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武侠/奇幻/
朝鲜战场上,日出之国关白平秀吉蓄势以待,手握强悍兵力的他,能身化三千,实力诡谲莫测。而几场战争中,卓杨二人联手,大败倭军。相思为探敌情,深入险境,并为探得平秀吉的真身而滞留。杨逸之欲带走相思,却再次失败,这个时候,卓王孙为达到天下缟素的目的,做出让人无法捉摸的举动,令己方损失惨重,而永乐的到来令卓杨二人的矛盾激化,灵山一役,卓杨正式决裂,朝鲜战场出现三足鼎立之势,平秀吉暗中使计,令卓王孙误解相思和杨逸之,三人之间裂痕加深,更在婚礼上引出一场风波,最终卓王孙迎娶永乐,相思出走。倾心于杨逸之的永乐公主自残于三军之前,使得卓王孙天下缟素的计划面临破灭,天下,又将如何迎来他们的结局?当最初的一场回眸落了一泓剑光,非愿之莲,相思千里,暮云深处,难觅众神。
楔子
夜色,沉沉笼罩在海面上,风,沉闷地鼓动着,卷起七尺多高的巨浪,拍打在玄界滩的岩石上。黑色的岩石一动不动,巨浪的撞击在它们身上炸开,形成密集的白色泡沫,将天空布满。巨大的轰鸣声一波又一波地脉动着,像是暴雨中的雷霆一般撼动着这片海域。大海,这个躁动了千万年的巨人,似乎随时都会将这片海滩吞没,拉入海底。
沉沉的夜色在海面上显得那么死寂,那是比海浪更加险恶的威严,似乎在警告着陆地上渺小的人类,不要窥探海神的领域。
玄界滩漆黑的岩石向陆地上伸延,形成连绵起伏的低矮的丘陵群,像是向着大海跪拜的先民像。大海是永恒的王者,从没有任何人真正地征服过它。
它的喧嚣与暴躁证明,1553年,仍是一个海神的时代。
腥咸的海风从海面上吹向海面,余尾掠过玄界滩,带来一阵阵隐约的喧哗。越过漆黑的岩石,攀爬上丘陵顶端,便会发现,海神的时代已在慢慢终结。
夜色,被无数的灯火照亮,在这里,似乎没有昼夜的交替。
丘陵背后,是无尽绵延着的原野,上面生长着古老的树木,鸟道丛生,宣示着这里本是一片荒原。但现在,鸟道已不再见,取而代之的是广阔而平坦的道路,纵横交织着,将旷原分割成整齐的区域。古树被伐倒,在整齐的吆喝声中,被迅速地分解,加工成建筑所需要的原材料。远处的石山在轰炸声中慢慢瓦解,运送石料的车队组成一串灯火的长龙,从山脚一直绵延到海边。黏土被成吨地掘起,制成砖坯,在大大小小的火窑中烧干。而当这些原材料聚集到一起时,一座座壮丽的宫殿便拔地而起。
这是一座恢弘的城池,虽然只是初具规模,但它的伟大与壮丽,已征服了所有见到它的人。
最初完成的建筑,是建在玄界滩最高处的天守阁。它有七层高,从阁顶上,甚至能看到长崎的一岐岛。围绕着天守阁,是三百多处富丽的府邸,分散在城中各处。而在这些府邸周围,除了诸侯与家臣们共同居住的宅邸外,无数商店、旅馆、歌舞伎院、汤浴池等鳞次栉比,正在迅速地从蓝图变为现实。
在灯火的映照下,数万壮丁昼夜不息地劳作着,为这座城池挥洒着血与火凝结的汗水。提供饮食的小商贩们,挑着担子在各个工地上穿梭,不时夹杂着工头们的喝骂声。画着浓妆的歌舞伎在简陋的房子里唱着和歌,为这些连骨髓里都注满疲倦的人带来一丝欢乐。
而在一个月后,关白丰臣秀吉与各位大名即将莅临这里,那时,他们必须为他奉上一座完整的城池。这座城,也将在那时拥有自己的名字:
名护屋。
为此,他们只能辛苦一些,再辛苦一些。
耀眼的灯火将半边天空都照得通亮,连沉默在威严中的大海,都似乎有些惊恐。
海神时代,也许真的要终结了。
这座城池呈半圆型,仿佛一只强壮有力的手臂,将玄界滩前的海域拢在怀里。加部岛仿佛天然的防波堤,又像是另一只手臂。城池探进海水中的部分,才是它的核心。
那是一座又一座,巨大的造船厂。
四周荒原上伐的古树,小些的才被用作建筑,大些的,全被运到这些船厂里,一桅桅巨大的舰船,便从这些船厂中不断地驶出。
船体巨大且牢固的安宅船,中央稍稍偏后处设矢仓,两舷置八十挺以上的橹以供进退之用。沿着海岸每一里,就有两三艘这种大船。
与安宅船相比船型较小的关船,装备四十挺至八十挺橹,使之可以迅速进退。每艘安宅船周围,都分布着十数只关船,仿佛是护卫守护着安宅船。
比关船还要小的,是小早。橹数少于四十挺。轻捷快便,拥有着关船、安宅船所没有的灵活性。小早仿佛蚂蚁一般布满海面,向海内侧延伸大约一百多丈,都是这种船高高扬起的白帆。
海面上浪涛汹涌,不断地有巨大的船只从远处驶来。那是日出之国国内的大名,奉关白丰臣秀吉的命令,所建造的巨舟。其中,以志摩的海贼大名九鬼嘉隆的“日本丸”和在广岛下水的毛利秀元的“大宅”船最为巨大。
“日本丸”全长约十丈,宽三丈,深一丈余。推测载重量约为一千五百石。
“大宅船”据说可运载大米五千石。
这两艘巨舟驶入名护屋的时候,所有的劳工全都停下来,发出惊叹声。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船只。这两艘船,就像是王者一样,俯瞰着绵延布满海岸线的安宅船、关船、小早们。
劳工们兴奋的唿喊声,甚至将海潮声都压了下去。他们坚信,有了这么大的船,就算是大海,也一定能够征服。
而这一切,全都被天守阁上的一双眼睛收入瞳中。
慢慢地,他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只有他,才知道这座城池的使命。
环抱着大海的名护屋,它的使命从他在这片蓝图上画出第一笔时就已注定,会是一座战争之城。它的存在,便是为了源源不断地制造出这些船,这些战船。
海上的风不断地吹来,大海虽然是一望无垠的一片,没有什么不同,但在信风的驱动下,会形成海流。名护屋的位置,就是海流的上游。而下游……
