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传统武侠/
故事开始于大唐贞观十九年,其时虽是一派太平盛世,平民百姓却似乎远在圣泽之外。
在这样似平和又似混乱的大时代中,一个口吃乡下少年和一个下半身瘫痪少女,被不可知的命运牵引在一起。
少年贪生怕死,不动大脑,却是天生剑术高手,无人能出其右;少女尖牙利嘴,聪颖过人,是天下使毒第一人。
两人阴错阳差走到一块,误救了当今天子殿下,却也让两人陷入了不归路……
透过层层树叶,黎约不时见到一道阴冷蓝光闪过。这道蓝光一闪,便有人的惨叫声或是重物倒地之声传来,间或更有骨胳断裂之声、鲜血喷涌之声,不绝于耳。自己这边只有阿柯一人,那死的自是围攻的人了。
黎约自问在尸骸遍地的沙场上也谈笑风生,此时却打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彷佛这耀眼的蓝光一闪,便看见林子中有阴魂升起一般。不经意间已是全身冰凉,手足止不住的乱颤。
也不知过了多久,黎约昏昏沉沉,渐渐眼前模糊起来……突然间警觉,猛一撑地坐起身子,只见阿柯瞪着雪亮的眼睛,站在自己面前,一瞬不瞬的望着自己……
上部 第一集
序
圆月。
万籁寂静。天空中泛着苍白的月光。一丝云也没有,万物似乎都已退到远处的黑幕中,将这天地留给皎洁的月亮了。
在这样的月空中,只有一颗孤星伴着月亮。
星小而暗。它似乎只是夜空中一闪的精灵,一闪,便不见。你若抬头望月,便会觉得眼角一闪。
只一闪。直到你凝神细看,它才慢慢地出现在视野的边上,眨呀眨的。
一旦它显现出来,便再不会消失,即便是明月的光辉也无法将它隐去。
剑光一闪!
吴啸天乃当朝三品带刀护卫,洛阳城十八高手中排名第九,号称“九命神棍”,曾孤身单挑二十几个帮派头领,一时秦晋一带风头无出其右者。他一根铜棍舞开来,一丈之内休想近身。
但周围的十几个四品带刀们只看见剑光一闪,吴啸天胸口一根血柱便激射而出,洒一天的血雨。他仰天倒下时,连对方如何出手都没弄清楚。
事实上没有一个人看清楚这一剑是如何刺出的,那只是短短的一闪而已。眼前这个动手的弱小少年也绝对不像能够手握利剑杀人的样子。
比起剑客来,他太单薄,窄窄的肩,瘦瘦的脸,个头不高,也不太矮。
他的手臂几乎不像有力的那种。比起杀手来,他又显得太嫩,光光的脸上只有几根短短的胡渣,短短的头发盖在脑门上,一身流浪少年的破烂衣服。
把他往街上一丢,只是个连高档一点的赌场也混不进去的小混混而已。
然而三招之内,已经有三名大内高手毙命于斯。只一招!每个人只与他对了一招,每个人都没有活过这一招。每次众人只觉眼前剑光一闪,便有一人要害洞穿,仰天倒下。
谁都不曾看清这一剑,他的招式似乎就只有两下:拔剑、回剑。
他的手一动,只看见血光一闪,剑已经斜斜的插回腰间,便有一人喷血而倒。
他的头始终端正,眼睛一动不动的直视前方,犹如梦中出神一般。即便敌人从旁边出手,他也毫不动容,拔剑,回剑,似乎周身都是眼睛。
他的腰始终笔直地挺着,手始终垂下。只有脚在动。
他站着的时候,好像山一样。他站着,就是山,压得周围的人气也透不过来。他一动,就意味着死亡又一次前进。当死亡踏着血腥前进时,没有多少人有勇气挡在它面前的,所以,他只出了三招,杀了三个人,便已跨过十丈距离,到了轿子前。
这一次,他缓缓的拔出剑来。
“啊呀!”一名侍卫赤红了眼,手中长剑抖出七八个剑花,合身向少年扑来。
那少年回身,剑光一闪,侍卫立时滚翻在地。
但他并没有死,只是抱着断腕滚开而已。
而且这一次,大家都看清了招式!
不知是否力已竭,那少年挺剑斜上,举到一半便不动了,但方位、时机拿捏得分毫不差,那侍卫剑走偏锋,刺他上身,手腕便正好迎上剑刃。
一击而断。大家心中都是一凛,不知是喜是忧。
便在此时,剑光又一闪!剎那间,所有人的心都似乎停止了跳动。
那少年略一迟疑,后退一步。这一次,他缓缓的收剑。
待剑一入鞘,他的头立时低了下去。一瞬间,他仿佛已换了个人──背已弯了,手指亦曲了起来。他的肩看得出已经松松地垂下。
他的杀气已竭。
一个杀手没有了杀气,就不再是杀手。
几乎所有人都已经看出他的力已经消散,刚才那庞然之山已经荡然无存。然而所有人仍然一动也不敢动。
那少年转身,低着头,慢慢的走过众人身边,慢慢的走进密林之中。所有的侍卫们仍僵在当地,像钉子钉住一般。
──如果有一件事已经不受你控制,那么,在它完全显现出来之前,聪明人宁愿选择等待。
所以这些人现在就在等待,等着那最后一道剑光的结束。
……不知过了多久,圆月终于沉入群山之中。
那厚厚的轿幔忽而一飘,齐齐裂为两半,垂了下来。
圆月。
万里无云。月亮孤伶伶的挂在苍色之中,陪伴她的只有一颗小星。在这样的夜里,一切已经归于沉寂。连风都是静静的。
她打着旋儿,卷着迷途的花瓣、枯叶,夹带着暗里野狼的呼声,越过山脊,直吹到一柄铁剑前。
一把插在地上的铁剑。
剑身修长,剑刃几乎是钝的。剑柄则是粗糙的桃木所造,裹着厚厚的布条。布条已经很旧了,在汗渍和暗红的血渍覆盖下,几乎看不出本色来。
铁剑的主人是一位灰衣少年。
灰衣少年寂寂的站在夜色中,抬头望着圆圆的月亮。
他的腰挺得笔直,臂下垂,手指僵硬的曲着,间或微微一颤。他的头发很短,松散的压在头皮上。脸上很干净,几乎没有什么胡子。
他的眼睛奇怪的瞪着,就像梦中的游子,说不出到底在看着什么,也搞不清到底看见了什么。只有他的头努力的仰着,对着天空。月亮移动,他的头也跟着扭动,似乎他全部的生命都指向她。
在月色中,少年的眼睛闪着蓝色的光。
渐渐的,雾气上来了,月亮的脸也朦胧起来了。
“叮当……叮当……叮叮……”突然,从山脊的另一边,传来一阵清越的铃声。过不多久,一个黄黄的光点自山边冒了出来。飘忽,晃荡,像妖精闪烁的眼睛。
那是一盏灯的光。灰衣少年站着不动,手下垂,用力的曲着手指。
“叮当……叮叮……叮当……”铃声近了。一辆破旧的牛车从夜色中钻了出来,车前的油灯随着铃声的节奏,一晃一晃的。
不只是油灯在晃动,整个车身都在一摇一晃的。这辆车实在太旧太破了,每根木头都在“嘎吱嘎吱”呻吟着。车上的蓬倒还是半新的,顶上挂着货物。
拉车的牛也太老太瘦了,土黄的皮下便是凸出的骨架,一颤一颤的晃动着。微风中它低着头,高耸着脊背,半眯着眼拖着牛车缓缓而行。
一个老头斜斜的靠在车篷前。他勉强睁着双眼,嘴里咕咕啷啷的,不时举一下手里秃了毛的鞭子,驾着老牛一颠一颠的赶路。
灰衣少年站着不动,手下垂,用力的曲着手指。牛车近了。
“爷爷,什么时候才到风旗镇呀?”一个人自车中发问道。
“嗯,……快了。”老头缓慢地道。
“快到了,快到了……你已经说了三天了。”
“嗯,嗯。”
灰衣少年站着不动,手下垂,用力的曲着手指。
“叮叮……叮当……”黑暗中的铃声格外清脆动听。
“对了,爷爷,中午在平安镇时,我买了一些馒头,你吃一些吧?”
“不了……你自个儿吃吧。”
“吃一点吧,晚上就吃那么点,还赶夜路呢。”
“不吃了,你把那壶茶给我。”老头挪挪身子说。
“哎呀,老是喝你那茶,又苦又涩的,有什么好的?”
“嘿嘿。”老头一笑。只听车篷里乒乒砰砰一阵响动,接着车篷前的厚布帘被人揪开一角。
“喏,拿着,先吃馒头,再喝茶。”
老头又是一笑,将手中的馒头举到嘴边,咬了一小口。
灰衣少年站着不动,手下垂,用力的曲着手指。
“呀……爷爷,爷爷!看……那里,有个人呢。”车中人压低了声音道。
“嗯……”
“看看,那儿……”一只细细的手自蓬中伸了出来,指向灰衣少年。那小小的手腕上,一只小小的玉色镯子发着晶莹的光。
“嗯……”老头一手持鞭,一手端过茶壶,眯了眼细细的品着。
“看见了?还是个少年呢,这荒郊野外的,难道迷路了?……喂,喂!”一个人从蓬中探出半边身子来,向那灰衣少年招呼道。这样的月光下,只看见一缕长发在风中轻柔地飘了起来。
“哎,你是谁呀,迷路了吗?”这声音清脆至极,将那跳动的牛铃声都压了下去。
灰衣少年没动。
“我们是过路的,你知道风旗镇还有多远吗?”灰衣少年没动。
“喂,你要不要跟我们同路呀?”
“吱嘎吱,叮叮……叮当……”牛车近了。没停,它驶过了灰衣少年。
“哎,你干嘛不回答呀?你是哑巴?”
“……”
“……你这人,聋子还是哑巴?”
