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洗冤笔记4》作者:巫童小说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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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太学岳祠案、西湖沉尸案、骷髅爬坡案等十多起案件;烧死、勒死、服毒、溺水等二十多种死法;验伤、验尸、验骨等五十多项检验手段……跟随世界法医鼻祖宋慈回到南宋临安,一起洗冤禁暴、追查真相。
书中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可能埋藏着重要线索;看似无关紧要的人物,可能是破案的关键一环;看似毫无干系的案件,最后才发现只是冰山一角。小说情节曲折,逻辑严密,层层递进,环环相扣,反转反转再反转,烧脑、刺激、过瘾。不看到最后一页,你永远不知道真相!


引子


甲士前后护卫,夏震随行在侧,韩侂胄乘坐的轿子逐渐远离了刘太丞家。
“当日你入宫面圣,举荐宋慈查案,此事我未予追究。”帘布垂遮的轿厢之中,韩侂胄声音低沉,“如今你在刘太丞家露面,公然替宋慈解围,是越来越不把我这个叔公当回事了。”
韩絮也身在轿厢之中。她倚靠壁板,微低着头,不久前在医馆里那副讨人喜欢的乖巧模样,此刻已是分毫不见。
原来当初何太骥死在岳祠后,韩侂胄的本意是让时任浙西提点刑狱的元钦接手此案,然而韩絮听说宋慈在岳祠当众辨析案情的事后,入宫求见皇帝赵扩,极力言说宋慈公正无私,请求让宋慈戴罪查案,自证清白。出于已故恭淑皇后的缘故,赵扩对韩絮甚为宠爱,破例答应了这一请求。韩侂胄在宫中多置眼线,很快获知了此事,彼时的他不认为区区一个太学生能掀起什么风浪,又想着此案牵连杨家,让宋慈出面查案也好,倘若出了什么岔子,一切罪责皆可推到宋慈这个外人身上,于是顺水推舟,迎合上意,也出面保举宋慈查案。
“叔公是要做大事的人,”韩絮开口了,声音很轻,“何必非要与一个学子计较?”
“你也知道我要做大事。”韩侂胄加重了语气,“你虽为郡主,受圣上宠爱,可你不要忘了自己姓什么。当年若没有我,你姐姐能当上皇后?你能做得了郡主?北伐当前,㣉儿不懂事也就罢了,连你也来给我添乱。”
“我从没有添乱之意。宋慈对叔公多有得罪,但他为人耿介,品行端直,这么做只是为了查案。还有当年他娘亲那起旧案,我也是有所耳闻……”
听到韩絮言语间维护宋慈,还提及宋慈亡母的案子,韩侂胄的脸色越发难看,忽然喝道:“停轿!”
行进中的轿子一下子止住,停在了灯火如昼的大街上。
“你下去吧。”
“叔公……”
“下去!”韩侂胄眼睛一闭,似在极力克制心中怒火。
韩絮面若冰霜,点了点头。她不再多言,掀起轿帘,自行下了轿子。
站在街边,目睹韩侂胄的轿子在众甲士的护卫下沿街远去,韩絮不禁仰起头来,凝望着漆黑无尽的夜空。当她再低下头时,繁华的临安街头,被甲士分开的行人早已合流,恢复了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她在这份热闹中默然转身,朝锦绣客舍的方向慢行而去。
就在韩絮往前行走时,其身后不远处,两个醉汉勾肩搭背,正晃晃悠悠地走在街边。
“若是教我知晓,那日在……在侍郎桥上,是哪个浑蛋推我下河,看我不……不打他个半死!”左侧的醉汉身量稍高,脸上长了不少麻子,看起来年纪尚轻,说起话来却很是粗鲁。
右侧的醉汉个头瘦小,生得獐头鼠目,竟是曾因杨茁失踪案入过狱的窃贼吴大六。吴大六看起来比左侧醉汉年长了十多岁,笑道:“我说贾老弟,这都好些天了,你这口气还没消啊?”
“如何消得了?”左侧醉汉名叫贾福,恶狠狠地说道,“一提起这事,我便气不打一处来!”
原来不久前的初十深夜,他在青楼吃醉了酒,回家时赶上下雨,衣服鞋子很快被淋湿了。他瞧见街边屋檐下有个乞丐蜷缩着身子在睡觉,天寒地冻的,那乞丐还穿着一双木屐,裹着不知从何处捡来的襦袄。虽然襦袄和木屐都很老旧,但看起来还算干净,应该是刚捡来没多久,最为重要的是,这两样东西都是干的。他当时酒劲上头,想到自己全身湿透,竟莫名起了恨意,眼瞅着周围没人,便朝那乞丐狠踹了几脚,将襦袄和木屐抢了过来。他蹬着木屐,拉起襦袄遮头挡雨,醉醺醺地往前走了一段路,来到了侍郎桥头,忽见桥上有人正打伞赶路。当时已是后半夜,又因为夜雨湿冷,路上几乎见不到行人,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打伞的,他想也不想,追上去钻进伞下,本意是想借伞避避雨。哪知那人根本没瞧他一眼,忽然用力一挤,将他撞下桥、摔进了河里,这下他从头到脚、里里外外湿了个透。等他骂骂咧咧地爬上岸时,那打伞之人早已不见了踪影。虽然此事过去了好几天,但他越想越气,忍不住张牙舞爪,对着身前乱踢乱打,便如抓住了那打伞之人一般殴打泄愤。这几下发泄之后,他忽然手脚一顿,直勾勾地盯住了前方。
吴大六见贾福双眼放光,顺着向前望去,瞧见了前方不远处的韩絮。韩絮衣饰华贵,身姿婀娜,即便身在往来不绝的人流之中,仍是尤为出众,惹人注目。
“贾老弟,你可少看几眼吧。”吴大六勾紧贾福的肩膀,“这等天鹅肉,你是吃不到的,看了也是白搭。”
“你这是……骂我是癞蛤蟆?”贾福突然恼了,一把推开吴大六,“我家里那老不死的,过去在宫里当过差,得了不少钱财,只是不知被他藏在了哪里……哪天让我得着这笔钱财,你看我吃得着这天鹅肉不!”
撂下这话,贾福不再搭理吴大六,一个人气冲冲地走了。吴大六也不追赶,瞧着贾福离去的背影,鼠眼一眯,不屑地冷冷一笑,用力甩了甩搭过贾福肩膀的手,好似那手沾染了污秽,非得甩干净不可。
贾福和吴大六分开后,并未立刻归家,而是一路远远跟随着韩絮,一直跟到了锦绣客舍,眼看着韩絮走进了客舍之中。他在客舍门外站了好一阵,用力地咽了咽口水,方才摇摇晃晃地离开。

第一章 破鸡辨食


上元节当天,偌大一个锦绣客舍安静得出奇,当宋慈走进客舍大堂时,映入眼帘的只有掌柜祝学海一人。附近的太学正在举行盛大的视学典礼,住客们大都赶去了那里,毕竟谁都不想错过一睹圣容的机会,就算见不到皇帝真容,能见识一下万人空巷的泼天热闹,下半辈子的谈资便有了。客舍里的伙计们也是这般想法,祝学海便让伙计们都去了,只他一人留了下来。这家客舍是他的命根子,总得有人留下来照看,且以前客舍曾被偷过很多次,他也是被偷怕了,可不想再被窃贼光顾,再说住客也没全走光,还有一位客人留在客房里,一直没有出来。
“宋大人。”祝学海正在柜台整理账本,一眼便认出了来人。
宋慈点了一下头,径直向行香子房走去。祝学海没有过问宋慈的来意,甚至没向宋慈多瞧几眼,继续埋头整理那几册账本,尽管那几册账本早已叠放得整整齐齐。
宋慈来到行香子房外,叩响了房门。
“进来。”房中传出了韩絮的声音。
门未上闩,宋慈一推即开,只见床头一面铜镜前,韩絮手持金钗,正在梳绾发髻。韩絮并未回头,朝镜子里看了一眼,道:“宋公子,你来了。”
宋慈一入房门便止步,就那样隔着一段距离,望着韩絮的背影,道:“郡主带话与我,不知是何用意?”
