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妖与书生》[双重生]作者:喇宝-免费小说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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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灵异神怪 重生 东方玄幻 成长
宝珠是只狐妖,第一次下山时,她遇见了一位俊美书生,他朝她笑时,宝珠的心怦怦直跳。
她爱上了书生。
可凡妖有别,宝珠不想吓着心爱之人,她假做凡人小姐,演了一出戏,骗了书生一颗真心,和他妻子的位置。
书生视宝珠为最珍贵的宝物,为她爬上高位,赢来封号,置办奢华精致的大宅,送来成群的仆人,他用琳琅的珍宝塞满了宝珠的妆匣,用最美艳的鲜花妆点宝珠的发髻。
日子越过,宝珠却越不快乐。
为了争权夺利,书生很少回家,宝珠是他的妻子,被困在无数繁文缛节之中,她甚至不能自由地去到山顶,看一看月亮。
华服、大宅、珍宝,都填不满宝珠的心,她陷入长久的挣扎。
一挣扎便是数十年,终于在嗅到书生身上死亡的气息时,宝珠决定离开他,她想她仍旧爱他,可她也不想再骗他,不想亲眼看见他死去。
更何况,宝珠已不愿意装作逐渐衰老的凡人,被困在金丝造的笼中。
这对凡人来说漫长的数十年,于宝珠而言不过转眼间,她仍旧是那只方才下山的小狐狸。
修为低微,不堪一击。
宝珠甚至不知道自己死于谁的法决之下,而再一睁眼时,她回到了许久以前。
那时她第一次下山,第一次见到了让她心动的凡人。
只是这一次,她不想再假做凡人,再做书生的妻子了。
李挚是一介读书人,在回老家守丧时,于山中遇见了一位美丽的小姐。
小姐娇憨天真,不谙世事,像只天真的小狐狸,他爱上了这位小姐。
于是他假装没有看到这位小姐偶尔忘记藏起来的狐狸尾巴。
为了留小姐在他身旁,他请她做自己的妻子,李挚奋力向上爬,早出晚归,努力赠给小姐大宅、珍宝、鲜花、仆人。
给她凡间所有的一切美好事物。
李挚只求他奉上的这一切,能让一只自由的小狐狸能与他相守到老。
可在他将死之前,小姐还是离开了他。
李挚躺着冰冷的床榻上,想了许久。
小姐其实并不爱他给的一切,她只是爱他。
他于悔恨中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时,李挚又回到了许久之前,他与小姐初见时的地方。
这一次,李挚决定换一种方式对待她。

第1章

“夫人。”
宝珠半睡半醒中,听到了侍女唤她的声音。
她睁开眼,迷茫地看着拔步床顶复杂的雕花,含糊回道:“什么时辰了。”
“已经是辰时了。”身穿浅色襦裙的貌美侍女轻声答道。
辰时了,早就错过李挚上朝的时间了。
宝珠清醒过来,她懊恼地支起身子,不悦道:“不是说了让你们早点叫我起来的吗?”
侍女听了,讨好地笑道:“不是春花不想,是大人出门时特地吩咐了,不让叫您起来,让您只管睡便是。”
李挚这话倒是动听,宝珠抱着锦缎制成的被子,泄气地躺了回去。
只是他这些日子早出晚归,宝珠已经有许久没有与他好好说过话了。
一旁的春花见宝珠面色不好,小心翼翼道:“朝食已经好了,夫人可要现在用?”
宝珠摇了摇头,瓮声瓮气道:“我今天不想用朝食。”
今年,已经是她与李挚成婚的第二十五年了。
李挚待她怎么样,即便叫宝珠仔细挑毛病,她也想不出他有什么不好。
让侍女春花来说,满京城打听去,谁不羡慕宝珠,堂堂内阁大学士,家中只有宝珠一位女眷,二十年无所出,也依然如珠似宝地捧在手心。
“在京中,那是这个!”春花伸出大拇指。
春花第一次这样讲,宝珠心里美极了。
可春花说了许多次后,宝珠再听,面上只剩敷衍。
到了近些年,她心里愈发不得劲起来,但要说这话有什么不对,宝珠也说不出来。
这偌大的府邸中,只有宝珠与李挚两个正经主人,宝珠早上不必跟谁请安,想睡多久便睡多久。
她又合上眼,缩进了柔软蓬松、暖香扑鼻的被子里。
据另一个叫秋月的侍女说,宝珠身上盖得这床被子,也是李挚亲自嘱咐下面人,从江南寻了最好的蚕丝、手最巧的织女,精心做的。
因为李挚听了宝珠小意抱怨,说这床似乎有些硬。
秋月送上来时,满脸得意。
“大人真是将夫人放在心尖上!”