“……”灰衣少年一动不动。
“喂──”
“行了,云儿!别叫了……”老头子突然压低了声音道。
“干嘛?爷爷,他……”
“妳不懂的,他不能回答……”
“那为什么?好好的……”
“你没看见他在……”
叮叮当当一阵牛铃声响,将老头子的话盖了过去。
“嘻。”那人轻轻一笑,缩入车篷之中。“哎呀,太奇怪了,怎么好好的……”
车轮辘辘,沙土飞扬,晚风将一干人的声音都吞没了。
那灰衣少年站着不动,手垂下,手指用力的曲着。
过了半晌,终于,连那清扬的铃声也消融在黑暗之中了。
月亮慢慢的移动着,夜色也越来越迷茫。又不知过了多久,最高的一枝树枝划进了月亮浑圆的金色之中。圆月的纯洁被打破了。
“啊──!”灰衣少年全身剧震,从遥远的梦魇中惊醒过来。他扑跪在地上,一把抓住旁边插着的铁剑。
“哈……哈……咳咳……”他像一只精疲力竭的野狼一样,拚命地喘着粗气。大汗淋漓。突然间,他又抬起头来,一双锐利的眼睛四处张望着。
只有雾和模糊的山与树的黑影。他又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在这样的山里,连风都是静静的。他迟疑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听见了铃声?”他重新抬头向月亮望去,陷入迷茫之中。
第一章 夺命
石阶撑着旗杆,旗杆系着风旗。大风旗孤伶伶的凝视着落日余晖中的小渔村。
风旗镇。
镇小,人老,港废,屋破。风旗镇好像李老驼背磨剩下的豆腐渣,狗都不来尝一口。海风带着咸汤侵蚀着这从前兴盛一时的小镇,就跟李老驼背的小李豆腐磨一样,越磨越细,迟早有一天,滚出的白花花的豆浆成了残瓦黄沙。
用李老驼背自己的话来说:“磨豆腐都磨了一甲子。”一个人磨豆腐都磨了一甲子,到底还有几年活路呢?
不过,这倒并非是李老驼背目前最关心的问题。牵人心的只是豆腐的销路,现在世道艰难,年轻小伙子们却又不肯干这活,嫌累、嫌烦。害得李老驼背几十岁的人了,还不得不亲自到镇上为数不多的几家大户人家走动走动。
推开门,劈面一阵冷冷的海风,李老驼背的眉头一皱,已窥见院中停着的那辆破烂的牛车。枯瘦的老黄牛的脖子上,一串黄铜牛铃在风中叮叮当当的响起来,一下子四下都是清扬的铃声。
李老驼背一怔。只一怔,他的瞳孔猛地收缩!“老二?”他哑着嗓子叫道,手腕翻处,三枚毒针已在掌心处。
“老大。”一个比风还冷的声音说道。
直到那人从牛车后转出来,走到他面前丈余的地方停下时,李老驼背才停止了颤抖。他强笑一声,道:“老……大,嘿嘿嘿,我还以为……”
来者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看上去比李老驼背还老十岁。两条又长又浓的白眉垂在脸前,半眯着老眼。虽然已经是半身入土的年纪了,宽宽的肩膀仍有力的向后挺起,使人不禁神往当年的威武之姿。
他并不答话,鼻子里哼一声,双手放在背后,如老僧入定般立在李老驼背面前。
李老驼背只觉喉头一阵收缩。他一面对着白发老者干笑,一面偷偷将毒针往衣袖里送。忽而一阵风吹过,李老驼背仿佛闻到一点若有似无的兰花香气,不由自主一耸鼻子。这香气……
骤然间李老驼背狂叫一声,往后便翻,使的正是他当年赖以成名的绝技之一:“钵阳十八纵”。这一翻便已是三丈开外。然而没等他的第二纵翻起来,“砰”的一声,已结结实实摔在地上,跟着一口鲜血自口中激射而出,叫道:“颠茄散……颠茄散!”
白发老者“嘿嘿”一笑,道:“原来你还记得颠茄散。我以为你磨了几十年豆腐,连脑袋都磨掉了呢。”
李老驼背“哼”的一声,伸手入怀,急速掏出三粒黑黑的药丸来,一口吞下。只觉身体里血气翻江倒海,吃下去的药却怎么也没见反应。
他喘息一阵,惊惶地抬起头来,瞪着白发老者。
白发老者见状,又是“嘿嘿”一笑,道:“这瓶颠茄散中,我还另加了鬼枯藤、食日花两味,怎么,尝出来了?”
李老驼背颤声道:“鬼……鬼枯藤,你……原来,你终于……”
白发老者背着手,慢慢踱过来,脸上神采飞扬,眼中却满是说不出的恨意,也不知是喜是悲,说道:“不错,不错!没有想到吧,我已经养成了,虽然不是我发现的。这十几年来,我们好像还是平手。要不是云儿无意间发现养鬼枯藤的诀窍,今日倒下的,还不定是谁呢,呵呵,哈哈。”
李老驼背又是一阵猛咳,吐出几口血,喘着气道:“云……云儿?”
白发老者在他身边站定了,盯着他看了几眼,扬声道:“云儿,干什么还不出来?过来拜拜你的四师祖,害死你爹的快马鬼手李敬!”
李老驼背身子剧颤,顿时面如死灰,失声道:“二……二师侄林继业!”
白发老者不答,转头侧向牛车,道:“云儿,下来吧。”谁知过了半晌,牛车中毫无动静,只有牛铃声在风中激扬。
李老驼背牙关紧咬,一张脸上肌肉可怕的扭曲着,仿佛自车篷中将要钻出的是一个索命的厉鬼一般。
白发老者眉头微皱,叫道:“云儿?”
车篷中“叮”的一响,仿若金玉撞击之声,接着有人幽幽的叹了口气,道:“爷爷,我……我不出来了,你替我……杀了他吧。”
白发老者斥道:“什么话!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妳花了十几年的功夫种植鬼枯藤,千辛万苦,为的不就是今天么?下来,为你爹,亲手杀了他!”
车篷中人道:“我……我怕杀人。”
白发老者“嘿嘿”笑道:“杀人,怕什么?你是江湖儿女,杀人都怕,以后怎么出去行走?你连人都怕杀,又怎么做得你父亲‘鬼手’的继承人?”
那人娇声道:“爷爷,人家不要做江湖儿女。”
白发老者哈哈一笑,道:“那也没什么打紧。你过来,一刀将这狗贼杀了,正式成为鬼手的传人之后,爷爷便带你回湖南去,不做江湖人也罢。”
那人叹了口气,缓缓的道:“我……我也……”
“怎么?”
那人沉思良久,终于缓缓说道:“我……我也不愿做鬼手的继承人!”
此言一出,连李老驼背都大吃一惊,白发老者一张老脸顿时惨白,沉声道:“你说什么?”
车篷中人道:“爷爷,我对不起你,我……可是……”
白发老者打断话头,咬着牙道:“你说什么?”
车中人略一迟疑,一字一句的道:“我说,我不愿做鬼手的继承人……”
白发老者猛地暴喝一声,震得李老驼背头中“嗡”的一响,旁边屋檐上的灰也仆仆的往下掉,老黄牛脖子上的黄铜铃一阵乱晃。
他赫地转身,叫道:“滚出来!”
李老驼背听见一声低低的叹息,接着车幔一晃,缓缓走下一个盈盈少女来。
这少女眼眸如漆,看样子只在十五、六岁之间,身着淡淡鹅黄衣衫,腰前束着一条长长的淡紫丝带,直直的黑发披在肩头,在头顶用同样的淡紫丝带绾了个结。她低着头,眼瞧着地面,轻轻咬着嘴唇,并不走过来,只在车前站住了。
白发老者瞪视她良久,沉声道:“云儿,此人是你杀父仇人,你过来,杀了他为你爹报仇。”
那少女咬着嘴唇,并不回答,却慢慢的摇了摇头。
蓦地人影晃动,白发老者已欺身上前,举起右手,“啪”的一声,打在那少女脸上。那少女往后一退,撞在牛车上,撞得车里乒乒砰砰一阵乱响,她却一声不吭。
白发老者嘶声道:“云儿,你……”
那少女喘得一喘,又慢慢直起腰,理理额前散发,才抬起头来。但见左边脸已被打得红肿,嘴角也有一丝血渗出来。她也不去管那血是否已滴落到衣襟上,只痴痴地看着白发老者,大大的眼眶里已满是泪水转来转去。
白发老者本又已举起手来,见她这样,这一掌却再打不下去,说道:“云儿,爷爷最疼的就是你,你为何……你……这是为何?”
那少女扶着牛车,眼睛越睁越大,努力使眼泪不流下来,道:“爷爷,我……我不想有仇杀了。”
白发老者转头看一眼李老驼背,又转过来,道:“什么?”
那少女眼睛一眨,一行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她伸出左手在脸上轻轻拂着,一面道:“我……这几个月来,云儿一直在想,我们为了报仇,这十几年来的艰辛,究竟……值是不值?”
李老驼背躺在地上,见那白发老者良久不动,暗运一口气,只觉腹中绞疼难忍,一咬牙,又从怀里掏出个瓷瓶来,倒些白色粉末在口中,拼命吞了,运气护住心脏。
那少女眼瞧着他吃药,视若无睹,继续说道:“爷爷,你为了复仇,这十几年来,花了多少心血?为了培植鬼枯藤,你抛下奶奶和晴姨她们,带着云儿跑遍大江南北,三山五岳,连奶奶……去世,你都没回过家。你尝尽千百种毒草鸠毒,又有多少次死里逃生,侥幸活过来?这仇恨,难道真比亲人、生命还重要得多吗?”
白发老者不答,右手仍高高举在空中,一动不动。那少女也不看他,右手食指将淡紫丝带绕来绕去。过一会儿,看着躺在地下的李老驼背,说道:“这几个月来,云儿一直在想,现在见到他这个样子就更是……更是……觉得这十几年,爷爷真是不值得……”
白发老者沉声道:“什么不值?谁说不值?我觉得值,千值万值!”
少女抬起头来,瞧那白发老者一眼。此时她已不再流泪,只是眼圈还红红的。她伸手一指李老驼背,说道:“值什么?我爹……杀了他的儿子,结果被他害死了;他杀了我爹,背井离乡的跑到这地方来,堂堂的快马鬼手磨起豆腐来,一磨就是十几年,磨得发也白了,背也驼了,当年的气慨,如今也磨成豆腐渣了……”
李老驼背正暗自运气疗伤,听到那少女娇柔的声音徐徐道来,实在说到骨子里去了,当年的万丈豪情和如今的忍辱偷生突然间一起涌上心头,再也支撑不住,“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来,伏在地上喘息不止。
少女将头转开,续道:“……我杀了他,又有什么用呢?爹……是死了十几年了,他也偷生苦挨了十几年。我杀了他,说不定他还觉得死了个痛快呢。难道要我也像他一样,跑到深山里,一辈子躲着不出来?”
