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村妖物志》作者:殷德杰-免费小说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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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鬼怪
妖物志,顾名思义是关于“妖怪”的传说,其实更多是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怪异事物和现象,无关传统意义上的鬼怪。
《古村妖物志》是个短篇合集,共21篇短文,故事各自成篇又相互关联,
都是发生在一个叫怪屯的地方,不单囿于鬼怪传说,还涉及到当地的风土传奇。
有《鬼吹灯》的叙事风格,文笔流畅,情节丰富。

楔子 关于怪屯

怪屯本不叫怪屯,叫拐屯。全屯皆李姓。翻开水北县明嘉靖县志89页《灵异》条,有记载:

成化三年八月,县北四十里李拐屯有人化狼,青毛,狼吻,獠牙如剑,食邻人鸡。家人用铁链拴之,嚎三日,脱链而去,入山北密林中,从此不见。

也就是说,怪屯再早也不叫拐屯,而是叫李拐屯。1987年进行地名普查,地名办的同志对李拐屯的村名来历进行走访。其中一位自称126岁的老头李二槐说,俺始祖是李闯王的一个义子,跟吴三桂打仗时,让大刀砍掉了一条腿。闯王兵败南逃,逃到水北县,始祖不愿再拖累闯王,遂留下来落户为民。因为他是个拐子,又姓李,所以乡民就叫他住的地方为李拐屯。老头的说法明显不确,因为李闯王是明末起义军,而县志上分明记着明嘉靖年间李拐屯就已存在。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村名的起源:李拐屯的第一位村民是个姓李的拐子,因名。到了1998年,为了宣传水北县,提高水北县的知名度,水北县委宣传部的一位宣传科长在一家权威的全国知名报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叫:“山灵水秀,卧虎藏龙——水北县铁李拐故居考。”他把李拐屯杜撰成了神仙铁李拐的故居地,并言之凿凿地说,某年某月某日,李拐屯发掘一处古墓葬,墓中出土一铁棒,经专家考证,很可能是铁李拐所持铁杖;李拐屯北500米处有升龙崖,即传说中铁李拐抛杖成龙处……云云。很让水北县人民自豪了一阵子。

拐屯是李拐屯的简化,那么,拐屯怎么又变成了怪屯了呢?——现在人们书写时,没人写“拐屯”,都写成“怪屯”。这一方面是因为“拐”、“怪”同音,更主要的,是因为怪屯怪人怪事太多,就比如县志上记载的人化狼。明成化年间的人化狼之后,又发生了多少怪异之事,历史上无记载,老人们也没有口头流传下来,我们无法知道;就当代,就这百年之间,我们亲历的,或听亲历者口述的,记之就不下数十万言。有些事,简直匪夷所思,听了叫人目瞪口呆。拐屯、拐屯……怪屯、怪屯……人们很自然地,就把拐屯写成了怪屯。怪屯人也乐意把“拐”字写成“怪”字,因为“拐”字很不雅,一看见这个字,就让他们想到了自己的祖先一拐一拐、在人前丢人现眼的样子。不管是闯王的义子也好,是神仙铁李拐也好,总之是一个肢体残缺的人,让子孙们很没面子。而怪字——怪就怪呗!怪者,奇也,中华儿女多奇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不是?但是,由于怪屯鬼鬼气气的事太多,而“怪”字又与“鬼”字音近、意近,所以有些人不喊“怪屯”,而喊“鬼屯”。怪屯人很愤怒,有几次跟人打得头破血流。如今,怪屯的怪人怪事——或者说奇人奇事,成了整个水北县人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成了整个水北县人业余消遣的重要节目,也成了水北县干部们外事活动中酒桌助兴、展示阅历、加深印象、增进友谊、表现亲近、邀取好感的必不可少的一道大菜。现在,许多人不知道中国有个水北县,但却知道有个怪屯(或者鬼屯),就像不知道中国有个昔阳县,但却知道有个大寨一样。

著名作家二月河先生听我说了一些怪屯的怪人怪事,叹惋之余,三击股道,好,好东西!你应该把它写下来,写一本书。我说,这些东西,没有什么社会意义,也没有什么文学价值,只能聊助谈兴,博人一叹一笑而已。二月兄望着我,眼睛瞪得很大,期望太切,目光就变成了严厉,让人不敢仰视。但他的声音却是柔软的。他说,美国一位文论家寒哲说,艺术使人们快乐,艺术使人们兴奋;但他不必有教育作用,也不必有道德、宗教、政治和哲学的意义;一个作曲家不用他的音乐教育人,伟大的文学家也不用他的文学教育人。什么社会意义?什么文学价值?既然能助谈兴,既然能博人笑,惹人叹,那就是艺术,就是艺术的价值。

我胆怯地嗫嚅道,要不,我写几篇试试?

二月兄又拍股道,你这心态!什么试试?写就是写,写成诺贝尔!试什么试?像拳击一样,怵怵嗒嗒的,一家伙就把你KO了!

激得我呼一下冒了一头脚汗,说,那就试试吧。

二月兄扑哧一声笑了,说:“你这脾气呀!”把碟里的口香糖剥一块塞嘴里,嚼着继续说:“就跟这口香糖一样,软不唧唧的。”嚼了几下,又说:“不过,口香糖也挺腻牙的,有一次竟把我的一颗牙给粘掉了——行,那你就试试吧。”

我就试了。

第一章 月牙桥

怪屯东边那条河,就发源在村子东北边的升龙崖下。这里有一个梭型罅隙,从罅隙里泄出一股清冷的泉水,曲曲弯弯地从怪屯东边流过,顺着大东峦一直流到水北县城,像玉带一样环城半匝,向南流过一片平原,注入汉水,汇进长江,融入东海。怪屯人管那条泉眼叫“哇唔眼儿”,管那条河叫“哇唔河”。“哇唔眼儿”是怪屯人对女人阴道的独特叫法,有文化的人觉得很不雅,所以县城的人,还有志书上、官方文字上,都叫这条河为“花溪”。这名字很美,很雅,同时又很有深意,显出文人酸溜溜的狡黠和诗意的猥亵,会其意者,仍会忍俊不禁。

月牙桥就在哇唔河上,在怪屯的东南方一里处。东峦上是一条通县城的大道,人们从东峦上下来,过月牙桥,走怪屯,给哎哦庙(见《哎哦庙》)插炷香,爬升龙崖,惊异地望一眼地根,然后上卧虎山。卧虎山上有炼真宫,敬的是邋遢张(即张三丰),香火很盛。

桥不知建于何代。拱形,青石条砌成。桥上有石栏杆,栏杆上刻的都是仙、道、童子,还有鹤、松、曼陀罗花。桥下是一潭清水。站在一定的角度上看,可以看到弧形的桥洞在水潭的另一边印一个明晃晃的月牙。这就是月牙桥的来历。但活了126岁的老人李二槐却不这样说,他说为啥叫月牙桥哇?是因为桥顶上镶了一块石头,石头上刻有一个月亮,月亮照到水里,一晃一晃的;特别是漆黑的夜里,竟也能在水里看到那个月亮,像一盏红灯笼挂在水底。

这就有点神了。可惜已无法验证,因为此桥已不存在了。1922年夏,直奉战争爆发后,吴佩孚和张作霖的部队在这里打过一仗,一颗炮弹落在桥上,桥被炸塌,在桥上行走的一个外乡女子和在桥下洗澡的两个怪屯男人被炸死。从此,大东峦通往炼真宫的路也就改了道,原来的一条古路便长出了特别茂盛的蒿草。

但这条路上并不是没有人行走了。怪屯在桥那边有几十亩坡地,有蚕丛茅子,必须得从这里过河。所以,一年以后,怪屯人又用垮塌的青石板担在河上,修了一座简易的桥,3孔,两块石板并着,能走独轮车。桥面离水很低,坐在桥沿上,脚往下一耷拉就伸到水里了。

