标帜。自然当初创业,不免有草莽豪杰跟他为难;终不敌他这双拳、一剑、十二钱镖。多番较斗,树下威名;他这杆金钱镖旗在江南道上从此行开了。也仗他为人坚韧,心性热,眼力真,交游极广,人缘极厚,又有贤内助相帮,方得有此成就。他不但能创,也还能守。他心念登高跌重,盛名难久,遇事格外慎畏,待人愈加谦和;就是武功,也不敢稍有间歇,仍与门人逐日勤练。二十年来,以此自持,幸免蹉跎;于是时光催人,壮士已到暮年。
当他五十三岁时,自想明年便逢暗九,半生挟技创业,今已名利双收;再不急流勇退,深恐贻悔难追。遂与妻子丁云秀商计,择日歇马,将镖局收市;在云台山下,买田筑舍,从此封刀归隐。他把心爱的几个弟子带到自家;新宅筑有箭园,早晚指授他们武功。期望爱徒精研拳、剑、镖三绝技,将来昌大门户,仰报先师恩,图留身后名。(叶洪生眉批:古人恒以“九”之倍数称为“暗九”。宫注:上两段反映白羽当时的愿望。)
俞门弟子现有七人。大弟子铁掌黑鹰程岳,字玉峻,二十九岁;黑面黄瞳,掌力很强,善使藤蛇棒,武功深造有得,迭在镖局押镖出马;现留师门,替师父料理身边琐事。二弟子左梦云,年二十余岁,人很精干,拳技较师兄稍逊,也能独当一面。三弟子奚玉帆,在俞镖头退隐以前,已经出师,回返故乡凤阳。四弟子杨玉虎,与二师兄年技相当。五弟子石璞,辽阳人,二十一岁,近为完婚,已经告假回籍。他父名白马石谷风,本是辽东大户,也善技击;因慕俞门绝技,方遣爱子千里从师。六弟子江,本名绍杰,是江宁富家子,骨秀神清,年方十八岁;幼因多病,奉父命投入俞门,习武健身。七弟子武琦,字凌云,也是江宁人,年十九岁,倒比六师兄大;家贫少孤,聪敏有志,很得师父怜爱;现因母病,告假省亲去了。目下侍师归隐的弟子,便是程岳、左梦云、杨玉虎、江绍杰四人。
俞镖头家中人口无多。门人以外,便是妻、子。妻丁云秀原是他的师妹,也精武技;当年创业,颇得其力。膝下一儿一女;女名俞瑛,年当花信,已嫁金陵旧家,做少奶奶。子名俞瑾,年十七岁,幼承家学,得父母指授,武功卓然可观,只膂力稍弱。顷因俞瑛嫁后五载,头胎生男,俞氏夫妇大喜;遂遣俞瑾打点礼物,和武凌云搭伴,同赴江宁,看望胞姐去了。
俞镖头退隐云台,瞬逾半年。
这日,时当春暮,山花早吐新红,野草遍绣浓绿;午饭已罢,俞镖头散步出门,携六弟子江绍杰,徐徐踱到港边。春风微漾,清流如锦;长竹弱柳,在堤边争翠,把倒影映在波面,也随晴风皱起碎碧。远望西连山,相隔较远,但见一片青苍,衔云笼雾。这边港上,有数艘帆船摆来摆去,望过去似戏水浮鸥。师徒负手闲眺,心旷神怡。(叶批:妙笔写景,如画如诗。其清隽婉约处,即陶潜亦不能过。)
港面忽驶来一叶小船,船夫老何叫道:“老镖头今天闲在,不坐船听戏去么?”俞剑平转脸一看,道:“老何,你上哪里去?哪村演戏了?”船夫欣然道:“是西港宋大户家酬神还愿的戏,你老不去看看么?我这是接人去。”俞剑平信口道:“哦!”那船夫怂恿道:“你老别看是村戏,那班里有个好武丑,叫草上飞,功夫硬极了,五张桌子一翻就下来,还夹着鸡蛋米筐。”这船夫且说且将小船划过来,要做顺水人情,请俞氏师徒上船。俞镖头胸无适莫,去可,不去也可。六弟子江绍杰忍不住了,忙说:“师父,我们去看看吧,今天也没有事。”俞镖头微微一笑,举步登舟,说道:“绍杰,去是依你,我得罚你帮着老何划船。”江绍杰欢天喜地道:“我划,我划。”调转船头,直奔西港。江绍杰摇桨划出二里多地,头上微微见汗。前途隐闻锣鼓喧声,许多男妇往那里赶;江绍杰摇得越起劲了。不想,背后突有一只小船追来,大声叫道:“前面船慢划!老当家的,家里来人了。”
师徒愕然,回眸一看,是家中的长工李兴。连忙拢岸,问来客是谁,从哪里来的?长工李兴说:“是打海州来的,仿佛姓侯,还带着许多礼物哩!”俞镖头一面叫船夫停船,一面想道:“哪个姓侯的?大远的跑来,找我有什么事呢?”这时六弟子江绍杰沮丧极了,就冲长工发作道:“到底客人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来的呀?难道没有名帖么?”李兴道:“有名帖,留在程大爷那里了。说也是镖行熟人,程大爷陪进客厅去了,教我催老当家的赶快回去。”老镖头笑了一声,听戏作罢,改登小船,往家中走来。还没到家门,已见四弟子杨玉虎迎出,向老镖头道:“师父,海州振通镖局铁牌手胡孟刚老镖头看望你老来了。”俞剑平一听,立刻含笑道:“我道是哪个姓侯的,原来是胡孟刚二弟来了。我正想念这班老友。”说着舍舟上岸,径到家门,往客厅走来。
杨玉虎抢步掀帘,俞剑平来到屋内,只见老友胡孟刚,依然穿的是江湖道上那种行装:二蓝川绸长衫,长仅掩过膝盖,大黄铜钮扣,下穿白布高腰袜子,一双福字履。这位胡镖头面如紫酱,苍黑胡须,二目有神;正跟大弟子程岳、二弟子左梦云,大声谈话。俞剑平抱拳道:“嗬,胡二弟,久违了。这是哪阵风把你吹来,到这野水荒村里?我真意想不到。”又看见桌上椅上堆置着的礼物道:“二爷,你这是做什么?老远来了,还买这些东西?”铁牌手胡孟刚忙站起来,大笑着举手还礼道:“老大哥,真有你的!难为你怎么寻来,找这么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隐居纳福;把老朋友都抛开了,连小弟也不给个信。哈哈,我偏不识趣,找上门来。老哥哥,你说讨厌不?”
俞镖头举手让座道:“请坐,请坐!去年我在江宁,把镖店收市时,所有一班老友全请到了。那时候,老弟你正往福建走镖;就是我用金牌调你,你也未必敢半途折回,你反倒怪我不请你么?”铁牌手大笑道:“你请我,我偏不来;你不请我,我倒找上门来了。没什么说的,我带了些金华火腿、绍兴女贞,你得教你的厨司务好好做一下,咱哥俩畅快喝一回。”
两人落座,众弟子侍立一旁,六弟子江绍杰重献上茶来。俞剑平问道:“二弟近来镖局买卖可还好?自我歇马以后,可有什么新闻么?”铁牌手一拍膝盖道:“有什么好不好,不过为本柜上一班镖师、徒弟所累,不得不撑着这块牌匾罢了。论我的心意,何尝不想追随老哥,也把镖局买卖一歇,讨个整脸。无奈此刻是欲罢不能,只好听天由命,早晚栽跟头完了!”胡孟刚嘴里说着闲话,神色上似有疑难不决的事情,一时不好贸然出口。俞剑平久闯江湖,饱经世故,察言观色,料到几分;遂开言引逗道:“二弟,难为你远道而来,想必镖局清闲,何妨在我这里宽住些时?我自从来到这云台山,半年以来,除了练功夫,教徒弟,闲着就游山逛景。每每想念起一帮老朋友来,又不免寂寞。二弟好容易来了,打算盘桓几天呢?”胡孟刚满腔急事,造次没法开口,蓦地脸上一红道:“你先别和我定规盘桓多少天,我还不知道我还能混过多少天哩!”俞剑平嗤然一笑道:“何至于此?二弟你有什么混不下去的事,大远的跑到我这里来,说短气话?二弟你素性豪爽,有什么话,尽管痛痛快快的讲,不用转弯了。”
胡孟刚瞪着眼,看定这俞剑平道:“你叫我说么?我就说,我这次远道而来,不尽为请你吃火腿、喝绍兴酒,我正是有求于你。老大哥,我正有难事,你必得助我一臂之力。”
俞剑平笑道:“我说如何?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老弟,你我一二十年的交情,非比寻常,你有为难的事,我能袖手么?不过我先讲明,你要用钱力,万二八千,我还拿的出来;再多了,你给我几天限,凭老哥哥这点脸面,三万两万,也还有地方拆兑出来。你要是用人力,我这回歇马,面前四个徒弟,有两个也能够去;用人再多了,我给你邀几位成名的好汉帮场。可有一样,我已封刀歇马,再不能重做冯妇,多管江湖上闲事了。”说着,他把右臂一伸道:“这一臂是人力,我有四个徒弟。”又把左臂一伸道:“这一臂是财力,我有小小三两万薄产。老弟你说吧,你要我助你哪一臂之力?”又把脖颈一拍道:“老弟要想借我的人头,可就恕我不能从命了。我今年五十四,我还想多活几年,我再也不想出去的了!”
铁牌手一听,不觉愕然,暗道:“我这算白碰钉子!”他强笑一声道:“老哥哥,我真佩服你!莫怪你名震江湖,不只武功胜人,就是这份察言观色,随机应变,也比小弟高得多。小弟是枉吃五十二年人饭了。难为你把小弟的来意就料个正着。只用三言两语,就把我这不识进退的傻兄弟硬给闷回去了。咱们什么话也不用提了,咱们是后会有期。我再找素日口称与我胡孟刚有交情的朋友,碰碰软钉子去。实在是事到急难,全没交情了,我就干干脆脆,听天由命完了。”
铁牌手把袖子一甩,站起身来,向俞镖头一躬到地道:“老大哥,你老坐着!”
俞剑平手拈白须,笑吟吟看着胡孟刚负气告别,并不拦阻。后见他竟已调头出门,这才发话道:“胡二弟请回来。你就是挑眼生气,要跟我划地绝交,你也得讲讲理呀。我这里没摆下刀山油锅,何必吓得跑?”胡孟刚回头道:“你一口咬定不肯帮我,我还在这里做什么?给你垫牙解闷么?”
俞剑平仍是笑吟吟的点手招呼道:“二弟,你回来,咱们讲一讲理。你说找我帮忙,你又没说出什么事来。你既任什么也没说,怎么反怪我拒绝你呢?请问我拒绝你什么来,你却气哼哼的甩袖子要走?你这么不明不白的一走,咱们就翻了脸,我也不教你走出清流港去。老老实实的给我走回来吧,不然我可叫小巴狗叼回你来了。”一句话引得众弟子忍俊不禁;铁牌手却窘在那里进退不得。
大弟子程岳机灵识趣,忙上前搀着胡孟刚的左臂,说道:“老叔请回来,坐下慢慢谈,我师父不是那不顾义气的人。”程岳且说且挽,把胡孟刚推到上首椅子坐下。二弟子左梦云忙斟上一杯茶来。俞剑平跟着坐下说道:“二弟,你还是这么大的火气!想愚兄我在江南道上二十来年,朋友没有少交,怨仇没敢多结,为朋友斩头沥血的事没少办过。寻常同道,杯水之交,找到我面前,只要我力所能为,从没有袖手旁观。而今轮到你我自己弟兄面前,有什么事,我还能不尽力么?就是我确有碍难之处,贤弟你也得把来意说明,我们还可以慢慢商量。你怎么一字未露,拂袖要走呢?二弟,到底为什么事情,这么着急?何妨说出来,大家斟酌呢!”