白发老者厉声喝道:“住口!你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你爹,那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堂堂正正的鬼手大侠!他算什么东西?他只是个畜生,敢与你爹比吗?”
那少女咬着嘴唇,默默的站着,并不作答。
白发老者狠狠盯着李老驼背,续道:“你爹学的虽是用毒奇术,做的可是锄强扶弱、斩奸杀贼的侠义之事。当年江湖上提起鬼手大侠四个字,谁不敬仰?那就是大侠的一块招牌!这个人……自坏我鬼手一门的清誉,纵容儿子为恶。那小畜生害了几十个良家妇女,搞得偌大一个南京城人人自危,难道不该杀吗?最可恨的,这个老畜生,竟然自己杀了儿子,把头献来,以此博得你父亲的信任,才得以在你父亲的银针中下毒。他又暗地里打伤十几个人,使你父亲为了救人,三天没阖眼的运功驱毒,才最终被自己的银针所害。这个畜生毒辣至此,天地难容,死不得吗?”
李老驼背突然间尖声惨叫,声如夜鹫,使劲翻过身来,用力指着白发老者,大喊:“你们狗屁的大侠,狗屁的仁义!逼我杀自己的儿子,逼我杀儿子!我儿为了救我,自己割的头哇……我的儿呀……啊……啊……呵呵……”叫到后来声嘶力竭,再叫不出来,只拿手拚命拍打地面,打得黑黑的硬石地上一个个的血手印。
那少女甚是不忍,转过背去不愿再见。白发老头呵呵一笑,慢慢踱近李老驼背,道:“这叫天报应,百试不爽!你哭什么?哈哈,哈哈!那些被你们两个畜生害死的人,又有何处伸冤去?只可恨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跟你这老不死的结拜兄弟,害我几十岁了,这张老脸没地方敢见人,呸!”狠狠一口吐在李老驼背头上,跟着再飞起一脚将李老驼背踢个跟头。李老驼背在地上滚了两转,仍旧翻过身来,两手撑地,口中只叫:“儿啊……儿啊……”
那少女转过身来,叫道:“爷爷。”声音甚是凄楚。白发老者对她怒目而视,道:“我没你这孙女!枉我带了你十几年,竟是这样黑白不分,连你爹都不认了么?我没你这孙女!”
少女脸色惨白,怔怔的又流下泪来,慢慢向老者走去,轻声道:“爷爷,我岂有……”
突然间李老驼背大声惨叫,吐出一大口鲜血来,扑倒在地。那少女刚走到他身边,血险些沾到裙子上,不禁吓了一跳,颤声道:“你怎么了?”便待弯腰去看他。
猛听得那老者大叫:“云儿!”声音甚是惊惶。那少女略一怔,忽觉腿上一麻,顿时支撑不住,向前摔倒。
耳中听到身后老者已经欺身上前,身边的李老驼背也已纵身而起,“砰”的一声巨响,跟着那老者一声闷哼。
少女心中大急,待想到转头时,身体已重重摔在地上,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日光耀眼。
一个六、七岁大小的小女孩光着脚站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上。柳枝如帘一般层层的垂下,就在小女孩眼前荡啊荡的。那女孩胖呼呼的小手小心的抱着树干,拚命仰起头。在她上面的一个枝干上,一只不知秋之将近的知了正在那里唱得昏天黑地。
“爷爷,看!看!”小女孩目不转睛的盯着那知了,叫道。
“嗯?”一个白发老头自树后直起腰,将手中一把草药在树干上摔打几下,拍掉泥土后,手脚俐落地用根草缠了,顺手丢进背上的筐里。他抬头望上去,见那小女孩不知何时爬到那么高的树干上,不禁眉头微皱,叫道:“云儿,下来,到爷爷这里来玩。”
小女孩嘟着小嘴,叫道:“不嘛,不嘛,我要那个──”小手指着知了。她使起小性子来,小脚在树干上乱顿,不料树干上满是青苔,一脚踩滑了,顿时站立不稳,“啊”的尖叫一声掉下树来,却被那白发老头一把抱在怀里。
白发老头得意的呵呵大笑,那小女孩四肢乱挥,拚命挣扎着,一张小脸急得通红,叫道:“知了!知了!我的知了……”
突然间“砰”的一声巨响,震得人脑中一片轰鸣,天地陡然大变。一片惨白中,那老头慢慢低下头来,只见一张脸上全是鲜血,跟着大口一张,一大股血喷涌而出……
那少女双手乱挥,拚命睁开眼来,只觉眼前金花乱飞,怎么也看不分明,胸口更是沉重得如压了千斤巨石一般,喘不过气来。满脑子里一片混乱,似乎什么也想不起来,又似乎每一个念头都在拚命的叫着:“爷爷!爷爷!”但喉咙处已肿得发不出声来,只徒劳的张开大了口,“呀……呀……”地干叫着。
然而身后一人已走上前来,一把按住她的肩头,叫道:“他……他死了。”
“呀……啊……”她似乎没听明白,茫然的睁着血红的双眼,叫道。
那人俯下身来,在她耳边大声喊道:“死了!死了……”
脑中“嗡”的一声,那少女再度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柴火“啪”的一响,少女浑身一震,慢慢睁开眼来,只觉头脑中浑浑噩噩,喉部更是干得裂开一般疼痛。好在眼睛虽也疼得直流泪,总算是可以看见东西了。
她勉强打量四周,发觉自己正身处一个山洞中,身子下垫着不知是毛皮还是草的垫子,旁边一团柴火“啪啪”的烧得正旺。随即感到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干后的痕迹,桨得整张脸紧绷绷的。待想到要举手抚拭时,才发现百骸间空空荡荡般全无着力处,竟连转转头都不能,忍不住呻吟一声。
身旁一处草堆中立时有了响动。一阵枯草压榨之声,有个人站了起来,问道:“妳……妳醒了?”
那少女头颈僵硬,动弹不得,直到那人走近身旁,跪下来,再俯身直视她时,才看清楚来者模样。只见他一头短短的软发,一双分不清是呆滞还是疲劳过度而无神的满是血丝的眼睛,穿一身灰色衣服。那少年见她看着自己,也木讷的盯着她,一瞬不瞬。
那少女呆呆的看了一阵,回过神来,垂下眼帘,轻声道:“……”
“什……什么?”那少年奇怪的问。
“……”少女眉头紧皱,苦于喉头实在太干,发不出一声,只动动嘴唇,做个喝水的动作。
“什么?什……什么?”少年继续奇怪的问。
“……!”
“嗯?”那少年问,头低得几乎快接近少女的鼻尖了。
“水!”少女拚命干叫一声,顿时一阵猛咳,喉咙如撕裂般苦不堪言。
“啊!啊!”那少年吓了一跳。“水……水!”他跳着围着篝火转了一圈,终于找到水壶,拿到少女面前,将壶口放在少女唇上。那少女就着喝了几口,这才舒出口气来。再喝几口,那少年见她摇头,便将水壶拿开。
少女喝了水,便转过眼来,痴痴地望着头上的山壁。那少年见她无话,也坐在一旁,靠在石头上,呆呆地望着少女额前的碎发。
过了半晌,少女似乎陷入沉重的思索之中,痛苦的闭上双眼。那少年似乎瞌睡未醒,也半张着嘴闭上眼睛,脑袋一点一点地……
篝火继续“啪啪”作响的烧着。
……
“……怎么死的?”
“嗯?”声音如天外传来一般飘渺。少年诧异地睁开眼睛。
“爷爷他……怎么死的?”少女紧闭着双眼,轻轻问道。
“啊……啊!”少年这才意识到是在问自己,忙重新跪到少女身边。他皱着眉回忆了一下,道:“你……你中了那老头的毒……毒针,那个老头……哦,你爷爷,过来拉你,嗯……他……他就,那老头就跳起来……你爷爷一拳,把他脸都打烂了,但……但是……那老头,拚命了,捱……捱着一拳,也给了你爷爷当胸一刀。刀上有毒,我……我跳出去时,已经死了。”说完双手一摊。
那少女全身疼痛难忍,发着高烧,神志不清,又处在生离死别的痛苦之中,好一会才弄明白他这段语焉不详、口齿不清且略带结巴的话。她双目颤动,眼泪已经流到腮边,沙哑着嗓子道:“爷爷他……痛苦吗?”
“哦,这……这我就不清楚了。”少年用手搔搔头皮,一副弄不明白的迷糊样,道:“他……你爷爷,胸口插着刀,就那么在地上爬过来拉……拉你的手,拉你的手……没说什么就死了,我也不知道到底痛不痛苦。”
那少女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痛哭起来,直哭得全身乱颤,不能自己。到后来只发出“呵呵”的声音,终于支持不住,失去知觉。
迷糊中,似乎有人正在猛摇自己的身体,摇得全身疼痛,骨头像要散开一般乱响。她勉强睁开眼睛,泪眼朦胧中,只见那少年正抓住自己肩头拚命摇晃,一边喊着:“醒过来!醒过来!”见少女睁开眼睛,少年大喜,忘了自己正扶着少女,手一松,少女的头顿时“砰”的一声,结结实实撞在地上。
那少年大惊,慌忙中想伸手来扶,又怕再干蠢事,不由一阵踌躇。旋又想起什么来,伸手过来,捏住少女下颚使劲扳。那少女犹如身在半空般漂漂浮浮,半分力气也没有,由他摆布。
那少年又捏又拉,搞得满头大汗,终于忍不住“啪”的给了少女一记耳光。那少女一怔,这才感到原来自己正紧紧咬着下唇,牙齿都已深入肉中。她勉强放松肌肉,才在少年帮助下拔出牙齿来。至于血流到脖子中又冷又粘,也顾不得了。
少女躺在地上,胸腔里随着呼吸一阵阵的刺疼,仿佛呼出的是血一般,四肢各处酸软无力,连一根小指头都动弹不得,她却一声不哼,只默默地望着光秃秃的洞顶发呆。那少年坐到一边,猛喘粗气。
过好一会儿,少女咳嗽一阵,吃力地道:“壮……壮士的救命大恩,小女子今世看来是报不了了。咳咳……”
“哦?哦……”那少年楞了一会,方明白“壮士”两字正是指的自己,便挪过来答应一声。
少女嘘出口气,道:“不知壮士能不能再为小女子做一件事?本……本来是绝不敢劳烦壮士的,只是小女子身受奇毒,不能稍动,只有……只有……”说着连连咳嗽,嘴角吐出些血丝,显是虚弱已极。
那少年出生以来,破天荒第一次被人称为“壮士”,心中除了得意外,倒颇为诧异,见此情景,哪容说出半个“不”字来?当下一拍胸脯,待要说出一番豪言,却又苦于拙牙笨舌,只得道:“你……你说,我做!”见少女头不能动,生怕她看不见自己表态,又俯身向前,直视到少女的眼睛,道:“说……说!”