宝珠也含蓄地跟着笑了起来。
收起笑后,她心里有些莫名的空。
床太硬,自然是因为身边人总是早出晚归,或者干脆整夜睡在书房,与被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宝珠思绪乱飞,半睡半醒之间,听到侍女们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此时房中的温度不冷不热,房间里的香气清淡雅致,正适合睡上一个回笼觉。
床上的女子,渐渐变做了一只皮毛华丽的狐狸。
再醒来时,是被房间外侍女们轻手轻脚地动静吵醒的。
深陷在绵软床中的狐狸团了团身子,将蓬松的尾巴盖在头上,希望它能挡住外头的声响。
可狐狸的听力很好,侍女们压抑不住的谈笑声仍旧钻进了宝珠的耳朵里。
她收起尾巴,长长叹了一口气。
是该起床了,只是漫漫长日,宝珠不知该如何消磨,醒来后,面对的不过是一屋子讨好的侍女,一屋子琳琅的珍宝。
她又叹了口气,变回了人形,从床上坐了起来。
“进来吧。”宝珠出声道。
“嗳。”门外候着的侍女们闻言鱼贯而入,捧着热水上前服侍宝珠洗漱。
给宝珠净面的春花,动作轻柔地用丝巾细细地按压手下细腻如同羊脂玉一般的肌肤。
倏地,她手上动作一顿,迟疑道:“夫人是愈发年轻了。”
宝珠闻言,伸手摸了摸眼尾。
她的眼尾十分光洁,没有一丝岁月的痕迹,对于凡人来说,这显然是不同寻常的。
宝珠没有想要这般不寻常,她只是忘了。
“别说笑了,四十岁多的人了。”
宝珠盯着春花的眼睛,轻轻地眨了眨眼。
春花顿时迷糊了起来,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直到她身旁的秋月悄悄一指头戳在她的腰上,方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这下侍女们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不一会儿,宝珠便快被收拾好了。
坐在玻璃镜前,宝珠身后的秋月打开妆匣子,挑了几只李挚新送来的发饰,笑道:“夫人今日想带这只红宝石凤钗,还是简单一点,带这只东珠发簪?”
宝珠看了一眼,只见凤钗上的红宝石鲜艳欲滴,衬托的金凤如同浴火重生一般,而简单一点的东珠发簪,上头的东珠也足足有拇指大小,莹润光洁。
这都是李挚为了博夫人一笑,特意吩咐下面人费尽心思寻来的,宝珠敢说,整个京城,她妆匣子里的珠宝最为名贵,连宫里头的娘娘都比不上。
但这么多年下来,她也失去了兴致。
宝珠意兴阑珊地指了指东珠发簪:“就这个吧。”
秋月应了,将发簪插入宝珠乌黑的发髻中,又另寻了一些零碎发饰,小心地搭配好。
待宝珠终于装扮好了,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簇拥着她朝她的小书房走去。
小书房里,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已经里头候着了,见宝珠过来,连忙起身与她行礼:“夫人,日安。”
宝珠点点头,笑道:“你忙吧。”
老妇人点点头,低下头来细细看着手中的账本。
宝珠一只狐妖,天性爱玩爱偷懒,跟着李挚,勉强识几个字已经很是难为她了,要她负责这一大家子上下嚼用,恐怕没过几日,府中便要喝上西北风了。
李挚也并未强求,只是从外头找了合适的管事娘子,处理家中大小事务。
宝珠只需要听她汇报,再点点头便成了。
不到半个时辰,管事娘子便理好了府上诸多事务,一一汇报给宝珠听,宝珠听得云里雾里,面上却毫无表情,对方说一句,她嗯一句。
待到管事娘子告退后,宝珠这一天的所有的事情都忙完了——可一天还剩下一大半。
侍女们服侍着她用了饭,讨好地对宝珠道:“夫人,接下来想做什么?”