他拿起一只黄铜做的千里眼,向西北望去。浩茫的海面上,沉沉的夜色挤压着,什么都看不到。但他,却仿佛看到了绵延不尽的平原,宽广的河流,堆满积雪的长白山。从这座山越过去,便是富饶而美丽的黑土地。
那里,是他无尽的征途的终结。
他的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双手撑在天守阁的栏杆上,风从海上狂吹而来,他忍不住将金冠取了下来。长发立即卷入风中,被吹成凌乱。
风,给了他信心。他知道,一个大时代即将到来。那,绝不是海神的时代,而是,他的时代。
低矮的檐角遮蔽住了日光,只留下一些碎裂的幡影。神佛的慈眉善目凝固在木石之上,更显出这座寺院的寂静。
严岛寺并不大,却是日出之国最出名的寺庙之一。出征前的大名们,都喜欢在寺里奉一炷香,祈祷八幡大菩萨能给他们胜利的恩赐。
今天的严岛寺更是拥挤。日出之国领地在三十万石以上的大名,全都集中在这里。他们之中,不乏声名赫赫之辈。
德川家康。
佐竹义宣。
毛利辉元。
蒲生氏乡。
伊达政宗。
前田利家。
上杉景胜。
岛津义弘。
小早川隆景。
他们手下的武士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人山人海,将严岛寺挤得水泄不通。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喧哗声。站在佛堂上,只能听见悠悠的钟磬声传来,和在微微冉动的松涛中。
他们席地而坐,双手撑在膝盖上,身子微微前倾,急迫地盯在佛像身上。
或许,他们所看的,并不是菩萨,而是佛像前面的那个人。那人身穿一件很宽大的袍子,上面镶着精致的金边。他恭谨地捧着一炷香,点燃了,放到佛像前的香炉里,然后跪倒在蒲团上,虔诚至极地膜拜了三次。
然后,他站起身来,目光抬起,与佛像对视。
那时,所有的大名与武士仿佛都感觉到,佛像仿佛在与他交流着什么。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指向他手下的武士加藤清正:“在佛像前投一贯钱看看。如果钱全部是正面朝上的,则攻取高丽的胜利就在掌中。”
虎一般威武的加藤清正朗声答应了,从怀中取出一串永乐通宝来,匍匐走到了那人身边,将钱币撒到了神前。
周围的大名与武士们全都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全部都是正面啊!”
那人微微一笑,抬手向佛像深深作了一个揖:“那就表明,佛准许了我们向高丽出兵。我们此去,必能取得一场前所未有的胜利!”
说着,他将手向上一举。
加藤清正跑到门口,从怀中掏出一枚火炮,点燃了,猛地向空中扔去。火炮在空中轰鸣,划破了寺庙的寂静。
猛地,鼓声轰然炸响,宛如海涛般漫漫卷过整座名护屋。那人徐步走出了寺庙。
只见停泊在海岸线旁的战船上,全都擎起了巨大的太鼓。士兵们身上绘满了花花绿绿的神佛之像,猛力地敲击着鼓面。嗡嗵的声音在海面上炸响,仿佛是上古巨人的狂吼。大名与武士们体内的热血全都被这沉闷的鼓声点燃了起来,顾不得寺庙的肃穆,齐声狂唿了起来。
他们从寺庙一直冲到了海边,登上大船,拔出鞘中的武器,用力地击打着船舷。
狂躁的唿喊声沸腾了整座城池。那些劳作着的苦工们也全都停了下来,加入到欢唿之中。
慢慢地,鼓声与唿喊声变得整齐划一起来,统一成最原始但有力的吆喝声:“喝!喝!喝!喝!喝!喝!”
这短促的节奏仿佛能激发出人心底深处的狂躁。他们用尽全部的力量敲击着船舷与太鼓,手中没有敲击器的人们就用力将手挥向空中,宣泄着自己的激昂。
这激昂席卷了所有人,却只有一人例外。
他踏着宽大的木屐,身上披着的镶着金边的宽大衣衫随风招展着,站立在八幡大菩萨面前。此时,只有菩萨的微笑和他的仪态是寂静的。
他亦微笑着,因为他知道,这支狂躁的军队,即将随着信风卷起的海流向北方而去,征服那片陌生的大陆。
他,已然点燃了他们心中的野望之火。
“龙月,帮我抓住这只蝴蝶哦!”
“龙月,不要踩了那朵花。”
“龙月,你可真没有用,这么久了还没有抓住它。”
阳光透过绿油油的树荫照下来,织成一缕一缕的淡绿色的光晕。这是个小小的院落,房前的院落里全都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于时正在盛开。
蝴蝶翩翩,飞舞在花丛中。一位年轻女子身着淡绿色的轻衫,站在花旁,轻轻跺着脚,满面娇嗔。
花丛中,一个白衣少年正手持一根长竿,长竿上绑着轻纱做的网兜,捕捉着蝴蝶。他的脚步轻盈,在花丛中穿来舞去,但每每网兜到了它们身边,便轻轻一滑,让它们躲过被捕捉的厄运。每每这时,年轻女子脸上的娇嗔便更多了一分。
“龙月,你不要再捉了!”
少年的身形顿止。
“哼,我看你就是不想让我高兴,连捉个蝴蝶都推三阻四的。”
少年见女子脸上的娇嗔,不由得一窒。
他多么想告诉她,只要她能高兴,他宁愿为她粉身碎骨。
他不想捉这些蝴蝶,是因为他不想看着它们,像她那样被关起来。关在用华美的轻纱做成的网笼里。
但他什么都不能说,因为他是个哑巴。
女子见他呆呆的样子,扑哧一笑,拉着他坐在树荫下。淡淡的绿荫裹着阳光照了下来,就仿佛是她身上穿着的衫子。
女子幽幽叹了口气。她的手指在阳光中交缠着,仿佛也染上了一层绿色。
“大人已经很久没到清香筑来了。我这些天才见过他一次。听说倭兵要打过来了,大人整天忙着防守……”
她的脸上有一丝幽怨。她并不关心倭兵,也不关心日出之国跟高丽的胜负。她关心的,只不过是大人来不来清香筑。少年看着她淡淡的脸,心中忽然一痛。
女子忽然笑了起来:“龙月,听说倭兵很凶残,他们打过来,你会不会保护我?”