原来方才宋慈与刘克庄、辛铁柱等人一起等在前洋街上,准备在圣驾离开时拦驾上奏,以求得虫达尸骨一案的查案之权。然而就在等候之时,忽有一人挤进人群,来到宋慈的身边,悄声道:“宋大人,行香子房的客人有请,让小人转告你三个字——禹秋兰。”
宋慈急忙转头,见传话之人是上次去锦绣客舍查案时,那个在行香子房外偷瞧韩絮洗浴的伙计。那伙计传完话后,飞快地挤出人群离开了。宋慈原本平心静气地等待着,这一下却是心绪急剧起伏,只因“禹秋兰”这三个字。他已经很多年没听人提起这三个字了,那是他已故母亲的姓名。他不知行香子房的客人还是不是韩絮,但既然提及了他母亲的名字,无论对方是谁,无论是何目的,他都要去见这一面。他留刘克庄在前洋街,也没让辛铁柱随行,独自一人来到了锦绣客舍,来到了行香子房。
韩絮没有回答宋慈这一问,道:“数日之内,这已是你我第三次见面了。宋公子,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宋慈的目光落在铜镜上,望着镜中的韩絮,没有说话。
“绍熙元年三月,”韩絮梳绾发髻的手一顿,轻声提醒了一句,“百戏棚,林遇仙。”
宋慈忽然神色一动,像是猛地一下想起了什么。绍熙元年是十五年前,那一年的阳春三月,正是他随父母初次踏足临安的时节。他怔怔地望着铜镜,只觉镜中本就模糊的身影,变得越发迷离惝恍。恍惚之中,他仿佛看见了五岁的自己,踮着脚尖,出现在铜镜深处……
“娘,这镜子好清楚呀!”
“娘,这只浴桶和我一样高呢。”
“娘,墙上这么多字,写的是什么呀?”
初次踏足京城临安,入住这么好的客舍,时年五岁的宋慈在行香子房中奔来跑去,这边瞧瞧,那边看看。禹秋兰站在衣橱前,将原本已算干净的衣橱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两遍,擦拭得一尘不染,这才将叠好的衣物鞋袜一件件地放入衣橱。她不时转头瞧一眼宋慈,见宋慈站在墙角,一边倚靠着屏风,一边看着墙上的题字。那屏风收折起来,立放在墙角,若是倚靠得太用力,说不定会有倒下的风险。禹秋兰还没来得及提醒宋慈,便听宋巩的声音响起:“慈儿,别靠着屏风,小心倒下来打到你。”
禹秋兰朝宋巩看了一眼,眼角几缕皱纹舒展开来。她与宋巩做了多年夫妻,一直不得儿女,直到宋巩四十来岁,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宋慈一天天长大,年年岁岁安然无恙,对她而言已是莫大的幸福,如今宋巩入京通过了有着“春闱”之称的省试,只剩下最后一轮殿试,可谓又是一大喜。大宋殿试原本是要黜落士人的,然而在仁宗朝时,有个叫张元的士人,因多次殿试落第,愤而投奔西夏,替西夏出谋划策,接连大败宋军,致使大宋朝廷震动,君臣不安,于是仁宗皇帝下诏“进士殿试,皆不黜落”。自那以后,只要入京通过省试,便可成为进士,殿试只列名次,参加殿试后皆可做官,如此一来,对每个士人而言,通过省试便成了天大的喜事。宋巩为此特意在殿试之前,将他们母子二人接来临安,共享这份喜悦。禹秋兰自然是欣喜的,她见过丈夫寒窗读书十余载的苦,见过丈夫多次科考落第的难,尤为明白丈夫达成所愿的不易。宋巩特意选择了锦绣客舍落脚,一来这家客舍颇具规模,又以干净整洁出名,房钱还比其他同等大小的客栈便宜,妻儿难得来一次临安,他想让妻儿住得舒适些;二来这里紧邻太学,他早年在蓝田书院求学时的同窗好友欧阳严语,如今是太学的学案胥佐,正好方便与其往来叙旧。
对于年幼的宋慈而言,临安的一切都是新鲜的。白天里,他随父母前往西湖游玩,入夜后,又一起逛了城中的夜市。西湖天造地设般的美景,年幼的他还不懂欣赏,但夜市就不一样了。各种好吃的好玩的,诸如香糖果子、水晶角儿、行灯画烛、时文书集等,可谓琳琅满目,这般夜市是家乡建阳小城从没有过的。他吃了很多,玩了很久,又见父亲精挑细选了一支银簪子,亲手插在母亲的头上,母亲为此脸颊发红,看得他嘻嘻发笑。他又听父亲说,临安本地人在夜市上吃饱喝足后,大都会去勾栏瓦舍,那里百戏杂陈,雅俗共赏,尤其近来有一位声名鹊起的大幻师林遇仙,每晚都在中瓦子街的百戏棚表演,其幻术奇异绝伦如神仙妙法,无数人争相前去观看。只是这头一天游玩得实在太累,父亲打算第二天晚上再带他和母亲去观看幻术,还说之后再挑个天气晴好的日子,一起去城北的浙西运河,听说运河对岸有一片桃林,三月里花开正好,正是赏花的好时节。宋慈为此满怀憧憬,非常兴奋,过了好久才睡着。
翌日天明,早市开张。宋慈早早醒来,随父母一起上街吃早饭。他吃着热气腾腾的七宝粥,心里却惦记着林遇仙的幻术,只盼白天快些过去,夜晚赶紧到来。就在一碗粥快吃尽时,他忽然听见身边传来瓷碗摔碎的声音,接着一个孩童以尖锐的声音叫道:“这么难吃的东西,也配叫七宝粥?我家狗吃的都比这好!”
宋慈随声转头,只见洒了一地的七宝粥前,站着一个服饰华美的孩童。那孩童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摔了碗就要走人,身边跟着一个矮壮汉子,瞧起来像是其下人。
粥铺摊主忙道:“小公子,这粥钱……”
说着,粥铺摊主想上前拦下那孩童。
那矮壮汉子突然左手一抬,一把掐住粥铺摊主的下颌。粥铺摊主被迫仰起了脖子,连连摆手讨饶。那矮壮汉子松开了手。粥铺摊主捂着下巴,又惊又怕,再不敢阻拦,至于粥钱和摔碎的瓷碗,那是半句也不敢再提。那孩童朝地上的七宝粥啐了一口唾沫,一脚将地上的瓷碗碎片踢飞老远,这才掉头离开。那矮壮汉子的右手一直拢在袖中,左手摸出几枚铜钱,丢在洒满一地的七宝粥里,随那孩童而去。
那孩童便是韩侂胄的养子韩㣉,彼时方才十岁。韩㣉本是韩侂胄故人之子,是由韩侂胄的妻子吴氏做主,将其收为了养子。虽说是养子,可吴氏一直不能生育,于是将韩㣉视如己出,对其甚是宠溺。吴氏乃太皇太后的侄女,韩侂胄能成为外戚勋贵,官至知閤门事,都是仰仗太皇太后之力,因此对吴氏宠溺的这个养子,他从来不敢过多管教,以至于韩㣉小小年纪,便养成了顽劣霸道的性子。今日一早,韩㣉离家外出,想着来早市上找些好吃的,再四处寻些乐子,哪知吴氏得知他离家,立刻派了虫达跟来。虫达孔武有力,身手了得,说是下人却又不是下人,更像是韩家私养的门客。韩侂胄和吴氏不管有何差遣,虫达都能办得妥妥当当,所以韩㣉每次离家外出时,吴氏怕韩㣉出事,都会差遣虫达跟随,以便随时随地保护韩㣉,只是虫达为人冷言寡语,不似其他下人那样百般讨好韩㣉,因此很不得韩㣉的喜欢。韩㣉每次离家,都会想各种法子甩掉虫达,可虫达总能如影随形地出现在他身边。今早虫达又跟来了,他大为扫兴,吃什么都没胃口,还被七宝粥烫了嘴,气得他当场摔碗走人。
韩㣉刚一离开粥铺,虫达的脚步声便紧随而至,令他大为烦闷。这时迎面走来一个老人,挑着鸡笼,步履匆匆,与韩㣉错身而过的瞬间,鸡笼稍稍蹭到了韩㣉的衣服。韩㣉嘴巴一歪,一把将那老人拽住。
那老人得知自己不小心撞到了韩㣉,连忙赔不是,想要离开。韩㣉却不让那老人走,朝左右鸡笼各瞧一眼,见是六只肥鸡,羽毛齐整鲜亮,道:“你这鸡哪来的?”
那老人答道:“这些鸡是小老儿自家养的……”
“你家养的?”韩㣉哼了一声,“这分明是我家的鸡!”
“小公子莫要说笑,这些鸡是小老儿一天天喂大的,今早刚从鸡窝里抓出来,赶着来早市上卖个好价钱……”
“你个臭老儿,我像是在说笑吗?”韩㣉咄咄逼人,“我家后院养了六只鸡,早晚我都有喂食,昨晚我还喂过呢,今早鸡却全不见了。你这里的鸡刚好六只,还和我家的鸡长得一模一样,竟敢说是自己喂大的?分明是你偷来的!”
那老人被韩㣉扯住衣服,脱身不得,只好把鸡笼搁放在地上,与韩㣉争辩起来,只是他口舌远不如韩㣉伶俐,说来说去,不过是重复先前养鸡卖钱的话。
两人一老一少,这么一争辩,围观之人渐渐多了起来。
韩㣉突然把头一转,道:“虫达,你过来认认,这鸡是不是我家的?这臭老儿是不是偷鸡贼?”