宝珠倚靠在贵妃榻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景色。
没有什么意思,每一天都是如此,她什么也不想做。
宝珠挥了挥手,侍女们识趣地退下了。
一时间,房里安静极了。
若是此时宝珠扔一根银针在地上,那回声也能让她难以忍受吧。
她无神地发着呆。
李大学士的夫人,从不参加京中贵妇们的聚会,对此,李挚对外解释说,夫人身体不好。
也没人见过夫人独自出行,在京中逛街——大学士府上一概用具,都是送到府上的。
京中百姓只听说过这传说中的盛宠,却从未见过传闻中的女主人。
小院中,精心修剪过的树枝上,随风飘落了一片叶子。
宝珠的视线随着叶子一块儿飘落。
她不是不愿意出门热热闹闹的玩上一场,一开始来到京城时,在夜半无人的时刻,宝珠也会变身成狐狸,试图悄悄地在城中溜达一会儿,找点属于狐妖的乐子。
第一次,宵禁时,她遇上了在城中巡逻的兵卒。
虽然她的障眼法使得很好,但京城中的兵卒岂是等闲之辈。
很快,永安坊中有狐妖出没的事情传到了异人寺中。
那是本朝负责妖鬼邪物的衙门,宝珠听李挚说过,异人寺中的天师各个修炼的一手捉妖的好功法,就连当今圣上最为信赖的护国国师也出身于异人寺。
只是宝珠自生了灵智下山以来,就一直跟在李挚身旁,李挚平步青云,没人会无故去寻找当朝重臣的麻烦,她也一直没有见识过异人寺的厉害。
直到第二次,宝珠半夜想出门透透风,陷入了天师们的天罗地网中,几乎丢掉了性命。
她费了此生最大的力气,方才趁着天师们一个小疏忽,从陷阱中逃了出来,勉力回到了府中。
没过多久,异人寺的天师们找上了门来,向李挚告罪,说有一只妖物似乎进了李挚府中,想要入府搜查一番。
当时李挚大怒,认为异人寺这是想要将凌驾于朝廷之上,没有谕旨,如何能搜查重臣府邸?
一番博弈之后,异人寺方才放弃。
那次宝珠受了重伤,养了许久才恢复,也学会了害怕,知晓了京中不比外埠,天师们的手段了得。
从那天起,宝珠便老老实实地待在李挚为她打造的金子做的牢笼中,等待着她的丈夫能从繁重的公务中分得一点时间,陪陪他的妻子。
等啊等,等来了更有权势的丈夫,更大的宅子,更华丽的珠宝,更多的仆从。
可是她的丈夫,却更少时间陪伴她了。
宝珠只偶尔得到他歉意的亲吻,告诉她公务繁忙,他要歇在书房。
如果说狐妖也有人类之心,她的心是不是空的呢?