少女闭着眼睛咳了一阵,道:“壮士搭救小女子时,是否看到小女子腰间系着的一个锦袋?”
少年左右找了一下,从一堆包袱中翻出个淡紫色的刺绣锦袋来,拿到少女眼前,问道:“是……是不是这个?”
少女睁开眼来,看了一眼,眉头跳了两跳,叹口气道:“不错……就是它。里面有一个瓷瓶,劳烦壮士帮我取出来。”
待那少年取出瓷瓶,少女颤声道:“小心!别弄破了。就……就放在我头旁边罢。”
少年依言做了,又伸过头去,看着那少女,等她进一步的指示。少女闭了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似乎正在想一件难以抉择的事。好一会才又睁开眼来,见那少年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一张脸上全是汗渍和炭灰,脏得几乎失去本色。她从来未曾和陌生男子这么接近过,不禁眉头微皱。但此时也不好动气,只得闭上眼睛,道:“壮……这位小哥,借问一句,此处是你常住的地方吗?”
那少年丝毫听不出来少女对他称呼的改变,摇头道:“不是!我……我是个……流浪汉,只是暂时栖身而已。”
少女眨眨眼睛,道:“那就好……这位小哥,麻烦你,先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罢。我那些包袱里还有几两银子,其余的都……除了些女儿家衣服,也没什么值钱的,你看着拿到镇上,能卖个几两银子就卖了吧,反正……反正我也没什么用处了。”
少年依言站起来,先把自己几件破衣裳破包袱的收拾好,也老实不客气的将少女的包袱收到一堆。少女听他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心中一阵酸痛,干脆闭了眼不理。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问道:“我垫的……不是小哥的衣服吧?”那少年一边收着,一边头也不回的道:“不……不是,前面村子里有个牛棚,我到那里抱给小牛犊躺的稻草根。”
少女想到牛棚的骯脏,虽然鼻子此刻什么味也闻不出来,仍是不自禁皱紧眉头,心中凄苦更是大增,拚命咬牙没有再哭出来。
好容易那少年收拾完毕,少女听他脚步声正要走近,生怕他又将脏脸凑到自己眼前来,忙道:“小、小哥,麻烦你……麻烦你把包袱抱好,听……小女子一言。”
那少年倒是言听计从,又转身抱好包袱,静静的等着。
少女吞口唾沫,费力地道:“麻烦小哥了……小哥这就出去罢,走到十丈之外,随便拿块石头也好树干也好,总之越大越好,越称手越好……”
那少年转身便往外走,少女忙叫道:“别……别慌,听我说完再走不迟,我……我怕小哥走远了,听不见我说,误闯进来……可就麻烦了。待会儿你用那石块什么的,用力丢过来,打到我脸呀什么的都不要紧,至紧要把这瓷瓶撞破就好了。撞破之后,小哥你……有多远就走多远吧,再也别回这里来了……”说到后来,似是有些力竭,声音渐渐低下去。
那少年等了一会,见她不再讲话,便道:“就……就这样?”
少女道:“不错,就是……这样。”声音哽咽,几不可闻。
少年点点头,转身大步就走。
走出两步,少女突然颤声叫道:“小……小哥!”
那少年回过头来,只见少女已经满脸是泪,咬紧了嘴唇,正怔怔的看着自己。好一会,听她轻轻叹了口气,道:“没……没事了,你去吧。可要记住,千万别回来了,到镇上换了钱,自己走吧。天下这么大,还有好多好玩的地方呢。”最后这句话说出来已声带哭声,忙闭上眼睛,任泪水流淌,再不说话。
那少年站了一会儿,转身继续走出山洞。到了十丈开外,记得那少女说的话,四下里翻了一阵,找了块拳头大的石头,拿手里掂了掂,道:“我……我要扔了哟,小……小心头。”隔得远了,也听不到那少女说话。他等了一会儿,自觉少女已经听到他的话,小心脑袋了,这才摆好姿势,用力抛出石头。
那石头直飞出去,“波”的一声,正中瓷瓶,力道到处,瓷瓶被干净俐落的撞成碎片,却连一片也没飞起来打中近在咫尺的少女的脸。那少女心中暗赞:“好俊的手法……”
突然间风声大作,一人飞身突进洞来,一把抱起少女,转身便往外跑。少女猝不及防,大惊之下眼睛也来不急睁开,只放声尖叫,耳边风声呼呼,恍惚间已身在数十丈外。
抱她那人忽地脚下一软,大叫一声,原来慌不择路之下,竟然跑到一处断崖上,急奔下不及收身,两人顿时跌落山谷。
少女身子不能稍动,慌乱间更是紧闭双眼,只觉直往下坠,也不知落了多高,“砰”地一声,撞在一堆软软的东西上,身体撞得弹起来。身子底下有人长声惨叫,原来这一下竟是落在他肚子上了。
少女在空中翻个滚,又落下地去,只觉着地松软,似乎是松树林中的针叶堆,跟着向下翻滚,原来跌到了一处林中斜坡上。她一路翻滚向下,耳边“劈劈啪啪”一阵乱响,也不知撞断多少树干,好在其时已近秋天,地上垫了厚厚一层枯枝落叶,除了身上撞得轻痛外,倒也没有受伤。
她身体僵硬,只横着在地上滚动,滚了一阵,速度便逐渐慢下来,最后撞在一棵横倒在地的大树上,终于停住。少女还未喘过气来,只觉坡上一阵骚动,有人嘶声惨叫,夹杂着树干剧烈碰撞之声。忽然头顶风响,一人直撞过来,“砰”的撞在大树身上,直撞得树干一阵乱晃。那人冲势未减,竟从树干上弹起,打着旋飞了过去,听得下面继续撞得山响,只是人声却没听见了,也不知那人是死是活。
过了好一阵,少女才回过神来,身上几处火辣辣的疼,脑袋里天旋地转。她咬牙勉强自己睁开眼睛,只见眼前树木参天,满地的松枝松果,不远处长着一簇灌木,中间已经被冲出一处缺口。一路上到处散着衣服碎片,有几件还是自己的贴身小衣,高高的挂在丛林之间。一阵风吹过,成百的树枝上都飘着五颜六色的布条,倒也煞是热闹。
那少女心中气苦至极,偏是无法动弹分毫,躺在地上只是默默流泪。过一阵子,大树背后一阵响动,有人哼哼叽叽地爬起来。只听他忽而大声惨叫,接着是撕衣衫的声音,似乎正在包伤口;忽而呵呵作声,似乎在草丛中翻捡到了东西。突然间“啊”地大叫一声,道:“糟糕,糟糕!”急忙向自己这个方向走来,口中喃喃地道:“……看她掉在附近的呀……”
少女计画被他破坏,听到他的声音,心中顿时怒火中烧,也不去理他。想要躲起来,拚命使劲,僵直的身体一晃,顿时扑到在地上,这一下口鼻对着土地,连呼吸都不畅了。
那人听见声响,忙向这边寻来,爬到大树上时一眼看见少女,顿时叫了起来:“你骗我!你……骗我!”
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将少女翻过身子平躺在地上,口中叫道:“你……你骗我!骗我!”
那少女本来闭了眼决心不看他的,听他叫得甚是古怪,到底是少年人,终于忍不住睁开眼来。只见那少年满头都是枯枝败叶,额前不知在哪里的一个鹅蛋大的包,一只眼睛肿得眯起来,眼眶周围也是乌青乌青的,左手臂上胡乱包着一块破布,显是受伤流血了。
他一脸无辜,撞破的嘴角不停抽动,见少女睁开眼睛,更是歪起嘴起劲的叫:“你、你骗我!骗我!”
少女见他一副白痴像,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了,也懒得理他。不想那少年翻来覆去地念“你骗我!骗我……”少女本已疲倦至极,实在是听不下去,忍不住打断他道;“我……咳、咳,怎么骗你了?我跟你说什么话是骗你的?我骗你什么了?”
那少年顿时语塞,实在想不起到底她骗了什么。他以手抓头,好一会方道:“妳、妳要死!”
少女恨恨地道:“我是要死!不是叫你走开了吗,干嘛又跑回来?咳咳……害得我死不成,连最后一瓶药也浪费了!你知道那瓶颠茄散有多难弄吗?你这个……你真是……”勉强把骂人的话噎进肚子里,想到爷爷惨死,自己身中剧毒,本来打定主意告别尘世的,却偏偏碰上这个话也说不清楚的白痴两次救了自己,心中凄苦,眼泪又止不住流下来。
那少年呆得一呆,又道:“你、你……不能这么死!”
少女干脆闭上眼睛,来个眼不见心不烦,随他怎么说。
那少年道:“你……你不能……这么死,对,不能这样就死了……”
他跳起身来,似乎在思索一个重要问题,偏又碍于自己实在不怎么高明的表达能力,不知怎么说出来好,只绕着少女一瘸一拐的绕圈子,一边皱紧了眉头苦思。
绕得十几圈,那少女不耐烦地道:“我……我必须要死的。我对不起爷爷,是我害死他……你不明白的,你不要管了,你走吧,拿我的东西去换钱,算我谢你的行不行?走吧。”
话音刚落,那少年赫地站住脚,双手一拍,喜道:“对……对了!”