虫达久居韩家,很清楚韩家只养了一条名为“请缨”的烈犬,从没养过鸡鸭鹅之类的家禽。他知道韩㣉突然无事生非,无非是想惹出麻烦来刁难他。若他不承认韩家养鸡,那就是说韩㣉撒谎讹人,不仅让韩㣉当众丢脸,还有损韩家的名声;若他承认韩家养了鸡,那韩㣉身为一个孩童,定会把这场争端交给他来处置,如此便能绊住他,趁机将他甩掉。他身为韩家门客,自然不能让主家公子受辱,更不能令主家声誉受损,因此选择了点头。
“那你还站着干什么?”韩㣉语调一扬。
虫达立刻踏前两步,一把将那老人掀翻在地,将鸡笼连同扁担一并夺了过来。对他而言,眼前不过是个人微言轻的老头,被污蔑成偷鸡贼,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韩㣉这才露出得意的笑容,正打算趁机开溜,突然身后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要辨明是谁的鸡,那也不难。”
韩㣉循声回头,看见了说话的宋慈。宋慈站在他刚刚闹过事的粥铺旁,身前小方桌上放着吃得干干净净的瓷碗,正睁着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望着他。宋巩眉头微皱,低声道:“慈儿。”微微压手,示意宋慈坐下。
宋慈见父亲脸色不悦,打算坐回凳子上,却听韩㣉骂道:“哪来的田舍小儿?再敢多话,撕烂你的嘴!”他见宋慈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周遭大人没一个敢插嘴,这么个小孩居然敢出头,当众来管他的事,本就烦闷的他,一下子变得恼怒不已。
宋慈本打算听从父亲的话坐下,这下却是不肯了。他之前见韩㣉在粥铺上摔碗,明明很好吃的七宝粥,却被韩㣉说成不如狗食,还欺负那粥铺摊主,他本就看得有气,此时又见韩㣉欺负那卖鸡的老人,还要当街强抢那老人的鸡,实在忍不住了。他一下子站直了,道:“想分辨是谁的鸡,只需剖开鸡嗉子,看看里面有什么,便知真假。你说这些鸡是你的,昨晚还喂过食,那你喂的是什么?”
此言一出,围观众人都觉这法子颇有妙处,纷纷向宋慈投去赞许的目光,不承想一个这么小的孩子竟能有如此见识。
“我……我想喂什么就喂什么,”韩㣉道,“要你来管?”
宋慈朝宋巩和禹秋兰看了一眼,宋巩仍是脸色不悦,禹秋兰却是微笑着点了点头。有了母亲的支持,他便有了底气,于是走向那卖鸡的老人,在老人耳边轻语几句,又凑近听了那老人的回答。他道:“老伯伯说了,他是用粟米喂的鸡。”又向韩㣉道,“你用什么喂的鸡,难道是不敢说吗?”
“有什么不敢说的?”韩㣉叫道,“我用的也是粟米!”
“当真?”宋慈道。
韩㣉把腰一叉,道:“怎么,难道我不可以拿粟米来喂鸡?”
宋慈笑了,向那老人道:“老伯伯,你究竟用什么喂的鸡,还请说出来让大家知道。”
那老人看了看围观众人,答道:“小老儿用的是豆子,今早出门前才喂过。”
此言一出,围观众人的目光都向韩㣉射去。
韩㣉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方才宋慈已小声问得那老人用豆子喂鸡,却故意说成粟米来骗他。他知道上了宋慈的当,叫道:“好啊,口说无凭,那就把鸡杀了,看看到底喂的是豆子还是粟米!”不等宋慈回应,也不管那老人是否答允,韩㣉立刻叫虫达杀鸡。
虫达撩起衣摆,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宋巩和禹秋兰见状,忙去到宋慈身边,将宋慈护在身下。虫达左手持刀,右手伸进鸡笼,拎出一只鸡来。宋慈这时才看清,虫达右手残缺,没有末尾二指,单靠剩余的三指,却把鸡抓得极牢。那老人心疼自己的鸡,想要阻止,刚从地上爬起身来,虫达已一刀挥落。那柄短刀虽小,宽仅一寸,却是极为锋利,鸡头顿时落地,鸡血洒得遍地都是。虫达当场将鸡剖开取嗉,划开一看,里面全是豆子,不见一粒粟米。如此一来,鸡是那老人喂养的,已是无可置疑。
可韩㣉偏要置疑,非要把六只鸡全都杀了,一只只当场辨个清楚明白才肯罢休。虫达全都照做,不顾那老人的阻拦,一刀又一刀砍下,一颗颗鸡头落地,鲜血横飞,他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眼中竟似有兴奋之色。转眼之间,所有鸡全被杀尽,鸡嗉被剖开,全都只有豆子。韩㣉拖长声音“哦”了一声,抛下一句:“原来是我看走眼了,不是我家的鸡。”笑着就要扬长而去。
那老人心疼不已,想拦住韩㣉索要赔偿,却被虫达拿刀逼退。韩㣉道:“谁叫你养的鸡与我家的鸡那么像!耽搁了我这么久,没叫你赔我钱就不错了,还敢叫我赔你?”说着朝那老人啐了口唾沫,鼻孔朝天,大摇大摆地走了。虫达手持血淋淋的短刀,护着韩㣉离开,围观众人急忙让道,没一个敢加以阻拦。
宋慈目睹了这一切,小小的身子挣扎着,却被宋巩死死摁住,眼睁睁地看着韩㣉扬长而去。死鸡卖不了好价钱,那老人瘫坐在地上,号哭了起来。凄惨的哭声,还有破损的鸡笼、满地的鲜血,以及一只只开膛破肚的死鸡,宋慈耳闻目睹之下,心里满是内疚,若非自己强行出头辨鸡,事情岂会变成这个样子?
宋巩似乎猜到了宋慈心中所想,上前安慰那老人,问明价钱,将六只鸡连同鸡笼一并买了下来。那老人这才止住号哭,对宋巩千恩万谢。宋巩不忘付了粥钱,提起鸡笼,装上死鸡,禹秋兰则牵着宋慈,一起回了锦绣客舍。死鸡不能久放,自己一家三人又吃不完,宋巩便交给客舍火房,吩咐伙计煮制好后,送给客舍里的所有住客分食。
买鸡花了不少钱,宋慈自觉愧疚,回到行香子房后,耷拉着脑袋,向宋巩认错,说是自己做得不对。
“今日之事,你是做得不对,但不在于花钱。”宋巩道。
宋慈不明所以,抬头看着宋巩。
“鸡嗉子里的食物,过得一夜,早已消尽,哪还会留在嗉中?”宋巩道,“试想那孩子若足够聪明,揪住这一点不放,说自己昨晚喂的粟米早已消尽,是那老者今早偷鸡之后再喂食的豆子,你又该如何分辨?”