少年一呆,猛力地点起头来。
女子笑了:“龙月,你连只蝴蝶都捉不住,怎么保护我?倭兵要是打过来,你就逃吧。逃得越远越好。”
少年盯着她,他很想问,那你呢?但他问不出来。因为他是个哑巴。
他也知道,他的问话不会得到回答。因为,她是釜山城检使郑拨的宠妾爱香,而他,不过是郑拨派过来守卫她的侍从龙月。
他曾希望,这样宁静的生活永远继续下去。每天在这所淡淡绿色的清香筑中,陪着爱香种花,捕蝶。永远,永远。他只想每天看着这抹淡绿色的影子,不必管潮起潮落,海枯石烂。
但,这毕竟只是个小小侍从的理想而已,注定了会被忽略。
第二天,从城外传来了音信,城外绝影岛上,发现了倭兵的踪迹。据当时正在捕鱼的渔民说,快天黑时,只见远处驶来无数的船只,黑压压的几乎将海面全都遮住了。这些渔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船,而且每只船上都站满了手握火炮的士兵。他们吓得仓皇逃窜,急忙将消息报告到了釜山城。
龙月开始担心了起来,因为爱香脸上的愁容越来越深。
郑拨大人,从此就再也没有出现在清香筑。爱香的话题,再也离不开战争。
“龙月,你说倭兵到底有多可怕?”
“龙月,听说倭兵有几十万人。几十万人有多少啊?咱们釜山城才几万人呢。”
“龙月,你说大人能守住这座城么?”
她忧心忡忡的,连眉毛都压弯了。
她并不冀望龙月能够回答。因为龙月是个又呆又哑的人,连只蝴蝶都抓不住。他在军旅考评中,每次都是最后一名,所以大人才将他派来守卫自己。他呀,就是个又笨又傻的人。她说给他听,只不过是想说出来而已。
龙月看着她蹙起的眉毛,心里很难过。他知道自己又呆又哑又笨又傻,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偷偷地去打探一下郑拨大人的消息,好让爱香放心。
他走出了清香筑,却立即呆住了。
这,还是他所熟悉的釜山城吗?
大半的房屋,已经倾倒,满城都是伤残的士兵跟百姓。痛楚的呻吟声此起彼伏,城里唯一的郎中正提着他那个巨大的药盒,忙里忙外地救助着。但满城的伤员,他又能救助得了几人?
猛地,天空中出现了几条火龙,从城外的山顶上直蹿至城里,发出轰隆的巨响。有一条火龙砸在了民房上,顿时发出一阵天崩地裂的响声,那幢民房立即被炸得砖石横飞。有几个人躲闪不及,被砸得头破血流,哭喊了起来。
这分明不是战争,而是末日般的大灾变。
龙月不由得心慌了起来,他不由自主地跟着人群,向城头涌去。
一登上城头,他的头立即晕了起来。城下,黑压压的都是倭兵。往日安静的釜山浦,已被密密麻麻的战船停满,各色帆柱让这片海域变成了一片光秃秃的森林。
海滩上,武士们身着铠甲,金属反射着阳光,发出耀眼的寒光。兵卒们则戴着颜色鲜艳的斗笠,胸和背都穿着华丽的护具。他们来回走动着,不断地将火炮和兵器从战船上搬运下来。城附近的山头早就被他们占领,火炮被搬过去后,立即装填弹药,向城里猛轰。一条条火龙就从山头昂首飞舞,惊天动地地落在城里。
猛烈的爆炸声似乎让整座城都摇晃了起来。龙月的脸都白了。他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只见釜山检使的旗帜,正在城头飘扬。
“大人,走吧!这座城守不住了!”
“大人,去求援兵吧!我们会为大人争取时间的!”
战旗下,郑拨的脸色有些苍白,连日的奋战几乎让他的精力消耗殆尽。他尽力睁开的眼睛中写满了疲倦。
“我死也是此城之鬼,弃城而逃者斩!”
他发出了这声嘶吼,身子已摇摇欲坠。这时,他看到了龙月。龙月正躲在人群后面,畏畏缩缩地躲闪着炮火。
他对龙月招了招手。
龙月急忙走上前来。
郑拨看着他,低声道:“我誓与此城共存亡。你,赶紧带着爱香夫人逃走吧。清香筑的厢房里还有些银两,别忘了带上。”
龙月心中涌起一阵酸楚。他看着郑拨。郑拨向他笑了笑:“可惜你是个哑巴,什么都不会说。快去!”
他拔出腰间的宝刀,对着龙月用力一挥。龙月吃了一惊,急忙向清香筑跑去。
从城外落进来的炮火,仿佛追赶着他一般。一直跑进了清香筑,他的心神才定下来,大口地喘着气。这座坐落在城中最偏僻幽静之处的别墅,却恰好躲避了战火的滋扰。这里,仍然那么安静,恬和,带着淡淡的绿色。
他急忙冲进厢房,收拾起银两,然后,冲到院子里,拉着爱香就跑。
爱香正坐在台阶上,托着腮,看着花丛中飞舞的蝴蝶。她的眉毛,弯弯地蹙起。
龙月拉她的时候,她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龙月感到一阵荒凉。
“龙月,大人想让你带我走吗?”
龙月轻轻点了点头。
“他,为什么不肯亲自来带我走?”