虽然简易,但仍叫月牙桥。

这样,关于月牙桥,便有了新的传说。

说是有一天中午,从大东峦上下来一个卖菜的。他顺着荒芜的小路往岗下走,小路两边旺盛的蒿草直挂拉他的货篮子。等走到桥上时,他放在篮里的秤锤就“咘噔”一声掉进了桥下的水里。他想完了,潭里的水黑森森的,不知有多深呢。但没有秤锤,这生意还咋做呢?他就放下担子,准备下河去摸秤锤。可是他扭头一看,那铁砣子竟没有沉下去,而是在水面上一漾一漾地漂着。菜贩子出了一身冷汗,知道是秤锤下面有个鬼在托着,引逗他下水来捞。这菜贩子又机警又镇静,说:“呀!沉不下去我就放心了,干脆把担子放到河对面,脱了衣裳下去捞吧!”他又担起担子向河对面走去。可是两脚刚一踏上对岸,就“妈呀!”叫了一声,撩开腿向怪屯村上跑去。

说是怪屯有个男人,一天微雨,挑担柴进城去卖。走到桥上,看见一个女人打了把红油伞,坐在桥边“呜呜”地哭。男人以为这女人在家生气了,要来这里寻无常,就放下柴担来劝她。他喊了声大嫂,别哭了,回家吧。就用手拨开伞,想伸手去拉她。可是伞一拨开,他看见那女人披头散发,一脸血道子。男人“哇!”一声就跑,跑到家屙了一裤子,就死了……

从此,就没人敢从月牙桥上走了。桥那边有地的人,不走不中,上地时就结伴而行,而且迟上工,早收工,避开早、中、晚3个时辰。这样,大东峦上的地侍弄得不及时,就荒芜了,种一葫芦打两瓢。偏偏有一家往屋推红薯,独轮车推到桥中间,连人带车翻到了水里,淹死了。桥东边总共5家人有地,两年以后,那四家纷纷把地贱卖给了一家。这家户主叫李子棠,是李干奎的父亲,李长树的爷爷。李子棠捡了个大便宜,几乎等于一下子白捡了58亩地。30年后,他家凭着这58亩坡地,被荣幸地划成了地主,儿子也死了,孙子也死了(见《鬼捣蒜》)。此是后话。

现在还说李子棠。他为什么要买这58亩地?因为他胆子大。别人不敢从桥上走,他敢;而且敢中午走,敢夜里走。所以,他不仅不卖地,反而把那4家的地都买了下来。从此,他每天都要起早贪黑,从桥上走十趟八趟,而且都是独往独来。有时热了,脏了,还会圪蹴到桥上,撩着潭水洗一洗。“碰到啥动静没有?”许多人担心地问他。他总是摇摇头,笑笑。

这里的“动静”,怪屯人念“动应儿”,专指鬼神显应之事。

其实,李子棠碰到过“动应儿”的。

那天锄花生,锄到老晌午。收工走到月牙桥上,他把草帽、锄、搭在锄把上的小布衫往桥上一扔,坐到桥沿上,把双脚垂到了水里。他想洗洗脚,把鞋壳篓里的土抠抠磕磕。那时的农民,整天跟土打交道,鞋壳篓里的土经常半指厚,隔几天都要磕磕,用手抠抠。李子棠正在抠鞋壳篓里的土,就觉着有一只很柔软的手在抚摸他垂在水里的脚。他以为是条鱼在啃他脚上的老茧子。低头看了看,却什么也没有。没有吧,却又分明是一只手在他的脚上抚弄着,一会儿揉他的脚背,一会儿搓他的脚趾旮旯子。他将脚踢了踢,但是踢不掉,被那只手轻轻地拍了一掌。他忽然心里动了一下,知道“那话儿”终于让自己碰上了。

“哈哈哈哈!你是给我洗脚的不是?洗净点儿,花生结了我给你拿花生吃!”李子棠笑道,心里并不紧张。

那只手就挠他的脚掌心,挠得他忍不住“呵呵”直笑,一边挣扎着,两只脚踢腾得水花乱翻。可是那只手不饶他,拽着他的脚掌还挠。“哎哟!哎哟!呵,呵呵呵呵……”他痒痒得又难受又舒服。

正闹着,妻子站在村头李二槐家的大槐树下喊他“当家儿哩吔!回来吃饭吧!当家儿哩吔!回来吃饭吧!”

李子棠说:“好了好了!别闹了别闹了!老婆喊吃饭哩,明天再跟你玩!”

那只手真个就把他的脚放了。

李子棠把脚提出水面,看见他脚上结的半钱厚的黑灰,被搓得干干净净。那只手真的是给他洗脚的。他穿上鞋,戴上草帽,扛上锄,一边往家走,一边回味。那只手很柔软,摸他脚的时候,很轻巧,很亲切,很爱怜。他断定那是一双女人的手。是桥上那个被炸死的外乡女人吗?他心里就不禁飘飘然甜蜜起来,吼起了黑脸腔:“有寡王我打坐在金銮宝殿,拥三宫抱六院我铁打的江山……”

第二天仍然扛着锄头锄花生。锄把上挂一把瓦壶,里边泡的是五月端午用白腊叶、翻白叶、柳叶合在一起蒸馏成的茶叶;瓦壶的攀上挽一条带穗的花条土布手巾;脚上是一双新鞋。这“寡王”好像比往日有了些讲究。走到桥上的时候,他没有停下,只是把瓦壶盖子揭开,伸手从里边掏出一个熟鸡蛋,在锄把上磕磕,把皮剥了,朝水里一扔,说道:“哎!接着,给你捎个包!”就走过去了。五六亩花生,就他一个人锄,可不敢消停。

这一锄,又一直锄到老晌午。汗流浃背地走到桥上,就又放下锄、壶,摘下草帽,喊一声:“我来啦!”就用手巾撩着水洗把脸,然后坐下,脱鞋,将两只脚伸到了水里。李子棠刚一把脚挨着水,就被那只柔软的手急不可待地握住了。抚摸他的脚掌,抚摸他的脚背,揉捏他的脚趾,很亲昵、很贪婪的样子,好像柔情无限、欲火如焚似的。李子棠舒贴的同时,就不禁情思放荡起来。他低头望望水里,水很清澈,除了看见自己的两只脚以外,水中什么也没有。他把脚踢腾了几下,水潭里便晕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把他的脚变幻成忽大忽小、忽短忽长、忽圆忽扁的不明物。那双看不见的手看他调皮,就在他的脚面上打了两下,然后捉住,挠他的脚心。李子棠又痒得扭动着身子,呵呵直笑。正笑着,就听见水里也传出“嘻嘻”的笑声,非常轻,又非常清晰。果然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李子棠赶紧收住自己的笑去倾听,却又听不见了。他赶紧弯腰朝水里看,水晕已经懒洋洋的了,把他的脚又变了回来,在水里轻轻地漾动。

李子棠说:“哎!你出来让我看看!”

李子棠也经常听人说,白天见鬼的人,是活不成的。但他不信。什么活不成?还不是吓死的?鬼有啥好害怕的?鬼是人死后变的,所以,鬼是阴间的人,人是阳间的鬼,一点儿也不必害怕。

“哎!你出来让我看看!”他喊道。

水下传来轻微的响声,好像白漂鱼打了一个浑儿。接着就有一个嘤嘤的声音传来:“我身子让石头压住了,出不去,你来救我。”

李子棠说:“我下去把石头给你掀掉!”说着就站起来,把布拉条子裤带解了,宽腰黑蓝布裤子“吐噜”一下就出溜到了脚脖子上。那时代,农民是不穿裤头的,一个终日劳作,被野风和骄阳刻凿成的粗粝、坚拔、筋骨凛然的农民的裸体,就这样突然矗立在了月牙桥上。

“哎呀!羞死人了!羞死人了!”桥底下传来女子慌慌怯怯的叫声。

李子棠“扑通”一声就跳了下去。

水有两人深,李子棠扎了两个猛子也没摸到那块石头。女人的声音就说:“你快上去吧!把你淹死了,人们又说是我把你缠死的。”

李子棠就上来了,对着水里说:“你等着!我一定把你救上来!”