宝珠枯坐在窗前,看着一片又一片的树叶飘落的轨迹。
直到太阳逐渐从空中坠下,夕阳浸染了她的小花园,宝珠看到一个身影从敲开了院门,与她的侍女说了些什么。
秋月面色不是很好,点头后,接过了什么东西,便送走那人,朝着宝珠这儿走来。
秋月还没开口,宝珠已然知晓她要说什么了。
她欢快地将手中的匣子打开,朝着宝珠展示道:“大人说,花园中马上便要没有花了,想到夫人没有鲜花看,便搜罗了这个小玩意儿赠与夫人。”
匣子中是一盆宝石雕琢而成的花,巧夺天工,精美至极。
宝珠看了一眼,笑道:“他还说了别的吧。”
秋月便收了笑,轻声道:“大人还说,圣上有一重任要托付给他,他今晚回来收拾东西,连夜便要走。”
“这样着急。”宝珠喃喃道。
她说的话,在房间里似乎都有了回声。
入了夜,李挚果然匆匆地赶了回来。
他就着宝珠递过来的茶盏,一口气喝了个干净,方才喘过气来。
宝珠伏在他的肩上,怔怔地看着李挚的脸。
李大学士已经不年轻了,这些年来,他在官场上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脸上早早留下了时间的印记。
宝珠伸手轻轻地触碰着李挚眼下的纹路,叹道:“你老了。”
李挚一顿,神色复杂地反手握住宝珠的手:“宝珠却一如从前。”
这叫宝珠如何回答,她该一如从前吗?对丈夫,她已经说了太多的谎了。
宝珠一言不发,静静地抱住李挚越发清癯的身子。
李挚也静了下来,安抚地拍拍宝珠的手臂,哄劝道:“确实是我不对,这回要离开几个月,留你独自在家,实在是委屈了,等我回来,也到了秋天了,便带你去宝塔山上住上几天,我哪儿也不去,就陪着你。”
宝珠嗯了一声,将头埋进了李挚的怀中。
她知道李挚只是回来见见她,外头他的侍从在等,门口马车已经牵好,一概行李也已经装车了。
就这一次,宝珠忽然非常不想李挚离开。
可她仍然松开了手,让李挚走了。
宝珠看着李挚如同来时一般,匆匆地离开了小院。
直到他已经走远,宝珠仍然没有坐下。
今夜天气很好,月亮很亮,宝珠站了一会儿,将一众侍女挥退,在月光下变回了狐身。
她轻巧地来到了后花园中,攀上了院中最高的那座阁楼。
月夜下,狐妖看着李挚的车队走远,从西边的城门离开。
而后,她转身看向东边。
东边有座宝塔山,是京中人士游玩的圣地,李挚陪她去过几次。
其实不用他陪的。
宝珠遥遥看着那座不高的小山,心中有什么东西疯狂生长着。
她是山里长大的狐狸,有什么山,是非得要旁人陪同才能去的呢?
这金丝做的笼,将要囚困她多久?
扮演凡人的戏,又要演上多久?
狐妖看到眼中干涩,几乎要落下泪来,这才回到她的房间里。
雕刻着复杂花纹的拔步床中,被褥已经铺得整齐,房中燃着她喜欢的香,一如往常的每一日。
宝珠的心却不如往常一般宁静。
李挚离开的这几个月,宝珠每日越发慵懒,她很少清醒,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
侍女们都十分忧心,委婉地提出,是否需要找个大夫进府来给宝珠瞧瞧。
这些都被宝珠拒绝了。
她浑浑噩噩地等到了李挚回家。
那一日,也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日子,李挚的侍从来报,他的马车马上要回到府中了。
宝珠倏地开心起来,兴致勃勃地迎到大门口去接他。
可李挚却没有从马车上下来,他声音有些哑,轻唤道:“宝珠,我回来了。”
宝珠不顾旁人的眼光,跳上了李挚的马车。
她见到了脸色苍白的李挚,他身上似乎受到了重创,生命力自他的体内不断流逝。
宝珠愣住了,她的脑中一片空白。
还是李挚先笑了起来,他伸手将宝珠拥入怀,在她的耳边亲昵道:“怎么不会动了?没事,没事,我只是受了点小伤。”
不是,不是小伤。
宝珠惶恐极了,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她抓着李挚瘦的不成样子的手,泪如雨下道:“你骗我。”
你骗我,你不能陪我去宝塔山了。
李挚回家的第一晚,终于能安安静静地睡在宝珠身旁,一整夜都不离开。
他睡得并不安稳,身体上的病痛折磨着他,让他无法安眠。
宝珠也无法入睡。
她支起身子,出神地看着李挚的脸。
他更老了一点,原本高大的身体已经有些佝偻,眉心处有一道深深的沟壑。
年轻的时候,宝珠沉迷与李挚一块儿探索彼此的身体。
可是她毕竟是妖,情动时,狐妖很难控制自己吞噬一些心爱之人的精气。