龙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他想说,但他是个哑巴。他想指手画脚,但这一刻,他是那么憎恶自己的又呆又哑又笨又傻,因为他无法表达自己想说的话。
爱香静静地看着他,忽然站了起来,跟着他向外走去。龙月心中一喜,也向外跑去。
但爱香所去的方向,并不是城外,而是城头。龙月大惊,他想阻止爱香,但却不知道该怎么阻止。他心急如焚地跟着她,感受到时间在坍塌,焚灭。
当他们来到城头的时候,炮火几乎将整座城池点燃。黑压压的倭兵已逼近了城头。拼死防守的士兵在枪林弹雨的扫射中倒在地上。倭军队正如履平地般越过了十八尺高的城墙。
守城的士兵无法抵挡,节节败退。
只有郑拨大人的旗帜,却仍然坚定地立在城头。郑拨大人奋战时的唿喝声,也仍如号角般激荡在城头。
爱香提起裙角,向郑拨跑了过去。
龙月吃惊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何要跑进熊熊的战火中。她就像是一只蝴蝶,扑向焚金的火炉。但他分明看到,她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
这座城池,在她轻快的脚步声中分崩离析。
郑拨看到她,一惊。他唿喝着想要阻止她,但猛烈的炮火在他放弃防御的一瞬间贯穿了他的身躯,将他击成千疮百痍。长刀折断,他奋力地想撑起身子,却摔倒在地。鲜血,像是从身子里爆炸而出,将天空染红。
爱香跪倒在他身前,将他的尸体抱起。
那一刻,她的脸上仍浮荡着那抹微笑,却是那么空虚,寂静。她永远是淡淡的绿色,仿佛空气中飞舞的精灵,于此时,却被尘污染满。她抓起郑拨手中的断刀,一滴泪水从眼角滴落。
龙月惊恐地看着这一幕。他奋力地向爱香冲去。
但,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截断刀在爱香的身体中埋葬。爱香的笑容在那一刻寂静,连焚城的炮火都无法轰穿。
只有最后一句话传入他的心。
“龙月,跑吧!”
但他却什么都听不见。他摇摇摆摆的,只想跑过去,跑到爱香身边。但这旅程是那么遥远,他永远都无法到达终点。他沙哑地嘶喊着,这一刻,他是那么憎恶自己,为什么不能说出话,为什么不能说出话。
再不说,她就永远都听不见了。
他的一生,也就不会再有结果。
一缕痛楚从腰间传来,那是一柄武士刀,贯穿了他的血肉。龙月低头,看着这柄寒光在他的身体里肆虐,他心头突然涌起了一阵愤怒。他猛地抬起头来。
攻打釜山城的,都是在战国时代身经百战的武士。但此刻,他们心头却都闪过了一阵惊恐。这个少年,眼神就像是恶鬼一般。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他奋力一拔,将腰间嵌的武士刀拔出,带着腥风血雨,砍向他们。那柄武士刀仿佛是用恶魔的诅咒铸成的,在战火中历练成怨毒的锋利,无论怎么都挡不住。
几十人倒在这柄刀下。鲜血,就像是河流一般从龙月的身体里淌出,但他,就像非血肉之躯一般,只疯狂地舞动着刀,砍死更多的人。
这简直就是地狱的恶鬼。
连这些杀人如麻的武士们,都不敢靠近他,远远地用弓箭、火炮攻击他。
终于,龙月再也无法舞动手中的刀,武士们立即冲了上去,几十柄刀同时插在了他身上。龙月发出一声惨号,刀当啷落在地上。
他并没有反抗,而是艰难地挪动着脚步,向前走去。
每个人都被他身上散发出的惨烈的气势震慑住,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前行。
这个人,早就该死去。受了这么重的伤,任谁都该死了几十遍。
他缓缓地跪下去,跪倒在旌旗前。
旌旗下面,是两个相拥着的人。他伸出手,似乎想将他们分开,但在触及到女子的一瞬间,却梗住了。他伸出袖子,似乎想为女子拭去战火的血污,恢复她身上淡淡的绿色,他的力气,却在这一刻急速地消失。
两行血泪,从他眼睛里流了下来。
只是因为是个哑巴,所以不能说一句我爱你。
你肯让我,葬在你身边吗?永远地守护着你。
“龙月,帮我抓住这只蝴蝶哦!”
“龙月,不要踩了那朵花。”
“龙月,你可真没有用,这么久了还没有抓住它。”
少年耳边,仿佛又出现了这样甜软的唿唤,他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伸出的手,猛然梗住。
于时,釜山城陷落。
于时,高丽战争开始。
第一章 天上人间总玉京
一泓细泉自山顶潺湲流下,如白色的丝带萦绕着山体,却在山腰处迸发而成飞瀑,冲袭而下。翠骨珊珊的古树宛如巧手点缀一般,镶嵌在飞瀑两边,在?气氤氲下,宛如一幅妙相?成的水墨画。
这样的山水,本是世外桃源,但此刻,却添加了一份皇家贵气。
仰望山顶之处,是一片平台,平台之上,赫然搭建了一座巨大的祭台,祭台之上,描绘着五爪金龙。青烟袅袅,金龙宛如在云雾中沉浮。一个人盘膝坐在祭台之上,星冠羽服,正在打坐。他手中拿着一柄拂尘,上面刻着四个字:飞玄真君。
这是当朝嘉靖皇帝给自己加封的道号,全称是“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玄真君”。此人面色淡金,体胖身虚,却正是嘉靖皇帝。
嘉靖旁边站着一个人,也是星冠羽服,乃是当朝国师吴清风。
皇帝出巡,是何等?事,往往要千人相随,万人相伴。但这座山上,却只有这两个人,再也见不到第三个。
沉香散成的青烟袅袅,织入了夜色中。嘉靖已经静坐了三个时辰。他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问道:“国师,这座山上真的有神仙吗?”
吴清风摇动手中的拂尘,肃然道:“果真会有。否则,臣岂敢让陛下到此处祭天?”
嘉靖:“那,仙人真的肯帮我们?”
这句话让吴清风沉默了一下,也悠然叹道:“亿万苍生将要遭受大劫,明朝江山危在旦夕,我们只能诚心祭天,祈求仙人的慈悲。所以臣才要皇上御驾亲来,孤身露宿山顶?以诚意感动仙人。”
嘉靖哦了一声,却并不相信。他笃信仙道,在位几十年来时时刻刻在寻访仙迹。骗人的把戏见了不少,但仙人却一个都没有见到。这座山虽然不错,但若说仙人会在此处出现,他却并不怎么相信。
他相信的,是吴清风的那句话–大明江山危在旦夕。
他什么都可以不相信,只有这句话,他却不能不相信。
明朝历代天子,都被这句话吓得惴惴不安。
此刻,月上中天。
一片琼华,照耀寰宇。月色如银,将周天全都笼在淡淡的忧郁中。
闲云度月,仙人何处?