胡孟刚道:“你这个老奸巨猾,真是推得开,拉得转;偏我性急,又教你逮住理了。现在长话短说,痛快告诉你吧,我倒不要你的人头使唤,我不过要借你的硬盖子搪搪箭。只因我们这南路镖,从前有你老哥的安平镖局,在前头罩着,江湖道上规规矩矩的,稳过了这些年;就连小弟的振通镖局,也跟着闯出字号来。不料自从老哥歇马收市,咱们江南镖行没有两月光景,连出了两三档事。芜湖的得胜镖局、太仓的万福镖局、镇江的永顺镖局,全栽在绿林手内。近来闹得更厉害了,五个月工夫,竟又有七家镖局遇事。内中有四家,镖师、趟子手受伤,镖银幸得护住;其余三家镖银被劫,至今没有原回。最可怪的是,劫镖的这个主儿,始终没有道出‘万儿’(姓名)来。所有出过事的各镖行颇下苦心,多方踩迹,到底不曾探明他这‘垛子窑’(盗窑)设在哪条线上。这么一来,闹得南路镖,稍微含糊一点,全不敢走了。兄弟我在镖行中,耳目不算不灵;我的出身,老哥你也尽知;南北绿林道上的朋友,我认识的不算不广。只是这一档事,竟也扫听不出底细来。却是这半年来,风波迭起,总还没有轮到我头上,我也万分知足。我干这种刀尖子上的营生,早已灰心。但若教我立即撒手,又为事势所迫,不能罢休。我已想好了,熬到明年端午,把我历年挣的钱都搬出来,给众镖师均分匀散;我便把振通镖局的牌匾一收,在江湖上讨个整脸。家里还有几十亩薄田,儿子们也全可以自立了;我就追步老哥的后尘,回家养老一蹲,也就罢了。”
胡孟刚喝了一口茶,接着道:“谁知天不从人愿,竟在这时,有一笔盐帑解往江宁,奉盐道札谕,教我振通镖局护镖。我怎么推托,也推不开;我说镖师全押镖走了,没有好手,不敢应镖。这么说,也不行。数目是二十万;老哥哥请想,这种时候,我又存了退志,并且又是官帑,倘有个失错,不止一辈子英名付于东流,连脑袋也得赔上。我是破出镖店教海州封了,也不应镖。其时老友双义镖店铁枪赵化龙提醒我道:‘这号镖推辞不得了!因为振通字号,在南路镖行,已经成名。这次既奉札谕护镖,想必是道上不稳,官家已有风闻。若是我们的镖店尚不敢保,别家谁还敢应?何况这决推托不开,即或推出手去,不拘哪家镖店承保,或由官府调兵押解,侥幸不出事,于振通没有关碍;可是振通好容易闯出来的牌匾,从此砸了。倘或万一出岔,官家若猜疑振通与贼通气,那时有口难诉,倒更不美了。还是应承下来,请求宽限,邀请能手护镖,才是正办。’赵老镖头并替我想到,要想平安无事,除非把十二金钱镖旗请出来。凭安平镖局俞老镖头的声名,真是威镇三江。押镖出境,管保一路平稳。名头小,镇慑不住绿林道的,枉是白栽。当时我听赵化龙这样一说,不觉心神一宽,遂对他说:‘若提别位,未必肯帮我的忙。提起俞老哥来,我们是一二十年换命的交情。莫看他已洗手,我这回亲去登门,请他再玩一回票,准保他不会驳我。’当时我把话说满了,遂由赵老镖头烦出盐纲老总,跟官府请了五天限,以便齐集镖师。盐道批准了,我这才赶到这里。我临行时,曾向大家说明:‘只要这番邀出老朋友来,把盐课平安解到,成全了我们振通镖局的脸面,我决意提早收市。只要这号镖保出去,谁再应镖,谁自己干去。’我是这样说好才来的。谁知大远扑来,你竟说什么也不去了,只几句话,就把我堵住;满腔热火给我一个冷水浇头,你说我怎能不急?老哥不是让我痛快说么?我现在痛快说了,老哥哥,你不论如何,也得帮帮我。我也不借你的财力,我也不借你的人头;我只借你的硬盖子,给我顶一顶。”胡孟刚说罢,端起茶来,呼呼的灌下去;眼望着俞剑平,又加了句道:“你不用琢磨,行不行,一句话!”
俞剑平手拈长髯,沉吟半晌,抬头看着胡孟刚,点点头道:“二弟,你这番话,是哪个教给你的?”铁牌手发急道:“你还挖苦我么?我难道还得跟别人学好了话,才来找你么?”俞剑平道:“别着急!我听你这番话,面面顾到,真是实逼处此,走投无路;我若再不答应,未免太不顾交情了。”铁牌手大喜道:“老哥,你就多帮忙吧!”俞剑平却又道:“但是,二弟你只顾想得这么周全,单单忘了一事。”胡孟刚忙问:“什么事?”俞镖头笑道:“就是愚兄我这一面啊!想愚兄我只为要保全二十年来江南道上一点薄名,这才急流勇退,隐居在这荒村;倘或邀我出去,连我也栽了,那时节,二番出头,不比以往,可难堪不难堪呢?”胡孟刚抓耳挠腮,呵呵不已道:“不能,不能,凭你怎么会栽呢?凭你怎么会栽呢?”
俞剑平见此光景,叹息一声道:“胡二弟,你一生为人梗直,不会那转弯抹角的事,是我深知。你也无须作难,咱们从长计议吧。据我看来,这件事你也不可太气馁。南路镖行中,除了我安平镖局牌子老些,抢着上风;别家镖局能跟你振通镖局扯平了的,又有几人?何至于断定这趟镖道必有风险?”铁牌手道:“老哥,事情固有你这么一想,可是我若没有看出前途确不易闯,我决不会远道麻烦你来。我若怕事,当年也就不干这个营生了。实因官面上也有风闻,确知这票盐镖不易押解。况且像双友镖店的金刀刘纪,跟铁戟孙威,全是上好的功夫,师兄弟两个亲自押镖,全栽在人家手内。所以小弟度德量力,只怕我这一对铁牌,未必保得住这二十万盐镖。这次数目太大,只许无功,不许有过;无论如何,老哥总得捧我一场。我这回把镖保下来,我决计洗手,就是有万两黄金,!摆在我面前请我,我也不干了。老哥哥,你还教我说什么?”
俞剑平眉峰紧锁,为起难来。半晌说道:“二弟,我是绝不能出去了,我给你邀两位朋友帮忙。这两位全是成名的英雄,声望绝不在愚兄之下。一位是鹰游山的老英雄黑砂掌陆锦标,一位是徐州智囊姜羽冲。这两位全是一身绝艺,凭愚兄这点面子,请他二位出来帮一回忙,准保一路稳当。”
胡孟刚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那陆锦标,十几年前曾为一件事,跟我怄过气。至于什么姜羽冲,武功尽好,在江北绿林道上,没有多大拉拢,况又远在徐州;老兄不要忘了,我只有五天限啊!这种借助的事,在本行里绕,还不够栽跟头的?再求到外圈去,更难看了;何况我又跟人家没有一点交情,怎能拿卖命的事求人?我们保镖这种行业,固然先得讲本领,可是还靠着人缘和名望;只要把字号立住了,指着这点虚名,就能够横行江湖。老哥这些年走镖,不就仗着你那一杆金钱镖旗么?你若实在不愿出去,你把镖旗借给我一杆,给我壮壮声势。连我的铁牌镖旗,双保官镖;江湖道上但凡懂面子的,决不肯再动了。老哥,你就为兄弟担一回虚名吧。”俞剑平道:“但是我们凭人,才闯出镖旗来。我自己不再出世,把镖旗拿出来,也跟我亲自出马一样。并且我安平镖局早已收市了,这次插上我的镖旗,倘有多事的镖客,登门诘问,我却没话答对人家。依我看,还是另想别法吧!”铁牌手忙接过话来道:“老哥望安!但有问的,由我一面承担。”说到这里,站起来,一躬到地,道:“老哥你已经答应我了,不要口头上刁难人了。”
俞镖头实在无法推却,长叹一声道:“这是我天生不能歇心的命!二弟再三再四的说着,我若过于固执了,显得我不顾交情。只是愚兄浪迹江湖,二十年来没有栽过跟头,这回但盼贤弟能把愚兄这点虚名保住才好。”铁牌手道:“老哥哥放心,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我胡孟刚宁教名在人不在,也不能把老哥的威名辱了。”俞剑平眉头一皱,颇嫌这话刺耳;忙摆手道:“就这么办吧。横竖你得喝老哥哥一杯水酒再走啊!”胡孟刚道:“那当然要叨扰的。”
大弟子程岳吩咐厨房备宴,群弟子忙着调开桌椅,不一时摆上酒菜来。俞老镖头指着酒壶道:“老弟只管放量喝,也不用谢主人。这是拿你的酒,请你自己。”
胡孟刚哈哈大笑,求得镖旗,顿易欢颜了;但仍不肯纵量,饮过十来杯酒,便叫端饭。俞剑平道:“你先沉住了气,多喝两杯怕什么?你有急事,我不留你。这不过八九十里路,我这里有好牲口,明天早早的一走,不到午时,准到海州。”胡孟刚道:“我打算今天回去,镖早走一天,早放心一天。”俞剑平道:“那不行。咱们一年多没见面了,今天晚上多谈谈,明早你再回去。”胡孟刚点头答应,两人开怀畅饮。饭罢茶来,直谈到二更以后,方才安歇。
次日天亮,胡孟刚一觉醒来,听得屋外隐隐有击剑之声。胡孟刚心知是俞剑平师徒晨起练武,便披衣下床。恰有家人过来侍候,净面漱口已罢;胡孟刚遂缓步离屋,循声找去。由客厅往东,进了一道竹拦墙的八角门,只见里面非常宽敞,是十几丈宽、三十几丈深的一座院落。东南两面,俱是虎纹石的短墙;北面一连五间,是罩棚式的厅房;前檐一色细竹格扇,满可打开;在门两旁摆着两架兵器;这正是俞氏师徒练武的箭园。
在这一边,是二弟子左梦云和四弟子杨玉虎,两人手持长剑,斗在一处。那一边,是大弟子程岳和六弟子江绍杰过招;一个喂招,一个练习。老英雄俞剑平倒背着手,立在二弟子、四弟子那边,从旁指点。果然名师门下无弱徒,杨玉虎和左梦云各不相让,战了个棋逢对手。胡孟刚哈哈一笑道:“真砍么?你们老师可有好刀伤药!”众弟子闻声收招,过来请安。俞剑平道:“你起这么早做什么?”胡孟刚道:“找你讨镖旗,我好趁早赶路。”俞剑平微笑道:“二弟你真性急,随我来吧!”四个弟子也全穿上长衫,跟在后面,径奔北面这座敞厅。
胡孟刚进厅一看,果然这厅也是练武的所在,里面没有什么陈设。在这迎面上,供着伏羲氏的神像,左边是达摩老祖(凡开镖局的,都供达摩老祖),右边是岳武穆。胡孟刚晓得俞剑平专练太极门的武功,所以把画八卦的伏羲氏供奉在当中。这三尊神像都供着全份的五牲。在达摩老祖圣像前,有着二尺宽、一尺半高的一个木架,摆在香炉后面;架上用一块黄绫包袱蒙着,看不出架上插的是什么。(叶批:供奉达摩,值得研究。)
俞镖头吩咐大弟子程岳,把三寸佛烛点着;自己亲在三尊神像前,肃立拈香,然后向上叩头顶礼。四个弟子也随着叩头。胡孟刚只向当中叩拜了祖师,站在一旁。俞剑平身向达摩老祖像前下跪,对大弟子说:“把镖旗请下来。”黑鹰程岳把木架上的黄包袱揭下来,露出五杆镖旗,全都卷插在架上。胡孟刚看见了,不由愕然,暗想:“我这次真是强人所难了!”心上好生不安。
程岳请下一杆镖旗,递到师父手中。俞剑平跪接镖旗,向上祝告道:“弟子俞剑平,在祖师面前封镖立誓,不再做镖行生涯,不入江湖;隐居云台,教徒授艺,实有决心,不敢变计。今为老友胡孟刚,情深谊重,再三求告弟子,助他押护官帑,前赴江宁,以全老友之名。弟子心非所愿,力不能辞,只得暂取镖旗,重入江湖,此乃万不得已。但愿一路平安无阻,还镖旗,全友谊;此后虽以白刃相加,决不敢再行反复。祖师慈悲,弟子告罪!”俞剑平祝罢叩头,站了起来;随手将镖旗上的黄包套扯下,用手一摆,镖旗展开;是崭新的红旗,青色飞火焰,当中碗大一个“俞”字,旁边一行核桃大的字,是“江宁安平镖局”。围着“俞”字,用金线绣成十二金钱;黑漆旗杆,金漆旗顶,做得十分精致。
俞镖头本是面向北站着,这时微向东一侧身。那镖旗一扬,胡孟刚伸手要接;俞剑平用左手作势一拦道:“二弟不要忙,我还有话。”胡孟刚脸上一红,把手垂下来了。
俞剑平正色道:“这次我在祖师前背誓,全为保全我们弟兄十数年来的交情。镖旗若交二弟带走,我不止于轻视了二弟你,我也太看轻了我安平镖局。我既答应给二弟帮忙,我就只可把担子放重了。我现在要把镖旗,交给大弟子程岳持掌,这趟镖就算有我一份。可是话归前言,我不是为财,为的是朋友。二弟,话不多说,你我心照。”俞剑平又对程岳说道:“你也走过镖,不消用我多嘱咐。我们这金钱镖旗的荣辱成败,全始全终,就在此一举。沿路凡事,听你胡二叔的调派,不许妄自托大。我把这镖旗交给你,但愿你仍把这镖旗好好交还到我手里,我便满斗焚香。走吧!”乃将镖旗一卷,递给了程岳。然后挽着胡孟刚的手,面含笑容,向外面走。铁牌手胡孟刚此时也不知是痛快,是别扭,心里说不出来的不对劲。
大家来到客厅,俞剑平让座献茶。铁牌手道:“天色不早了,让程贤侄赶紧收拾,我们一同走吧。”程岳道:“弟子的行囊很好收拾,我立刻就来。”程岳把镖旗立在条几上,转身出去;工夫不大,右手提个小包裹,左手抓着马兰坡大草帽,走了进来。身上换了一件蓝绸长衫,下穿青裤,打着黑白倒赶水波纹的裹腿,搬尖鱼鳞沙鞋。他放下手中东西,拿一块黄包袱,把镖旗卷起,往背后斜着一背;转身提起行囊,向胡镖头说:“老叔,我们这就走么?”