李挚的身体从那会开始变得不太好,吹了风、淋了雨,他便要发热。
宝珠害怕极了。
她害怕李挚一场病,忽然就死了。
自那以后,宝珠在情事上克制了许多,可即便如此,她迷恋的俊美书生,也在时间流逝中渐渐衰弱。
直到今天,宝珠方才最终明白,爱上了一个凡人意味着什么。
狐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的丈夫。
良久之后,她俯下身子,轻轻吻住李挚的唇。
源源不断的狐妖精气进入了李挚体内,他那原本破败的身躯,被宝珠再次拼凑完整。
过了一会儿,宝珠松开了李挚,直起了身。
她的眼泪大滴大滴涌出,在暗黑中落在李挚的脸上,从他的眼角滑落,好似书生在与她一同哭泣。
他没有听到宝珠最后的告别。
“李挚,再见了。”
狐妖从大学士府中离开了。
她在深夜无人的京城大街上狂奔,血液涌上了宝珠的脑袋,已经多久没有品尝过自由奔跑的滋味了。
一路向东,宝珠小心谨慎地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她跳出了城门,在旷野中玩命的向前跑。
那遥不可及的、永远也去不了的宝塔山,在宝珠全速前进时,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便达到了。
她自由了,自由是多么美妙。
宝珠跳上了一棵大树,仰天长啸起来。
她的心在狂跳,她像是疯掉了一般不住地咆哮着。
直到整个宝塔山动了一下。
躁动的狐妖愣住了。
下一刹,宝塔山如同柔软的泥巴一样,分开了一条缝,将猝不及防的狐妖整个吞入了山腹之中。
宝珠的意识变得模糊起来。
她感觉到似乎有人将她从地上捡了起来,一个男女不辨的声音轻笑道:“正巧就缺这一只啊,怎么就自投罗网了。”
说着,那人将她放进了一个容器中。
一阵透骨的疼痛后,宝珠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2章

宝珠仿佛陷在了永远也无法醒来的噩梦中。
身体上的疼痛且不提,她的灵魂似乎也受到了重创,某种奇诡的力量,用力撕扯着她。
宝珠在无边的黑暗中下坠。
一直向下、向下。
浑浑噩噩之中,也不知晓时光流逝了几何,一道白光忽然出现在宝珠眼神。
光彩之中自有无尽的诱惑与力量,宝珠的神魂朝着光指引的方向飘去,她的脚下忽然出现了一条窄窄的小道,小道两旁,有无数看不清面孔的野魂不甘地伸手够她。
“你不过好运,有一点天生的造化,凭什么?”
“留下来……”
那些面孔嗡嗡地低声说着不详的话,冰凉的鬼气透过他们的指尖沁到了宝珠。
好冷啊。
宝珠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她不敢停下,使足了劲追着白光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那白光倏地停了下来。
宝珠猝不及防跟着停下。
她茫然地抬眼望去,只见白光一点一点消失,只留下针尖大一个点。
“我现在是在哪儿?”
宝珠愣神地想着,想要伸手摸一摸脸颊。
似乎有水,滴在她的面上了。
她想要挡一挡那濡湿的触感,手却按在了一团热气腾腾的皮毛中。
遽然之间,她挣脱了那团团笼罩住她的黑暗,张开了眼睛。
她的面前,有一双瞪大的黄铜色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在昏暗的光线中注视着她。
是一只野兽。
宝珠也瞪大了眼。
下一瞬,湿漉漉地触感又出现在她的脸颊上,连带着热乎乎的气息一块儿扑了她满脸。
她下意识地推了一把身前这位,嗔道:“好啦,我脸都被你舔疼了。”
宝珠的五感从虚无之中回到了身上,她看着眼前这只被她推开后哼哼唧唧不住要往她怀里钻的黄眼红狐狸,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
“你怎么还活着?”她喃喃道,“一别数十年,你这小畜生竟还活在世上啊。”
像是听懂了宝珠所言,红狐狸愤怒地大叫一声,从她怀中退了出来,向后一步,抬起前脚,猛地跺了跺。
很显然,它对宝珠方才说的话很不满意。
见宝珠没有回应自己表达的不满,红狐狸又大叫一声,忽然伸口咬在宝珠手上,不轻不重地给她留下了一点痕迹。
宝珠痛得嘶了一声,赶忙将手抽了回来,怒道:“一不开心就咬我,哪日我定要将你身上的毛都给拔了!”