嘉靖有些不耐烦,两腿酸软?忍不住就想站起来。突然,?听吴清风轻嘘了一声,道:“皇上,请噤声,仙人已经到了。”
嘉靖急忙抬头,就见一个淡淡的人影出现在了御宿山顶上。
金黄色的明月仿佛一只硕大的圆盘,悬在他身后。那人青衫落落临风,一如站在月殿中的神祇,俯瞰着尘寰。他背对着山下站立,凝望着苍宇。刹那间,嘉靖仿佛有种被逼视着的错觉。他的五脏六腑都变得透明起来,被那人看了个遍。
他一阵惊讶,却又一阵欢喜。莫非真的是仙人来到了?
他忍不住站了起来,错觉再度出现。
那人的身影本来远在天边,此时,却忽然清晰起?。他缓缓转身,一双眸子冷冷地注视着嘉靖。
嘉靖忍不住一声惊唿。
这人的双眸是如此深沉,仿佛蕴含了整个幽冥。仅仅凝视一眼,就让人忍不住心悸。嘉靖双足一软,忍不住跌坐在地。
吴清风大吃一惊,张口刚要说什么,那人气劲倏然爆发,月光猛然沉重了起来,轻云似乎化为万钧巨石,凌空压于他身上。
这绝不是幻觉,因为吴清风分明感觉到自己的骨骼被压得格格作响。
他心头闪过一阵惊恐,瞳孔已不受控制地放大。
这根本不是仙人,而是魔,是将屠尽世间一切生灵的魔王!
但,他并不想杀他们,?厉气劲在他们身上只停留了一?息,便倏然退却。风轻月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山中落花受了杀气催动,纷落如雨。
吴清风却仿佛受了漫长的酷刑,不禁委顿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漫天花雨中,那人轻轻拂袖,在山顶一块巨石上坐了下来。他的姿态极为随意,甚至带着几分闲散。但恍惚之间,嘉靖帝却觉得此处化为金銮宝殿,自己是朝班中等待朝拜的臣子。
而他,却是君临天下的帝王。
花影纷乱中,只听那人淡淡道:“下去。”
嘉靖头脑中一阵晕眩,那人的声音仿佛在他的头顶上打开了一个缺口,将这道命?直接灌入其中。他忍不住转身向山下走去。
一声鹤鸣,在山中响起。吴清风身子凌空而起,一口鲜血喷出。
鲜血聚成一只血鹤,在空中猛然炸开。刺鼻的血腥气让嘉靖心神忍不住一窒,动作停了下来。吴清风一把拉住他,脸色几乎变成了白纸。
“阁主!”
阁主?
嘉靖一惊。忍不住转身,抬头。
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配称这个名号。
华音阁主,卓王孙。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国师不是在这里祭天,等候仙人吗?
嘉靖心中充满了困惑。
金黄满月中,那个人缓缓走向前来,嘴角挑起一?冰冷的微笑。
“御宿山?不留客,两位请回吧!”
只是那么一瞬间,嘉靖皇帝已经看清,此人的确是卓王孙。
他对这个人印象深刻,虽只见过一面,但早已深印心底。
京师城下,以三句“天下”之言,令吴越王一败涂地。俺答汗十万大军,瓦解在他一人之前。
当时情景,嘉靖怎能忘却?他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你是卓王孙!”
卓王孙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嘉靖帝心中的困惑却丝毫不消。
他们等待的是仙人,卓王孙来做什么呢?
为什么国师一面口吐鲜血,却又一面面露欣喜?难道卓王孙就是他们要等的仙人?
这又如何可能?
卓王孙的微笑迅速归为冰冷,整座山都变得寒冷起来。嘉靖又开始一步步后退。
突然,又是一声清鹤之鸣,血光再现,吴清风缓缓踏上一步,襟前的血色更浓,脸色却更白。
卓王孙淡淡道:“你应该知道,再用一次元命之音,你就死。”
吴清风一字一字道:“在下只求阁主看一件东西。只要阁主看一眼,在下就算死在这里,也绝没有半分遗憾。”
鲜血与苍白映衬着?脸上的决绝,就连卓王孙?不禁有一丝动容。
“好。”
吴清风绷着的一口气,这才松了下来。他脚步一阵踉跄,几乎站立不住。他蹒跚着,向祭台一旁走去。
那里,放着一乘小轿。轿上的帘子闭得紧紧的,连一丝风都不透。仿佛轿中是另一个隔绝的世界。看着这乘轿子,吴清风嘴角升起了一丝微笑。似乎他早就料定,这乘轿子里的东西,一定能打动卓王孙。
他的手缓缓攀上轿子,猛地将轿帘拉开。
笃,轻轻的一声响,是弓鞋敲在轿底的声音。一只雪白的衣袖从轿中伸了出来,扶在了轿杆上,接着,是笼鞋浅着的一只鸦头,以及被弓鞋撑起的裙角?裙与鞋都是雪白的,慢慢地,一个娇小的身影探了出来。
卓王孙忍不住失声惊唿。
人影一闪,吴清风被凌空提了起来。他骇然低头,就被卓王孙的目光深深吸引。
那是漆黑的,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瞳仁,任何目光都会深陷其中,仿佛连希望都无法兴起。那仿佛是上古神魔的毁灭之瞳,虽然宁静沉着,却充满了杀戮的残酷。
只看了一眼,吴清风的心就开始颤抖起来。他几乎忍不住狂唿出口,但作为国师的尊严让他死命地咬住了嘴唇。鲜血,从口腔中溢了出来,他能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颤抖,无法停止?
卓王孙的力量像是天上的巨龙一般缠绕着他,慢慢沁入他的皮肤,束缚他的筋骨,浸渍他的灵魂,禁锢他的轮回。他像是被绑在火刑柱上的囚犯,闻到了自己皮肉的焦灼味。
那双眸子中的漆黑,仿佛在旋转、吞噬着吴清风最后一丝理智。他不知道自己的恐惧什么时候就会爆炸,他就会像一个孩子一样哭喊,哀求卓王孙放开他饶过他。
一字一字地,卓王孙问道:“她,是谁?”
吴清风感到每个字,都像是一柄匕首插入自己心口。他忍不住狂唿起来:“她叫嫚儿,她不是小鸾!她不是小鸾!”