这李子棠有点二屌脾气。第二天他竟撂下活计不做了,背上钯子、铁锨到月牙桥上游去闸垱子。他想把哇唔河(就是花溪)的水截断;水一断,桥下的水就浅了,再把潭里的水攉一攉,底下的石头就露出来了。

哇唔河这股水可不小。李子棠闸了一天,把水闸断了。可是聚了一夜,第二天又憋开了。第二天又闸,第三天又憋开了。李子棠就恼了,同时也改变了策略,先修坝,然后合拢,跟当年建三峡大坝的程序差不多。他留着水道,先让水自由流淌,只修两边的垱子。他狠着心,一气儿修了10天,把垱子修得又厚又高。然后堵水道,技术专用词叫“大坝合龙”。

桥下水潭不大,但很深。垱子合龙后,李子棠就抓紧时间排水。那时又没有抽水机,所以排水的方法就是用一个铜洗脸盆往外攉。攉水的分解动作,是弯腰、直腰,弯腰、直腰,整个人象一根弹簧被一只手拨楞着似的。李子棠攉了5天,那蜂腰不知一弯一直了多少万遍,如果真是根弹簧,早该折断了。就在攉到第六天的时候,眼看潭底下的几块石条露出来了,可是却突然来了一场暴雨,上边的垱子冲垮了,洪水奔腾而下,月牙桥的桥面上水深数尺。

当然是前功尽弃了!可这次李子棠却不恼,也不急。他望着奔腾的洪水,“嘿嘿”笑起来,连说,好,好,好。

第二天就重新修坝。这次不像上次,修得失急八慌。这次不紧不慢,很有点打持久战的意思。实际上是下了更大的决心,要一拗到底。光垱子修了半月,比上次多修了5天。

又开始攉水。仍是不急不慌,攉攉歇歇。攉了11天,水下坍塌的青石条都坦露出来了。

这样,从开始到现在,共用去时间46天。东峦上的地是彻底荒芜了。但值得李子棠庆幸的是,这一年是民国十八年(1929年),史称“十八年年眚”(音省,灾异),自从那场暴雨过后,一直到第二年5月,竟然一滴雨水未落,一片雪花未飘,所有秋庄稼颗粒无收。所以,大东峦上的地锄与不锄是一样的,锄也是白锄。到李子棠把月牙桥下的水攉干时,一种恐慌已经悄悄地爬上了人们的心头,不少人已经做出了外出逃荒的打算。因为那时的农民主要是吃秋的,秋无收获,一冬一春吃什么呢?

就在这种情况下,李子棠把月牙桥下的水攉干了,露出了数年前炸弹崩塌的青石条。当然,潭底下还有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鱼,虾,老鳖,在青石条的缝隙里乱窜乱蹦。这样,十八年年眚整个水北地区都颗粒无收,而李子棠却收获了两千多斤鱼虾。这么多鱼虾他一个也没卖,他也意识到了即将来临的大饥荒。他把这些鱼虾摊在干燥的风和暴烈的阳光里,晒干了,有一部分竟连骨带肉磨成了粉。当年怪屯共饿死39人,28家外出讨饭,李子棠是3家未讨饭的人家之一。

李子棠把鱼虾打捞完之后,就开始寻找那个被石条压着的女人。当然,那已经不是一个女人了,而是一架白骨。直奉战争到现在已经7年了。在水底深处,人身上的肉也可能不会化。但水底那么多鱼,不化也让鱼鳖吃掉了。只剩下一副骷髅是一定的。李子棠不觉得害怕。他只觉得她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给他洗过脚的女人,她被水底的石头压住了,他要救她出来,给她盖处房子(坟墓),让她的灵魂快快乐乐。好女人呐!

但他翻遍了青石条,却找不到她,找不到那架白骨,找不到那个女人。

李子棠有点急。他站到月牙桥上望望,上边垱子里的水已经溢满了。这花溪的水有个特点,天再旱,从没干过,只是愈加清冽而已。再找不到,也许今天夜里,也许今天下午,垱子就要憋开了。

李子棠就又跳到桥下去翻。翻完了,仍不见。他就焦躁地叫道:“你在哪儿?你出来呀!”

忽然,脚底下有个轻轻的声音笑起来:“嘻嘻嘻……你个傻子呀!”

李子棠赶紧低头去寻。脚底下并没有什么,刚才有两块石条在摞着,他把上边的一块掀开了,他的脚现在在下边的一块上站着,浅浅的水覆着他的脚面。

“在哪儿?你在哪儿?”他叫道。

“傻子!你在人家身上站着呢!”

李子棠又低头仔细看,仍然不解。在她身上站着?他是站在石条上嘛!他正惶惑着,就觉得脚底下一动,有一根手指头在他的脚心里轻轻地挠,并有“嘁嘁”的笑声随着水泡冒出来。李子棠就弯下腰,伸手去往石板上摸。

“哎哟,你坏,你摸人家……”

李子棠赶快住了手,并从石条上跳了下来。就在他跳下来的时候,水波一漾,他看见石条上真的有一个女人,衣袂一动。他慌忙弓身发力,“嘿!”地一声,就把那块石条掀了起来。

石条上刻着一轮月亮,月亮下边刻一个飘带凌风的女子。

这就是她吗?就是那个给他洗脚、抠他脚心的女人吗?李子棠伸出一只手,想抚去女子脸上的水渍。但他突然又把手收回去了。他知道这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仙子。他不能亵慢了她。

他一个人是搬不动这么大一块石条的。但他必须把她搬出去,尽快地搬出去。垱子里的水眼看就要溢出来了,回村子里喊人帮忙已来不及。好则他有一身力气,双臂如椽。他掂着石条的一头,掀起来,放倒;再掀起来,再放倒……就这样翻着筋斗,把这块青石条翻到了岸上。

这时,只听“轰隆”一声,上边的垱子憋开了,一下子就把桥下的水潭灌满了,桥面也被淹了数尺。李子棠赶忙往远处跑,差点儿被浪子打倒。

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李子棠家来了两个陌生人,一个穿长袍、戴毡帽,一个穿西服、留洋头。他们说要看李子棠家墙根脚上的一副石头画。两个人看后说,这是一块标准的汉画像石,上面刻的是嫦娥奔月。问李子棠是从哪里弄来的,李子棠说是从月牙桥下。两个陌生人就让李子棠领着到月牙桥去看。他们在月牙桥的桥墩上又发现了三块刻有汉画的石头,一块叫仕女端灯图,一块叫女娲补天,一块叫人凤共舞。第二天二人又来,并带来拓工,将嫦娥奔月制成拓片。临走一再叮嘱李子棠:这是国宝,一定要保存好啊!

伟大的文学家鲁迅先生,对汉画像石特别关注,在他的日记中,多次提到为他收集汉画像石拓片的两个人的名字,一个叫王正朔,一个叫杨廷宾。1936年8月17日的日记中写道:“17日云,热,下午雨……得王正朔信,并南阳汉画像六十七枚。夜复。”

鲁迅复信如下:

正朔先生足下:顷奉到八月十四日惠函,谨悉一切。其拓片一包,共六十七张,亦于同日收到无误。桥基石刻,亦切望于水消后拓出,迟固无妨也。

知关锦念,特此奉闻,并颂时绥不尽。

周豫才顿首八月十八日。

李子棠不识字,不知道这些。他也不知道当时那两个人是不是王正朔和杨廷宾。他只给人说过其中一人姓黄,可能是“王”的讹音。

自从那块石条捞出后,李子棠再坐到桥上洗脚时,就没有人再摸他的脚了。他因此就更加断定,那石头上刻的衣袂飘飘的仙女,就是给他洗脚的女人。

李子棠是十八年年眚的第二年盖的新房。他把那块青石条镶在门口的墙基上,饭前饭后,他都要坐到门口的小靠椅上,嘴里噙着烟袋,心头无限温馨地望着墙基上的仙女。他轻轻地吐着烟,烟雾飘渺里,他的思绪也飘渺了。逢年过节的时候,他都要在她面前摆上供香。但他从来不给她磕头,只是口里轻轻地说着:吃吧,吃吧……

有些滋味,是人生品不尽的。

1946年秋天的一个中午,李子棠与儿子李干奎一起从大东峦上锄地回来。那天也是锄的花生。李子棠觉得特别疲乏,特别想让一个女人温存温存。他没有在月牙桥上洗脚。到家后,他打了一盆水,放在那块青石下面,搬来靠椅,坐下,将一双又脏又臭的大脚插到了水盆里。他轻声说道:“哎,你再给我洗一次脚吧。”然后就噙着烟袋,靠在椅背上,眯了眼,一面吸,一面等待着。果然,不一会儿,就有一双温软的手,握住了他的脚掌,先是揉搓,然后是深情地抚摸,之后又逗他玩,挠他的脚掌心。李子棠痒痒得“吞儿吞儿”地笑了。

妻子在灶屋里叫道:“奎娃儿,你看你爹!老不正经,笑啥哩笑?”