说罢她条件反射地便要去揪红狐狸的耳朵。
可到底没有真揪,宝珠的手停在了半空。
“我离开祁陵这样久了,你与我不同,不过是凡间一只未开灵智的山野狐狸,又怎么会活到现在?”
“而且……我应该已经死了。”
宝珠又回想起片刻之前那将她摧毁的力量,恐惧地打了个寒战。
可她竟然没有死。
她放下手,慢慢地站了起来,缓缓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这是一个不大的山洞,里头摆了些歪歪斜斜、蹩脚难看的家伙什,瞧着眼熟极了,是从前她刚开了灵智时,仿着偷看来的凡人家常样式,自个儿做的。
这是二十多年前,她与红狐狸的家。
宝珠倒吸一口凉气,跌跌撞撞地从山洞中跑了出去。
山洞外,她的眼前出现了郁郁葱葱的一大片山林。
好熟悉,似乎在许多梦中都梦见过。
这里是追着李挚离开后,她再也没有回来过的地方,她的故乡啊。
宝珠心头大恸,视线倏地模糊起来。
红狐狸跟着宝珠,不解地从山洞中追了出来,见她呆呆地站着不动,又不开心起来,张嘴去咬她的小腿。
它只是一只普通的狐狸,聪明不到哪儿去,只是一母同胎的姐妹,彼此之间到底有些不同,它今日得了一趣闻,还想着要与宝珠分享,见不得她这般心不在焉的模样。
红狐狸嘴上愤恨地比平常多用了一分力气。
宝珠正是发现自己重回到了数十年前、心潮澎湃之时,哪里有心思提防长了毛的姐妹,不防脚上狠狠挨了一口,痛得她哎哟一声,伸手打了红狐狸一下,嚷道:“你这东西,下口没轻没重的。”
挨了一巴掌,红狐狸心满意足地松了嘴,黄铜色的眼睛滴溜溜转着,冲她呜呜叫了一会儿,转身朝着山中去了。
“什么热闹,非要我去看不可。”宝珠揉着小腿,嘴上抱怨,到底是跟了上去。
这座山林是她们姐妹出生的地方,每一颗树下,每一条小溪流间,都有她们一起玩耍过的痕迹,红狐狸在林间穿梭地再快,宝珠都能毫不费力地跟上。
只是越走,宝珠的步伐越慢。
红狐狸疑惑地折返了好几回,黄眼睛中全是不解,它放慢了脚步,似乎意识到了不对,慢慢地靠近宝珠,用冰凉的鼻子轻轻地拱了拱她的手。
宝珠摇了摇头,勉强地笑了笑:“我没事,我只是想起来了。”
原来她回到了那一天啊。
现下,她们只要再往前走一点,便能看见群山环绕之中的那个小村庄,在她们诞生的头几年,这村中但凡上过山的凡人,都与她们混了个脸熟。
凡人不过两个眼睛一张嘴,并没有什么特别,看多了,两只狐狸便失去了兴趣,红狐狸极偶尔还会偷偷去村中偷鸡偷鸭,打打牙祭,宝珠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
她们的日子本来应该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下去。
直到今天。
今天,红狐狸清早一睁眼,不知为何,忽然馋一口小鸡仔,它趁着天还没亮,起了个大早溜达到村中,本以为可以大摇大摆地从村头吃到村尾,却没想到有凡人竟然起的比它还要早!