“孩儿……”宋慈茫然地摇了摇头,“孩儿没想过。”
“破鸡辨食,不过是小聪明罢了。”宋巩放缓了语气,“这世道混杂,是非善恶,未必如你看到的那样。那老者挑笼疾走,行色匆匆,鸡笼肮脏破旧,六只鸡却毛色鲜丽,不似农家所养,倘若真是那老者偷来的呢?未必是从那孩子家中偷来的,也可能是偷自别处。这样的争论,该当报与官府,由官府查清是非曲直,加以定夺。你还太小,有些事还不明白。你会慢慢长大,会遇到很多事,凡事要少靠小聪明,更应该踏实稳重才是。无论是遇事,还是求学问,都该如此。”
宋慈听得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慈儿还这么小,能有自己的想法,站出来化解他人争端,已经很了不起了。再说刚才那孩子,看着也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孩子。”禹秋兰微笑着将宋慈揽入怀中,轻轻抚摸宋慈的头,“娘就觉得慈儿做得很对。”
宋慈感受着母亲怀里的温度,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接下来的整个白天,宋慈一直待在行香子房里,没有再出过门,直至夜幕降临。经历了白天的事,再加上好友欧阳严语突然相邀,宋巩不打算再去观看林遇仙的幻术了。但禹秋兰想去,宋慈因为白天的事已经很失落了,连话都变少了许多,她不想让宋慈更加失望。她让宋巩安心去太学赴约,她打算独自带宋慈去观看幻术。宋巩不太放心,毕竟禹秋兰是初来临安,叮嘱了好几遍中瓦子街怎么走,直到禹秋兰一连说了好几声“知道了”,微笑着催促他去赴约,他才离开客舍去了太学。
中瓦子街并不难找,从锦绣客舍向东至众安桥,再沿御街一路南下,便能抵达。百戏棚那就更好找了,在中瓦子街上随便寻人一问,便能知其所在。禹秋兰带着宋慈来到这里时,百戏棚内已满是看客。戏台的正前方摆放了不少座椅,但那儿是一座难求,坐的都是有钱人,更多的市井看客只能站着挤在周围。稍好些的位置已经被挤得满满当当,禹秋兰只能在边角上寻了处地儿,这里人稍少一些,能勉强看到戏台。宋慈却不在乎这些,被母亲抱了起来,目不转睛地望着戏台,只盼着玄妙非凡的幻术快些开始。
过不多时,大幻师林遇仙登台,其人身披雪色长袍,手托青白瓷碗,胡须半白,面色红润,便如画里走出来的仙人一般。只见林遇仙端起瓷碗,里面装着清水,被他咕嘟咕嘟灌进了肚子里。他绕台走了一圈,向各方看客展示瓷碗,以示碗中空无一物。这一圈走下来,他脸色逐渐发白,捂住肚子作难受状,似乎刚才那碗水不干净,喝坏了肚子。忽然间,他嘴一张,喝下去的水全吐了出来,被他用瓷碗接住,装了满满一大碗。可他仍然一脸难受,喉头一哽,一团红影落入碗中,竟是一条鲜活的小红鱼。他又接连张口作呕,不断吐出红影,片刻间,碗里便有了六条小红鱼。他倾斜瓷碗,示与台下看客,只见碗中六条小红鱼摇头摆尾,甚是可爱。
百戏棚内顿时响起了响亮的掌声。宋慈还是头一次观看幻术,惊奇之余,心里却惦记着母亲,让母亲快些放他下来,生怕母亲手臂受累。
禹秋兰微笑着点点头,正打算把宋慈放下歇一歇时,一个妇人从戏台前绕过,来到了她面前。那妇人是林遇仙的妻子,也算是这幻术班子的女班主,她朝戏台正前方指了一下,那里空出来了一把椅子,说是坐在那里的客人临时有事离开了,她看禹秋兰抱着孩子挤在人群中实在辛苦,就让禹秋兰过去坐。禹秋兰不想麻烦别人,可那女班主实在和蔼可亲,一再相请,又说自己也是有孩子的人,见不得其他做母亲的受苦,反正椅子空着也是空着。禹秋兰难以推却,只好连声道谢,随那女班主过去,抱着宋慈在椅子上坐了。
这位置正对戏台,离得很近,前方又无遮挡,宋慈只需稍稍抬头,戏台上的一切便尽入眼中。只见林遇仙站到了戏台的正前方,冲台下看客拱手,大声说道:“在下林遇仙,打嘉兴乡下来,机缘巧合,得以在此献艺,些许微末道行,让各位贵客见笑了。”和气地笑了几声,“在下每日只献三艺,方才这‘口吐活鱼’是第一艺。接下来的第二艺,唤作‘喷噀成画’。”说罢大袖一招,早就候在台下的几个戏工搬上一张桌子,桌上摆放着数只茶盏和一只大碗,茶盏中不是茶水,而是五颜六色的染料。
林遇仙将各色染料倒在大碗里,花花绿绿,五彩斑斓,又倒入清水,搅和均匀。他缓缓念起咒语,祝祷了片刻,忽然高仰起头,将一大碗染料喝进了肚子里,肚子很快微微鼓起。两个戏工在戏台上拉开一匹白布,林遇仙拍打鼓起的肚子,对准白布一口口地喷出染料,只见白布上渐渐显出菩萨访问人间疾苦的画像,各种颜色互相映衬,便如刚画出来的一样。
这一手幻术露出来,满棚看客先是鸦雀无声,随即掌声雷动。
宋慈看得惊呆了,小手举在空中,一时竟忘了鼓掌。禹秋兰对林遇仙的幻术并不怎么在意,目光大多时候集中在宋慈身上,见宋慈如此着迷,心里不由得甚感欣慰。她朝戏台的右侧望去,那女班主正站在那里。她向那女班主报以感激一笑,那女班主微微点了点头。
等到四下里掌声稍缓,宋慈才从方才的惊奇中回过神来,使劲地拍起了手。相邻椅子上坐着一个衣饰贵气的女孩,看起来十一二岁,听见宋慈过于响亮的掌声,忍不住转过头来瞧了宋慈一眼。那女孩的身边还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那女子轻轻碰了碰那女孩的手,道:“妹妹,快看。”女孩听了姐姐的话,回头望向台上。
戏台之上,林遇仙的第二艺刚结束,第三艺紧跟着便来了,并声称这是一门叫作“沧海桑田”的幻术,需要请上一位年少的看客相助。众多看客急忙挥动手臂,其中不乏一些并不年轻的,“我,我,我”的叫声此起彼伏。宋慈急忙举起了手,邻座那女孩也几乎同时举起了手。
林遇仙笑道:“各位贵客如此赏脸,在下先谢过了。请哪位贵客登台,便交由拙荆来挑选吧。”说罢向那女班主抬手示意。
那女班主看了看众多举手的看客,最终面带微笑,走到禹秋兰的身前,请宋慈上台相助。宋慈得知自己被选中,当真是高兴坏了。那女孩的脸色有些奇怪,看了宋慈一眼,举起的手慢慢放了下去。
禹秋兰没想到那女班主会选择宋慈,她本人对幻术一窍不通,宋慈又那么小,于是连连摆手表示拒绝。可宋慈很想上台参演幻术,忍不住央求母亲。那女班主说耽搁不了多长时间,也不需要宋慈做什么,只需上台站一会儿即可,让禹秋兰放心就行。眼见宋慈一张小脸上满是期待,禹秋兰最终选择了答允,松开了怀抱,让宋慈随那女班主登上了戏台。
林遇仙请宋慈站到戏台正中央,低声叮嘱道:“待会儿幻术开始后,无论发生什么,请你站在此处,千万莫要移动。”
宋慈点了一下头,不忘朝禹秋兰一笑,示意母亲不必担心。
林遇仙在戏台上走了一圈,清了清嗓子,指着宋慈道:“这位小公子如此年少,当真让我好生羡慕。‘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想当年,我也如小公子这般年少过,那时却不知惜取光阴。倘若能让我重返垂髫,该有多好!逝者如斯,不舍昼夜,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世间多少人,不知光阴之苦,徒然虚掷年华,直至垂垂老矣,方才追悔莫及。”
他出口成章,堪比文人墨客,说罢长吸一口气,朝宋慈缓缓吹出,吹出来的却不是气,而是一股白烟。这股白烟源源不断,越来越多,萦绕在宋慈周围。宋慈惊奇万分,若是身在台下,只怕又要鼓起掌来。但他记得林遇仙的叮嘱,任凭烟雾向自己聚拢,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股白烟极为古怪,没有向高处飘散,反而在宋慈的身边凝聚,渐渐将宋慈彻底罩住,只剩下一道淡淡的人影。这时林遇仙停止吹气,围着白烟走了几圈,双手不断地挥动,口中念念有词,祝祷了十几句。忽然他停了下来,大袖一挥,白烟四散,烟雾中那道淡淡的人影变得清晰起来。
满棚看客接二连三地站起,惊呼声此起彼伏,只因原本年龄幼小的宋慈,竟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满面皱纹的老头。那老头一脸茫然,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了刮手的皱纹,又抓下一缕头发,看见了苍白的发丝,似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一脸惊恐,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林遇仙向台下招手,两个戏工上来,搀扶着那老头走下台去。林遇仙冲台下看客团团拱手,笑道:“在下献丑了!今日三艺已毕,多谢诸位贵客捧场!”