李干奎正在烧锅,伸头瞅瞅,说:“妈,我爹睡着了,肯定在做啥美梦哩。”

等做好饭喊他吃饭时,咋喊他也不醒。李干奎伸手拍拍他,噙在口里的烟袋“啪啦”掉在了地上,趴脸上一看,原来已经停止了呼吸。

李子棠享年69岁。临终时,脸上是又甜蜜、又满足的微笑。

1958年,水北地区汉画馆建成,“嫦娥奔月图”被从李子棠家的房基上拆下,存入汉画馆,成为镇馆之宝。

第二章 哎哦庙

一看题目,就荒诞不经。世界上只有给人、给神建庙的,哪有给声音建庙的?可是怪屯就有,这就是怪屯之所以为怪也夫!

这是世界上只有怪屯才有的一座袖珍小庙,在怪屯东边的哇唔河沿儿上:出地0.3米高的一块天然石头,被凿成1.3×0.7米的庙基;庙基上扣了3块0.9米高的石板,是小庙的墙;墙上又扣一块三角形的石头,是小庙的顶;顶脊上刻有装饰,是两只云纹兽角,中间站一只凤。

庙里敬的,是只有怪屯才有的一尊神,叫艾娥,女性。神像用怪屯的特产青石雕成,肥臀丰乳,长颈细腰,蛇姿狐面,蹙眉而笑,极具夸张,似一裸体写意。

庙额题字:艾娥庙。两边有联云:恕我欺心,乞伊安魂。

这就有了争议:分明是“艾娥”,怎么叫“哎哦”庙呢?念串音了?认错字了?可是怪屯人都说不错,就是叫哎哦庙。

那为什么庙里敬的是个女子呢?

那女子就是哎哦。

是艾娥?

是哎哦!

是哎哦?你看看,这是哎哦么?

一到夜里就变成哎哦了。

你说“艾娥”两字一到夜里就变成“哎哦”两字了?

哎哦!不信你晚上来看看呀!

真是越说越奇了!还真得刨根问底,挖挖这哎哦庙的来历呢。

庙是怪屯全体女人捐一年纺花钱修建的。时间是清光绪十六年(1890年)。所谓艾娥者,是她们同村的一个姊妹而已。

怪屯是个穷山村,外边的女人不愿进来,自产的女子也不愿留下。以致怪屯的男丁婚娶困难,而且所娶女人皆姿色偏下。这是个事实,至今如此。这种情况,历史上更甚。也许光绪年间那个时间段里,达到了极致。这从流传下来的几首民谣里,可以证明:

怪屯女人不能提,

不是蛤蟆眼儿,

就是鹰钩鼻。

光绪皇帝下南洋,

碰见一个塌鼻梁。

跌死三千御林军,

吓跑满洲八大王。

问声大嫂你是谁,

俺是怪屯的丑婆娘!

罗圈腿,

翻嘴唇,

别问她是哪里人——

一拐一拐进怪屯。

怪屯女人额罗(胯骨)宽,

八石芝麻撒不到边(一石芝麻可种十顷地)。

夸张了点儿,但很形象。形象就是形而上的真实。因此,光绪年间是怪屯历史上的丑女时代,是可以认定的。

而另一方面,怪屯又是一个山灵水秀的地方,天精地气,孕育出的,偏都是司马相如与潘安。像李馍兄弟,像李长树、李石头、李喜娃……无不五官俊朗,身如玉树。就是七十多岁的李长有、126岁的李二槐,细看他们的眉眼,飒爽英姿也会幻化而出。

形象上的落差,当然会带来心理上和生理上的不适。因此,怪屯的男人们,性格都比较阴郁,活得很不开心。光绪年间的丑女时代,这种情况会更甚。另一首民谣可以作出证明:

洞房庆花烛,

胸藏美人图。

掀开红绫被,

一颗秃子头……

我们简直可以想见,两行眼泪慢慢爬上了这位新郎英俊年轻的脸庞……

爱情是生命里的阳光,漂亮的女人是阳光里的鲜花。而这两样,光绪年间的怪屯都没有,那里的男人们生活在无花的世界里,生命中一片荒芜和黑暗。

清光绪十四年(1888年)九月初六,辰时,一阵“哐哐”的锣声和着“丢哪丢哪”的唢呐声,从谷屯方向响过来。又一个新媳妇被花轿抬进了怪屯,但不知道是个塌鼻梁呢,还是个秃子头。人们怀着揭秘般的心情,向新郎家拥去。

这新媳妇就是艾娥。她长得非常漂亮。她下了轿后,也不等新郎动手,就自己把红绫子黄流苏的盖头撩开了。她看见一谷堆怪屯男人们特有的英俊的脸。她绾眉一笑,赶紧又把盖头放下了。

而那一谷堆脸,就像一簇久旱的绿叶,圪蔫着,这时都扑棱棱地炸开了。怪屯的男人们知道,从此就有一朵鲜花开放在他们的世界里,他们都想变成一片格正正的绿叶,挂在那朵花的旁边,迎风舞蹈……

与此相反的是事物的另一面。怪屯的女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呸”了一口:不要脸的,骚狐狸!哪有新媳妇自己把盖头掀起来的?急着见男人哩不是?个贱人!

艾娥的婆婆也落脸不放。按理数,新郎新娘拜高堂的时候,婆婆要送给新娘礼物的,叫磕头钱:一副银簪,或一副玉镯,或两块碎银。但婆婆吐噜着脸,不等新娘磕完头,扭身就走。等客人们都离开后,艾娥就搂着婆婆的肩膀撒着娇问,妈,我给你磕头你咋不给我磕头钱?是不是你忘啦?啊?婆婆咂咂嘴没法儿回答,心里想,这鳖孙!脸蛋怪光堂,心里咋傻不唧唧的,连眉眼高低都看不出来?

艾娥也不像别的媳妇,结婚几个月甚至半年都不出门。她结婚的第二天上午就跑到山坡上去抓蝴蝶。蝴蝶没抓着,看见升龙崖上有一丛山菊花,她就往升龙崖上爬,去够那金黄的山菊花。怪屯的年轻男人们都借个事由往升龙崖下踅。他们仰头望着艾娥,叫道:“露出来啦露出来啦!”艾娥就勾下头问道:“啥露出来啦?”男人们回答:“绿裤腰露出来啦!”艾娥问:“好看不好看?”男人们回答:“好看!”艾娥说:“看吧。”她又往上攀登。攀登了几步,男人们又叫起来:“又露出来啦又露出来啦!”艾娥又勾下头问:“啥露出来啦?”男人们回答:“花兜兜露出来啦!”艾娥就把衣襟儿掀了掀,现出花兜肚上绣的红牡丹,问:“好看不好看?”男人们说:“好看!”艾娥说:“看吧。”她又向上攀登。快接近那丛山菊花了,她伸长胳膊去够。这时下面男人们又叫了起来:“又露出来啦又露出来啦!”艾娥就伸着胳膊停下了,勾头问道:“啥又露出来了?”男人们回答:“白蒸馍露出来啦!”艾娥说:“哪儿的白蒸馍?”男人们就笑起来,拍拍胸脯说:“这儿,这儿!”艾娥就会意了,连忙收回胳膊,说:“这儿不让看。”就不够那丛菊花了,就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崖下下。

金山就踢了豹子一脚,说:“就你嘴贱!看便看了,嚣喝啥哩嚣喝?”