胡孟刚一看,这位大弟子程岳寸铁不带,未免太大意了;遂向程岳说:“贤侄把兵刃带着点。我们练武的人,趁手家伙宁可备而不用,不可用而未备。”程岳含笑一提衣襟道:“我用的是软兵刃。”铁牌手看时,见程岳腰间缠着一条金丝藤蛇棒,暗想自己又失言了。胡孟刚转身向俞剑平告辞。程岳也向师父拜别。几人出得屋外,程岳问道:“师父,我骑哪匹牲口去?”俞剑平道:“骑我那匹追风白尾驹好了。”程岳紧行几步,到西边马棚备马。
胡孟刚来到门首,他那匹青骢马已然备好,由马夫牵着。程岳将那匹追风白尾驹备好牵出来。只是这马一边走着,一边咆哮,很不受羁勒;强牵到门外,“唏唏”的一阵长鸣,尽打盘旋,不肯站住。程岳左手还提着小包,一只手竟摆布不住。俞剑平怒道:“这牲口养上了膘,竟不安分了。”他抢到马前,伸手把马嚼子抓住。程岳松开手,俞剑平喝了一声:“吁!”那马还在挣扎。俞镖头发怒,左手往回挺劲,右手向鞍子上一按,喝道:“你动!”这追风驹动也不动的立在那里了。
俞剑平向胡孟刚说道:“二弟请上马吧。这牲口久不骑了,须让程岳压他一程。”铁牌手拱手道:“对不住,我们押镖回来再见吧。”一转身,搬鞍上马。黑鹰程岳拴好包裹,把马兰坡草帽向脑后一推,伸手要接马缰。俞镖头道:“你得好好压它一程,你上马吧!”
程岳告罪,俞镖头道:“不要嗦,快上去!缰绳要拢住,裆里扣紧了。”程岳知道这马是被师父掌力制服得不动,一松手,它必要狂奔一程;遂赶紧飞身上马,两腿紧紧一扣,手里拢住缰绳。俞镖头这才放松嚼环,又在后面轻轻一拍,喝声:“去吧!”那马一仰头,四蹄一登,一蹿便是两丈多远。程岳用力扣住马缰,那马打了一个盘旋,竟自一低头,登开四蹄,如飞的往胡孟刚马前冲将过去。程岳匆遽间向胡孟刚招呼道:“老叔撒缰吧!”胡孟刚知道程岳收不住缰了,自己忙用脚跟一磕马肚,将缰绳一抖,豁剌剌直追下去;却扭转头,把手往后一摆道:“俞大哥,再见。”俞剑平站在门前,直望着两人马行已远,转弯看不见了,这才率领弟子,慢慢踱回宅内。
黑鹰程岳骑着师父这匹骏马,因为经年未骑,今日这马陡发野性,一口气直跑出三十多里,才稍微煞住。铁牌手胡孟刚饶是加鞭紧赶,已被落后一里多地。胡孟刚唯恐两人走岔了路,好容易从后赶到,远远招呼道:“程贤侄,再这么跑,简直要了我的老命了;咱们下来溜两步吧!”程岳勒住了马,说道:“老叔,我也勒不住呀!”两人翻身下马,拭去头上的汗;这才牵了牲口,慢慢走着,溜了二里多地。在途中野茶馆,喝了一盏茶,然后才上马拈行。这一回马走得尽快,已不显着吃累。渡过运粮河,走到巳牌时分,已到达海州。
胡孟刚的振通镖局,就开设在南关内大街,距离城门不远,路东便是。两匹马行近镖局门前,被伙计看见,忙过来迎接。胡孟刚、程岳一齐下马,镖局内又迎出好几位来,齐道:“老镖头回来了。”胡孟刚问道:“沈师傅在镖局么?”伙计们道:“在呢,已报进去了。”伙计们忙把马上拴的小包裹摘下来,随后牵走马,刷溜饮喂,自有人照料。胡孟刚向程岳举手道:“贤侄往里请吧!”程岳忙说:“老叔怎么跟我客气起来!”
两人进了镖局,里面走出四位镖师,向胡孟刚拱手道:“老镖头辛苦了!我们听说陪着朋友来了,给我们引见引见。”胡孟刚道:“这是咱们请来帮忙助威的,这位就是江宁安平镖局十二金钱俞老镖头的大弟子,姓程,官印名叫岳字。”又向程岳道:“这是我们镖局的四位镖师;这一位名叫乔茂,这位叫单拐戴永清,这位叫双鞭宋海鹏,这位叫金枪沈明谊。”
这几位镖师中就属沈镖师相貌威武,年约四旬开外,黑黝黝一张脸膛,两道剑眉,一双虎目,嘴唇上微留短须;精神壮旺,体格雄伟。那乔镖师却生得极其难看,身高四尺,尖头顶,瘦下颏,细眉鲜眼,站在那里,恰当沈镖师腋下。
程岳听胡孟刚逐个荐了姓名,忙抱拳见礼道:“久闻诸位老师傅大名了。”镖师沈明谊含笑答道:“程少镖头过奖。令师徒名满江南,久想拜望,不得机缘。今日幸会之至。”大家忙把程岳让进客厅。胡孟刚吩咐了一声,立刻有一个伙计,把一个镖旗架子摆在桌上。程岳解下金钱镖旗,插在架内;然后净面吃茶。胡孟刚忙着摆酒接风。
次日,胡孟刚亲赴盐纲公所报到,定规走镖日期;并说明为防路上有险,已邀出从前安平镖局,相助护镖。盐纲听了甚喜,对胡孟刚说:“只要把盐课平稳解到,我们另送俞镖头一千两银子。”
这二十万盐课,满是装好了银鞘的元宝。每鞘五百两,共是四百个。胡孟刚算计着,须装五十个骡驮子,较比寻常加重了一倍。平常每一个骡驮子,只驮四个银鞘,合两千两,一百二十五斤。这次胡孟刚恐怕装一百个骡驮子,自己人少,照顾不来;所以宁愿多花脚力,挑选健骡;一匹骡子要装八鞘,合四千两,重二百五十斤,连鞘皮算,不下三百斤。
胡孟刚不敢延误,急找骡驮行,讲定脚力,订明第二日由盐纲公所起镖。胡孟刚赶忙又找铁枪赵化龙,借了二十名精壮的伙计。因自己镖局虽有四十多名伙计,也须挑选挑选,并且也不能全数带走。胡孟刚当日就把这二十名伙计请过来,又派人到本街恩源楼回教饭馆,定了十二桌酒席。又到柜房,教管帐的先生,将这每天的打尖住店,一切挑费,往来该备多少盘川,统统算好了,打点出来。胡孟刚这才到客厅,向四位镖师及程岳,说明了自己安排的情形,大家称是。程岳因道:“老叔太辛苦了!等到把这号镖保下来,名利双收,足够痛痛快快过节的了。”
胡孟刚吃着茶,还没答话,那个其貌不扬的镖师乔茂插口道:“五月节么,不易痛快吧?这趟买卖,据我看是蜜里红矾,甜倒是甜……”一语未了,那沈明谊镖师瞪眼道:“又来了!你明知道明天起镖,今天先说破话。”(叶批:乔茂为本书穿针引线人物,言动无不妙绝!宫注:乔茂,是白羽塑造小丑形象较成功的,叶洪生在后边还有若干眉批。)
乔茂把一双鲜眼翻了翻,说道:“沈爷,怎么我说出话来,就是破话?难道我的话假么?人要是不得时,喝口凉水还碜牙。”胡孟刚眉头一皱,又含笑说道:“沈师傅,你别理他,他原是说一句好话,后悔半年的。”
这乔茂,原是北省一个积案如山的游贼,专做黑道上的生涯。看他生得貌陋;却最擅长轻功提纵术,高墙峻宇,超越如飞,真有夜走千家盗百户之能;只是别的功夫苦不甚高。因他曾有一天,半夜工夫,连偷九家大户;他又姓乔,江湖上便送他一个绰号,叫做“九股烟”,又叫“瞧不见”。
乔茂这人长相就够讨厌,嘴又刻薄,尽找人家的棱缝,一句话能把人问个倒噎;等人家急了,他又不言语了。所以他为人尽管机警,却常为同道所轻视。当年曾因口角不慎,得罪了绿林同道,人家恨得切齿,非把他卖了才甘心;故此在北省不能立足,一路逃到江南。铁牌手胡孟刚少年时,曾在北方绿林中混过。乔茂素知胡孟刚的底细,又知他为人豪爽,这才访到海州,投奔在振通镖局之内。胡孟刚本不欲收留他,只是推托不开;又怕他到处传播自己的出身,遂将他留在镖局。乔茂倒也最怕人提贼字,并且又怕人叫他的绰号。缘此,才得相安。却是镖局中,连镖师带趟子手,没有一个未跟他吵过架、拌过嘴的。
当下大家商量了一回。赶到下晚,饭馆将酒席送来,这振通镖店顿形热闹,上下十二桌酒席,全都摆上。酒过数巡,胡镖头站了起来,向大家说:“诸位,今日我胡孟刚有几句话,要向诸位表明。这次承保二十万官镖,既不是我们揽的,也不是找上门,就立刻答应的。皆因官帑不比商家买卖,若是镖银稍有一点闪错,或是稍误限期,不但赚不成钱,还得担受处分。再说近来道上也不大好走,所有出事的主儿,众位也都尽知。所以我事先竭力推辞,无奈这是奉官指派的,规避不得。我才为保重起见,特把老朋友十二金钱俞老镖头的大弟子请出来,帮着咱们护镖。人家安平镖局已是收市了,竟为咱们重展镖旗,这才真是血性朋友。只是我已经风闻有那不开面的绿林道,要动这笔官镖。我们既干这行买卖,就不能怕事;我们只好按日期走镖,一路上多加小心。众位要有不能去的,这时尽管言语一声,我是一点说的没有。要愿意跟我一同押镖,我还盼众位格外辛苦些。但盼没事;若真有敢摸咱们镖的,我胡孟刚就凭掌中这对铁牌,跟他拼个死活。众位哪位去,哪位不去,请告诉我。”众镖师全站起来道:“老镖头不用多嘱了。我们但凡怕死惜命的,还出来做什么?我们既在振通吃饭,若有摘我们牌匾的,我们就只有一个萝卜一头蒜,跟他一个对一个。”
跟着便有一人笑道:“老镖头,你就放心吧!既当镖师,决没有像端鸡笼、拔烟袋的朋友那么不争气。”这说话的正是双鞭宋海鹏。大家听了,哄然大笑。乔茂忽然心虚,把眼一瞪道:“你小子!……”胡孟刚忙道:“今晚这桌喜酒,谁可不许胡搅;谁搅了大家的高兴,我罚他包今晚的挑费。”乔茂暗中憋气瞪了宋海鹏一眼,低声道:“咱们走着瞧!”宋海鹏笑道:“瞧不见!”(叶批:答得妙极!)