百戏棚内顿时掌声四起,喝彩声不绝。
一众鼓掌喝彩声中,禹秋兰一下子站了起来。她原以为林遇仙将宋慈变成了老头,接下来就该将宋慈变回来,哪知林遇仙的幻术就这么结束了。眼见林遇仙致谢之后,径直退入了后台,那女班主也朝后台走去,有戏工开始收取赏钱,看客们开始陆续散场,她这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连忙上前叫住那女班主,询问宋慈何在。
那女班主笑了,小声道:“夫人莫要心急,你孩子就在后台,我这便去领他出来,还请你在此稍候。”说罢走去了台后。
后台入口有戏工看守,不让外人随意进入,禹秋兰只得等候在外。
如此等了好一阵子,看客们都已散尽,仍不见宋慈出来。禹秋兰有些急了,想进后台看看,但被戏工拦住。她要求见林遇仙和那女班主,戏工却压根不理睬她。她越发起急,与戏工争执起来,很快又来了好几个戏工,一起阻拦她,死活不让她进入后台。
就在禹秋兰与几个戏工的争执愈演愈烈时,一个女孩忽然从远处跑来。禹秋兰认得那女孩,之前观看幻术时,那女孩就坐在宋慈的身边。那女孩找到禹秋兰,问她是不是在找孩子,还说她孩子不在后台,而是在百戏棚的后门。
禹秋兰不明真假,随那女孩赶往百戏棚的后门,果然看见了等在这里的宋慈。宋慈不是孤身一人,而是由那女孩的姐姐照看着。那女孩的姐姐见禹秋兰来了,便留下宋慈,与那女孩乘上早就停在后门外的一顶轿子,在几个下人的陪护下离开了。
宋慈的衣裤上沾染了不少尘土,脸颊有些青肿,似乎受了欺负。禹秋兰将宋慈紧紧抱在怀中,问宋慈出了什么事。宋慈一开始不肯说话,后来只说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禹秋兰知道若是摔跤,方才还那么高兴的宋慈,不会变得这么沉默。她问是不是幻术班子的人欺负了他,宋慈摇了摇头;又问是不是刚才那对乘轿子的姐妹欺负了他,宋慈仍是摇头。
直到回到锦绣客舍,回到行香子房,禹秋兰脱去宋慈的衣服,见宋慈不止脸颊青肿,浑身上下还有不少青紫瘀伤,一再追问,宋慈才支支吾吾地说了实话。
原来之前在百戏棚,戏台上烟雾弥漫开来时,宋慈的脚下突然一空,正中央的台面陡然陷落,他整个人掉入一道四四方方的暗门,落到了戏台的下面。所谓“明台暗门”,天底下许多表演幻术的场所,都会在戏台上设置这样一道甚至多道暗门,用来表演类似入壶舞那种大变活人的幻术,百戏棚也是如此。林遇仙的这一门“沧海桑田”幻术,其实与入壶舞大同小异,事先安排了戏工在戏台底下候着,看准烟雾弥漫之时开启暗门,使得宋慈掉入台下,再让提前躲在下面的老头爬上台面,就这样来了一出孩童变老者的好戏。暗门之下是一条连通后台的暗道,宋慈先是被戏工带去了后台,在这里见到了女班主,女班主又从侧门将他带出后台,说是带他去见母亲,却将他带到了百戏棚的后门。在那里,他见到了等候多时的韩㣉。
韩㣉很是痴迷幻术,自打林遇仙声名鹊起以来,他每晚都会光顾百戏棚。今晚他也来了,就坐在戏台的正前方,也就是后来宋慈坐过的那个空座。在第一个“口吐活鱼”幻术表演时,韩㣉无意间瞧见了站在戏台边角的禹秋兰和宋慈。他一下子想起了白天的事,恼恨宋慈当众给他难堪,顿时起了报复之心。在宋慈目不转睛地看着幻术表演时,韩㣉叫来了女班主,将宋慈指给她看,吩咐她想法子将宋慈与禹秋兰分开,再把宋慈单独带去后门,他则由虫达护着,提前去了后门等着。韩㣉每晚都来百戏棚捧场,小小年纪的他,出手却极为阔绰,每次都会给一大笔赏钱,女班主因此认得韩㣉,也早已打听过韩㣉的家世来历,知道韩㣉出身外戚之家,其母亲是太皇太后的侄女。这样的人她可得罪不起,这才请禹秋兰和宋慈去坐空出来的椅子,以换取两人的信任,再请宋慈上台助演幻术,趁机把宋慈领去了后门。
宋慈一到后门,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被韩㣉一脚踹翻在地。韩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发走了女班主,冲着宋慈骂道:“你个田舍小儿,霸占别人的东西,该不该赔钱?”
“霸占别人东西的是你,最后却害得我爹赔钱,你把钱还来!”宋慈很不服气,爬起身来,朝韩㣉伸出了手。
韩㣉狠踹一脚,再次将宋慈踢倒在地,道:“你刚才坐的位子,是我花钱买的。你擅自坐了,那就是霸占我的位子,就该赔我的钱。赔不出钱来,那就活该你挨打!”说着一边狞笑,一边对着宋慈拳打脚踢。
宋慈一开始还试图反抗,可韩㣉足足大他五岁,个子比他高出太多,身子也比他壮实太多,下手下脚又狠,最终他只能抱着脑袋蜷缩在地上,忍受着一下又一下的疼痛。他最初还能争辩几句,渐渐被打得说不出话,只觉得胸闷气短,难以喘过气来。虫达站在一旁,从始至终冷眼旁观。
韩㣉忽然停手了,只因一阵脚步声响起,有人赶来阻止了他。宋慈以为是母亲赶来了,抱着脑袋的双手稍稍放开,却见来人不是禹秋兰,而是之前坐在他邻座的女孩。那女孩拦在宋慈身前,道:“好你个韩㣉,一见你叫住那女班主耳语,又突然朝后门来,就知道没好事。”宋慈听得这话,才算知道了韩㣉的真名实姓。
赶来的人不止那女孩,还有那女孩的姐姐,以及几个下人。韩㣉似乎对这对姐妹颇为忌惮,干笑了两声,道:“今日的戏着实不错,看得实在过瘾!”说罢朝地上啐了口唾沫,由虫达护着,从后门快步走了。离开之前,他还瞪了宋慈一眼,目光中透着怨恨,似乎方才那一顿殴打还没让他解气。
韩㣉走后,那女孩将宋慈扶了起来,道:“你怎么样?没事吧?”
宋慈鼻青脸肿,浑身疼痛,却摇头道:“我没事。”
那女孩道:“韩㣉这小子以大欺小,着实可恶,哪天逮着机会,我非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
她似乎担心韩㣉去而复返,先将宋慈交给姐姐照看,然后奔去戏台把禹秋兰叫了来。姐妹二人救了宋慈,却连姓名都没留下,便即乘轿离开了。
因为白天破鸡辨食一事,宋慈自觉给父母添了麻烦,夜里又遇到这种事,最先想到的不是要找父母做主,而是怕给父母再添麻烦,又觉得太过丢脸,若非禹秋兰不断追问,他本打算把这事藏在心里,永远不说出来的。
身体受了伤,一段时日便可痊愈,可心里受了伤,也许终其一生难以愈合。禹秋兰知道宋慈受了极大的委屈,心疼地抱住他,轻声道:“慈儿别怕,你是个好孩子,没做错任何事,是那个叫韩㣉的孩子太坏。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哪怕是再不好的事情,你都要敢于说出来,娘不会再让你受人欺负……”
她打来水给宋慈擦洗了身子,又在伤处涂抹了消肿散瘀的药膏。她不再当着宋慈的面提及此事,打算等宋巩回来后,两人私下商量,如何去找那叫韩㣉的孩子讨回公道。她一向性情温和,若受人欺辱的是自己,她忍忍便过去了,可受人欺负的是宋慈,那就不行。宋慈被韩㣉打得这么狠,哪怕对方看起来是权贵家的孩子,她也不打算就这么算了。
虽然涂抹了药膏,可宋慈浑身仍是疼痛不断。往常这个时辰,他早已睡下了,此刻却没有丝毫睡意。当母亲出门倒水时,他站到了铜镜前,踮起脚尖,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自己那张满是瘀青的脸。这张脸渐渐模糊起来,恍惚之间,变作了韩絮的面容……
“你是当年救我的那位……”宋慈有些惊讶地望着铜镜。
“是我。”韩絮不再梳绾发髻,转过身来,直面宋慈。
小时候的许多事,宋慈都已记不起来了,但发生在百戏棚的这件事,他一直记忆犹新,连那女孩的身形容貌都还记得。只是当年那一面之后,他再也没见过那女孩,更不知那女孩姓甚名谁,直至今日方知是韩絮。
事情已过去了十五年,宋慈心中的感激之情却从未消减分毫,道:“当年的百戏棚,昨夜的刘太丞家,郡主两度救危解困,宋某感激不尽。”说罢整理衣冠,无比郑重地向韩絮行了一礼。
韩絮却摇了摇头:“是不是当真救得了你,眼下还很难说。”她虽不再梳绾发髻,手中的金钗却一直没有放下。说这话时,她的目光不在宋慈身上,而是落在了手中的金钗上。
宋慈没听明白韩絮这话是何意思,却见韩絮走到他身前,举起了左手。衣袖在宋慈的眼前滑了下去,韩絮白皙光滑的手臂露了出来。韩絮眉头微蹙,一抹金光闪烁了一下,白嫩的手臂上便多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一下子流了出来。
“郡主,你这是……”宋慈一惊之下,想要阻止韩絮。
韩絮却示意他别动,压低声音道:“宋公子,一会儿祝掌柜会赶来这间房,他会做出惊恐万分的样子,大喊你杀人了,跑出去叫人。你不必理会,只管站在这里就行。”她忍痛挥动手臂,一滴滴鲜血洒落在地,斑斑点点,看起来触目惊心。“我这是在救你。”她将沾染鲜血的金钗塞在宋慈手中,抓起桌上一只茶壶,用力砸碎在地上。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紧跟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祝学海飞步赶来,冲入了行香子房。目睹洒了一地的鲜血,祝学海神色大惊,脚底拌蒜,摔倒在地,手上身上沾了不少血。他看了一眼满手是血的韩絮,又看了一眼手持带血金钗的宋慈,忽然爬起来掉头就跑,嘴里叫喊道:“杀人了!杀人了……”
叫声渐渐远去。
宋慈凝着眉头,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金钗,又抬头不解地看着韩絮。饶是他素来聪明绝顶,此刻也想不明白韩絮这突然的举动是为何。
韩絮竖指在唇,示意宋慈不要作声,直到祝学海的叫声远去,她才放下了手指。宋慈见韩絮伤得不轻,试图为韩絮止血。韩絮却道:“这血还止不得。”声音放低,“宋公子,当此境地,若我一口咬定你闯入房中行凶,又有祝掌柜做证,说你手持凶器,只怕你怎么也洗不清了。胆敢对郡主行凶,别说我没死,便是只受一点皮肉伤,你怕也是死罪难逃。”
宋慈听了这话,隐约明白过来,知道韩絮大可栽赃他行凶杀人,可韩絮并未这么做,而是实言相告,说明这并非她的本意,而是有人指使她这么做的。他道:“是韩太师?”