豹子说:“我忍不住么!我日,恁大!”

金台说:“艾娥,我给你把花够下来吧。”

可是,不等金台话落音儿,已有两三个人争着向崖上爬去。金台麻利,像猴子一样,一纵身就挂到了石壁上,几个跳跃,那丛山菊花就在金台手里了。

艾娥接过山菊花的时候,给金台笑了一下。她又给金山笑了一下。她又给豹子笑了一下。她又给在场的每一个男人笑了一下。她不是笼统地笑,而是对着每一张脸笑,笑得很认真。她笑的时候,眉头蹙一下,眼梢挤一下,嘴角咧一下,是少女初夜时又痛楚又娇羞的表情,是让男人又怜惜又忍不住要进一步蹂躏的表情。男人们都张着嘴,望着艾娥美丽的脸,像一群干渴的鱼,等待着从一朵鲜花上滑落的露水。

这天晚上,怪屯便阴阳和谐了。往日,劳累了一天的男人们,筋疲骨软,心绪烦躁,女人们稍有冲撞,即火冒三丈。因此,每天晚上怪屯都会响起吵骂声,哭喊声,摔碟子砸碗声。可是今晚没有。今晚一片祥和。烟囱里的青烟袅袅升起,随着青烟飞出来的火星子,像正月十五闹元宵的烟花。有驴叫,像歌唱;有狗吠,像报着平安。

夜里,金台搂着了自己的女人。女人用粗糙的拳头打他的背,一边哭着说:“你不是不理人家么?你不是不理人家么?”金台抚摸着女人,嘴里含含混混地呢喃道:“艾……哎哦……我这不是理你了吗?我以后好好理你……艾……哎哦……”金台女人就搂紧了男人的腰,不哭了,呻吟起来:“哎……哎哟……亲人,亲人……我亲死你了!”金台就也连连呻唤起来:“哎哦!哎哦!艾娥!艾娥!艾娥……”

金山的女人在一天晚上吵了架后,已经回娘家半月了。金山的爹骂了儿子几次,要他把媳妇接回来。可是金山不听。他看见媳妇就恶心。猪尿泡脸,说话还噎死人。可是这天上午,他从升龙崖回来后,却买了一篓泰丰园的咸菜,去瞧老丈人去了。当然,一篓咸菜换回来的,是尿泡脸女人。夜里,他伸手去摸她。女人一下子把他的手拨拉过去,说:“你不是让我滚的么!你不是说让我永远也别回来的么!”金山就嘻嘻笑起来,吸溜着涎水说:“哎哦,哎哦,你看你!我不是想你了么……”女人说:“你是想了搂怀里,不想推崖里。”金山说:“哎哦!我以后光想你行不行?我白天黑夜都搂着你,锄地也搂着你,砍包谷也搂着你……”金山就搂住了女人。女人也不拨拉他的手了,也搂住了男人的腰,嘴里还叫着:“搂紧点儿,再搂紧点儿!哎哟,哎哟,哎哟……”金山就把她的腰搂成了两节,嘴里也沉醉地叫着:“哎哦,艾娥,艾娥,艾娥……”

豹子来的最直接。他不等3岁的儿子睡稳,就一下子把女人摁到了床上。女人不让,两腿乱踢腾,用手抓他的脸,骂他:“不要脸,不要脸!你不是说一辈子也不挨我了么?你不是说戳墙窟窿也比戳我强么?”豹子一言不发,专注进攻,不停地呻吟着:“艾娥,艾娥,艾娥,艾娥……”一会儿就瘫软了,像刨了两亩地似的喘着气。女人也不抓他了,而是很温柔地给他擦汗,擦脸上抓出的血道子。而3岁的儿子爬起来拎着枕头就砸父亲的屁股,叫着:“不许再欺负我妈!不许再欺负我妈!”豹子就从女人身上滚下来。但他仍然搂着女人。他搂着妻子睡了一夜。这是他第一次搂着妻子缱绻而眠。

怪屯有100对夫妇。这100对夫妇中的100个夫们,因缺乏美的滋润,灵魂焦渴,躁动不安,像涸泽之鱼,时而剧烈地喘息,时而剧烈地跳跃,每天晚上都把怪屯闹得鸡飞狗叫,声闻数里。可是现在,怪屯的上空燃起了一袭安魂香,每天夜里都像其他山村一样,在星光下宁静,安详。

美是人类共同的财富。一个女人的肉体不管属于谁,但她的美丽属于世界,属于社会,属于每一个人。

怪屯男人们每天早上起来,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看艾娥,看那朵花,闻那朵花香。好在男人们的这个欲望都能得到满足。艾娥是个不爱孤独、不爱寂寞的人。她总往外跑,到山上去逮蝴蝶,采山花。逮着蝴蝶、采到山花以后,就拿回来,坐到大门外比着绣。因此,男人们总能见到她的。她也似乎特别爱见男人们,看见男人,也不知避个嫌,就望着人家笑,而且是那种很痛楚、很娇羞的笑,像旭日照耀下一朵欲绽而又怕阳光的花。艾娥是一朵花,她的笑就是花香。怪屯的男人们看一眼花,吸一口花香,整个一天就都沉浸在神魂飘荡的甜蜜里。100个干涸窒息的生命,竟浪漫着鲜活起来了。

对于男人们的变化,怪屯的女人们很欣喜。她们没觉出有什么不正常。这是她们所渴望的,所向往的,所祈求的。她们觉得夫妻之间就应该这样。

出事是在第二年的夏天。

女人是吸铁石,男人是块铁。铁块离吸铁石越远,吸铁石的吸力就越小,最后会形成一种无所谓的关系。可是你要扑到她怀里,她就紧紧地抓住你不放了;她会很在乎你,她会很敏感,她的提防心会非常强,只怕另一块吸铁石把你吸跑了。

到了这年的夏天,怪屯的女人们已经过了将近一年鸾凤和谐、鱼水欢洽的幸福生活。她们很满足,但同时又愤怒异常。因为她们发现,有一块吸铁石,把她们怀里的铁块子吸得一动一动的。

这块吸铁石就是艾娥。她是一个狐狸精,满村乱出溜,眼睛直勾勾的,光勾男人们的魂;她看见男人一脸浪笑,笑得男人们中了魔似的,能癔症好半天回不过神儿。

这种感觉,怪屯100对夫妇中的100个妇们,是共同的。而最先惹出事端的,是金台女人。那天夜里两个人正搂抱着呻吟,她突然推开了金台,问:“你刚才在喊谁?”

金台愣道:“没有啊?我没喊谁呀?”

女人就哭了,说:“你骗我!你在喊艾娥!你每次都喊艾娥、艾娥!”

金台说:“我不是喊艾娥,我是喊哎哦、哎哦!你不是也哎哦、哎哦地叫唤吗?”

女人说:“不一样,那不一样!”

金台说:“咋不一样?不信咱俩再试试,你听听一样不一样。”

于是,两人就重新启动程序。可是舞弄了半天,两人都了无兴致,只好作罢。

第二天吃罢早饭到哇唔河去洗衣裳。哇唔河里一河鹅卵石,河水流过时,河底的鹅卵石好像很兴奋似的跳动着,不仅让河水有了“哗哗”的响声,还让河水生出一河笑靥似的小浪涌。每天上午,都会有十个八个妇女来洗衣裳。她们有的坐在河沿儿,有的就干脆坐在水中间突出来的河光石上。她们缠得很丑陋的小脚泡在水里,让白漂鱼痒痒地吻着,看见有男人来,就赶忙扯件衣裳盖了。小脚时代,女人的脚是性器官的一部分,是不让男人看的。那时没有肥皂,去污的东西有两样,一是皂角,二是棒槌。洁白的皂角沫一团一团的往下漂,像一团一团的白绣球;叮叮的捣衣声此起彼伏,引来鬼柳树上斑鸠的和鸣声:“都孤独,都!都孤独,都!”