没想到近一年没有来过,这向来平静的小村庄,出现了一个未曾见过的凡人。
这凡人瞧着年岁不大,迎着初升的太阳,独自一人穿过清晨的薄雾,在村中走动。
因为这人的出现,红狐狸此时也没法在村里快活地大快朵颐,理应好生气上一会儿,只是它瞧见那凡人的面容时,耳朵忽地抽动了一下。
这凡人长了一张与旁人都不一样的脸。
他的鼻子比旁人挺拔一些,眼眸比旁人明亮一些,连走路的姿势都不同许多。
红狐狸忘记了要吃鸡仔的事情,悄悄跟着他走到了村长家门前,眼见他似乎要敲开村长的家门,方才无声无息地离开。
这样有趣的事情,它当然要第一时间与姐妹分享了。
它们一块儿从母亲的身上掉下来,虽然不知为何,姐妹没过多久就能变成与它不同的样貌,但红狐狸只疑惑了一会儿,便忘了这些复杂的事情。
就像它此前明明对宝珠的行为很不满,可见宝珠这般神不守舍的样子,立刻就把带着宝珠去瞧那个凡人的事给忘了,只歪着头地看着宝珠的眼睛。
宝珠摸了摸红狐狸的头,叹道:“你若是知道上辈子,就是因为你带我去见的那人,不久后我俩便再也没有相见过,你还会带我去吗?”
这句蕴含的意思太过复杂,红狐狸懵懂地摇了摇了尾巴,表示它不明白。
“这辈子,我便留在这里陪你,好不好?”宝珠又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红狐狸的黑鼻头。
红狐狸听懂了宝珠要陪她,乐颠颠地甩了甩尾巴,拿身子轻轻蹭了宝珠一下。
宝珠抬眼看向被树木遮挡住的远方。
李挚——
这一辈子,还是不要再见了。
若是不相见,他们俩也许都能好好的活下去。
宝珠心中涌上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垂下眼眸,低落地对红狐狸说道:“回去吧。”
红狐狸犹豫了一会儿,刚想听话往回走,忽地听到林间传来了细微的动静。
它停下了脚步,回过头鼻头耸动,轻轻嗅着。
宝珠也站定在原地,看向林间那条若隐若现的小路。
一个身影出现在小路上,他的脚步轻快,朝着宝珠与红狐狸走来。
是凡人。
红狐狸一惊,下意识地钻进了一旁的树丛之中。
而宝珠却像脚下灌了铅一般站定在原地。
她不过迟疑了一会儿,那凡人已经走得近了,她的眼帘中便出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刹那间,狐妖的心违背了她的意志,怦怦直跳。
而十八岁的李挚,也怔在原地许久。
两人对视之时,好似光阴停止了流动,林间永不停息的虫鸣也戛然而止。
不知过了多久,李挚如梦初醒,他望着仿佛与山林融为一体的宝珠,小心拱手道:“山中多虫豸,小姐为何孤身一人?”
恰巧在此时,几缕阳光穿透了山林,照在年轻李挚的脸庞上,此时他的脸上没有皱纹,眼神明亮,嘴唇看上去柔软极了。
他站得很直,骨肉将麻布衣衫也撑得十分好看。
他还活着,死亡还离他十分遥远。
宝珠眼睫颤动,费了好大功夫才压下喉中的异物感,她垂下了头,摆出了凡人小姐应有的谨慎姿态,并未回答李挚的问话。
她此时脑中一片空白,只恨方才退得不够快。
李挚似乎没有察觉到宝珠的抗拒,他扬起了嘴角,再次拱手道:“在下李挚,现下暂住讣遐村,并非歹人,小姐若是在山中迷路,可随在下一同下山。”
宝珠险些忘了,年轻时的书生李挚也曾张扬肆意,他们初识时,李挚的城府还没有官场沉浮十数年后那样深。
李挚不肯轻易退缩,宝珠只得将上一世初见时的说辞又找了出来:“我乃福山县人,现在仆从去山中取水,马上便会回来。”
说罢,她伸手掩面,仿佛羞于与外男交谈,俨然一副小姐做派。
李挚闻言,再想开口说些什么,宝珠左手背在身后轻轻一点,一阵青烟飘进林间后,不一会儿,一个拿着水壶,活灵活现的中年仆妇便从山林中钻了出来,一言不发地侧身挡在宝珠身前。
这般作态下,李挚也不便再多言,只能面上带着遗憾地与宝珠道了别,转身朝着山下走去。
回去时,他的脚步已不如上山时轻快。
宝珠心乱如麻,绞着手指定定地盯着他的背影瞧了好一会儿。
半晌,她不由自主地咦了一声。
若是她没看错,李挚的身上,似乎有一缕淡淡的怨气。
带着恶意,缠绕在他的身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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