韩絮的头轻轻一点。今日她本打算去太学观看视学典礼,可一大早天还没亮,夏震便来锦绣客舍找到了她,说是奉韩侂胄之命,要她栽赃陷害宋慈杀人。她知道这种见不得人的事,韩侂胄应该找所谓的外人去做,越是看起来与韩侂胄毫无干系之人,越是上佳人选,怎么也不该找她这个出自韩家、地位尊贵的郡主,显然韩侂胄的用意不只是置宋慈于死地。她之前举荐宋慈戴罪查案,昨晚又在刘太丞家替宋慈解围,韩侂胄已然信不过她,之所以叫她陷害宋慈,更可能是在故意针对她,是在逼她做出抉择。若她不肯照做,那就是与韩侂胄彻底决裂,往后再也不会被韩侂胄当作自家人来对待。即便她贵为郡主,可韩侂胄权势滔天,连当今皇后和太尉都不放在眼里,要对付她一个郡主,自然是绰绰有余。夏震走后,她很是纠结了一番,但不是纠结照不照做,而是纠结如何才能救下宋慈。韩侂胄已对宋慈起了杀心,就算她不肯栽赃陷害,也会有其他人来做这种事,宋慈始终是在劫难逃。她左思右想了许久,决定既照做又不照做,这才把宋慈叫来了锦绣客舍。
宋慈昨晚不仅破了刘太丞一案,还当着韩侂胄的面,道出了那番针对韩侂胄的猜想,如刘克庄所言,此举无异于向韩侂胄公然宣战。他知道韩侂胄已经对自己起了杀心,只是没想到韩侂胄这么快便会动手。韩絮只是轻轻一点头,他便已明白自身的处境有多危险。可他似乎更在意另一件事,道:“不知郡主为何要救我?”他虽然十五年前就已见过韩絮,但那只是一面之缘,韩絮贵为郡主,又是韩侂胄的侄孙女,却不惜得罪韩侂胄,一再为他救危解困,他实在想不明白个中缘由。
“宋公子可还记得我姐姐?”韩絮道,“我姐姐名叫韩淑,当年在百戏棚救你那次,她认识了你母亲禹秋兰。后来她贵为皇后,连生两子却都早夭,自己也患上了心疾,寻遍名医却不得治愈。我见她最后一面时,她提起了禹秋兰的死,说她多年来对此耿耿于怀。可我问她为何时,她却不肯再说。”想起姐姐临终时的场景,她神色凄然地摇了摇头。患上心疾的不止韩淑,还有韩絮自己,这病是治不好的,她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也会死在这病上。她不想像姐姐那样困于高墙深院之中,常年与药石为伴,加之留在临安睹物思人,时常想起一年之中先后离世的父亲和姐姐,于是她离开了临安,以访医求药为名,这几年遍览名山大川。她原以为这样便可死无余恨,然而几年走下来,她却时常想起姐姐去世前的那一幕。姐姐提起禹秋兰的死时,是那样悔恨,是那样无奈,是那样不得已,这画面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脑海中重复,成了她的心结。她想弄明白这些事,将这个心结打开,为此她重回临安,打算查访禹秋兰的死,却听说太学岳祠出了命案,一个学子获罪入狱之前,曾当众验尸、辨析案情,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我听说这个学子名叫宋慈,是前广州节度推官宋巩之子,便知道是你。于是我去求见圣上,举荐你自证清白,查明岳祠一案。后来我独自住进这间行香子房,向祝掌柜打听禹秋兰的死,也问过一些年长的伙计,可他们什么都说不上来。你问我为何要救你,你精于验尸,长于断案,还是禹秋兰的儿子,你定然能明白我的用意。”
母亲之死突然被提及,又身处这间物是人非的行香子房,宋慈心绪触动,神色微变。他记得韩絮的姐姐韩淑,当年在百戏棚有过一面之缘,但没想到这位后来成为恭淑皇后的女子,竟会与他母亲的死有关。他也没想到举荐他戴罪查案的人是韩絮,此前他还一直以为是韩侂胄。他道:“你是想让我查我娘亲的案子?”
韩絮点头道:“圣驾就在太学,今日之事,本意是要惊动圣驾,置你于死地。但我会去求见圣上,言明我是自己误伤,与你无关,再提起你母亲的旧案,求圣上降旨,命你重查此案。圣上一直对我很好,不管是什么事,只要我多求几次,他都会答应。”
宋慈略微一想,道:“六年前,池州御前诸军副都统制虫达叛国投金,此后音信全无,其尸骨却于近日在净慈报恩寺后山被发现,其死必定藏有隐情。郡主若能求见圣上,还望求得旨意,命我查虫达一案。”
“你不想查明你母亲的死?”韩絮颇为惊讶。
宋慈正要答话,忽然一大片脚步声从外传来。祝学海奔出去叫人已有一阵子,想必是许多人听说宋慈杀人后赶来了。宋慈和韩絮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不再说话。韩絮从宋慈手中拿过金钗,快步走回梳妆台前坐了下来。
很快,一大群人赶到了行香子房外,其中有领路的祝学海、一大批当街护卫的甲士,以及史弥远、许及之、苏师旦等不少高官,为首之人则是韩侂胄,此外还有不少民众闻讯赶来,聚集在锦绣客舍外。宋慈只是一个太学学子,他行凶杀人,对于一众高官而言,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因祝学海当街呼喊,惊动了圣驾,那可就变成了天大的事,韩侂胄亲自出面来处置,在围观民众看来,那是合情合理的。刘克庄、辛铁柱等人听闻宋慈杀人,很想赶来锦绣客舍,但因拦驾上奏,被甲士当街制住,无法脱身。
眼见房中韩絮受伤,鲜血洒得到处都是,赶来的众人无不面露惊色。韩侂胄脸色一沉,喝道:“拿下!”
立刻有甲士奔入房中,将宋慈制住。
“叔公误会了!”韩絮的声音忽然响起,“是我不小心磕到桌子,摔了一跤,手里的金钗误伤了自己。此事与宋公子无关。”
韩侂胄倒是有些始料未及,道:“当真?”
“当真如此。”韩絮道,“一切不关宋公子的事,只怪我不小心,误伤了自己。”
韩絮不肯指认宋慈杀人,这场栽赃嫁祸便无从说起。韩侂胄当着众人的面,不便过多纠缠,手一挥,示意甲士放了宋慈,道:“来人,速去找大夫,为郡主治伤。”
夏震当即遣甲士去请大夫。
“不明真相,便敢当街妄言,惊扰圣驾?!”韩侂胄忽然转头看向祝学海。
祝学海没想过会有此等变故,一听韩絮改口,整个人都愣住了。韩侂胄突然发难,吓得他急忙伏身跪地,道:“小……小……小人罪该万死。”
“掌柜一时心急,误以为我受人伤害,这才跑出去叫人,是我没来得及叫住他,方才引起了这场误会。”韩絮道,“今日太学视学,人一定很多,想必人人都已听说了此事,只怕圣上也知道了。我这便去面见圣上,厘清这场误会,以免多生枝节。”
“郡主千金之躯,留在这里好生治伤就行,此事我自会禀明圣上。”韩侂胄说完这话,乜了宋慈一眼,转身走出了行香子房。临行之时,他向夏震使了个眼色,夏震立刻擒住祝学海,押行而去。随行官员和一众甲士,纷纷随着韩侂胄离去。
转眼之间,行香子房中只剩下了宋慈和韩絮二人。
韩絮贵为郡主,还是甚得皇帝宠爱的郡主,受了伤流了血,却没一个官员敢关心她几句,也没一个甲士敢留下来护卫,所有人都唯韩侂胄马首是瞻。她摇头轻叹:“贵为郡主,又能如何?”