女人们在河里洗衣裳时,心情是很愉悦的。但金台女人今天愉悦不起来。她看见艾娥正用棒槌捶着衣裳,一只蝴蝶飞过来了,她就撂下棒槌去追那蝴蝶。金台女人就伸出小脚,一勾,把艾娥的棒槌勾到了水流里。豹子女人看见了,望着金台女人赞许地笑了笑。河水虽只有溜脚脖深,但山里的水落差大,流得很急的。等艾娥追了几步蝴蝶回来时,那棒槌已经得意洋洋地逃出几丈远了。她焦急地喊起来:“哎,哎,我的棒槌!我的棒槌!”就下河去追,趟得水花四溅的。可她是小脚,踩在河底光滑的鹅卵石上,一点儿稳定度都没有,只趔趄了几步,就一个四仰八叉躺到了水里。一河的女人都幸灾乐祸地笑,一边叫着:“浪,浪,叫你浪!屁眼儿嘬进去个石和尚!”

但让女人们嫉妒的事也出来了:竟有四五个在河边干活的男人们,下河去追那个棒槌。最后又是金台追到手了。金台擎着棒槌,就像现在的奥林匹克运动员擎着接力火炬,其他几个男人护卫着,送给艾娥。

艾娥已经从水里爬起来了,水淋淋的站着,伸手去接棒槌。她给金台笑了笑。她给豹子笑了笑。她给金山笑了笑。她给所有的男人都笑了笑。

金台女人就叫起来:“呸!呸!不要脸!不要脸!”

艾娥回过头,也给金台女人笑了笑。

金台女人以为艾娥会还口骂她的,可她竟没有。她不但没有骂她,还没事人儿似的对她笑了笑。你看她脸皮多厚!金台女人把脸转向豹子女人说:“你看你看,她多会浪!”

豹子女人说:“真不要脸!一双脚也不知道盖着,让一群男人看!”

金台女人就把嘴擩到豹子女人的耳朵上,说:“你金台哥夜里跟我办事儿的时候,光喊那骚货的名字:艾娥艾娥艾娥!”

豹子女人吃吃地笑道:“真的呀?”

金台女人说:“你也得小心!你瞅你们豹子,盯着骚狐狸的脸,眼儿都不眨!”

豹子女人夜里就也小心起来。她一小心,就发现豹子跟金台一样,在做那事时,嘴里声声地叫着:“艾娥!艾娥!艾娥!”她一爪子抓在豹子的脸上。她是猴子托生的,好抓豹子的脸,跟别人打架也好抓脸。她骂道:“王八孙!你趴我肚子上,喊别人的名字干啥?”

豹子脸上生出5个血道子,他摸拉着脸说:“我喊谁啦?”

女人说:“喊谁啦?艾娥艾娥艾娥!你说喊谁啦?”

豹子说:“我忍不住么,忍不住你不让我叫唤?”

女人说:“不是那样叫唤法!”

豹子问道:“那你说该啥样叫唤法?”

女人说:“哎哦!哎哦!哎哦!”

豹子说:“我就是这样叫的么!”

女人说:“你不是!”

豹子说我是!

你不是!

我是!

你是艾娥艾娥!

我就是艾娥艾娥!

你不是!

我是!

两个人就这样吵了大半夜,就是神仙,也断不清豹子究竟喊的是“艾娥”还是“哎哦”。

第二天,艾娥坐在门外绣花。

她家大门口摆了一块垂帛石。她切一块萝卜放在捶帛石上,把采来的山花插在萝卜上,把逮来的蝴蝶用一根丝线拴到山花上。蝴蝶就在山花上飞,飞累了就落在山花上,微微地吐着须,轻轻地翕着翅膀。艾娥就盘腿坐在一个蒲团上,打开花线帖,捏一根绣花针,批一缕花丝线,开始绣山花,绣山花上的花蝴蝶。别的女人绣花的时候,剪的都有花样,无非是“喜鹊闹梅”啦,“鸳鸯荷花”啦,或者就是简单的四五片绿叶、三五朵小花而已。她们把从别人那里剪来的花样先缝到布上,用铅笔描下来,然后按铅笔印一针一针地绣,绣出来千篇一律,死板板的。艾娥不用花样,她就用实物,用真花,用活蝴蝶。她觉得这样绣着才有意思,绣出来的花才好看。

艾娥绣着花的时候,豹子女人就来了。

豹子女人气喘吁吁的。艾娥从花撑子上抬起头来,望着她笑了笑。豹子女人骂起来:“浪货!你笑啥哩笑?笑我黑是不是?笑我长得没你好看是不是?”这女人伸手就是一把。艾娥又白又嫩的脸蛋儿上,立刻就沁出几粒红玛瑙珠子。她就从蒲团上站起来了。豹子女人本来还想再抓一把,可是艾娥站起来比她高一头,她有点怵,后悔没把金台家约上来做个帮手。她后退了两步。可是艾娥站起来并没有还手,她捂着腮,仍然望着豹子女人笑,只是眉头绾的重一些,嘴角咧的长一些,把娇羞换成了惊讶。

豹子女人的行动被金山的尿泡脸女人看在眼里。这女人却不往前凑,赶紧躲到了墙角起。等豹子女人泄了愤退回来,她就迎出来说:“嗨!”

豹子女人吓了一跳,扭头看见是她就站住了。

“鳖孙!你打人家干啥?”

豹子女人说:“我打她犯贱!指望她脸蛋儿长得好,光勾引男人。我非把她脸上抓一脸疤瘌不中!”又把嘴趴到金山女人耳上说:“豹子夜里一爬到我身上,就艾娥艾娥地喊她的名字,你说气死人不气死人?”

金山女人就瞪大了眼睛:“是吗?”

“可不是嘛!要不谁跟她动那痰气?留把劲儿我还想多纺根花捻哩!”

“哎哟!天下还有这事啊?趴自己女人身上却喊别的女人的名字?你可得把豹子看好了!”

“你也得小心啊!你们金山长的耍刮……”

金山女人赶紧截着她的话说:“俺金山不是那种人!”

豹子女人说:“俺豹子也不是那种人。搁着那女人会浪?”

金山女人就惶惶地走了。

这天夜里,金山女人便也发现,男人在东风沉醉的时候,嘴里竟也喊着,艾娥!艾娥!她问:“你想艾娥啦?”

金山说:“艾娥,艾娥……我……我没……想。”

“没想你喊她名字干啥?”

金山说:“我……艾娥艾娥艾娥,艾艾艾艾……”他一下子就泄了,像一张烙饼,摊在了女人身上。

妻子就任他摊着,她知道自己是尿泡脸,不敢跟丈夫闹,只在肚里生闷气。

第二天,艾娥又上山去逮蝴蝶,采山花。她每天都只逮一只蝴蝶,只采一支山花。每天逮的蝴蝶、采的山花是不重样的,她想在一块练白山绸上,绣100只不重样的蝴蝶,绣100支不重样的山花;她还想请学堂里的教书先生给她写几个字绣上,叫:百蝶恋花图。她已经绣够82种蝴蝶和山花了,因此,再到山上去逮一只异样的蝴蝶,采一支异样的山花,难度很大。她自己用白丝线织了一张网,有时好不容易网住了一只蝴蝶,可是捉住一细看,是已经绣过的,就只好放了。为了得到新品种的蝴蝶和山花,她爬的山就越来越高,钻的树林就越来越深。她虽然是小脚,可竟会攀很陡的崖,爬很高的树,跨很深的涧。

艾娥在高山密林中穿行,寻找她恋花的蝶和蝶恋的花。山里很静,冷不丁地在她身边响起一声鸟叫,或者“扑通”一下,是野兽窜扑的声音;或者“呼儿——”一阵风扑过她的耳边,像是山鬼呼出的一口气儿。艾娥竟不害怕。可是另一个人却很害怕,就是金山的女人。她一直跟踪着艾娥,想在暗地里给她一石头,或者干脆冷不防把她推到悬崖里。可是她凑不到跟前,逮不住机会,她只好跟着艾娥往山里走,越走越害怕。后来她就“哎呀”一声跌倒了,是一条蛇从她的脚面上蹿了过去。

艾娥从20米外走过来,把她扶起,给她笑了笑,说:“你跟着我,是想打我哩吧?”