程岳在旁看着不禁暗笑。胡孟刚见大家俱都义形于色,遂向大家一揖,相让归座;直吃到起更,方才散席。
次日五更刚过,伙计们催起众人,掌着灯,洗漱吃早点。收拾定妥,天色方亮。这里除镖头胡孟刚、程岳外,就是四位镖师,两名趟子手,四十个伙计。另外一辆轿车,装的是简单行李衣物;连镖头和趟子手,共乘十匹马。胡镖头看大家全把兵刃衣物,收拾利落,立刻率领着,前往盐纲公所。那些骡夫和五十匹骡驮,早已到了;只是镖头不到,人家不能点交镖银。
胡孟刚急到公所内接头,知道又由海州缉私营,加派了二十名巡丁,由一位哨官统带着,相随护镖;胡孟刚更是欢喜。他遂到库房,亲自点清鞘银,赶紧把骡驮子赶进来,往上装镖银。镖局伙计们立刻亮兵刃,把装镖银的驮子襄护起来。因这镖银一交镖,便算归镖局负责了。就算没离开地方,出了事,也得由镖局担承。
胡镖头眼看镖银装完,自到公所里,交了保单。盐纲公所派了一位押镖的,也是公所的一位盐商,还带着一个听差的,沿途伺候他。胡孟刚听人们都称他为舒大人,晓得这些盐商都捐有功名,自己也只好随着称呼。这时缉私营哨官张德功,率领二十名巡丁,恰也到场。胡孟刚向前打过了招呼,立刻吩咐趟子手起镖。两名趟子手各抱一面镖旗,胡孟刚嘱咐把安平镖局的十二金钱镖旗,走在前面,自己的振通镖旗随在第二;明面上是尊敬人家,暗中却是反客为主。
趟子手分抱镖旗,当先上马。后面镖银五十匹骡驮,单排着首尾相衔;两旁四十名镖局伙计,各持兵刃,拉开趟子,左右随护。后面缉私营哨官骑马带队,二十名兵丁青绉包头,薄底快靴,全身青色服装,每个挎一把腰刀,提枪排队步行。再后面是押镖盐商的一辆轿车。车后才是铁牌手胡孟刚、铁掌黑鹰程岳和四位镖师沈明谊、宋海鹏、戴永清、九股烟乔茂,各带兵刃,骑在马上。那前面的趟子手一声喊镖,嗓音洪亮,直听半里多地。于是浩浩荡荡,离开盐纲公所,奔向北门。
这一支镖,气象威武,虽在当时不算奇事,却也引得沿路商家行人注目。出得北门,径奔头站,中途打尖,到得日暮,便行抵和风驿。
这和风驿也是运粮河的一个大镇甸。镖趟进街,店家齐来兜揽生意。趟子手和镖头打了招呼,引领镖驮,径投一家大店。黑鹰程岳近前下马,见这店店门高大,上悬金字黑匾,是“福星客栈”。门口站着的三四个店伙,忙上前迎接,将两杆镖旗接了过去,仍将金钱镖旗插在左首,铁牌镖旗插在右首。二十名缉私营兵,分立店门两旁;趟子手先进店内,在院中巡视一周,店伙说道:“你们诸位最好占西偏院,那里严密些,房间也整齐。若是达官们嫌偏院房间少,也可以在前边多开两间。”趟子手张勇和金彪久走江湖,选择店房,都不用镖头操心。张勇遂对店伙说:“房屋好歹,我们倒不在意,只是客人们身上,你们要多小心。”店伙应了一声,立刻领路。趟子手到偏院看了看,是三合房,院子稍小,盘不开五十匹骡驮。看罢出来,招呼镖银进店,张勇、金彪忙与胡老镖头商量:“落店还早,莫如把镖银卸下,歇到四更装驮,五更起镖,决不误事。”胡孟刚说:“就是这样。”立刻由镖师监护,把四百鞘银卸下来,码在偏院院内;骡驮和镖师们的马匹,全牵出去,刷溜饮喂。胡孟刚陪押镖的舒盐商,先进了店房,歇息片刻,时已掌灯。
饭后,胡孟刚点派伙计,分两班护镖,四位镖师也分上下夜。自和程岳相商,让程岳照管前半夜,到子时,由自己接班守镖,以免彼此过劳。程岳知道胡孟刚处处客气,且又性情很滞,辞让不开,只好照办。
众人住的是一明两暗的房间,北间是押镖的舒盐商和缉私营哨官,胡镖头等全住在南间。此时胡孟刚等在堂屋喝完茶,有的就走进南里间,要先歇歇养神。突听得外面有人吵嚷,胡孟刚一惊,放下茶杯,急往外察看。铁掌黑鹰程岳刚进到里间,也忙转身,闯出堂屋。院中点着七八只灯笼,照得很亮。只见偏院门口,有一店伙,张着两只手,拦住两个人,口里不住说:“爷台,这里住的全是保镖的达官,没有别的客人,怎么你老还往里边走,这不是砸我们的饭锅么?”
程岳从灯光影里,看出这两人是一壮一少,左边那人约有四十多岁年纪,瘦削身材,面色白中带青,细眉朗目;身穿蓝绸长衫,青缎快靴,左手提着一顶草帽。右首那人年纪不过二十多岁,黑黝黝一张面孔,浓眉大眼,扇子面的体格,一派剽悍之气溢于眉宇;也穿着一件青绸长衫,青缎快靴。这个年轻人正向那店伙怒目横眉的喝道:“少说废话,这里住了保镖的,就不许找人么?这要是住保皇帑的,就该把客人都赶出去不成?太爷是找定了。”
这时二十名镖局伙计、十名缉私营兵,正护着镖银。那店伙见镖头已出店房,遂不再拦,闪过一边了。那缉私营兵听不惯这样说话,早过来两个巡丁,厉声叱道:“你是干什么的,这么横眉立眼的?”
少年客人把腰一挺,刚要答话;那四十多岁的客人,笑吟吟把左手草帽一抬,右手往帽檐里一搭,说道:“总爷不要生气,我这兄弟不会说话。我们是找人心急,才闯到这里。实在不知道是诸位,请多担待吧!”
巡丁瞪着眼还要发话,胡镖头已经急步走来。程岳已随在身后。胡镖头张眼一打量来人,遂向那中年客点头道:“朋友,你打算找谁?说不定你找的这人,也许隐藏在这里。在下虽是保镖的,也不敢不说理。我看朋友你定是道上同源(江湖黑话,谓同道),请你先道个万字,我好尽其朋友之道。”那少年客听了这话,身躯微微一动,左脚往后缩了半步。那中年客依然含笑道:“老哥你别见怪,我们是办南货的买卖人。有位同事,带了不少的钱,先走下来。我们原定规好了,在和风驿见面。我一路寻到此地,连找两家栈房,全没有寻着。方才找到这里,伙计们嫌麻烦,不教挨屋子找人,所以才跟他吵架。老哥你说道上不道上的,我们不懂。既是这里真没有别的客人,我们再往别处找去吧,这倒打搅了。”这人说着话一拱手,把那少年一拉,转身便走。
胡老镖头呵呵笑道:“二位忙什么?好容易来了,何不喝杯茶,索性看明白了再走?”两个人头也不回,徜徉而去。胡镖头哼了一声,眼光直送出去。那店伙在旁说道:“告诉他是镖局子的人,他偏不信,硬往里闯;一拦他,还要打人。敢情是贱骨头,一见你老,他又酥了。”胡镖头道:“你忙你的吧,这种人不值跟他怄气。”
黑鹰程岳悄向胡孟刚说道:“老叔,这两人来路好像不对。我们不要教他走开了,缀着他俩,看看是哪条线上的。”胡孟刚摇头道:“不用费事了。我看他们决不是近处的老合(江湖术语,谓绿林道)。他若是在附近线上吃横梁子的(谓霸据一方、拦路劫财的强盗),决不肯先跟咱们朝相见面(谓彼此见面)。踩盘子的小贼,二十里、五十里都许下来。我已经把话递过去了;就是我们所料不差,他们也得琢磨琢磨。但愿他们是好人,反正前途加倍留神就是了。”程岳因为胡孟刚是老江湖了,便不再多言。镖师戴永清不禁眉头紧皱,他在镖行闯荡十多年了,今晚眼见有人来踩探,便知这镖银前途不易看稳。九股烟乔茂不住的咧嘴道:“糟糕,新娘子教人家给相了去了,明天管保出门见喜!”(叶批:歪打正着,闲伏一笔。)
宋海鹏瞪他一眼道:“少说闲话,你还冒你的烟去吧!”
两人这里捣鬼,那缉私营哨官张德功也过来打听胡孟刚。金枪沈明谊眼望着胡孟刚、戴永清,满脸笑容的答道:“没什么事,也不是我们说大话,就算有吃横梁子的,他们见是我们两家的镖,料也不敢擅摸。镖头你说是不是?”说到这里,暗用胳膊一碰胡孟刚。胡孟刚笑道:“沈师傅,别尽自往咱们脸上贴金了。我们该着歇息的,趁早歇了吧,明早好赶路。”
哨官张德功,以及押镖盐商,看镖师们全都说笑如常,便不在意了。胡老镖头坦然进房,和衣躺在床上就睡。各镖师护镖的护镖,睡觉的睡觉,且喜一宵平安无事。

☆、第02章 湖畔扬镖两逢盗谍,夕阳鸣镝三斗腾蛇

五更收锣,趟子手张勇招呼前半夜值班的人起来。店伙早到灶下烧水煮粥。天色破晓,胡镖头催镖行伙计、骡夫们装镖驮子,算清店账。镖旗出了福星客栈,趟子手喊起镖来,仍照头天的规矩走,保护得严密异常。
和风驿是一里多地的长街,镖驮子走得早,街上铺户多没开门,不一刻工夫走出镇甸。这时候野外麦田正旺,一望碧绿。远看运粮河,泊舟所在,帆樯如林。胡镖头一行人众,策马拈行;当这朝曦甫上,微风吹来,不由精神一爽;连那盐纲公所的舒大人,也教从人把车帘打起,坐在轿车中观玩野景。(宫注:注意这段写景与后文同一景物描绘的对比,景物反映人的心情变化。)
一路行来,约走四五里光景,黑鹰程岳忽听后面有快马奔驰之声;勒缰回头一看,远见征尘影里,有两匹枣红马,蹄下翻飞,奔向这边。眨眼间蹄声渐近;胡孟刚等也回头看时,这两匹马已然旋风似的来到跟前。马上的人,全戴着马兰坡草帽,掩住面貌,伏腰勒缰,猛加一鞭,从斜刺里抄着镖驮子,从两旁直窜过去。这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程岳“唔”的一声,向胡孟刚道:“老叔看清了么?这两个骑马的,多半是昨夜所见的那两个。”胡孟刚皱眉道:“面貌没有看清,身段倒是一点不差。”金枪沈明谊道:“各走各的路,休要管他,沿途多多留神就是。”
胡孟刚并不答言,教伙计传话,招呼趟子手张勇过来。伙计们互相传呼过去,张勇一领马缰,把牲口圈回来;前面还有抱金钱镖旗的趟子手金彪,照旧引导前行。张勇把马圈到胡镖头跟前,拨转马头,一边并骑走着,一边问有何事?
胡孟刚道:“下一站该到哪里?”张勇道:“我们在罗家甸打尖。到日没时,正赶到新安县境杨家堡落店。明天到涟水驿,后天赶到大纵湖新潮湾。我也正想跟镖头商量,要按规矩说,我们应走湖西,淮安府、宝应县、高邮县,那么走十四天,足可到达江宁。但是前些日子,淮安府老闸和天飞岭地方,接连有两家镖店出事。我们如果找安稳,不冒险,就多走两站;从大纵湖东,奔范公堤、兴化州、奶子荡、仙女庙、江都县,到瓜州过江,走丹徒,奔镇江,走老龙潭,直到江宁。这么可是走十六天才能到。沿路可别赶上天气,要遇上不好的天气,非走上十八天限期不可。老镖头看是怎么样?”