卓王孙猝然放手。
吴清摔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卓王孙的目光,却已盯在了嫚儿身上。
他的眸中,没有了漆黑,还原成普通的眸色。
他看到的,却是小鸾。
以前,他从未想到过世间竟会有两个人长得这么像。怯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的嫚儿,跟六年前他见到的小鸾几乎一模一样。甚至,连仰望着他的神情,都是那么相似。宛若圣手临摹的一幅画。
那淡淡的眼眸,隐隐含着的一抹忧伤,以及尚未触及世情的娇稚。孱弱的灵魂,孱弱的肉体,白得像是透明的肌肤。
她的眉目,就算卓王孙看来,都几乎跟小鸾一模一样。?相似的是她的神态。见到她?卓王孙不禁一阵恍惚。
仿佛是小鸾拈着花,又站在了他面前。
他,仿佛从未失去她,只不过是清晨的露珠,迷蒙了他的眼睛,让他看不到她。
他几乎忍不住想要跨上一步,将她揽在怀里。
他所有的失落,都将被填满。所有的痛苦,都将不再永恒。
他几乎忍不住跨上这一步。
月色之下,她就像是夜月的精灵,等着一个守护的拥抱。
吴清风盯着卓王孙。卓王孙的每一个神情都落在他的眼睛里。慢慢地,他露出了一丝笑容。
猛虎,已渐渐入了他的牢笼。无论虎多么危险,只要?到正确的饵,就必定能够降服。没有什么能比驯服一头爪牙尖利的猛虎更令人感到满足的了。
他忘却了身上的痛苦,充满愉悦地站了起来:“大明朝人口约有七千万,年龄十六岁的少女大约一百二十万。三个月内,各地官员按照图谱选出三千六百七十二名形似者送往京城,再由见过小鸾的人选出十名,再由我亲自甄选,最后的结果就是嫚儿。这个计划,本是吴越王制定的,用以暗杀阁主。但在下与皇上商量,阁主乃是天人,岂是一个女子所能伤的?闻说阁主痛失所爱,不如将嫚儿送与阁主,略慰寂寥。”
说着,脸上的微笑更盛。
能够在全?范围内选出一名如此形似神似?人,看似简单,但其中所蕴含的艰难,恐怕绝非常人能够想象。如果不是以帝王之尊,号令天下,动用千人万人,绝不可能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
也难怪吴清风心中得意。步小鸾逝世,卓王孙心中伤痛,天下人共知。此时有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嫚儿来到面前。吴清风相信卓王孙绝不可能拒绝。
谁又会拒绝?
他笃信,卓王孙一定会答应他的条件。
嫚儿宛如透明般的面容隐在月光里。在月下看来,她几乎就是小鸾。世上再也找不出更相像的两个人了,正如无法找出另一颗同样伤痛的心。
月光也照?卓王孙的脸上。这张脸似是忽然变成了普通人,不再那么冰冷,不再那么高高在上。他有了七情六欲,全都刻在了脸上,不停地变幻着。
那是,只有小鸾才能带给他的感情。
她于他,已经超过了一切女子对于男子的意义。妻子,妹妹,女儿,情人;孺慕,依恋,爱惜,骄纵都不足以形容。她是他心中唯一的空缺,是冰冷石座上的神祇,俯瞰人间时所流的一滴眼泪,是隐藏在他神性中唯一的柔软,是毁灭与残酷的命运中唯余的温存。给他痛苦,却又无法割舍。如果失去她,他的心便会冰冷,他与这个世界将渐渐远去。
他,不能没有她。她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的七情六欲?
嫚儿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心情,露出了一丝笑容,向他走去。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瞥,她似乎也已意识到,他便是她的终点。只有在他的身边,她的生命才有意义。
她的生命,必须要他来点燃。
就仿佛是六年前,小鸾见到他的第一面,将花交到他的手中那时,他曾感受到一线温暖。
嫚儿的手,也向他伸来,恍惚中,仿佛是一束光。
突然,一声娇唿,她的身子忽然栽倒,委顿在地上。她就像是一朵饱受摧残的花朵,甚至容不得一丝惊喜。
这一幕,亦与六年前一模一样。卓王孙嘴角泛起一丝痛苦之色。
生命的画卷,竟如此残忍,将已翻覆过的篇章再一次打开,从头展示斑驳的血痕。本已终结的乐章,竟不顾听者的悲伤,在悲叹的叹息中再度奏起前奏,声声敲击着尚未愈合的创口,让心变得如此痛楚。
吴清风悠悠道:“造化,总是这么神奇。我们寻到嫚儿的时候,发现她身上也有种古怪的病,只要一天不吃这种药,她立即就会死去。这种药用奇方异术制成,只有皇家才能够供给。或者,还有华音阁。”
说着,他拿出一只小小的琉璃瓶,递到卓王孙面前。
月光,将嫚儿的痛苦照得那么清晰。
只要他接过琉璃瓶,给她药丸,他就会救活另一个小鸾。
一个一样孱弱,透明,稚弱,伤感的小鸾。
就如六年前一模一样。
他的痛苦,空缺,冰冷,也将不在。他留恋的,依赖的,守护的,怅望的,都将圆满。再无遗憾。他将与她在一起,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将他们分开。
卓王孙的身上,泛起了一阵轻微的波澜。
月色,将嫚儿的面容照成迷蒙的痛楚,那么近,又那么远。触手可及,又永不可能拥有。失去的,还会再次获得吗?
还能再拥在怀里,溶在生命里,成为唯一的依赖,用琉璃一般的眼眸看着他吗?
还会永无所求,只是单纯地依恋着她,单纯地欢喜,单纯地忧伤吗?
是的,只要接过这只琉璃瓶,送给她,他就再一次拥有这一切。
是的,他不用疑惑,唯一要做的,就是感谢上苍再次给了他机会。
卓王孙接过琉璃瓶,轻轻叹息。
“不。小鸾已经死了。”
嫚儿的痛楚猛然一窒。她惊恐地看着卓王孙。她能感受到他的心,她不相信他不肯救她!
又有谁不肯呢?