金山女人不回答,揉着脚脖子叫唤。

艾娥撅了一根棍子递给她,说:“你拄着回家吧。”金山女人接过棍子,拄着站起来,照艾娥头上就敲了一棍子。艾娥左脸蛋儿上的5个爪印还没下去,额头上又起了一个青疙瘩。金山女人举起棍子还要打,艾娥用手揉着额头,一面望着她笑,说:“别打啦,你赶紧走吧。天黑走不出去,老豹子就给你吃了。你看我又背不动你。”

金山女人就收了棍,骂道:“鳖孙!你真会浪!”一拐一拐地下山去了。

金山女人下到山底下,碰见几个女人采权菜。女人们看见她很狼狈,就说:“嗨,浪货!你上山打老虎去了?”

金山女人说:“我打那骚货不要脸去了!”

“谁呀?”

“还有谁?”金山女人就悄密了声儿说:“俺们金山夜里光喊艾娥艾娥。你说气人不气人!”

女人们说:“不会吧?金山哥恁正经个人……”

金山女人说:“再正经,搁着妖精会浪?我说呀,你们也要小心了,那妖精一天12个时辰都发着情哩,100个男人也……”

就这样,不到一个月时间,怪屯的100对夫妇中的100个妇们,都发现她们的夫在同她们睡觉的时候,口里涎水拉叉地呼喊着艾娥的名字。这事最后传到了艾娥婆婆的耳里,艾娥婆婆竟也吃惊地发觉,丈夫在做爱时,也呼喊着儿媳妇的名字:“艾娥,艾娥,艾娥……”她伸手就给丈夫一个嘴巴,骂道:“你个鳖孙!嘴里叫唤的啥?”丈夫委屈死了,说:“我哎哦一辈子了,现在不让我哎哦了?”老婆说:“你是哎哦还是艾娥?别当我听不出来!当初我就说她一脸狐媚气,不要她。可你非说她长得好,是怪屯第一份儿。哼,知道你操的啥心眼子!”

事情的总爆发是在六月初六这天。

六月初四、初五下了两天小雨,初六这天晴了。但太阳升了一丈多高的时候,被一条黑色的云带蒙上了,从云带的下面射出万道金光来,好像是太阳生出的胡子。农谚说,上扎胡子下扎雨。这种天象预示着今天还要下雨的。但一会儿太阳就从云带里钻了出来,那条黑色的云带也被它烧化了,一天的明朗。怪屯的一草一木,一石一鸟,都显得崭新,好像刚拉出来的一道布景。艾娥就从布景上的一个陈旧的门框里走了出来。她拎着用玉米苞叶编的带着一圈莲花瓣的白色蒲团,“扑塌”一声丢在青色捶帛石边,然后盘腿坐在蒲团上,像莲花台上的一尊观世音似的。她的一只手里拿着一个线帖。线帖这个东西,现在已经没有了。我翻翻权威的《辞海》《词源》和《新华汉语大字典》,上边都查不到。若干年后,我们无数个后辈史学家们,会为这个词儿变成秃顶。其实这在50年前是一个极平常的东西,是妇女们必备的一样工具或盛具。长30公分左右,宽18公分左右。用桑皮纸糊成,折叠式,多页对开。每一页上用桑皮纸叠成八角小袋子,袋子里压花线,压鞋样,放针,线板,剪刀,也藏体己小钱。从两头往中间对折,折到中间一合,用一根布条捆着,像现在大款们夹在胳肢窝里的皮包。一般都是自制自用。到了光绪年间,始有作坊专制售卖,把纸面换成了布面,印上了装饰图案,但里边构造一样。这样一升级,许多人就把线帖用红绫子捆着,当作陪送闺女的嫁妆。

艾娥把线帖放在捶帛石上,解开红绫子布条,打开,露出里边五颜六色的花丝线。她的《百蝶恋花图》已经绣好了,连装饰花边都绣好了,是一圈山菊,就是第一天在升龙崖上采的那种,指肚大,黄得耀眼,像一圈小太阳。全图一尺六寸宽,三尺二寸长。她今天进行的是最后一道工序。她从线帖里拿出一把小剪,把《百蝶恋花图》反着摊到捶帛石上,仔细修剪背面的线毛。下地干活的男人们,像走马灯上的皮影,一个一个从她家门前走过去。以前她家门前是一条很少有人行走的荒僻小路,现在却成了一条明晃晃的大道。村上的男人们不惜多走冤枉路,也要绕到她家门前。所有男人经过的时候,她都会抬起头来,望着人家笑一笑。其实,有女人经过的时候,她也要抬头笑一笑的,只是被偏见和嫉妒忽略了。

艾娥把《百蝶恋花图》修剪好了。她想把它挂起来,看看效果。她从线帖里找出两枚绣花针,把《百蝶恋花图》扎在门口墙上。她退后两步,仔细观看着,绾着眉头,似有不尽之意。突然从墙根儿卷起一阵风,那《百蝶恋花图》竟飘然飞起,落到了门前的树梢上。艾娥正焦急,金台扛了一箩头草回来了。他从纷披的草堆里伸出头看看,就放下了箩头,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向树上砸。艾娥赶忙拦住,说:“别!别!”

“咋?”

“上面有蝴蝶呢!”

“绣的,又砸不死。”

“心疼人呢。”

金台就放下石头,往树上爬。恋花图挂在树梢上,够不着。金台就扳着树枝摇。可是咋摇也摇不掉。金台就又爬下来,从草罗头里抽出镰刀。他要上去把那个树枝砍下来。

金台把树枝砍下来的时候,手指也让镰刀砍了一下。他把《百蝶恋花图》递给艾娥。艾娥说:“你知道它为什么要飞到树上?”金台说:“风吹的呗!”艾娥说:“不是,它是恋树上的绿叶呢。我只顾绣花,绣的绿叶太少了,我给每枝花上再添几片绿叶。”

可是,她已经没有机会了。

两句话说完,金台要走。艾娥看见他的一只手流血了,血把镰刀把都染红了。艾娥惊叫了一声,就抓住了金台的手。

艾娥抓住金台手的时候,被金山的女人看见了。金山女人赶紧扯了金台女人一把,说快看快看,你们金台!金台女人一看,就弹簧似的从地上跳了起来。她抓了个现形。她向现场跑去。金山女人、豹子女人跟在后边。金山女人、豹子女人一边走一边又沿路号召着,组织起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

金台女人到跟前后,艾娥拉着金台的手还舍不得放呢,正嘬着嘴、吐着舌头往伤口上润唾沫。金台女人伸手就打。其他女人赶到后,立即参战。艾娥是她们的共同敌人,她们是天然的盟友。这是一场100对1的战争,胜负是无悬念的。艾娥很快就被撕得浑身稀烂,披头散发。特别是豹子女人,单往脸上抓,抓得艾娥满脸淌血,形如鬼魅。

金台先是愣着。自己是暧昧事件的当事人之一,也很尴尬的。这时候实在心疼艾娥,就扬起镰刀,大喝道:“住手!你们谁再动一指头,我一镰刀一个砍死你们!”