一转身蹲下身来,脸直凑到少女眼前,道:“你……你不能这么死……死。”
那少女听他好像想出什么花样来的样子,不料开口仍是这两句,但真挚之情显露无疑,不禁嘴角抽动,露出一丝苦笑来,柔声道:“你走吧……我的事,你帮不了我的。无论你怎么劝,我已经下决心要死,那便改不了了。走吧,如果还有来生的话,我会报答小哥的。”
少年猛摇其头,道:“不、不是!我……我……我不是叫你不死,我是说……不能……嗯,死……哎呀……不能现在死,这么……死法……不是不死,不是不死!是……是……这么死……”
少女瞪大了眼睛,见那少年涨红了小脸,努力想要表达清楚,只是越紧张越是口吃,舌头都几乎绞住了,不禁心生怜惜,道:“你慢慢讲罢。”
少年一跃而起,站直身体,深吸一口气,眼望着远处的山脉,道:“你……你想,这么死多……多不好看?一个人死在洞里,又……又没人知道,那多……多……还有,如果这里有老虎、狼……狼什么的,把你的尸体拖去吃……吃了,那怎么办?”
少女横遭惨祸,一心想要死而已,却从来没想过这些“死后”的问题,不觉一怔。
那少年续道:“还……还有,一个人就那么死、死了,要是姿势不好看,死像……对、对了,我听人说,中毒死的人,眼睛舌头都要吐、吐出来,那多难看?还……还有,这里地势偏僻,蛇呀老鼠肯定多,晚上就出来专咬死人,咬鼻子、耳朵,咬得脸上都是窟窿,要是有人来看见了,岂、岂不吓一跳?我、我就见过蛇从死人眼睛里钻出来,那可……可太吓人了……”
少女可从来没见过死人,更没见过那些被咬得满是窟窿的死人,脸色顿时惨白。
那少年越说越得意,口吃居然也好些了,眉飞色舞地道:“还有,你一个女孩家,死在荒郊野外的,那、那可不好。我听人说,野地里没有地藏菩萨保佑的,孤魂野鬼就特别多,专抓独、独身一人的女孩子吃,那可……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一个人偷偷死了,又没有人给你买棺材,又没有人给你守头七,又没人烧纸给你用,连个牌位都没有,那些孤、孤魂野鬼的,可就要对你不客气得很了……”
他正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突然间身边“哇”的一声,那少女放声大哭起来,泪如泉涌,再没什么顾忌。少年吓了一大跳,慌乱间连退几步,生怕那少女就此跳起来痛打自己。
那少女哭得昏天黑地,好半天才稍稍冷静一点,抽抽泣泣地道:“我……我都要死了,还怕这些干什么呀!你……你这个小贼……要你救我!没由来临死前还受你羞辱……你……我……我变了鬼也不放过你!”
那少年走上一步,刚说了句:“我……我只是……”少女放声尖叫,“离……离我远点!”他忙退后好几步,一脸屎样,声带哭腔,辩解道:“不……我不是这意思……我没有……”
那少女又哭了好一阵,直哭得脸都僵住了,才慢慢止住泪水。一转眼,见那少年委委屈屈的站在一旁,说又不敢,走又不是,不停搔自己脑袋,只道他头脑简单不懂说话,口气稍软,道:“你……走罢,我不想见你了。我……我自己死了,不用你帮忙……”她本待说“不用你帮忙买棺材”的,不料那少年突然说道:“要!要的!我帮你!”
没等少女回答,少年几个大步跨到她身边,道:“我帮你!我帮你!”还怕少女听不明白,俯下身来,花猫脸凑近了她,一双眼睛里首次透出幽幽的光来。
少女吓一跳,颤声道:“你……你要怎么帮?”
“妳死,我活!”
“什么?”
“对了,就、就是:妳死,我活!”
少年在这全身僵硬、半死不活的少女面前,还是首次说出自己的见解,兴奋得不能自己,跳将起来,双手乱颤,举到自己眼前,一脸傻笑,道:“哈哈,我、我终于说出来……来了!说出来了!哈哈……”欢欣愉悦得在场中跳着打圈,口里不清不楚的乱叫。
少女怒道:“你到底要说什么!要是……要是再耍弄我,连你一起也毒死了,信不信?”
那少年一弯身子低下来,深恐少女真的一怒之下毒杀自己,可就糟糕了,使劲捂住了嘴,不过肩头乱颤,自是在那里偷笑。少女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又不能真的就这么毒死一个白痴,大感头痛,道:“你到底……过来罢,我不杀你就是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少年笑了一阵,终于忍住,过来又跪在少女身旁,却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起,“我……我……我,”了半天也没说个所以然出来。少女不耐烦的道:“你怎么?”
“我会使剑!”少年突兀的道。
“怎么?”
“我会使剑,而……而且很快……你等等!”转身飞奔到大树后,只听他在草丛里一阵乱翻,“咔啷”一声,翻到一物,顿时一迭声的欢呼,待奔回来,手里已经握了一把灰布包着的铁剑。
少年得意洋洋的拿着剑走到少女面前,伸手一抹灰布,不料一根绳子打了死结,他又拉又扯,搞得一头是汗也弄不开。最后一横心扯断绳子,这才亮出剑来,颇有些狼狈的握在手里舞了舞。
少女道:“这铁剑又锈又钝,你打哪儿偷来的?”
那少年认真的盯着铁剑,傲然道:“这……这可不是偷的。这是我的剑。”
少女觉得自己眉心一跳一跳的刺痛,头如千斤般重,实在没精神跟这不上道的家伙胡闹下去,闭上眼睛,虚弱的道:“好,是你的罢……又怎么?”
“我……我杀了你!”
少女眼皮一阵乱颤,好容易才睁开眼来,只觉那少年看着自己的眼睛一瞬不瞬,表情倒也真切,一时间只答道:“哦……”
“我、我的剑快,杀了人,连伤口都……都很小。我杀了你,你就不用毒死自己了,那么死后的样子,也不难看了。再、再给你买口上好的棺材、纸钱,再、再把你埋了,在旁边结庐而居,守头七!”
“……”少女首次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对了!就是……这样,要是你不……不满意,我……”他踌躇一下,毅然道:“我再陪你三年,担保鬼怪不敢前来……你不信?那……那……帮你把地藏菩萨请来,你就不怕了!”
“不……不……”
“嗯?地……地藏菩萨你……你也信不过?”少年眉头大皱,手在头上乱搔,终于道:“我……我到南京去,给你请行虚长老开过光的菩萨来,那可是货……货真价实的菩萨,土地爷都不能站着迎的……如何?”
“那……那个……”
“你信不过我?你……你以为我没钱请?”少年一脸惶急,自己能想到的已经和盘托出,深怕少女一个“不”字蹦出来,那可就前功尽弃。他伸手在身上乱摸,突然面露喜色,从怀里掏出一物来,递到少女眼前,道:“妳看!”
少女眼前一花,只觉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枚李子大小的夜明珠,在那少年乌黑的手里越发地显得晶莹夺目。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曾亲眼看到有人花三千两银子才买到比这小了一倍的夜明珠,且论色泽还远不如这枚,不觉呆了。
那少年似乎深知财不外露的道理,只晃得一晃,立即收起来,小心的藏回怀里,一面诡秘地笑道:“怎样?是真的吧?”
少女吸口冷气,回过神来,再仔细打量一番那少年,却怎么也不能把“价值连城”四个字和这浑身破烂、面目青肿的人搭起来。过得半晌,方道:“哪里偷得?”
少年也不争辩,只道:“上月杀了个做官的,见瞧着好……好看,就弄来了。你看是不是真的罢?”
少女也知问不出什么,便不言语。她闭上眼养会儿神,突然问道:“你要我干什么?”
少年一拍大腿,嘴唇哆哆嗦嗦半天方挤出个“好”字来,似是感谢少女通情达理,帮他省了不少客套话。
“说吧。”
“嗯……我中毒了!”
“哦?”
“是,是!这个毒很是古怪,我……我找了不少名医,连名字都……都不知道!”
“是么。”
“你……你是……我听那老头说了,你……是鬼手的继承人!”
那少女睁眼瞧着少年,缓缓道:“我不是鬼手的继承人……咳、咳……难道你没听见我说过吗?”
少年拚命摇头,想了一想,好像不对,又拚命点头,道:“不……不是!你……不是鬼手的继承人!”
少女哼的一声,眼睛一翻,好像在说:“原来你也不笨。”
少年一脸的不自在,眼珠子四处乱转,嘴角抽动半天,又道:“可……可是,你会使毒!你想毒死自己,可见会……会使毒!”
“那又怎样?”
“要、要使毒,肯定就会解、解毒!”少年的脸涨得通红,好像今日内说的话比平时一年说的还多,已经觉得口干舌燥了。他咽口口水,又道:“不然,毒到自己,岂不糟糕?”
这少年虽然口齿不清,又是结巴,却偏要将一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各路细节交代清楚不可,那少女一时间倒也找不到插嘴的份,只有耐着性子听他说完。
“医生不能解,那只是、是因为他们没制过毒,所以就、就不懂得……使毒的可不同!”
“哦?”
“使毒的,就、就算天天和毒打交道的人,却也不见得就、就能将天下的毒都认识罢?要是中了不知道的毒,怎、怎么办?肯定有其他方、方法解!对吧?”
“嗯……”
“使毒的,就认识毒物,就、就像杀猪宰牛的知道猪牛身、身上的骨胳脉络一样,那可是一套一套的。所以,你应该识、识得毒物,对吧?”
“……”
“你是鬼手的……女儿,自然、自然使毒是高手了,反过来,解毒当然也比普通医生高、高许多,对吧?”
“你……”
“你帮我解毒,也、也算在死前最后一件善事了,阎王爷……那也是欢喜的,到了下面,说不定可以更、更容易找到爷爷了?等我好、好了,便帮忙杀了你,买上好的棺材好好的葬了,也不怕什么蛇呀老虎的了,再、再陪你三年……怎样?”
“……”
少女盯着那少年,楞了半天,叹一口气,道:“看来你真的不怎么笨。”
那少年双脚乱顿,这种时候生怕少女随便抓个什么理由拒绝自己,道:“不、不、不……不笨!我、我、我……我只是口、口、口……口吃!”
少女看他一眼,不言语了。
第二章 死约
那少年垂手恭立在旁,不敢稍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少女,不觉手心里已全是冷汗。少女一阵咳嗽,良久,终于道:“你过来,让我瞧瞧罢。”
少年大喜过望,赶紧一步跨过来,将脸凑到少女面前。那少女皱着眉,细细观察他的面部,突然道:“太……太……”
少年一颗心都揪紧了,颤声道:“怎么?”