卓王孙脸上的表情却渐渐冰封。他的七情六欲就像是那位已死去的少女,被装进棺木,钉上长钉,深深埋葬于黑暗的渊薮。
从此,唯有青灯孤柏相伴,再不会有任何生机。
嫚儿的痛苦让她说不出话,她挣扎着,从地上支撑起身体,向卓王孙爬去。她想靠近他,让他看清楚这张脸。她知道,这张脸属于他最喜欢的女子,他无法拒绝这张脸,尤其是她痛苦的时候。她只恨月光是如此朦胧,不能将她的痛楚细微地刻画出来。
但,她只感受到了失望。当她终于抓住卓王孙的衣角时,她看清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只余下宁静的眼睛,漆黑而深沉。那双眼睛看着她的时候,仿佛只是看到了一朵即将陨落的花,一片即将飘逝的叶,一丛即将融化的雪。
方才他眸子中闪烁着的那点柔软,已经装进了棺木,深深埋葬。一如小鸾,也一如未来的她。她无论怎么痛哭,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暗将一切吞没。
她不死心,仍想作最后一次尝试。
他是她的终点。她要依恋在他身边,受他呵护,为他所爱。她不能这样死去。
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吐出了一口气:“哥哥……”
卓王孙眼神骤然一震。
那声唿唤是如此的熟悉,如此的亲切,让人禁不住动容。那是小鸾对他的呢喃,是轮回蒙蔽的尘垢中,唯一能拥有的洁净。
卓王孙忍不住伸出手来,向她扶去。
但这一声唿唤,却用尽了嫚儿的生命。在他的手触及到她之前,她的生命之华褪尽,化成一束苍白的留影。
她的嘴角却浮荡着一丝笑意。
她的尝试,成功了。
虽然只有一刻,但她已触摸到了他的心,在那里留下了烙印。
她想得没错。他,是她的终点。
卓王孙的手僵在半空中。仿佛经历了一千年,一万年,嫚儿的身体方才倒下。在冰冷的地上,委顿成一掊尘土。他亲眼看着她死去,就像是又看着小鸾,在他面前死去了一次。
他所经历过的痛苦,又一次在他眼前,在他心底上演。
如此狰狞。
却不再疑惑。六年前,他错了第一次,绝不会再错第二次。
慢慢地,卓王孙收回了手。
嫚儿静静地躺在地上,嘴角的微笑令她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般,什么痛苦都不能再伤害她了。
卓王孙慢慢转身。漫天月色如华,他的青衫如石般磊落。他微微仰起头,看着月色,就像是承受着这道光的清洗。
慢慢地,他走到巨石之前,坐了下来。
就像是坐在冰冷的王座上。
吴清风与嘉靖一步步后退,眼睛里写满了惊恐。
他们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卓王孙竟真的见死不救。他曾经为小鸾做过的一切,在江湖上广受传闻。他们绝对想不到,卓王孙竟会让另一个小鸾死在自己面前。
就算明知道是假的,也没有人能够如此残忍。
这世间,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触摸到他的心了吗?
他们一步步后退,感受到死亡的气息冰冷地将自己包围。吴清风忽然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定出这么拙劣的计策,到御宿山来祭天!
他轻轻张开手,一朵桃花被山风惊动,旋落在他掌心。卓王孙凝视着那朵花,久久不语。
吴清风与嘉靖一步一步地后退。
卓王孙身上散发出的冰冷让他们从心底感到恐惧。这个人的心已不可捉摸,他们的生命像是他手中的那朵落花,危在旦夕。
忽然,卓王孙笑了笑,猝然合掌,让那朵落花在手中化为一点嫣红的泪。
冰冷刹那瓦解。
“帝王之尊,稀世之礼。不知两位所求何事?”
吴清风心中狂喜,似乎又看到了事成的希望。
“阁主请看。”他匆忙走到那座祭台之上,只见祭坛上面搭着的牌额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御书房”。
他朗声道:“此次祭天,动用了十万人力,将整座御书房从京师大内移了过来,化成这座祭台。只是为了让阁主看一件东西。”
他走到牌额之下,手抬起来。
御书房的门楣也是用整株的紫檀木雕就的,上面用清灵的字体写着两行字。
“必亡外族,祸在辽东。”
字迹用黄纱笼着,显见皇室对这两行字极为重视。字迹早已经很淡了,在夜色中几乎看不太清楚。吴清风小心翼翼地将黄纱揭了下来,用手指一寸寸拂去字迹上的尘埃。
卓王孙眉头皱了皱,吴清风大费阵仗,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就是为了让自己看这两行字?
吴清风道:“大明开国,功臣无数,但有一个人的功劳最高,就是青田先生刘伯温。太祖龙兴,可以说得青田先生之助最大。青田先生传说有鬼神莫测之能,但可惜的是辅佐太祖取得江山之后,就挂冠而去,从此不知所终。”
他叹了口气,道:“世人都说先生已成仙而去,但我却知道青田先生与当年的华音阁主是好朋友,很可能便是隐入了华音阁中。青田先生极为擅长奇门遁甲,想必入阁之后,肯定会对阁中的四天圣阵做些改动。极有可能,此阵的阵图便经过先生重新绘制,所以威力才如此巨大。阁主想必对先生的笔迹极为熟悉,一眼便能看出来这究竟是不是先生的亲笔。”
卓王孙道:“不错。青田先生是入了华音阁。”
他不回答吴清风的问题,但既然没有否认,那么就是认可了此乃青田先生的亲笔。还有谁能在御书房题字?
吴清风道:“青田先生挂冠之前,不忍一手辅佐的大明江山崩坏,于是窥探天机,留下了这八个字。据说关系到大明的气数。历代皇上都对之极为看重。我大明最大的敌人乃是北方的鞑靼,正是外族,根本重地距离辽东不远。是以永乐皇帝一生都对鞑靼用兵,以消灭鞑靼为最大宏愿。天幸我大明,在本朝终于有了结果。俺达汗来降,大明再也不用担心北方之族了。”
卓王孙淡淡道:“如此,岂不甚好?”
吴清风深深叹了口气,道:“可惜一波才平,一波又起。”
说着,他走到祭桌旁。祭桌上摆着的,除了供品,就是一摞摞的奏章。他取了最上面的一本,道:“阁主请看。”
奏章打开,只见上面第一行用朱笔圈着一行大字:“高丽藩王急请宗主大明派兵驰援,倭军突袭高丽,攻陷平壤。十万火急。”
吴清风见卓王孙不语,便道:“奏章中说日出之国聚集了十万大军,侵入高丽,不到半个月,就从釜山打到了平壤,高丽军队几乎不堪一击,全国陷落,就在顷刻之间。”
说着,他拿过一张地图,手指在高丽的部分划过。他脸上的皱纹都深深摞起:“只怕倭军狼子野心,图谋的不是高丽,而是我大明的万里江山。他们的目的,是攻占了高丽以作跳板,北进而入辽东,南下而占中原。”
“我大明历经战乱,特别是吴越王之乱,军备几乎全部瓦解。日出之国刚经过战国时代,军备精良,战斗经验丰富。我大明疲弱之躯,万难抵挡其侵略。或者,这才是青田先生这八个字的用意所在。”
“必亡外族,祸在辽东。日出之国所图,正是辽东!”