一念及此,许多往事涌上她心头。她与韩侂胄同宗不同支,当年她父亲韩同卿在朝为官,论辈分虽比韩侂胄小上一辈,私底下却不认同韩侂胄的为人。原本出身韩家旁支弱系的韩侂胄,依靠太皇太后吴氏的支持,在绍熙内禅中扶持赵扩登基,立下定策之功,掌权后便开始用各种手段打压异己,可谓声势熏灼。韩同卿远离权势,始终对韩侂胄避而远之,一直到七年前去世。受到父亲的影响,韩絮对韩侂胄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同样看不过眼,平日里她对韩侂胄的尊重都只是停留在表面上。今日她改口维护宋慈,忤逆了韩侂胄,言辞间更是连表面上的尊重都没有了,那就等同于与韩侂胄彻底决裂。所以她根本没打算听韩侂胄的话留下来好生治伤,而是扯一块干净的布简单缠裹了伤口,便走出行香子房,走出锦绣客舍,在韩侂胄刚回到御辇旁时,便紧跟着来到了前洋街上。
宋慈随同韩絮而来,一眼望见近百个学子当街而跪,为首的刘克庄更是被好几个甲士按在地上。刘克庄听说宋慈杀人的消息,见韩侂胄带着甲士赶去了锦绣客舍,还以为宋慈会被抓起来,却见这些甲士空手而回,他不禁心急如焚,担心又出了什么变故,害怕宋慈出了什么事。这时忽见宋慈现身,而且还是自由之身,刘克庄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悬吊多时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韩絮示意宋慈止步,她独自去到御辇旁,在与韩侂胄对视了一眼后,上前求见赵扩。
刘克庄、辛铁柱等学子当街跪了多时,却始终得不到面圣的机会,而一听说是韩絮求见,赵扩立刻便准了。
韩絮进入御辇,过了好一阵才出来。她退在街边,就那么站着,低头不语,看起来神色有些落寞。宋慈一见如此,便知韩絮替他求取查案之权一事,并未获得赵扩的准许。他原本是想利用全城百姓围观的机会拦驾上奏,当众言明案情,求赵扩准许他查虫达一案,可突然闹了一出他杀人的风波,倒把拦驾一事的风头给压过去了。韩侂胄自然不会再给宋慈拦驾的机会,他吩咐甲士将宋慈挡在一边,把跪在街上的学子全都轰开。天子车驾穿街而过,浩浩荡荡地向南而去。
众甲士列队护卫,随驾而行,宋慈和刘克庄等人才得自由。
拦驾上奏失败,刘克庄看着捧在手里的奏书,免不了失望地摇头。他关心宋慈的安危,来问宋慈出了什么事。宋慈知道今日之事很是复杂,牵连又很广,此时周围聚集了不少参与拦驾的学子,实在不便当众言说,于是示意此事稍后再讲。见韩絮还站在街边,宋慈走上前去,道:“郡主,你伤势不轻,不可再多耽搁。”
韩絮的手臂上缠裹的布已被鲜血浸红,脸色也出于流血的缘故而有些发白,可是原本神情落寞的她,却突然间笑了:“伤得确实不轻,还很痛。”
说着,她右手从袖口伸出,亮出了一块漆红之物——那是一块木牌,以朱漆为底,上刻金龙,乃是大宋皇帝所用的金牌。
宋慈虽没见过这等金牌,但那栩栩如生的金龙,昭示这是天子之物,他当即便要行臣子之礼。韩絮阻止了他,手中的金牌迅速收回,请宋慈到旁边说话。宋慈看了一眼刘克庄和辛铁柱,随韩絮去到街边一处角落。刘克庄和辛铁柱当即止步,还拦住跟来的众学子,不让他人靠近。
韩絮看了看四周,围观百姓大都追随天子车驾去了,前洋街上除了拦驾上奏的学子外,已没有多少行人,众学子也都远远地站着。即便如此,她似乎仍怕被人听去,凑近宋慈耳边,小声说道:“圣上口谕,命你查虫达之死,但要你秘密查案,不可对外声张。金牌是圣上赐给我的,让我随同你查案,好让你便宜行事。”
宋慈之前见韩絮神情落寞,还以为所求之事未得赵扩准许,没想到韩絮竟求来了查案之权,那之前韩絮神情落寞,想必是因为赵扩要求保密,她怕韩侂胄看出端倪,这才故意为之。
“宋公子,你之所求,我给你要来了。我之所求,还望你切莫辜负。”韩絮小声说完这话,声音恢复了正常,“我的伤不要紧,请大夫稍加医治即可,不劳宋公子记挂。”说罢向宋慈告辞,独自回了锦绣客舍。
韩絮走后,宋慈稍加思考,忽对刘克庄道:“克庄,我们去提刑司。”
刘克庄向参与拦驾的众学子道了谢,众学子就在前洋街上散了,回太学的回太学,回武学的回武学。刘克庄跟随宋慈而行,辛铁柱也随行在侧。直到走出一段距离后,三人身边已没什么人了,刘克庄才问宋慈道:“去提刑司做什么?”
往年的上元节,临安城中各条街巷都很喧哗,行人随处可见,可今年因为皇帝视学,许多人都追着圣驾一路向南看热闹去了,城北这一带倒显得有些冷清。但也正因为一路上人少,宋慈才能放心地把今日发生的事讲出来,并问刘克庄是何想法。
刘克庄听罢,脚步一顿,低声道:“莫非……圣上有打压韩侂胄之意?”
宋慈轻轻点了点头,他心中也是这般猜想的。此前想出拦驾上奏的法子,那是别无他法,不得已而为之,他并未抱太大希望。事实也是如此,众学子联名的奏书,自始至终没能呈递上去。赵扩最终是在没有阅览奏书、不明案情的情况下,仅仅通过韩絮所求,便下密旨让他查案。虫达曾是韩侂胄的人,名义上又叛投了金国,若不是有打压韩侂胄之意,赵扩不可能这么轻易准许他查虫达的死,还命他秘密查案不可声张。自赵扩登基以来,韩侂胄掌权已有十年,其间军国大事大多由韩侂胄说了算,自古以来,极少有皇帝能在这种情势下安心落意,远的不论,就说当年的高宗皇帝,在掌权十余年的秦桧死后,才敢长舒一口气,对大臣说出自己再也不用在靴中藏刀这种话,由此可见一斑。
宋慈再往深处想,赵扩只是传下口谕,并未像岳祠案那样赐下手诏,虽说赐了一块金牌,却也是赐给韩絮,并没有赐给他,试想此事若宣扬开来,一旦对赵扩稍有不利,赵扩便可轻而易举地撇清关系。由此可见,赵扩对韩侂胄是深为忌惮的,随时给自己留好了退路。这还可见赵扩对他的不信任。那也难怪,西湖沉尸一案,他忤逆圣意,没有治罪金国使臣,赵扩必然不悦,如今能授命他查虫达之死,想来是因为他在查案方面确实才能出众,更因为他是当真敢与韩侂胄对着干的人。朝堂之上,对韩侂胄抱有敌意的官员不在少数,但真正敢站出来与韩侂胄公然唱反调的,却找不出来一个。
宋慈所想的这些,刘克庄也都想到了。追查虫达一案,必定风险重重,但他知道宋慈既然选择走这一步,那就不会再回头,也只有一路追查下去,查明虫达之死,挖出韩侂胄背后那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宋慈才有一线生机。刘克庄当然担心,但也倍感欣慰,只因赵扩命宋慈秘密查案,宋慈转过头来便把这些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足可见对他的信任。
宋慈经历了这么多事,身边确实有不少值得他信任的人,如桑榆、真德秀、乔行简等人,但要论完全信得过的,那种信任到可以交付生死的人,便只有刘克庄和辛铁柱。虫达之死很可能涉及朝堂权势之争,继续跟随他追查此案,势必会惹祸上身,他告诉辛铁柱这些事,是想让辛铁柱自行抉择,哪怕辛铁柱退出查案,他也深为理解,其实他本就不希望辛铁柱被牵连进来。宋慈同样免不了担心刘克庄被卷进来,但既然说过福祸相依、生死不改,那他就不会再对刘克庄有任何隐瞒。
刘克庄和辛铁柱对视一眼,彼此都目光坚定,没有半点退缩之意。
“你去提刑司,”刘克庄的目光回到宋慈身上,“是要去查验虫达的尸骨吧?”