“太脏了,我……看不出来。”少女说着,自己脸先红了,害羞的闭上眼睛。
那少年却不当回事,伸过袖子来,用力抹脸。等到放下手,只见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反而更加模糊,好在几处重要的地方已抹出些本色来,道:“好了,干净了!”
少女强忍着恶心,半眯着一只眼看了一阵,问道:“你中毒后,是什么症状?”
少年道:“发……发作都在每个月月中的时……时候,刚……刚开始是耳鸣不已,跟着眼……眼睛模糊,四肢发硬,到最后便完全听不见,也……也看不到东西,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
少女皱眉道:“这么严重?”
少年一脸苦相,道:“是……是呀。听说如果没有解药,这样什……什么感觉都没有的,过个三、四天,耳朵……鼻子里流……流出毒血,那便神仙也救不了了。所以,每次必须提前两……两个时辰吃药……药,才可在僵硬半个时辰之后又慢慢恢复……”
少女想了一下,又道:“这人给你下毒又给你药,如此牵制你,要做什么?”
少年道:“还……还不是要我帮他做事,杀……杀人!”
少女皱眉横他一眼,似是不信。想了半天,自言自语道:“你的听宫穴颤而不定,颧鹘穴定而温火,后溪、阳谷、小海必定有逆火存之,至俞穴……手太阳上至天容、下达少泽,那么下腭、肩胛、肘部这一路是被下了鸠火一类的毒……中府、天府、尺泽、列缺、少商这一路看似正常,却有真气逆行至中焦的迹象。气起自中焦,水初下漏,太阴为始,至厥阴而方终……中焦逆气,则肺中有毒聚之。肺以出,内府便有变动……手太阴肺经本属阴经,逆而至阳,那么手阳明经则乱……嗯……咳咳,承光、搌竹阴气内敛……转过头去!”
待少年依言转头过去,她看一阵,又接着道:“玉枕、天拄有精血向下……通天看不到,不过大概也是如此罢……啊呀,这样子至少下到志室,这么说心俞、督俞、肝俞、胆俞、脾俞、胃俞、三焦俞……”
她这么一路念经似说下去,少年只听得心惊肉跳,颤声道:“你……你说罢,怎么样?”
那少女不理他,继续自言自语道:“手太阳走阴,手太阴、手少阴……咳、咳……支正络、外关络、飞扬络、丰隆络反阳……咳咳,咳咳……”
少年一颗心直往下沉,浑身冰冷,道:“到底……有救没有?”
那少女闭眼沉思了好一阵子,方道:“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帮派的高人,要对你下这样的毒手?这样的毒我可从来没见过,太……太厉害了,太厉害了!下毒之人真是高手!”看她模样,若不是重病在身不能动,几乎便要跳起来击节赞叹。
少年一急起来就双脚乱跳,道:“我……我……我,我就是被……被她骗了,吃了她……她的药丸……我……我……我,我还以为是补药!”
少女道:“她是谁?你……没有得罪她么?”
少年急道:“没、没有!我……我……我还当她是朋友呢!她……她……”说到这里,眼睛里一片迷茫,似乎想起什么。过一回儿摇摇头,低下头来,沮丧地道:“她……只是想利用我……”
少女看了他半天,倒也看不出是在撒谎,叹道:“那真是……遗憾,这个人也真是狠毒……”怔了怔,柔声道:“这位小哥,我实在……帮不了你,你另请高明吧……”
少年猛摇其头,道:“不!妳定有法子的。你……你只看了看,便高出那……那些名医许多了……你现在只是手脚不能动,不……不方便给我看罢。”
少女惊异的看了他一眼,道:“你……眼光倒是挺准的。不过,我现在自身难保,又怎能救你呢?不瞒你说,我中这毒,已经深入四肢五腑,就算我刚才不毒死自己,像这样过三两天,一样要死的。再说,你身上这毒……实在凶险至极,我就算全好,也没把握医得好你。你走吧,我给你介绍几位医学大家,你不妨去找找看,也许吉人天相也说不定……”
少年坚定地道:“不……不能,只有你医得好我……你是鬼手的女……女儿,除了你,还能找谁去?”
少女叹道:“真的不行……我中了毒,自己都治不好。我死了,岂不耽搁了你?”
那少年蹲下来,直直地看着少女。少女被他瞧得甚不自在,垂下眼来。那少年看了一阵,忽然沉声道:“你……你骗我。”
“怎么?”
“妳身上的毒,妳……妳自己肯定可以治的!”
“为……什么?”
“不……不为什么,我相信。”那少年目光炯炯,一瞬不瞬的盯着少女的眼睛,道:“你……你叫我用另外的毒下手,可见你一开始便对自己所中的毒没……没信心,否则,早死两、三天不见得有什么意义。你是使毒高手,难……难道还不知道这样普通的毒的解药?”
少女眼中灵光闪动,张开了嘴,却半句也说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叹道:“是,我是知道……可是,我求死之心已决,要治身上的毒那是绝计不可的。你莫怪我……你走吧,我也不要你做什么,就这么让我死了罢……”
“你爷爷呢?”
“什……”
“你……你爷爷的尸首……哎哟!”
那少女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突然间伸出手来,一把抓住少年的手臂,重捏之下,长长的指甲顿时刺进肉里去,嘶声叫道:“什么!”
少年被她这一声夜鸠似的叫喊吓得毛骨悚然,手臂上更是刺痛,挣扎道:“哎哟!你……你放了……我,我告诉你!”
少女紧紧抓住不放,一双血红的眼睛直看到少年骨子里去,叫道:“快说!爷爷他……他在哪里?”
那少年挣扎不脱,只得道:“我……我说!我把你救出来,带到山洞里,再……再回去看时,你爷爷的尸首……啊!哎呀……和那老头一起,都……都不见了,房子也……也烧起来了……就是这样,你放手!放手……”
少女呆了一呆,再也没有力气,垂下手来,随即又泪流满面,痛哭失声起来。
那少年退出好几步,躲到少女手抓不到的地方,摸着被抓出血的手臂,心中忿然,却也不敢出声。
过一会儿,看那少女哭的甚是悲切,渐渐的也忘了抓伤的事。想要说些安慰的话,搔头想了半天也说不出来,只得吶吶地道:“我……我总要想法子找回来的。你别哭,我……我总会想到法子找……找回来的……”
那少女哭了好一阵,慢慢止住了哭声。她白晰的脸上布满眼泪,长长的睫毛上兀自挂着一些零散的泪珠,犹如珠玉般晶莹剔透。
少年一时看得呆了。
“啊……什么?”
“……乌头三钱,千年健五钱,紫藤、半夏、长松萝二钱五,回心草一钱五,用火温烧,三碗熬成一碗,外加马勃、冬虫夏草收口……”
“什么?”
少女眨眨眼睛,也不看他,道:“别弄错了,这是我的药。一日之内要备齐,不然的话……麻烦你另请高明吧。”
“啊……是……是!我马上到……镇上去买!”
那少年跳起身来,转身便往林子外跑。跑得十来步,“啊呀”叫一声,又反身回来,叫道:“我……我……你怎么……”双手乱搔头顶,一脸焦急。
少女问道:“怎么了?”那少年喏喏半天,终于叫道:“得罪了!”弯下身来,一把抱起少女,便向刚才那山洞跑去。那少女尖叫一声,只觉身体已在半空,顿时又羞又怒,抗声道:“小……小贼!放我下来!”
那少年也自红了脸,口中道:“不……不成的!躺在泥地里,湿气上来了,毒……毒性可会更重。你是鬼手的……女儿,那也是用毒大……大家了,岂有不知道的?”一面胡扯,一面脚步如飞,扛着少女去了。
那天下午,少年来到镇上,也不知如何拐骗,居然让他弄到了大部分药材,只是镇子实在太小,好几味药店里根本没有。幸亏在少女指导下,到山里寻了些替代的草药,又不知到哪里偷了只熬药的锅,就在洞外熬起来。
是夜,那少年将少女扶着靠在山壁上,用勺子服侍她勉强喝了。那少女红着脸谢了两句,他顿时兴高采烈,殷勤地将自己的一堆衣裳拿来给少女垫上。
少女虽然觉得要垫一个陌生男子的衣服大大的不妥,不过想想总比牛棚里的草要好得多,也就老实不客气的默许了。她一边看那少年帮她铺床,一边用低得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这……只是暂时的,待我……待我找回爷爷……治好了你,你可不要忘了你的承诺……杀了我。”
那少年点头道:“那是自然。”
少女咳嗽一阵,又道:“你……你也别指望我真的就能治好你,那毒实在是我生平仅见,怎么治,我是一点主意也没有,只有试试看了。”
那少年又点头道:“那……那是自然。”笨手笨脚的弄好了床,便转身扶着少女躺下。少女这一天来被这脏得像野狗似的少年抱来抱去,羞不可抑,待躺好了,突然道:“还有!你可一定要记得……杀了我之后,绝对不许说你曾经见过我!”
少年一怔,道:“为什么?”少女小脸飞红,闭了眼道:“总之……你不答应,我就算知道解药也不给治你!快说,发个誓。”
少年踌躇了一下,道:“好!我、我说,如果跟人说起我见过……见过……”
少女道:“我……我叫……林芑云。”
“林芑云,便……便……死在这毒上,变成动也动不得,听……听也听不到,看也看不见的活僵尸!”
林芑云见他发此毒辣的誓言,心中微微有些歉意,便道:“其实……这也不难,不跟别人说起那对你本不是什么难事──你这么个……这么个小孩,就跟人说了,也没人相信的罢。”她本来想说“你这么个小流氓”,觉得甚是不雅,话到嘴边又强行收住。
少年看着她的眼睛,欲言又止。林芑云觉得浑身乏力,闭了眼养神。
那少年看了好一阵子,脱口说道:“阿……阿柯!”
“嗯?”
“我……我叫阿柯!”