胡孟刚想了想,便向张勇说:“咱们就破着工夫,多走两天吧。”又问程岳道:“贤侄,你说怎样?”程岳道:“还是走稳道好。耽误两天,不算什么。”
几人商量已定,趟子手张勇一领缰绳,仍窜到前面,紧赶行程。到了过午时光,行抵罗家甸,大家在此打尖,骡驮子也都上足料。歇息了一个时辰,趟子手张勇、金彪便催着起镖,依那押镖的舒大人,还要多歇一会;因为他养尊处优惯了,坐在车上很不舒服。无奈骡驮子装载太重,走得本来不快。况且旱路行程,站头全有一定。有站才有店。若走得慢了,或是想赶路,走得太快,那时就把官站错过去。单身行客还可以在荒村小店,借宿一宵;如今是大宗镖银,谁敢冒险?这位盐商虽想舒服,也就由不得他了。趟子手催促着,又把利害说明;舒大人无法,只好上车。就这样紧赶,直到戌末亥初时分,才赶到了新安县辖境杨家堡。这一站行程长些,胡孟刚虽然着急,也是无法。他遂令趟子手张勇,拣了一家大店,押镖投宿。次日黎明,由杨家堡起身,到涟水驿。到得第四天,就该到大纵湖新潮湾了。
这日方才起镖,走出不及十里之遥,迎面尘土起处,过来两匹快马;马上的人全是短衣襟,小打扮,从镖驮子两旁直抄过去。官站大道,遇见骑快马的,本不足为奇;只是这两匹马,偏偏也是枣红毛色,跟和风驿路上遇见的那两匹马,分毫不差。胡孟刚等人虽然担心,但到这个时候,只得加紧赶路。不想续行十几里,迎头又是两匹快马如飞奔来。这么一来,胡孟刚、程岳和四位镖师全都注了意。马上是两个少年壮汉,短衣襟,小打扮,偏偏骑的也是枣红马,也傍着镖队,一掠而过。胡孟刚立刻向前面护镖的伙计和镖师们,暗打招呼;恐怕绿林道就要在这条线上拾买卖。这四匹牲口,按绿林道规矩是放哨的,先出四五里地去,一定再圈回来。那时必然有强人动手劫镖。胡孟刚此时更不多言,只候着四匹马圈回,这拨镖就登时不走了,各自亮兵刃,再往前闯。照例不出五里,必定有事。哪知这次竟出人意料之外,四匹马一去未回,直走出六七里地,路上平平安安,仍无事故。胡孟刚不禁诧异起来:“这可是怪道,今日莫非真输了眼不成?”当这时,不但胡孟刚这样想,就连趟子手等也都觉得蹊跷,个个你看我,我看你,心里纳闷,却都不言语。赶到了大纵湖新潮湾,歇马落店,大家方才把心放下。
饭后,伙计们倒替着歇息,唯有胡孟刚,满心怀疑不定,连饭都没吃好;倒在床上反复盘算。他暗想:自己在镖行干了一二十年,少时也曾身入绿林,决不致连这几人的来路还断不透。他虽也有些乏累,却哪里睡得着,心中总委决不下。到二更以后,胡孟刚起来,看了看分班护镖的人,全都聚精会神的守着,一个也不短。他又亲到院中转了一周,灯影昏沉,各房间客人全睡了;信步踱到店门,店门关得很严。
胡孟刚方要转身回房,夜阑人静,犬吠声中,隐隐约约听到远处一片马蹄声音。胡孟刚暗想:“这个时候,还紧自赶路,这一定是官家投递紧急公文的驿差了。”侧耳细听,又觉不像。“若是驿递,不过一两个人。这一片马蹄声凌乱得很,至少也有五六匹马。”胡孟刚转身往四面看了看,店院静悄无人,值更的店伙未在屋外。胡孟刚前行几步,把店门过道的脊顶相了相,不过一丈多高,倒还上得去。他倒退两步,眼光一绕,立即垫步拧腰,耸身蹿上脊顶;向前上了一步,伏腰掩住身形,恰好看得见店外的街道。
这时月暗星黑,夜影沉沉,店门口那盏门灯发出淡黄色的晕光,约略辨别出街上的情景。只见街上空荡荡,漫无人迹,马蹄声越行越近;倏从街东当先冲来两匹马,马上两个短衣装的人,黑影中不辨面目。两马一前一后,首尾相衔,奔驰如飞,竟从店前飞越过去。
胡孟刚方才道一声惭愧,不料街西暗巷中,连声呼哨,窜出两条大汉,迎面将来骑拦住。马上的人把缰绳一勒,马跑着,骤停是不行的;只见这马打一个盘旋,方才站住;后面那一匹马,也立刻收缰。不晓得双方说的是什么话,两骑客翻身下马,拉着缰绳折转身来,走到店门前,前前后后看上了一遍;便与那两个大汉且行且语,转过街去。紧跟着又从街东驰来四匹马,也抹着店门径驰过去。
胡孟刚才要探头,忽然蹄声又起,那六个人牵着六匹马,一条线似的从街西折转回来。胡孟刚晓得这两拨马是一处来的,如今是在此地碰头了。果然这四匹马缓缓行来,到了店前,为首一人把马鞭一扬道:“就在这里。”这人骑着马往路旁一闪,后面五匹马全在店前停了一停。内中一人道:“我说如何,果然落在这口窑了。前途没有岔道,不用紧缀了。咱们赶快报给瓢儿尖子,好早早安桩。”这个骑马人说完,一拍马鞍,飞身上马,头一个冲了过去。其余五人也都上马加鞭,紧随着疾驰而去。那拦路的两个大汉,都没再露面。
胡孟刚在房上窥探多时,未听清私语,已窥见隐踪,不由心中着急道:“完了,这场事是决计脱不开了。”遂长身站起,望着那人马的去影,咳了一声。忽然醒悟,自己还在屋上站着呢;这教店中人看见,多有不便。低头向店院一瞥,赶紧的翻身,轻轻纵落地上。一面提轻脚步,往里面走;一面盘算主意。他心想:“这事张扬不得,只可跟程岳和自家镖师们,计议计议。”
胡孟刚寻思着来到店房中,那金枪沈明谊和双鞭宋海鹏,正在灯下说着话。铁掌黑鹰程岳,刚起来预备接班,正含了一口茶漱口。胡孟刚往床上看了看,单拐戴永清和九股烟乔茂,全睡得很熟。铁牌手胡孟刚遂向这三人说:“你们要是乏累,可以宽衣歇歇,今晚一点事没有;养足了精神,明天路上好用。”金枪沈明谊一听,忙道:“老镖头,可是听见什么动静了?”
胡孟刚正要答话,床上睡的九股烟乔茂忽然呵欠一声,一转身,脸朝里睡去了。胡孟刚手指乔茂,问道:“他才睡么?”沈明谊道:“他么,吃得饱,睡得着,早就睡下了。”
胡孟刚悄然坐下,把适才所见的情形,向三人说了一番。沈明谊沉吟不语;宋海鹏皱眉想了想道:“他们必定在前途安桩。据我看来,我们偏不由他打算;明天我们竟将镖趟折回,改道仍由淮安府老闸进发,这么便许岔开了,至少也教他踩盘子的栽个跟头。”胡孟刚道:“这一来可就……”
程岳在旁听着,有些不快,插言道:“留神总得留神,何必改道?这反倒像怕事似的。老叔不要把这事太放在心上,我们是卖什么吆喝什么,遇上什么算什么。真要是有点风吹草动就担惊,还怎么吃这行生意呢?我们金钱镖旗,在江湖上闯荡了这些年,线上有头有脸的朋友,谁也得让一步。当真路上有那不开眼的,敢来轻举妄动,凭老叔和小侄手中的兵刃,还怕教他找了便宜去!”(叶批:初生之犊不畏虎。)
程岳这一席话,说得宋海鹏面似紫茄子,胡孟刚也觉恧颜。沈明谊忙道:“程少镖头这倒是实话,凭令师徒的威名,江湖上谁敢来轻捋虎须?我们胡镖头和宋大哥也不是怕事,不过上了年纪的人做事慎重些。”此时程岳也觉着话说得孟浪了,忙掩饰了几句,搭讪着站起身道:“老叔该歇息歇息了,我到外面看看去。”胡孟刚道:“不忙,我不累。”程岳走出屋来,心中好生后悔。
在屋中,沈明谊对宋海鹏说道:“这位程少镖头话也太狂了,年轻人总是这样。”
胡孟刚道:“若论人家师徒的技艺,却也说得起大话。只是我们练武的人最忌骄满。他总是年轻,没有吃过大亏。宋师傅不必介意他。”宋海鹏道:“老镖头还不知道我么?我不在乎这个。既然改道不便,咱们在路上看事做事。只要真有动咱们的,咱们就跟他拼一拼。”胡孟刚点头说好;自己也不能稍带疑虑的神色,怕教程岳窃笑。少时程岳回来,大家谈些别的闲话,彼此替换着歇息。
次日天色未明,众人起来,收拾利落。今日情形与前几天不同,胡镖头向护镖的镖师、伙计们挨个嘱咐:“今天要加倍的留神!从新潮湾往下站赶,是淮安府辖境东白马渡,这一站足有八十里;却是所经过的多半是险地。尤其范公堤一带,尽是二十里地的长堤,东面多半是竹塘麦田,所以我们要早早赶过范公堤才好。诸位务必多吃点辛苦,路上不要耽误工夫。”胡孟刚轻描淡写吩咐了一遍,立刻起镖。
离开新潮湾,走出四五里,远远望见那白茫茫的大纵湖。湖中舟楫往来,却也不少。趟子手掌旗引镖,竟奔湖东古道。走到午时已过,这一起镖方才找了一座小镇甸,好歹打过尖,胡孟刚便催赶快起镖。
镖局所用的这些彪形大汉,全凭血气之勇,不懂什么叫慎重。他们多半是江北、山东的人,习惯上最好喝大碗酽茶,与江南人截然不同。他们到处总跟卖野茶的拌嘴,嫌他放茶叶少,茶不酽。今天吃饱饭,不但酽茶没喝着,连清茶也没容多喝一碗。胡镖头这一催迫,伙计们不敢违拗,但是嘴里不住的嘟哝。还有缉私营的巡丁,刚放下饭碗,也是懒懒的,愿意多歇一会。今被催起来,也很不痛快。这些人便不约而同,慢慢的溜着走。胡孟刚大怒,几次要呼叱伙计们,都被沈镖师拦住,劝他不要挂火,免露形色。
约摸走了五六里,沈明谊暗催趟子手,加紧拈行,伙计们脚步也逐渐加快;却是地势也逐渐的更显得荒旷了。只有沿着大纵湖边一条大路,东首尽是竹林麦畦。胡孟刚在马上四面望,时时刻刻的注意湖滨旱路一带;他晓得大纵湖附近,素常并无水道的绿林。
大众迤逦行来,天色已近申刻。镖师宋海鹏道:“胡镖头,我算计着已离范公堤不远了,我们今天怎么走的更慢了?要照这样走法,非得二更,不能赶到白马渡。”胡孟刚恨恨说道:“要不然,我着急做什么?!”金枪沈明谊立刻一催马,赶到前面,向趟子手张勇道:“张师傅,这大概离着范公堤不远了吧?”张勇道:“不错。还有三四里地,就是范公堤了。沈师傅有什么事?”沈明谊道:“没有什么事,不过天色不早了,要是再这么不紧不慢的走,只怕走到半夜去;老镖头可真急了。你是当头的,再催催伙计们吧。”张勇道:“沈师傅不用多嘱咐了,我催他们紧赶。”沈明谊便把牲口圈回来,仍跟胡孟刚并马而行。那缉私营哨官张德功,也吆喊兵丁道:“弟兄们脚跟下加快些。”
于是又紧走了一段路。只见湖中四五只帆船,正往下水走着;忽从下游驶上来七八号大大小小的船只,远远的就向下水船招呼道:“不要往下走了,前面过不去。”这四五只船正走得顺风顺水,猛被迎头一拦,不知何事,船还是走着。管船的就站起来,大声探问:“什么缘故,不许人走了?”
上水船的水手摇手道:“不要打听,赶快退回去就完了。”用手往回一指道:“你看,全退回来了,我还冤你不成?”说着,这船便错开驶过去了。却喜后面又有退回来的船,跟这下水船的人相识;两面一搭话,这四五只船俱都收篷缓行,一迭声的询问缘由。
来船说道:“要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们也断不透。我们的船也是正往下水走着,到范公堤那边,忽然堤上跑来两匹快马,到湖边勒住缰绳,喝令我们前面的两只船赶紧退回。船上盘问他:为什么不教走?他们把眼一瞪,开口就骂瞎眼、浑蛋。我们正在疑惑,谁知马上一个青年竟一扬手,打出一支袖箭来;竟把前船上一个水手左耳给射穿了。这个水手慌忙往船里一钻,险些掉在湖里。这一来吓得我们全不敢走了。跟着那两个骑马的人高声吆喝:‘所有船只,全给我退回去三里地,如敢有不遵命的,或者伸头探脑的、多嘴多舌的,小心你们的脑袋,这一箭只是做个榜样。’我们这才听出来,敢情不是官面。咱们一个使船的犯不上卖命,我们就折回来了。”说着,这船夫用手一指道:“你瞧,那不是全回来了么?那第六只船,就是那个挨箭的。他们不是说退出三里地么?依我想越远越好,说不定要出什么差错呢!”这船夫们一面说话,一面操桨,后面的船也全吓得折回来了。
这时节,胡镖头和黑鹰程岳,远远望见成帮的船退了回来,早已觉得可疑。他们便放缓了马,凑近湖滨,留神听去;隐约辨出几句话;二人立刻把马一催,追上镖驮大队。胡孟刚向众镖师齐打招呼,命大家各自留神湖上的动静。
果然越往前走,湖里越觉清静,不但下水船全不走了,就是上水船此刻也一只不见了。情势突兀,颇觉离奇。胡孟刚久经江湖,他深深知道,若是钦差官船过境,驱逐民船,也没有用暗器伤人的。若说是水贼在此做案,自来水旱两路绿林,界限分得很清,断不会从陆地下手。若说是旱路强人,却又向来不能干涉水面的事。这件事迥出常情之外,江湖上实在少见!(叶批:一路全从“离奇”二字落笔,正是小说之眼。)
胡孟刚事到临头,反倒沉住气,不露一点形色,督着镖驮往前走。循范公堤,又走了十几里,天色更晚了。夕阳西坠,野地里暮霭苍茫。胡孟刚心想:“这范公堤已走出一多半,再赶个四五里地,就赶不到白马渡,也有小村落;但凡一有人家,便可说熬过今天了。”
胡孟刚心里正自盘算,耳边陡又听得一片马蹄声。抬头一看,迎面半里外,青压压一片竹林前,似暴雨迅风般,飞窜来四匹快马,直踏长堤,奔临镖银附近,霍地往左右一分,掠着护镖群雄的身旁而过。这几人骑术极精,风驰电掣一般,比以前那几匹马更快。马上人面貌仍看不清,只看出紧衣短装,背后长条形的包袱,似包着兵刃。
铁牌手胡孟刚不由“哦”的一声。沈明谊、宋海鹏互递眼色,暗问胡孟刚:“难道还像前天一样么?”胡孟刚道:“今日的情形,跟前日不同。你看,时候这晚,地势这险,今天决计脱不过去。来来来,没别的,把家伙全预备好了。”众镖师立刻把精神一振,各将兵刃拿在掌中。也只是片刻之间,便听得背后“得得得”,又是一阵马蹄响,大家扭转头来看;方才奔过去的四匹马,果然此刻又圈回来。这一来,不但胡镖头明白,镖局中人个个俱都恍然,确知这是绿林道劫镖放哨。趟子手和伙计们互相关照。胡孟刚眼望这四匹马去远,转对黑鹰程岳说道:“老侄你看见了,大概你也明白了吧?”