女人们便都僵住了。

豹子女人看见了那幅《百蝶恋花图》,它团成一团,遗落在地上。豹子女人说:“浪货整天绣的啥,咱们给她撕了!”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人不敢打了,拿她绣的花出出气。给她撕了!给她撕了!女人们“哄”一声都朝百蝶恋花图围去。

当一堆手伸下去抓那幅图的时候,那幅图竟“扑棱”一下展开了,“呼”地向天上飞去。女人们都吓愣了,仰望着《百蝶恋花图》越飞越高,好像是蓝蓝的天上,长了一丛花,翩然着一群蝴蝶。更奇的是,竟有无数的蝴蝶从四面八方飞来,加入那蝴蝶的队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片彩云,越飘越高,忽而就不见了。

艾娥挨打的时候,她的婆婆就站在门口。她没有保护儿媳妇,而是同强大的同盟军站在一起。她没有直接参加战斗,做的是宣传队的工作。她手搭门框叫着:“打,打,给我狠狠地打!娘家妈咋养的你,一点儿妇道也不守!成天花眉狐脸的,怪屯老少三百,哪个像你!”战斗停止了,但她对敌瓦解的工作还没停止,她仍然骂着:“你长的好!你长的美!你是嫦娥!你是七仙女!俺这破家陋院要不起你,配不了你!你走吧,快走!你想到哪儿去找野男人都中,俺不管!全村男人家里都不依你,你叫俺们一家脸往哪儿搁?快走吧,我一夜也不留你,一顿饭也不留你!俺家再穷,也不开绿帽子铺!”

艾娥就走了。她什么也没拿,就带走了捶帛石上的花线帖。她始终没有哭,没有喊叫,没有辩解,更没有还手。她只是紧绾着眉头,挤着一只眼角,挑着一角嘴唇;不过不是笑,而是惊讶和迷茫。

这天的天气,正像早晨的天象预示的,中午的时候,突然下了一阵暴雨。一下暴雨,哇唔河就要涨水。一涨水,就会冲下来一些枯木朽枝,还会冲下来一些野羊野猪什么的。因此,雨后怪屯的人们都会到河边去守候打捞。豹子打捞出一个花线帖,很高兴,想着拿回家好讨女人喜欢。可是金台心里却抖了一下,他知道艾娥走时拿了一个花线帖。所以他不回家吃饭,他一直守在河边。果然,就在人们都回家吃饭的时候,艾娥的尸体从上游飘下来了。

艾娥的娘家在卧龙山山那边,在哇唔河的上游。她是走到半路失足落水的,不是自杀,上游有人看见。

艾娥死的第一天晚上,怪屯死一般沉寂。可是第二天晚上却像锅滚了一样,吵骂声、哭喊声、撞击声、狗叫声,一直喧嚣到天明。

怪屯女人们已经遗忘了将近一年的噩梦,又重新开始了。男人们重新陷入抑郁中,失魂落魄,暴躁乖戾。他们与女人不再有肉体的接触,也不再有语言的交流。生活中的细细节节,都要靠女人们去猜想,猜对了是万幸;猜不对,男人们就非打即骂。比如说,男人晚上想吃面条,可是你却做了一锅玉谷汤,那你就逃不了一顿毒打;比如说,男人把一件布衫脱下来搭到椅背上,他是嫌热,可是你却以为他是想叫你洗的,就把它洗了,那你就免不了一场恶骂!

这种可怕的日子过了3年。3年中,金台、金山、豹子、还有艾娥的丈夫,4人自杀,另有17人离家出走;3年中,怪屯没有一个女人怀孕,没添一个丁口。

当然,3年中女人们也在慢慢觉醒。首先,有一条凸形曲线,在她们的意识里逐渐明晰起来。曲线的两边,代表着艾娥未嫁来之前和死去之后,这是她们生活的低谷,婚姻的深渊,人生的地狱。而那个高高的凸起,代表着艾娥嫁来之后那段将近一年的时光,这是她们生命里的天堂。她们多么留恋那段天堂般的岁月呀!可是艾娥一走,天堂就塌了。她把男人的魂儿带走了,把这段岁月也带走了。她们重新回想艾娥,就好像先前扔掉的一块石头,突然怀疑它里边含有翡翠一样,重新拾起细看。这样,她们就发现了艾娥的许多好处。她腼腆,成天没言失语的。她们骂她,可她一次也没还过口;她们打她,可她一次也没还过手。她见男人光笑,其实她见女人不也是光笑吗?她长的漂亮,男人们爱看她,其实女人们不是也想多看她几眼吗?还有,男人们干那事时喊“艾娥艾娥”,其实之前男人们疯得狠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叫的吗……唉!真是冤枉人家了!她们又想到艾娥绣的那幅《百蝶恋花图》飘到天上的事,就又忽然意识到,艾娥不是个一般的人,她可能是个神仙呢!是老天爷派她来怪屯搭救她们出苦海的呀!可是她们却不知道,却骂她、打她,把她逼走了,逼死了……亏心啊!老天要报应啊!

怪屯100对夫妇们的100个妇们,通过深刻的反省,达成了共识。那就是艾娥是一个花仙,她们得罪了花仙,因此花仙就把夫们的魂招走了,使怪屯阴阳不谐,夫妻失和。她们决定,每人捐出一年的纺花钱,为花仙艾娥修一座庙,天天烧香,夜夜磕头,真诚地向艾娥忏悔;并求艾娥宽恕她们,安抚他们男人的灵魂,赐给他们家庭平安,赐给她们正常的夫妻生活。

金台女人、金山女人、豹子女人是修建艾娥庙的倡导者和组织者,其中细节不予赘述。立在艾娥庙前面的一通碑文有点意思,节录于下。

花仙艾娥庙记

艾娥者,乡之美人也。遭群妇妒,屈而死焉。乡之男遂失魂魄,阴阳不谐,夫妻若仇,宗族不嗣,伦常难继……乃有李氏妇贾氏、胡氏、裴氏,倡修花仙艾娥庙以祭之,百妇应和……呜呼!人生五性,五性养人,缺一即病矣!花仙耶?美人耶?哎哦耶?艾娥耶?众妇至今不知也……

水北府学生员张维桐撰并书

清光绪十六年孟冬榖旦立

1993年秋,在深圳的一次东方艺术品拍卖会上,一件绸质绣品,拍岀500万元的高价。绣品的名字就叫《百蝶恋花图》,下属“山女艾娥绣。”上面绣了100种蝴蝶,100种山花。蝴蝶身上的每一根触须、每一条花斑,都极其细腻逼真。大的如巴掌,小如指盖;近看须翅欲动,远看有翩飞之感。后经专门研究蝴蝶的生物学家辨认,每一只蝴蝶竟能分出种属、雌雄来。另有3个叫不出名字的,竟也在随后由绣品拍得者吴先生参加的水北山区蝴蝶种群考察中找到了,是世界蝴蝶种群的新发现。

当然,在这次考察中也发现了艾娥庙,并听了山民关于艾娥的传说。吴先生为找到《百蝶恋花图》的作者而激动万分。整个考察队都惊异非常,当年飘上天的《百蝶恋花图》,怎么又飘落到了人间?又怎么会出现在当今的拍卖会上?这是一个不解之谜,是一个让人遐想不尽的神话和传奇。当即有人向吴先生出1000万求购《百蝶恋花图》。吴先生笑道:“水北考察喜开怀,方知此品天上来!二百年前艾娥事,哎哦一声泪湿腮!这是神品,你出2000万我也不会出手了!”

遂净手漱口,向艾娥焚香而去。

至于庙的名字,是“艾娥”还是“哎哦”,似乎是个永远扯不清、也不必扯清的公案。不过,卧龙山景区开发以后,哎哦庙成了一个重要景点,夜里经常有人打着手电去看,都说,白天那“艾娥”两字真的变成了“哎哦”:“艾”字多了个口字旁,“娥”字的女子旁也变成了“口”字。怪屯夜里有专门出租手电者,一支两元钱,生意红火。

哎哦!这可真是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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