林芑云睁眼见他一脸焦急,才明白他是在等自己问他名字,不禁有些尴尬,又觉得这小子不知道是傻还是装傻,总有些莫名其妙的举动。当下道:“啊,是……阿柯小兄弟,我……我累得很了……”
阿柯道:“哦,妳……妳休息吧。”便向旁边走去。
林芑云慌忙道:“啊……阿柯小兄弟,你……你在哪里睡?”阿柯指着离林芑云一丈有余的一堆枯草,道:“那里呀。”
林芑云急道:“那……那多不方便。咱们孤男寡女的……总之是不能……睡在一起的……”
阿柯压根没想过这样的问题,“哦”了一声,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林芑云道:“这……这几天天气晴朗,小……阿柯兄弟,你不如到洞外去睡?要是有狼呀什么的来了,也好……也好就便跑掉,是吧。”
阿柯搔搔脑袋,虽然隐隐觉得不妥,却也说不出来,更没想到要是真有狼呀虎的来了,洞外面的人想跑估计是跑不掉的,先被叼走倒是真的。但即有女孩子这么说,他也觉得似乎就该如此,当下点点头,抱了草堆,便向洞外走去。
林芑云在后面叫道:“无论怎样,绝对不要进来,知道吗?”他回了一声,已走出洞口,只见满天星辰,这山谷中干燥已久,倒也煞是清爽。一天下来累得够呛,迅速铺好了床,倒头便睡。
当晚林芑云思念爷爷,悲愤交集,不时以泪洗面。兼之毒性发作,全身上下疼痛酸麻难忍,当真是生不如死,直到后半夜虚弱过度,才沉沉睡去。
过一会儿,一阵震耳轰鸣,又将她吵醒过来。只听见外面雷鸣电闪,风雨大作,旁边的火也几乎熄灭了,整个洞里冰冷刺骨,忍不住呻吟起来。
又一阵雷电闪过,她呆呆地望着头上黑漆漆的洞顶,忽然间,隐隐约约听见外面有什么奇怪的嘶嘶声。再凝神去听,那声音就在洞口,似乎是什么野兽低低的吼叫。她陡然一惊,背上寒毛倒竖,喝道:“呵!什么东西!”
立即有个人凄凄惶惶的答道:“我……是我。”
林芑云这才想起被她赶出去的小流氓阿柯。他刚才正在洞外好睡,被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淋得全身湿透,那稻草铺的狗窝也被雨水冲走。眼瞧着闪电一根根打在附近山头上,冷风吹得他瑟瑟发抖,却想起答应了林芑云决不进洞,只能在洞口躲躲。冷得鼻涕流下来了,便嘶嘶地吸回去,不想被林大小姐听到了。此时听到林芑云的声音,回答起来已经声带哭腔。
林芑云心中不忍,又觉得此人呆是呆,倒也老实得紧,便道:“你……你进来吧,外面大雨,不给冻坏么。过来把火弄一弄,暖和暖和。”
阿柯哆哆嗦嗦地跺进来,勉强趴在地上把火弄旺了,缩着手脚蹲在一边。林芑云实在倦极,也懒得管他是不是在看着自己,趁着火烧得暖和,闭了眼睡了。
过得两天,阿柯到镇子上转了一圈,买了些馒头稀粥回来。他一边服侍林芑云喝粥喝药,一边道:“我……我打听去了,镇上的人都说,李……李老驼背──就是那个和你们斗的老头──被强人抢了……啊呀,你……你怎么……”手忙脚乱的将林芑云咳出来的饭收拾了,道:“你别急呀,这……这都是李老驼背的徒弟们说的。来,来,继续吃……据说,李老驼背在这里还挺受尊敬,教了十几个弟子,现下都……都失踪了,大概已经远走他乡了罢。后来,我又打听,这伙人好像往润洲那个方向走了,据说是去找他们的什么师叔去了。”
林芑云一脸怒容,也不说话,努力吃完饭,又把药喝了。她使劲动一动,自觉腰以上略有感觉,右手和头也可以勉强动一动了,心知药已见效,道:“再到镇上去买乌头三钱五,千年健五钱五,嗯……紫藤和半夏没有,长松萝也不要了,大血藤、大青叶这两味应该都有的,各来二钱五,回心草仍用一钱五,马勃、冬虫夏草上次剩的也够了,……就这样吧。”
阿柯心中默默记了,便要动身去买,被林芑云叫住了。她上下打量打量阿柯,道:“你抓的这些药倒也不错,不过还有一味引子,却不易弄得……”
阿柯问道:“是什么?”
林芑云想了想,道:“这附近有河吧?……那好,我这药引需要鲤鱼三尾……”
阿柯还以为什么难弄的,一听说是鲤鱼,便笑道:“那……那有什么难的?我叉鱼的功夫,那……那可不是吹的……”
林芑云打断他道:“要捉的新鲜活鱼,可不能是叉了的死鱼。钓起来的鱼散了精血,那也不成的。”
阿柯愣了愣,道:“那……也行,我下河抓去。”见林芑云微笑一下表示赞同,当下精神抖擞的去了。
那天下午,阿柯在水里潜了两个时辰,终于抓到四尾鲤鱼,自觉可在林芑云面前露一手了,兴高采烈回洞去。林芑云见他手抓着四尾活鱼,一脸得色,轻轻一笑,命他将药熬了,又把鱼弄了熬鱼汤。当晚洞里鱼香四溢,两人久不沾油荤,那里还忍得住,直吃到肚子再也撑不下为止。
阿柯半躺在一边,摸着胀鼓鼓的肚子,呵呵傻笑,也不说话。林芑云也觉舒坦,闭目养神。
过了一阵,林芑云道:“我的毒这三四天就可好个七八分了,只是毒针射在我的隐陵泉与血海两穴上,毒性逆走三阴交,已是深入脉络,却十分棘手。不过这倒不打紧,只是双腿动不得罢了。你明日去找辆车来,我们就可上路了。”
阿柯吓一跳,道:“这……这么快?你身体大病一场,虚……虚弱得很,不如休息两天再说……”
林芑云“哼”地一声,冷冷道:“爷爷……死后都不得安宁,我怎么敢休息?”火光闪烁,映在林芑云脸上,只见她脸色白得可怕,眼中更是凶光闪动。阿柯心中暗暗吃惊,哪里还敢多说半个不字?收拾收拾,早早在洞口睡了。
半夜里,林芑云梦见爷爷满脸暗黑色的血渍,张大了口却不言语,只伸手来拉她。她大叫一声,惊醒过来,浑身已被汗水湿透。洞口的阿柯也被惊醒,睡眼惺忪的道:“你……你没事吧。”
林芑云泪如泉涌,自觉这模样见不得人,忙敷衍道:“没……没事,作梦呢……”阿柯含糊地说了什么,又继续睡了。
过了一会,阿柯突然坐了起来,口中叫道:“我……我想起来了!”
林芑云奇道:“什么?”
“你……你为什么要活鱼!”
“怎么?”
“鱼是活……活的,煮了不就死了么?却为什么叫……叫我下河去捉呢?”
“为什么?”
“我……我听你命我煮鱼汤,一……一开始也不明白,可是刚才你看我头上的穴道时,却与平时不同。我想……想了好久,终于明白了!”
“哦?”
“你……你根本不是要活鱼,只是想……想我去洗洗罢了。你……你平时看穴位时,总要叫我抹抹脸,今天却没有,那自然……自然是洗干净了!”
“哦……”
“为……为什么呢?你直接说不……不就行了么?”
过了半晌,只听林芑云轻轻叹口气,幽幽地道:“那岂非没意思得紧……”
第二天一早,阿柯先行到镇上去找车。临行前,两人翻遍包袱,好容易找到七两银子,估计着买辆牛车是够了,林芑云便在洞中收拾细软等阿柯来接。等了一个时辰左右,洞口人影晃动,阿柯钻了进来,道:“好……好了!我买了辆牛车,就藏在山脚下,还……还剩的银子又买了点吃的,可以动身了。”
林芑云见他跑得一头的汗,心中感激,道:“那太好了。阿柯兄弟,谢谢你了。”
阿柯俯身过来,将自己的宝贝铁剑先插在腰间,再蹲在林芑云身前。林芑云满脸飞红,只是腿不能稍动,只好咬咬牙,趴在阿柯背上。阿柯拿好包袱,背着林芑云走到洞口,回头打量打量这个山洞,傻笑一下,随即转身,大踏步下山去了。
一路上山路崎岖,灌木丛生,又有好几道山涧需要涉水而过。阿柯虽是健壮,然而终究不过是个才十七、八岁的少年,又有林芑云在背上,走得极是困难。十里多的山路,走了近三个时辰才钻出密林,已是累得满头大汗。
林芑云举目四望,只见远处已是大片的农庄,一条小路通往南面,却不见牛车,伸手拍拍阿柯的头,道:“阿柯兄弟,牛车在哪里呀?”
阿柯喘着气道:“我……我就藏在前面竹林里的,你在这里等等,待……待我去牵来。”说着将林芑云放在路旁一块石头上,便向竹林走去。
林芑云见他钻入竹林之中,过了半天又慢慢钻出来,一面东看西看,一面道:“……是……是……是这里呀……”声带张惶,不禁心中一跳,暗叫不好。
果然,阿柯围着竹林转了三、四周,终于哭丧着脸走回来,口中只道:“我……我……我明明就停在那里的呀……怎……怎么……”
林芑云怒气上冲,堵得心口一跳一跳的痛,道:“你怎么……把那么大个牛车藏在那种小竹林里,藏得住吗!这周围四面都是农家、田园,我们要走三、四个时辰才到,不知有多少人打此处经过,你就这么……你栓了绳子吗?”
阿柯缩着手脚,隔得林芑云老远,苦着脸想了半天,道:“不……不记得了……”
林芑云怒道:“那便是没栓了!这么久的时间,就算没人牵走,只怕牛自己都跑到田里吃东西去了!你……你……那可是我们最后的钱,现下到那里弄去?”
阿柯跳起来,转身向农田跑去,一面大声叫道:“我……我……我找找去!”飞也似地逃了。
林芑云满腔怒火,悔恨自己不多提醒这白痴两句,搞到这种地步,兼之早上又没吃东西,身体虚弱,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干脆闭了眼躺在石上休息。
过了半晌,听见田里隐隐传来一阵骚动之声,她疲惫地睁开眼睛,举目望去,只见田里许多人正喊着什么跑来跑去。正诧异间,近处一田坎下突然跳出个人来,正是阿柯。
他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也不答话,一弯身背起林芑云便跑。林芑云叫道:“怎么?牛车呢?”伸手扶住阿柯额头,却听阿柯痛叫一声,觉得摸到的地方似乎肿起老大一块,惊道:“你……怎么了?”