程岳见胡孟刚单向自己问话,不由错会了意;他想起昨夜在店中,自己说了几句满话,这必是胡孟刚拿话点逗自己。程岳少年气盛,面皮一红,呵呵的笑了一声,在马上把手一拱道:“老叔,小侄早就看明白了。咱们爷们说到哪里,做到哪里。你老人家望安,瞧我的吧。”一对黄睛闪闪凝光,立刻一探腰,将马缰一抖,要往前追。
铁牌手胡孟刚慌不迭的叫道:“老侄,老侄!你这是做什么?事到临头,咱们自然是稳扎稳打。难道我还能跟老侄掂斤捏两不成?你千万别误会,我不过带口之言,关照你一声。人家还没来,我们自己先较劲,可就准栽跟头了。”
黑鹰程岳见胡孟刚发急,连忙勒缰回头道:“老叔倒误会了,小侄怎跟你老人家负气。有事弟子服其劳,我不过想到前面,看看动静。我老师临行时再三嘱咐,凡事全听老叔支派。贼人只要一动,你老尽管吩咐;我是一定跟他们以死相拼,好保全咱们两家镖局的威名。”
胡孟刚把大指一挑道:“好,贤侄,这才是知己之言。咱们自己人,千万不要较劲。”胡孟刚遂吩咐金枪沈明谊和单拐戴永清,分两头往前推进;为的是遇见强人,好上前搭话,并掩护两旁的镖。镖局伙计和缉私营巡丁,稍稍靠后,分排护在镖驮子的两旁。他又派双鞭宋海鹏和九股烟乔茂,专管保护押镖的舒盐商。按镖行行规,保护的人财两项,全归镖局担承。但凡遇上事,镖头不得辞其责,所以胡孟刚首先派定两个镖师,襄护那辆轿车。
这盐商舒大人也仿佛看出风色不利,不住的盘问宋海鹏和乔茂。宋海鹏拿好话来安慰他,只说:“天晚了,不得不小心,其实没有什么事。”那缉私营哨官张德功,扯着马缰,两眼只看胡孟刚的脸色。胡孟刚和程岳此刻越发镇静了,一前一后,照旧督促镖行人们,加紧脚步,往前拈行。
转眼间又走出三里多路,前边这一带地势,更加荒凉。长堤下,湖面上,竟没有一只船停泊、驶行。靠东边是一片接一片的竹塘,悄无人踪。暮色四合,鸦噪归巢,倍显得景物幽旷。胡镖头看这形势,只是摇头。镖驮子又行了一小段路;陡然间,竹塘附近,“吱吱”的连声响起呼哨,立刻从竹林中陆陆续续窜出一伙人来。日近黄昏,相隔较远,辨不清来人的形貌、人数。
这一边,所有镖师、伙计不待招呼,个个亮开兵刃,各管各事,绝不张惶凌乱。趟子手张勇、金彪,立刻圈转马头,招呼伙计圈护镖银。骡驮子倏然扎住,马头接马尾,就在堤边,盘成了五个圈,往地下一卧;镖行和缉私营兵俱各提枪抱刀,团团护住。那胡孟刚、程岳以及沈明谊、戴永清,立刻一马当先,冲到前面。就这一番布置,但听得人马蓬腾,脚步声、马蹄声错成一片,却毫不闻一人片语喧哗。
趟子手张勇、金彪,久经大敌,胸有成竹,先将镖旗一打卷,向那竹林高举过顶,一连举了三次。这便是镖行按行规,拜过了山。明知强人来意不善,仍然以礼相待;为的是先占住脚步,不教绿林道有所借口。然后把镖旗重新展开,静候对面的动静。
但见竹林转弯处,从呼哨声里,漫散开二十几个壮汉,将堤上的路口完全扼住。镖局这里一齐收住脚步;铁牌手胡孟刚、黑鹰程岳腾身下马,其余镖师也都甩镫离鞍。那缉私营哨官张德功,提枪带马,立在镖驮子前面;有两个护兵各拔腰刀,左右护卫。
胡孟刚拦住了程岳,自己往前紧行几步,相隔六七丈,看清对面来人的面貌。当前的是二十几个彪形大汉,全当壮年,一个个体健肩宽,浓眉大眼,人人面色黑紫,显见得久历尘路,饱受风霜。衣服并非一色,有的穿灰布裤褂,有的穿青绉裤褂;下登洒鞋,紧打裹腿;光着头,把发辫盘绕在脖颈上。个个手持兵刃,横眉竖目,阻住去路,却都默无一言。
胡孟刚上下打量贼人,看这打扮面貌,像是冀辽一带的人。此时铁掌黑鹰程岳已跟踪过来。两人便立定脚跟,并肩而站,沉机观变,看住了来人。
这二十多个壮汉排成人字形的行列,从后面又闪出五个人来。最前一人生得很威严的面貌。这人年近六旬,脸色红润,虎项魁头,额上皱起深纹,耸着两道浓眉,一对豹子眼奕奕有神,鼻直额阔,口角微向下掩,唇生短髯如针,显出一种刚决之气。此人身穿蓝绉长衫,黄铜扣纽,挺长挺肥的袖子,挽在手腕上半尺多,露出白衬衫的紧袖;长衫虽肥,长仅及膝;下穿高腰袜子,脚登挖青云、紫缎心、绿座条的粉底逍遥履。这老人手持一支旱烟袋,长有二尺五六,核桃般粗,乌黑色,也看不出是竹是木是铁;只那大烟袋锅,比常人用的大着四五倍;正缓缓吸着,神情逍闲,越众徐步出来。(叶批:飞豹子出场,以工笔描之,如见其人。)
在盗魁左边,头一人年约四旬,黑漆漆的面色,长眉阔目,左眉旁有一深疤;身穿二蓝绸短衫,青缎薄底快靴,左手提一把纯钢锯齿刀。第二人年甫三旬,白脸膛,眉如墨染,目似朗星,丰神隽秀;穿青绸短衣,青缎快靴,肋悬鹿皮囊,左手提一柄青钢剑。在右首,第一人年在三十以上,面如重枣,重眉大眼;穿紫灰布裤褂,登扳尖鱼鳞沙鞋,右手捉一对点钢狼牙穿。右首第二人,年当少壮,生得非常粗野;穿一身土布裤褂,抱一对镔铁双怀杖。
这拦路五人倒有四个带着旱烟袋。胡镖头看清来人,暗暗吃惊。尤其是这为首老人,气象挺傲,两手空空,不持寸铁,更令人担心。这老人吸着旱烟,不慌不忙,踱到对面切近处,便站住了。
铁牌手向前紧迈了两步,双拳一抱道:“朋友请了,在下是振通镖店的镖头胡孟刚,奉盐道札谕,保解一笔盐帑,路经贵地。是我们不知合字的垛子窑设在哪里,未能投帖拜山。胡某这里赔礼了。”话说得和婉有礼。
那豹头老人微微一笑,拿眼把胡孟刚上下看了看,复往胡孟刚身后瞧了瞧;摇摇头,又衔起旱烟袋来,不住的喷吐,那态度似乎没把胡孟刚看在眼里。只见他略一沉吟,脸上笑容忽转成一团冷气道:“哦!来的是振通镖局胡孟刚胡老镖头么?我久仰得很。我听说胡镖头一对铁牌,走遍大江南北,凡是江湖上的人无不钦仰大名。只可惜在下缘浅,久怀拜访之心,未能如愿。今日居然在此相遇,真乃三生有幸的了。”
说到这里,那老人面色一正,立刻用手一指那趟子手金彪,向胡孟刚问道:“这十二金钱镖旗,闻得名震南北,天下绿林无不另眼相看。我们这番来到江南,正要见识见识这杆金钱镖旗,会会这位俞剑平俞大镖客。今天侥幸,居然在这里,瞻仰到十二金钱的绣旗。可是的,掌旗的这个主儿,又怎么不见呢?……胡镖头,我听说你们这次双保盐镖,是打算把镖驮子押到江宁。论理说,凭你一双铁牌的威名,再加上十二金钱的声势,沿路通行,正是容易得很。其实就凭你们二位的两杆空旗,就满能行得开;何况还有这些能人押护?但凡江南江北的绿林,谁也应得借道,莫非说真敢找死不成?可是今天想不到你们偏偏遇上了我!我在下不过生得一个肉头,四根骨架,天胆也不敢劫你们两家的镖。况且又奉得是什么盐道札谕,又是什么官帑!我更不敢胡为了。无如我慕名远来,是要结识结识这位俞大镖客的。俞镖客既未在场,我只好暂把你这拨镖,连他的金钱镖旗,代为留存下来,就算是访贤促驾的请帖。你只要把俞三胜俞大镖头请来一见,容我领教他的奇门十三剑和十二金钱镖,无论是胜是败,我定然原镖奉还。缺少一百,我赔一万。这便是在下今天出场的一点来意。这样做法,不过是老夫念到胡镖头是条汉子;若遇见别个无名之辈,我就没有这么些废话对他讲了。”说完,把旱烟又装上了一袋,缓缓的吸着。(叶批:话中冷傲之气逼人,如闻其声。)
胡孟刚听罢,气得面色焦黄。不用说这镖银被人截住,就是受人这样的轻视,已经够人受的。双方凑近答话,也不过相隔四五丈远。铁牌手胡孟刚回头一看,手下人早将铁牌递过来;将胸口一拍,冷笑一声道:“哈哈哈哈,朋友!你的来意我明白了。我胡孟刚从十八岁上闯荡江湖,从三十几岁上开这镖局,到如今我也虚度五十二岁了。若论能耐,会吃会喝,会屙会睡。我所以在江南混得上饭吃,不怕你老哥笑话,没有一点真本领;只靠江湖上朋友多,肯帮忙。你老哥寻的是十二金钱俞剑平。且不管俞剑平在不在此;我们两家镖局既然双保盐镖,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你老哥既打算把这笔盐镖留下,好极了,何处不交朋友?我胡孟刚敢替俞剑平做主,你老哥只管拿去。不过有一节,我胡孟刚交朋友,交在明处;你先道个万儿来,我胡某一定够朋友,教你老哥称心如愿。”说着将手中双牌一展,双眸灼灼放光。
这时节,铁掌黑鹰程岳已听出来人指名要会他师父俞三胜,早将长衫钮扣扯开,要上前答话。今听胡孟刚答得软中带硬,锋利无比,暗将大指一挑,却又停步,观看来人如何回答。
只见那豹头老人一点神气也不动,把手中旱烟袋的铜锅向鞋底子上,轻轻磕了磕,抬起头来,向胡孟刚有意无意,扫了一眼道:“罢了,胡镖头果然名不虚传,你要问我的姓名么?”胡孟刚大声道:“正要请教。”
那老人冷冷说道:“这倒不劳动问,俞三胜自然知道。我看尊驾却也是个好汉,既然这么说,我将这镖银只留一半,算是单扣俞剑平的镖。你老兄尽可以通知他,教他速来领取。我在下言出法随,不再更改。若依我的话,你我是江湖道上,后会有期。倘若不识风色,胡老镖头,你也是老江湖了,你且看老夫有没有本领,把尊驾的镖银全数扣下!”说到这里,声色一振,又一瞥那十二金钱镖旗道:“这杆金钱镖旗,横行大江南北,已有多年,也该歇歇了。烦你对俞剑平说,我此刻要把它留下。”
这么一句话,触动了镖局的大忌。铁掌黑鹰程岳“唰”的把长衫一甩,抗声断喝:“要想留下十二金钱镖旗,却也不难……”话声未完,猛听背后大吼道:“大胆匪人,拦路行劫官帑,事如造反,这还了得,难道不怕王法么?”鸾铃响处,缉私营哨官张德功跃马挺枪扑来;枪杆一挥,两旁紧紧随着两个护兵、八名巡丁。黑鹰程岳急往旁一窜。这马竟擦身而过,险被闯着。
这张德功是行伍出身,幼年曾考过武场,也拉得硬弓、也盘得劣马,六合枪也学会几路;性格粗鲁,膂力刚强,现在年甫四旬,可谓正当壮年。这次解运盐课,全营中挑选解官,只有张德功武艺出众;虽是小小哨官,却兼充教练官,也算得庸中佼佼了。他也晓得近来路上吃紧,不想在此处果碰见一伙强盗;看人数不过三十几个,心想镖局伙计和缉私营巡丁不下六七十人,就赶也把这伙贼赶走了。又听见胡孟刚答的话似乎太软,他不懂江湖上的勾当,只觉得和央告一样;暗道:“镖行的本领不过如此么?”顿时呐喊一声,带队直冲过来。他心想:贼人胆虚,一见官兵出头,就许吓散。他一马当先,护兵在旁,厉声喝道:“现在缉私营张大老爷在此,你这般匪人阻住官道,太已混帐,快给我滚开!不然,拿你们剐了!”谁知他们尽嚷,对面贼人傲然不理。