卓王孙淡淡道:“如此,国师不去擒王,来此处祭天何为?”
吴清风道:“能救得天下的,就只有一人!那就是华音阁主卓王孙!”
他的头颅猛然仰起,眼神带着焦灼的渴望盯着卓王孙:“东海倭寇之战,别人都以为是杨盟主率领中原武人取得的胜利,但据我所知,若不是阁主一路破坏其根本重地,吸引了巨寇的注意,杨盟主只怕绝不可能这么容易取得胜利。更是因为阁主,幽冥岛才会陆沉,彻底攻陷倭寇老巢。可以说,这场胜利,阁主的功劳最大。杨盟主虽然也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比起阁主来,就不算得什么了。何况,华音阁历经千年经营,阁中蕴含了多么强大的力量,想必也只有阁主才知道。若是阁主肯倾全力对抗日出之国,出战高丽,必能赢得高丽战争的胜利。保大明社稷与黎民百姓的平安。贫道谨以天下生灵涂炭之大难,恭请阁主出山,平定高丽之乱。”
说着,深深鞠躬。
卓王孙凝视着他,目光缓缓扫过嘉靖,祭坛,乃至委顿在地上的嫚儿。他的眼神平静,似乎看到的,不过是芸芸众生织成的蝼蚁之图。慢慢地,他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
“好。我答应你。”
吴清风身躯一震。
他想不到卓王孙竟会答应。
天下苍生,死则死矣。他绝想不到卓王孙竟会这么简单地就答应。
究竟什么,让他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吴清风苦苦思索。他要的,究竟是什么?
“但我有三个条件。”
吴清风眉头一紧。卓王孙提出的要求,绝不会那么容易满足。但他随即释然。既然有条件,就证明卓王孙说的,绝不是戏言。
他行礼道:“阁主请讲。”
“第一个条件,绝对的权力。从战争开启直到结束,所有赴朝将士必须完全听命于我。全军行动进退,只由我一人指挥,绝不可有人违抗。而中原朝廷,上至九五至尊,下至文武百官,亦不可有丝毫干涉。”
吴清风松了口气。这个条件好满足。自古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既然要卓王孙出征,当然要号令三军。他躬身道:“我请皇上赐尚方宝剑,虎符令旗,天下之人,莫不听从。”
卓王孙点了点头。
“第二个条件,我要杨盟主做兵马大元帅,统率正道武林豪杰,随我出征高丽。在此期间,他亦要绝对听我节制。”
吴清风一惊。他没想到,卓王孙竟然提这样的要求。正道与华音阁几乎是水火之势,彼此不能相容。要想让正道豪杰受华音阁的率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深深皱着眉,思索着,良久,方才道:“贫道必尽全力说服杨盟主。”
卓王孙淡淡地笑了笑:“不用了。我会亲自去找他。”
那时,高丽,将是他的战场。
不是他与那位平秀吉的战争,而是他与他这位终生的敌人的战争。他与他,将在这片这场上,争夺同一个结果。
究竟是他胜,还是他胜?
那时,这场战争才会有意义。
缓缓地,他说出了又一句话:“第三,我要天下缟素。”
吴清风大吃一惊。
天下缟素?为谁?
卓王孙冰霜般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悲痛。
吴清风霍然明白。天下缟素,为的是那个嫚儿极像的人。那是卓王孙心中唯一的痛。也许,打动他答应这场战争的,正是这缕痛楚。
那一日,他亏欠了她一个葬礼。于是他要万千众生,同声哀哭,为一人辞世致哀;他要茫茫世界,化为皓白,为一人之伤痛陪葬。
这才是他真正想要交换的条件。
强如卓王孙,也不能让天下人为他的伤痛缟素。那只有帝王的威严,才能做到。
亦是皇帝在天平上唯一的筹码。
但大明于礼法看得极重,尤其是当朝文官,更是个个都宁折不弯。天下缟素,只有在最重要的几位皇室宗亲驾崩时才能颁令天下。否则,当朝官员便会死谏,宁死也不能让这样的乱命颁下去。
卓王孙盯着他,冷冷道:“我说的天下,是全天下。”
全天下?吴清风的心,更沉。那并不仅仅是大明,还有蒙古,高丽,日出之国。高丽乃是藩国,向来顺从明朝旨意,不必考虑。但蒙古乃是宗亲之国,日出之国更是敌国,令这两国亦缟素,那几乎是根本不可能之事,哪怕皇帝驾崩,也未必能做到。
但显然,若不答应,卓王孙绝不可能出兵高丽。
吴清风在心底权衡、思量着。忽然间,他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的身份虽然未必如帝王尊崇,却恰好阴差阳错,成为诸多因缘交汇的枢纽。如果有恰当的时机,恰当的安排,此人之死,的确有可能让四个国家同时为之缟素。
刹那间,吴清风心底有了一个近乎残忍的决定。这个决定,让他那张鹤发童颜的脸也灰败起来–那是他不能放弃的坚持。但,放弃它,又是唯一能令天下缟素的可能,再没有别的办法。
一方面是天下苍生之涂炭,一方面是一人之牺牲,究竟该选择谁?
或许,他根本不必犹豫。
艰难地,他抱拳,向着卓王孙:“阁主,我答应你。”
一句话说完,他的声音变得苍老无比。他忽然在想,纵然这个选择能保全天下苍生,那又有什么意义?
天下,不是为了自己想保护的人而存在的吗?
牺牲了这个人,天下又有什么意义?
吴清风忍不住一阵咳嗽。
卓王孙注视着他。这时,他看到的,不是权威显赫的国师,而只不过是个垂垂老者。却也正是这个老人的憔悴与痛苦,让这些条件得到了保障。
他淡淡一笑:“但愿如此。”
他举起祭桌上的酒杯,杯中的酒与月光相互映照着,就像是夜色中荡漾的海。
上面浮着的,是多少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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