便在此时,旁边田里窜出十几个农民来,手持锄头扁担,纷纷叫道:“抓贼呀!”“别让偷玉米的小贼跑了!”“死贼终于来了!”“还有同伙,抓到一起报官呀!”一路追来。
林芑云俯在阿柯背上,双手紧紧抓住阿柯衣襟,口中低低叫道:“你这小贼!你……别往路上跑哇!人多势众,前面还有农庄,你想害死本姑娘吗?往林子里钻呀!笨蛋!上得山去,他们顾忌有山贼,不会追远的!”阿柯也不答话,使尽浑身解数,拚命往山林中钻去。
林芑云沙哑着嗓子大叫:“大哥、二哥三哥,五弟六弟,兄弟们,道上的朋友,统统出来呀,他们已经被我们引上来了……”
那群人追了一阵,见山高林密,又听见那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叫得声嘶力竭,恐真有埋伏,在下面吆喝一阵,便收足不追了。
阿柯低了头只是跑,足跑了三里多,林芑云在背上连叫:“好了好了,没有人追了!”才觉得全身累得几欲虚脱,“哎呀”一声,倒在草丛中,再也爬不起来。林芑云跟着倒在一边,也自喘气不止。
过了一会儿,林芑云用手撑起半身来,一拳擂在阿柯背上,恨恨地道:“你几天没饭吃了么,光天化日的跑到田里偷东西!害得本姑娘也差点被人当贼抓!”
阿柯软得动也不动不了,口中挣扎着哭道:“没……没有哇。我……我低着头在田里转,劈脸就是一……一锄头下来,我……我人都没瞧清楚呢……”
林芑云骂道:“你真是笨耶!进去找牛需要那样鬼鬼祟祟吗?你不知道光明正大的喊叫呀,那是你的牛丢了,该人家偷牛的藏起来呀。现下倒好,我们倒成贼了,还怎么去找牛?你这个……笨蛋!”气不打一处来,又是一阵狠打,打得阿柯哎哟连天的叫。
林芑云打了一阵,道:“翻过来,看看你的伤怎么了?”
阿柯道:“没事,没……事,不必看了……哎哟!”却被林芑云拧着耳朵翻过来,只见整个左边额头上已经肿得老大,旁边几个口子,流了一脸的血。
林芑云一呆,恨道:“好狠的一下,这些人……是贼就可以往死里打的么?过来!”费力地撕下一块衣衫,小心地替阿柯擦血。
阿柯疼得龇牙咧嘴,林芑云忿忿地道:“也怪你自己不长脑袋,鬼头鬼脑地就往地里钻,怎么不叫人误会?”
林芑云见刚好有草药在旁,抓了两把,在嘴里嚼烂了,便待抹在阿柯头上。阿柯红了脸,挣扎不干,林芑云没好气地道:“你道本姑娘想么?这草药苦涩!别乱动,否则你三天都消不了肿。”
抹好了药,两人都累得不行,干脆躺在草丛中休息起来。天空蓝得可怕,稀稀拉拉的几朵云懒洋洋地飘来飘。四下里静静的,连鸟叫声都听不到。太阳被高高的树干挡住,只有当风刮过林间时,才有片刻阳光直射下来,晃得两人都闭了眼,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过了好久,林芑云伸个懒腰,惬意地叹息一声,突然道:“对了,我险些忘了。你不是说每月均须服食解药么?什么时候什么人会给你解药,一次又给多少?”
阿柯闻言,一翻身坐起来,扯根草含在嘴里,道:“这……这个么,每三个月我就到洛阳一……一个草堂去,找一个高老头,他会给我三个月的解药,然后便是一份要我杀人的名单。如果我杀不了,那便只能拿一个月……月的,要在这一个月内完成了任务,便……便可再得到解药,否则……”他额头肿得老大,总觉得像顶了什么东西在头上似的头重脚轻,只好用手捧着脑袋。
林芑云皱着眉头,盯视他良久,道:“真要你去杀人呀?你这……你这么个小人,怎么去杀人呢?”
阿柯道:“我、我也不想呀,可是,解药在他们那……那里,也只好听命了……”
林芑云道:“不不,不是那个意思。就你这个本事,没让人杀死已经万幸了,还怎么去杀人呢?好笑……真是的,你吃错了药,她给错了人,似乎都亏了本。”想了想,又道:“那么,上一次你是什么时候拿到解药的?”
阿柯道:“就是上……上个月,四天前月圆,已经吃了一次了。”
林芑云点点头,心中默算,道:“这里离洛阳并不远,只有半月路程,离润洲却有两个多月的路程……润洲离洛阳只有一个半月,可以在三个月内走个来回……嗯,这样罢,我们这两个月就往洛阳方向去,一边打听消息,待拿到解药,再往润洲去。顺便也腾出时间来,看看你的毒究竟怎样才能解得了。目前最要紧的倒是这路费……”狠狠盯了阿柯一眼。
阿柯赶紧爬开两步,搔着头道:“哦,那……那可,怎么办才好?”
林芑云“哼”的一声,道:“碰上本姑娘算是你的运气。这么着,你扮个行走的江湖医生──不要闹,听我讲──你扮个医生,专到外面替人看病,我教你把脉之法,你只须装模作样把把脉,回来再把情形告诉我,叫病人第二日来拿药。大病不敢说,一些寻常小病当可对付过去。边走边医,不就可以赚到路费了么?”
阿柯大喜,连声叫好。当下也不急着动身了,林芑云搜搜自己包袱,挑了几件衣服出来,叫阿柯到镇上去卖了,置些医生的行头。临行前千叮万嘱,叫阿柯把该讲的话、该做的事统统先讲一遍,吩咐完了,这才放他走。
阿柯走后不久,太阳渐渐西沉了。林芑云倚在草丛中,望着天边一抹血红的云霞,突然想起爷爷曾指着云霞,说自己就是天上云霞化的,不由自主心里一阵绞痛。她深怕自己忍不住再痛哭出来,赶紧转过头去,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只弄着自己的发带痴痴发傻。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翻过山头,天空迅速黑了下来。晚风一阵阵刮过林间,高耸的松木和低矮的灌木在风中都似有了生命般晃荡起来,“呼啦啦,呼啦啦”地吼叫着。远远的山里,随着风声传来的是一阵阵野兽嘶叫,在这寂寂的山里听起来格外刺耳。
林芑云陡然惊觉,打个寒颤,顿时觉得冰冷刺骨,背上寒毛根根倒竖起来。她虽说从小就常跟爷爷到深山里采药,却从未有今天这般孤独一人的感觉。黑漆漆的林子中,似乎到处都是野兽们闪亮血红的眼睛;寒风静静的刮过,又好像有无数鬼魂在身旁无声地穿梭飞翔。她吓得伏在地上,闭着眼紧紧抱住了包袱,心中惊惶莫名。
这几天连遭惨祸,最亲的爷爷横死,自己中毒半身瘫痪,精神几度崩溃,哪里还有半分胆识可言。这个时候,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该死阿柯怎么还不回来!死阿柯怎么还不回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雾气渐渐上来了。林芑云趴在地上,虽是抱着包袱,仍然觉得全身冰凉。但阿柯尚未回来,她大气也不敢一下,生怕林子里有什么东西会发觉自己在这里,手脚因长时间保持姿势已麻木得失去感觉。突然间,草丛中“呼”地一响,有个什么东西从旁边冲了过去。
林芑云浑身剧震,脑中一片空白,几乎当场便晕过去。幸好便在此时,听见阿柯的呼喊声远远传来,似乎天色黑暗,找不到自己了。林芑云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撑起身子,扯开嗓子就喊。眼瞧着一个火把循声觅来,林芑云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一边拚命挥手。
泪光中,阿柯如飞而至。林芑云大喜过望,也不管那么多,一把抱住阿柯伸过来的手,抽抽啼啼的不肯放手。
阿柯惊道:“你……你没事吧?”
林芑云抬起头来,刚说了句:“好冷,我好冷……”眼前一黑,昏倒在阿柯怀里。
过一会儿,林芑云幽幽醒转,只见自己躺在一堆枯草上,旁边阿柯正在一堆篝火边忙碌着。一阵烤肉香气传来,林芑云顿时精神大振,挣扎着要坐起来。阿柯听见响动,忙过来扶她。陡然听见一阵雷鸣之声,良久方息,却是林芑云肚子里发出的。
她一张脸羞得飞烫,阿柯兀自左看右看,奇道:“什……什么声音……唉哟!”脸上已吃了林芑云一拳,当下不敢再说,拿了东西过来,伺候林小姐进食。虽然什么配料也没有,兼之阿柯烤肉的技术实在太差,有些地方焦了,有些地方还是血淋淋的,但两人奔波了一天,到此时方吃点东西,已觉世上没有比这更美味的食物了,相视而笑,眼中都是满足的喜悦。
转眼间一只野鸡分个精光,林芑云更是以病后体虚为名,不由分说抢了阿柯分到的鸡腿,美滋滋的啃起来,叫他一边自己嚼指头去。
是夜星光灿烂,两人幕天席地,躺在草堆中。阿柯指着天上的星星,满口胡扯的说着神话传奇。虽说依旧口齿不清语焉不详,林芑云倒也听得津津有味。阿柯讲了一阵,说到北斗星君与蛇妖大战三百回合,这是他最精通的一个故事,说得是眉飞色舞、唾沫四溅,竟然也不口吃了。
突然听到旁边有“呼呼”声,转头一看,却见林芑云歪在一边,早已熟睡,张开了小嘴,轻轻打起鼾来。
阿柯搔搔脑袋,俯身过去替她盖好当作被子的衣服。
借着微微的星光,阿柯见到林芑云翘翘的小鼻子旁两行浅浅的泪水痕迹,想来又在梦中见到了爷爷,不禁叹了口气。他呆呆地看了半晌,手指拨弄拨弄林芑云额前的散发,转身抽出铁剑,放在身边,又加足了柴火,这才和衣躺下。不一会儿已是鼾声大作。
半夜里,林芑云突然惊醒。只听阿柯在一旁坐起身子,叫道:“我……我明白了!”
“……嗯……”
“你、你说:你吃错了药,她给错了人,似乎都亏了本……原来是在骂我!”
“……哦……”
“她、她给错人了,那就是说,我、我还不配吃这毒药?是吧?”
良久,林芑云叹一口气,道:“想明白了就睡罢,明天还要赶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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