张德功勃然大怒道:“弟兄们上!”两腿一磕,这马直闯过去。张德功手托大枪,照准为首贼人便刺。
那豹头老人吸着烟,既不躲,又不抗;相隔丈余,猛从强人队中,窜出一条黑影,在马前一晃,那马直立起来。张德功急甩镫勒缰,已经来不及;咕冬一声,从马上仰跌下去,长枪也丢在地上了。来人正是左首第二人,那个手执青钢剑的白面少年。那把剑并未使动,仍在左手提着。右手已扯住马嚼子,往外一带,左手剑“啪”的扁拍了一下,这马负痛窜过一边去了。
张德功跌得浑身是土,头上戴的得胜盔也摔掉了。到底亏他有些功夫,不待巡丁抢救,早已一滚身站起。他羞恼交加,忿不可遏,抽腰刀大喝道:“大胆匪人,殴辱官长,该当万剐凌迟!”虎也似的抡刀砍来。
那少年剑交右手,略一抵拒,觉得张德功手下颇有几分斤两;便不与他硬碰,只盘住他,三绕两绕,腾地一脚,把张德功踢倒在地。张德功虎吼一般跳起;白面少年大笑着叫道:“张大老爷,领教过了,请回吧。”张德功拚死命的冲上去;当着镖行这些人和手下兵丁,自己堂堂一个教练官,竟被贼人这样玩弄,面子上太下不去。他大声狂喊道:“张老爷跟你拚了。”把腰刀直上直下劈去。白面少年闪展腾挪,专找漏洞;又交手八九回合,腾的一脚,道:“往东倒!”张德功扑地倒在左边。
胡孟刚一看这情形,大叫:“张老爷快退下来,护镖要紧,待我来。”
那张德功口吐白沫,哪里肯听,爬起来,照贼又是一刀。白面少年略闪一闪,转到背后,叫道:“张老爷往后躺吧。”顺手牵羊,把张德功又扯倒了。张德功两眼瞪得通红,恶狠狠一味猛砍直冲,不由把贼人招恼。这贼道:“怎么给你留情,还不懂?”一个垛子脚把张德功踢倒,青钢剑嗖地砍下去。“哎呀”一声,张德功左肩头鲜血迸流,两个护兵全都吓跑,八个巡丁内有两三个大胆的,把张德功抢起来,败退下去。贼人并不追赶,立刻拭剑,狂笑归队。(叶批:抢头功,求荣反辱,然干系甚大!宫注:这段描写,反讽味十足。)
铁牌手胡孟刚一见哨官受伤,不由愤怒,虽说保的是客货两全,张哨官奉官差派,与己无干;但既有镖局随行,岂能坐视?胡孟刚急将铁牌一分,便要上前。不想黑鹰程岳早已负怒,“唰”的一个箭步,窜到阵前。距那为首豹头老人四五步远,错脚站定;先纳住怒气,双拳一抱,叫道:“朋友请了。”
年老盗魁转眼看时,见程岳紫棠色面皮,金睛隆准,年约三旬;上身穿青绸短衫,下穿青裤,打着黑白倒赶水波纹的裹腿,搬尖鱼鳞沙鞋;体格雄伟,气象豪壮,两手空空,没带兵刃。这老人不禁注目,把程岳多看了两眼;傲然自若,漫不还礼,口吸着旱烟,只将头点了点。
程岳双目一瞪道:“朋友,你既然身入江湖,便该晓得江湖道上的规矩。我们保镖的谨守行规,对众位没有失礼。朋友你既上线开耙,想必看着我们两家镖局,不值当你的朋友。你一朝相,亮青子动手,自然是本领上分高低,我们并不怪你。可是你指名点姓,要找安平镖局十二金钱俞老镖头跟你答话,似乎你跟姓俞的一定有梁子(怨仇);朋友,你这就错了。姓俞的不是无名之辈,你竟可鼓起勇气,前去找他,何故动手行凶,刃伤护镖的哨官?须知人家奉命差遣,与你无仇无怨。那俞老镖头在大江南北走镖,只凭一杆镖旗,用不着他老人家亲自出马。凡在江南江北开山立柜的,全得闪个面子;这也是他老人家功夫强、人缘好所致。你既非找姓俞的不可,便该留名留姓,何故又藏头盖尾;岂不教江湖上好汉耻笑?至于十二金钱镖旗,在江湖上果然也闯荡多年;朋友既想留下,却也不难,朋友你往这里瞧!”用手将自己鼻头一指道:“少镖头程岳情愿双手奉上,可是你得露两手,给我们看看。”
那老人很耐烦的听着,听到末尾,哈哈笑道:“朋友,你今年几岁了?姓俞的是你什么人?”程岳道:“呸!少发轻狂,你家少镖头今年一百岁,多活不过多作践几年饭。那俞老镖头,便是俺的恩师。你家少镖头虽小,却是说得出、叫得响;姓程名岳,外号人称铁掌黑鹰。”说着,脚往前走了半步,双拳一比道:“闲话休讲,静看你的。”气势虎虎,便待动手。
老人微微嘻笑,把烟管一晃;那边突然蹿过一人,厉声喝道:“姓程的,我们当家的正要找你们师徒算帐;你要想跟我们当家的动手,你还早呢,且先尝尝我这对怀杖。”“哗啦啦”一抡这对怀杖,往怀里一抖,两截仍合在一处;虎视眈眈,蓄势以待。
程岳侧目一看,是那粗豪少年;自己急往旁一闪,叫道:“强徒休得张狂!”腰间暗藏金丝藤蛇棒,伸手将如意扣松开,右手一拉棒梢,往前一带腕手,“噗噜噜”抖了个笔直。程岳把兵刃亮出来,那使双怀杖的粗豪少年,不由往后撤了半步,晓得使这藤蛇棒的,必非弱者。黑鹰程岳丁字步一站,向敌手道:“朋友,你报个万儿来。”
粗豪少年眼向为首老人一瞥,怪声笑道:“你不用盘问姓名,你师父来了,我们自然把万儿留给他。你就少废话。咱们哑吃哑打,伙计撒招吧。”程岳见这人也是如此无礼,暗想:“他们故意和我安平镖局作对,他们成群结伙,全为我师徒而来,我程岳今日宁教气在身不在。”一声冷笑道:“大丈夫讲究光明磊落,到处留名;绿林好汉就是身背一百条命案,也不愿改名换姓。你们这一伙强徒,看来也像汉子,原来鸡鸣狗盗不如。还想截留我们的十二金钱镖旗,真是不知死活。”
那使怀杖的少年勃然动怒,眼向四处一扫,倏将怀杖一分,立了个门户,叫道:“少嚼舌,来来来!”
程岳随手往旁一立,抱元守一,右手把金丝藤蛇棒一举;立刻伸左手,拨棒梢,运用“太极生两仪”之式,气纳丹田,提气贯顶,达于四肢;屏思绝虑,把精神凝结,直注在对面敌手的身上。
当此时,门户一立,外行看不出来,唯有那口衔烟管的老人暗暗惊异,心想:“这姓程的不过三十来岁年纪,论起真练功夫来,总得年满十五岁以上,才能调气练精练神,算来他最多也不过十几年的功力。他这一亮式,神光充盈,英华内露,足够二十多年的功力;这定是他师俞剑平教授得法,才会有这样好的造诣。由此看来,俞剑平的技业,想必已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了。”
豹头老人心头转念,也不过刹那之间;大堤之上,两个敌手已然全换了架式。使双怀杖的少年见黑鹰程岳紧守门户不动,自己暗笑:“你这种太极门以逸待劳,想讨便宜,你须向别人使去;今日遇上我,你却枉费心机。”往前赶了一步,右手怀杖一抖,喝一声:“打!”倏带劲风,向程岳头顶上砸去。
程岳不慌不忙,看定敌人兵刃,离头顶不到半尺,“唰”的往右一斜身。盗徒右手这支怀杖向下一沉,趁势往下塌身,右腕挺劲,怀杖“哗啦啦”一响,立刻撤回来,左手怀杖早又撒出去。这一手名叫“换巢鸾凤”。
黑鹰程岳沉机观变,要察看敌手的路数。见敌人左手镔铁怀杖又到,自己忙一提腰力,展“燕子钻云”的轻功,身躯凭空蹿起一丈多高。等到身躯往下一落,早将金丝藤蛇棒用手一捋,立刻笔直,与铁棒相似;脚才沾地,听背后一阵寒风扑来,便知敌人暗算已到;单脚点地,向前下腰,身躯“嗖”的往左一偏。双怀杖“啪哒”一声暴响,砸在地上,将土地砸了两道沟。
黑鹰大怒,这一招若被砸着,立刻骨折命丧。程岳忙翻身急转回来,见盗徒正在撤回双怀杖;他疾如电掣,把藤蛇棒前把一松,单手抡棒,猛向盗徒砸去。这一招叫做“摘星换斗”,直取敌人的顶梁。程岳还招迅巧,敌人收招不及,急中生智,硬往上一提气,全身扑向程岳这边;抢近一步,才得把左手怀杖的双节,合到右手掌内;那藤蛇棒已到。盗徒喊一声,使出十二成的力气,将怀杖照定藤蛇棒硬砸。
铁牌手在旁观战,暗叫一声:“惭愧!这一手怀杖要是用实了,硬碰硬,任何人也得把兵刃松手。”胡孟刚一思念间,铁怀杖砸了个正着,只见那条藤蛇棒,软软地往下一沉,盗徒吃了一惊;怀杖扑空,不由身躯往前一栽。才待单脚用力,借势旁蹿;铁掌黑鹰一招跟一招,焉能放走敌人?顿时“嗖”的一抽藤蛇棒,往后使一个败势,扭身打一个盘旋;手中棒如怪蟒吐信,早“唰”的缠在敌人腿上。舌绽春雷,喝一声:“躺下!”程岳单腿坐劲,听“扑登”一声响,少年盗徒斜栽倒地上。
铁掌黑鹰往旁一展身,轩眉冷笑道:“承让,承让,十二金钱镖旗恕不奉送!”这个“送”字还未收声,脑后突然一股凉风扑到。只听一个沉着的声音说道:“那也不见得,朋友接招!”铁掌黑鹰急急的缩颈藏头,往下一伏身,“嗖”的一柄锯齿刀掠过脑后,挟着强风直劈过来。程岳一换腰,斜窜出六七尺以外,这才扭颈细看来敌。这人正是立在老人左边,那个四十多岁的黑面大汉。那使双怀杖的粗豪少年一落败,就地滚身站起,含愧归队。这黑面大汉顿时捺不住怒气,横刀暗袭过来。
铁掌黑鹰一摆掌中藤蛇棒,厉声叱道:“潜使暗算,还算什么英雄?”黑面大汉双目一瞪道:“试试你耳听几路,眼观几方?呔,留神接刀!”话到刀到,锯齿刀扬空一闪,搂头盖顶直剁下来。
铁掌黑鹰叫道:“来的好!”倏地往右一斜身,抖藤蛇棒,便往那锯齿刀上缠。盗徒一见棒到,晓得这种兵刃以柔克刚,专拿对手的兵刃,一不小心,教它缠上,休想再撤回来。并且这藤蛇棒又是软中硬,使用它全凭腕力。若是武功稍差,决不敢用;软硬力稍用得手不应心,人反易为兵刃所累。名虽是棒,却能当练子鞭用,这就是藤蛇棒难工易胜的出奇处。(叶批:虽出意构,亦言之有理。)
这黑面盗徒一身很好的武功,识得藤蛇棒的招数;见程岳棒往上一翻,他便赶紧往回抽刀;倏翻手腕,用“反臂刺扎”,刀尖径奔程岳软肋点去。程岳头招落空,知遇劲敌;未容对手刀到,急展藤蛇棒,“斜挂单鞭”,往外一挂;立刻向前错步,棒随身转,亮出“铁锁横舟”的招数;藤蛇棒竟奔盗徒,拦腰缠打。黑面盗徒一闪,抽招换式,竟然进步欺身,展开五虎断门刀法,翻翻滚滚,一片寒光上下挥霍;劈,砍,截,挑,刺,扎,招招精熟迅利。
铁掌黑鹰张眼凝视,认清敌人路数,自己忙把三十六路行者棒,霍地施展开。这条藤蛇棒盘前绕后,直如一条怒龙飞舞,和敌手那把锯齿刀恰好抵住。两个人旗鼓相当,斗了二十余招,盗徒的刀法没有一点松懈。铁掌黑鹰暗忖:“我若尽自跟他恋战,天色渐晚,这镖如何闯得过去?说不得,速决胜负为要!”程岳打定主意,立刻将藤蛇棒招数一变,改用太极棍法。这一趟太极棍,是俞剑平镖头的绝技。当年俞镖头剑术没有练到火候,自己不敢仗剑跋涉江湖;只用这一条太极棍,走了几省。后来剑术精究,到了极诣,方才弃棍用剑。他因为程岳是自己顶门户的大弟子,故将太极棍法传给程岳,又给程岳特造了这条金丝藤蛇棒。程岳在安平镖局走镖数年,仗这利器,倒也得心应手;今日遇见劲敌,顿时把全副本领施展出来。
当下两人出力酣战,已到三十余招。盗徒的招数也已变换,改用八卦刀;正跟程岳这趟太极棍有相生相克之势。这一对招,两人未免又多见了二十余手。黑鹰程岳怦然动念,暗想:“我满凭真实功力,跟他分高下,眼见得难操胜算。”遂将招数略为放慢,故示武功根底不固,气力持久不济的神情,好引盗徒骄敌之心。
果然黑面大汉留神观隙,渐见程岳棒法散漫,不禁心中得意道:“闻名不如见面!尽听人说,这十二金钱俞三胜内功如何惊人,拳剑镖三绝技如何出众,以太极门擅名江南江北,镖行无不让他出一头地,绿林无不退避三舍,今日虽不曾与俞剑平相遇,但看这姓程的是他掌门弟子,枉自手底下灵活,不料他后力竟如此不济;他师父也就可想而知,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了。”这黑汉如此存想,程岳的棒法越加迟慢,仿佛只剩招架之功,没有还攻之力,黑汉的刀法更为加紧,但见程岳勉强抵拦了几招,黑汉眉头一耸,心中大喜。
就在这时候,那盗群中为首的老人,双眉一皱,猛然大喝道:“喂!二熊,小心了!”喝声甫罢,那黑汉展开“抽撤连环”的招术。程岳把头一摆,藤蛇棒向外一崩,急翻身,走败式,金丝藤蛇棒往右侧一拖。黑面汉势如飘风,“抽撤连环”三招急下,紧随着一拧手腕,锯齿刀倏奔程岳后背,程岳一反身时,早已防备,左脚往前上步,右脚往后抬起,等到往前一塌身,盗徒的刀正扎程岳的后心。
程岳势本佯败,眼光四照。黑面盗徒犹恐敌人逃走,刀才递出来,右脚点地,左脚上提,身形向前一探,“夜叉探海”式,直扑上来。刀尖往外一送,只离程岳后心一二寸许,方喝得一声:“着!”倏然间,程岳如电闪也似,拧腰往右一回身,左脚用力右滑,全身斜塌下去。盗徒刀尖落空,招数用老了,大吃一惊,急收招不迭。(叶批:写双方过招,身形、动作全可入画。笔触细腻,生动之至。)
程岳让招还招,疾如狂风;右手腕一坐劲,抖藤蛇棒,“玉带围腰”,猛奔敌腰缠过去。“砰”的一声响,藤蛇棒鞭了个正着。这一招冒险成功,陡然断喝道:“躺下!”用浑身气力,往右猛一带,“扑登,呛啷!”将敌人直摔出五六步,锯齿刀甩开多远。铁掌黑鹰收式旁窜,用手一指道:“这点能为,也敢在江南道上耀武扬威?”
程岳这一句话,说得犀利无比。那手擎烟袋的盗魁一声狂笑,声若枭鸣。程岳急摆藤蛇棒,闪目看时;但见豹头老人笑声才歇,面上笼起一层怒云,双目闪闪已露凶光,斩钉截铁叫道:“摔得好!”三个字迸出唇边,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唇吻微动,右手一展,便要下场擒拿程岳。
陡见他身旁那个面如重枣、身穿紫灰衣裤的壮汉,捧镔铁点钢穿,飞身直窜过来,厉声叫道:“姓程的朋友,动手过招,输赢是常事,也值得这么卖狂么?来来来,我来领教。”话到,人到,兵刃也到,一对镔铁穿,第一招径向程岳胸前扎来。
程岳双手挥棒,往外一封;立刻趁势递招,甩藤蛇棒,迎头就打。盗徒立刻撤回镔铁穿,往外一挂;倏然换招,“双风贯耳”,向程岳打到。程岳缩项藏头,往下矮身,一个盘旋,顺着旋身之势,抡金丝藤蛇棒,往盗徒下盘双腿缠来。盗徒急掠空一纵身,把这招闪开,身往下落。程岳早将藤蛇棒抖得笔直,手起处,直照敌人的“气俞穴”点去。这赤面盗徒闪展圆滑,趁着腾身往地上一落时,急蹲身躯,将掌中双穿倏地一分,呈“凤凰展翅”式,左手铁穿向程岳丹田急扎。
黑鹰程岳随撤藤蛇棒,两手一捋,斜插柳往外一磕,立刻将敌刃弹开。那敌人却也了得,一招才过,二招早来;右手铁穿“霸王卸甲”,一反臂,直砸程岳的头顶。这一招极快,绝无缓气之功。黑鹰程岳微一偏头,点钢穿贴着脸掠下去,锐风扑鼻,险到十分。黑鹰程岳咬牙切齿,趁势还招;藤蛇棒往外一展,刷地照敌人斜肩带背打去。
这盗徒左手铁穿往外一封。程岳的招数虚实莫测,倏然往回一撤招,猛往左一带,藤蛇棒忽向敌人左肋打去,那盗徒急往下矮身藏头,这藤蛇棒突如惊蛇怒蟒,又横扫过来。闪躲不及,棒过处,早将盗徒头顶皮扫了一下,扫去一块油皮。赤面盗徒吓了一身冷汗,忙一纵身,往斜刺里窜出一丈多远。手扪头顶,才晓得头发也被刮去一缕,立刻回身冷笑道:“姓程的朋友,咱们后会有期。”
黑鹰程岳嗤然笑道:“少镖头等你十年,快去访名师,拜师娘,再来现眼。”
这时程岳早将生死置于度外,打定主意,要破死命,护镖银,保镖旗,与群盗死战。他略舒出一口气,提棒扬眉,要再向那年老盗魁发话。哪知盗群那边,已起了一阵骚动。眼见己方连败三阵,都输在程岳一人手上,气得群盗人人跃跃欲动,势欲群殴。只听一个叫道:“活气杀人,姓程的休要卖狂!当家的,咱们全上!”
那老年盗魁双目横盼,怒如火炬,“呸”的一声道:“住口,你们要做什么?”斥得群盗立刻肃然归队。这才见盗魁左边,刺伤缉私营哨官的那个白面少年,手提青钢剑,脚下一点地,已腾身跃起,轻快异常,往程岳面前一落,左手提剑,右手骈食指中指,一指黑鹰程岳道:“程朋友,果然有两手,我很佩服;但何必徒逞口舌,我们是功夫上见高低。”剑交右手,扬了一扬道:“素仰俞门三绝技,太极剑也是一绝。在下也学得两手笨剑,愿意请教方家,你可有气力,再跟我走两招么?”
黑鹰程岳仰面笑道:“莫说是你,你们全伙只管挨个齐上,看一看我们十二金钱镖旗,究竟好摘不好摘?”将藤蛇棒一抡,又要发招,猛听后面大叫道:“道上朋友讲理么?车轮战赢了人,可算好汉?程贤侄且退,别让你一个人拾掇完了,匀给我们这个吧。”
黑鹰程岳侧身回顾,只见铁牌手胡孟刚将双牌摆了摆,似要上场。旁边早见枪缨一闪,那振通镖局的金枪沈明谊,已然一个箭步,抢到阵前。
沈明谊眼见程岳连胜三盗,心想:“人家安平镖局可谓当场露脸,自己这振通镖局,难道全是坐观成败的么?”遂拦住胡孟刚道:“镖头稍待,大敌当前,你且留后押阵,待我把程少镖头替下来。”胡孟刚将身子一侧,沈明谊提錾金枪,一跃上前。程岳虽说有真实功夫,可是人的气力终究有限,此时鼻洼、鬓角已然微润,乐得让过一阵;遂向沈明谊说道:“沈师傅小心他们观战的人。”
金枪沈明谊点头道:“晓得,少镖头放心。”说罢,往前进步欺身,已与敌人抵面;大声叫道:“朋友,你们也该识趣;三阵见输赢,是光棍趁早让我们这号镖过去,彼此各留情面。我振通镖局自有心照领情的地方。若不懂江湖道的面子,在下只好挨个奉陪,车轮战不算高招。”白面少年冷笑道:“朋友何必卖乖?好鹰不赶乏兔,你们姓程的只管喘气去。你们有本领,尽管来施展,我倒不怕车轮战。借道的话趁早收起,咱们打着看!”
沈明谊说道:“好,动手何难,咱就打着看!”一晃掌中枪,那枪头血挡“突噜噜”一颤,颤起二尺多的圆轮;顺势往前一递,奔强徒的“华盖穴”扎去。白面少年剑交右手;左手骈食指中指,扣拇指无名指,一捏剑诀,往左侧一斜身,剑走轻灵,步伐迅疾,把沈明谊的枪闪开。跟着一反腕子,“拨草惊蛇”,猛斩沈明谊的右腿。沈明谊一合枪,顿时现枪钻,将盗徒的剑拨开;一旋身,枪锋从左往后一领,唰地点奔强徒的右肋。这白面少年盗徒急用“跨虎登山”式,一跨右腿,身往左斜,立刻将枪闪开;随即改式,“白鹤展翅”,剑削沈明谊的肩背。
金枪沈明谊用“斜插柳”,往外一磕,随即展开“金枪二十四式”,枪缨乱摆,枪尖乱颤,斗起来宛如腾蛇翻浪。那白面少年剑术上恰也精深骏快。展转进退,枪剑交锋,两人动手到二十余合,不分胜负。沈镖师一面展开枪法,一面搜寻敌人破绽。连斗了三十余合,金枪沈明谊无论招数如何紧,敌手狡狯,守多攻少,自己总不能递进枪去。沈明谊不禁着急,暗想:“程岳一个镖行后进,竟连胜三敌;自己反连一个少年贼人战不下,岂不替振通镖局输气?”这样存想,骤将枪法一变,未免求胜心急,欺敌过甚。这正中了盗徒的心机;白面少年也将剑招一变,施展出“八仙剑”来,翻翻滚滚,剑身合一。
眨眼间二人又战了数合。突见盗徒挺身展剑,往外一封沈明谊的枪,似忘了护身的要诀,竟把一个前胸和下盘全露出来。沈明谊以为有机可乘,“唰”的一颤枪,“金鸡点头”,直向敌人丹田点去。这白面少年一个“旱地拔葱”,蹿起七八尺高,把这一招闪开。沈明谊见枪招落空,急扭身往左一个盘旋,用左手抓枪钻,“唰”的一个“盘打”;抡得这杆枪悠悠带风,猛向敌人打去。
这盘打的招数,极其厉害。枪长七尺,臂长二尺五,身回力转,往外一横扫,在一丈二尺以内,敌人再难躲开。而且旋身借势,其力迅猛无比,用兵刃搪架,必被打飞。要防这一招,须用轻功提纵术“燕子飞云纵”和“一鹤冲天”式,身不作势,将双臂往起一抖,凭空拔起一丈以外,方得闪过。否则急避不迭,终须落败。即使头招逃开,还怕对手再赶一招,连发两个“盘打”。这盗徒年纪虽轻,武功甚熟;见沈明谊枪法招中套招,施出这绝招来,微微一笑,竟不抽身逃走。他脚下一点劲,立刻疾如鹰隼,从沈明谊左肩头上,飞掠过去。这一着大出沈明谊意料之外,急将招数收回,“怪蟒翻身”,一抬右臂,把金枪向上一带,“太公钓鱼”,直取敌人要害。
这一招来势很急,那盗徒脚才落地,故卖破绽;耳听脑后风声已到,便背着身子,往左一错步,刚刚让过枪锋,倏地一个“鹞子翻身”,掌中剑“倒打金钟”、“三环套月”,连环招,剑走轻灵,刺咽喉,挂两肩,其疾如风,其锐如箭。沈明谊招架不及,闪避不迭,暗道:“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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