他深知宋慈行事的风格,无权查案时绝不触碰相关案件,一旦获得查案之权,便会立马投入到查案当中。
宋慈点了一下头。明日太学就将正式行课,到时候没那么多空余时间,他打算从现在起一刻不停,今日便着手查案,第一步当然是查验尸骨。尸骨就停放在提刑司偏厅,他此前只是推测那具尸骨是虫达,至于究竟是不是,以及其真正死因是什么,还有待验明。

第二章 隐姓埋名的和尚


宋慈一行人来到提刑司时,已是正午时分,却见偏厅外聚集了不少差役,其中有包括许义在内的提刑司差役,也有不少临安府衙的差役,两拨人彼此对峙,似有剑拔弩张之意。今日皇帝视学时,众多高官相随,宋慈留意了这些高官,其中绝大部分是韩侂胄的亲信,上次他去参加南园之会时,见过这些高官,此刻这些人聚在这里,却唯独不见知临安府事的赵师睪。宋慈顿觉不妙。只听偏厅内传出乔行简的声音道:“让他们进来!”把守厅门的武偃等人这才让道,众府衙差役急忙拥入。
许义望见了宋慈,忙迎上前来,向宋慈说明了情况。原来今早赵师睪、韦应奎带着一批府衙差役来到提刑司,以奉韩太师之命接手案件为由,要将那具疑似虫达的尸骨运走。乔行简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一早便派武偃带着众差役守在偏厅,他本人则与文修在厅内查验这具尸骨。验骨开始不久,赵师睪便带人赶来,出具了移案文书,要乔行简停止查验,将尸骨运往府衙。
乔行简知道没法截留此案,但他坚持要将尸骨验完,才允许赵师睪接手。赵师睪试图让差役闯入偏厅,强行运走尸骨,乔行简就命武偃带着众差役挡在厅门外,与府衙差役对峙,说这里是提刑司,不是临安府衙,还说除非韩太师亲临,否则就要等他验骨结束才可移案。韩侂胄随驾视学,自然不可能来提刑司,赵师睪见乔行简的态度如此强硬,又不敢当真翻脸动手,最终只能默许,待乔行简查验完后再移案运尸。
乔行简极为细致,墨染法、灌油法、蒸骨法、银针验毒等诸法皆用,对每一块骨头都进行了查验,命文修如实记录在检尸格目上,直到正午才结束。赵师睪和韦应奎一直冷眼旁观,直到乔行简摘下皮手套命令放行,众府衙差役才得以进入偏厅搬运尸骨。
尸骨被裹在草席中,从偏厅里抬出来时,赵师睪和韦应奎一前一后,脸色阴沉得好似抹了炭灰。眼见宋慈出现在偏厅外,两人更加没好脸色看,尤其是韦应奎,目光斜射过来,便如瞧见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乔行简随后走出偏厅,道了一声:“赵大人,乔某公务繁忙,恕不远送了。”
赵师睪冷哼一声,袖子一扫,头也不回地走了。
乔行简目光一转,看见了宋慈。他似乎知道宋慈的来意,也不多言,只朝文修微一颔首,吩咐众差役各自散去,他则由武偃随同,朝大堂方向去了。文修没有随行而去,而是来到宋慈面前,将刚刚填讫的检尸格目递给了宋慈。
宋慈不免有些惊讶,朝乔行简离去的背影望了一眼。乔行简一向处事严谨,明知他的干办期限已到,又在不知他已获查案之权的情况下,明面上径直离开不与他有任何接触,却暗令文修将检尸格目拿给他看,可见乔行简是有意帮他,并甘愿为此破例。他对乔行简大为感激,接过检尸格目,逐条往下看去。骸骨的正背、上下、左右各处,皆有详细的查验记录,整具尸骨除了右掌缺失末尾二指,指骨断口平整,确认是生前旧伤外,没有发现其他骨伤,死因推测与刘扁一致,是中牵机之毒而死。
宋慈知道乔行简精于验尸,对于检尸格目上的查验结果,他自然是相信的。不是每一次查验尸骨都能验出有用的线索,这一点他很是清楚。他将检尸格目交还给文修,施礼道:“多谢文书吏,也请代我谢过乔大人。”
“乔大人知道你迟早会来,原本是想等你亲自来查验的,不过你也看到了,大人是不得不提前查验,只可惜尸骨上确实验不出东西,没能帮得到你。”文修淡淡一笑,朝宋慈、刘克庄和辛铁柱各行一礼,便往大堂方向去了。
听罢文修这话,宋慈感激之念更甚。尸骨上没有发现,他当即转变思路,离开提刑司,打算往净慈报恩寺走一遭。当年这具尸骨与刘扁的尸骨原本于寺中火化,却被人趁乱移走,埋于后山,此人很可能与净慈报恩寺有关,若能找出此人,想必便能确认尸骨究竟是不是虫达的,其他诸多疑问,说不定也能得到解答。
但在去净慈报恩寺之前,宋慈还要走一趟锦绣客舍,去见一下韩絮。
对于这位几度救危解困的新安郡主,宋慈是心存感激的,但不会因此便轻信对方,毕竟对方是韩侂胄的侄孙女,对于其为人,他此时尚不了解。之前被韩絮叫去行香子房,一直到韩絮进入御辇面圣,他全程没说太多的话,始终如置身事外般旁观,就是想看看韩絮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原以为韩絮另有所图,没想到韩絮当真去向赵扩求了查案之权,最后还真的求来了,倒是令他颇觉意外。韩絮获赐金牌,奉旨随同他查案,只因韩絮要回锦绣客舍治伤,他才没知会韩絮来提刑司。想必此时韩絮的伤应该治得差不多了,他打算去向韩絮禀明查案之行,至于韩絮愿不愿随他去净慈报恩寺查案,由韩絮自行决定。
再次来到锦绣客舍,宋慈留刘克庄和辛铁柱在外,独自进入行香子房。韩絮已看过大夫,伤口也已上药包扎,只是脸色仍有些发白。听明白宋慈的来意后,原本半躺在床上休息的她,一下子起身下地。“还等什么?”她先宋慈一步走出行香子房,不忘回头冲宋慈一笑。
见到韩絮出来,刘克庄立刻要上前见礼,一句“参见新安郡主”才说出“参见”二字,却听韩絮道:“我素来不喜繁文缛节,刘公子用不着多礼,往后也不必如此。”
“郡主相助宋慈甚多,在下实在感激。”刘克庄仍是恭恭敬敬地行完了这一礼。
“出了这客舍,”韩絮道,“你叫我‘韩姑娘’就行。”
刘克庄明白,此去净慈报恩寺是为查案,若在人前以郡主相称,未免太过招人耳目,当即答应了下来。辛铁柱不言不语,只向韩絮一拱手。韩絮打量了辛铁柱一番,回以一笑,比起礼数周到的刘克庄,她似乎对初次见面的辛铁柱更有好感一些。
因韩絮有伤在身,刘克庄特意雇了辆车,又买了些馒头和点心当作午饭,四人一起乘车向净慈报恩寺而去。
等抵达西湖南岸时,未时已过了大半。四人下了车,穿过满是香烛摊位的山路,进抵寺院山门。上元节的净慈报恩寺,比起正月初一还要热闹几分,祈福之人摩肩接踵,香火之气氤氲叆叇。就在山门之前,宋慈忽地停住了脚步,望着进进出出的人流。
就在他定睛之处,一女子由婢女相伴,正从寺院里缓步走出。那女子身穿绿衣,面佩黑纱,是自岳祠案告破之后,便再未见到过的杨菱。陪伴杨菱的婢女是婉儿,突然见到宋慈,婉儿仍是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搀着杨菱就要从旁快步走过。
错身而过的瞬间,宋慈忽然道:“杨小姐请留步。”
“案子早就破了,”杨菱脚步一顿,“宋大人还有何事?”
“案子虽破,却仍有一些疑问,想向杨小姐问明。”宋慈朝路边人少之处抬手,请杨菱借一步说话。
杨菱这时才转过头来,见宋慈留下刘克庄等人,已独自走到了路边。她略微犹豫了一下,示意婉儿在山门前等候,跟着去到宋慈身前。
“杨小姐可是来祭拜巫易的?”宋慈问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一听见巫易被提及,杨菱的语气顿时变得不怎么和善,“巫公子亡故于此,今日是上元节,我来这里祭拜他,有何不妥?巫公子生前与你并无仇怨,就算李乾是因他而死,可他早已不在人世了,你为何还要追着不放?”
“无论巫易在不在人世,此案都还存有疑问。”宋慈道,“有疑问,便当查究清楚。”
杨菱指着净慈报恩寺,道:“巫公子在此出家,法号弥苦,一年前寺中失火,他不幸亡故,还要我说几次?”她一把抓下面纱,露出半边疤痕、半边容妆的脸,“你是不是还想拿‘女为悦己者容’说事?当年巫公子出家后,我第一次来这里见他时,他看见我脸上的伤疤,又悔又恨,悔恨没来得及告诉我假死一事。他叫我要爱惜自己,说世上再好的男人,都不值得我伤残己身,即便他当真死了,也要我好好地活下去。从那以后,我每天都仔细地化好妆容,哪怕只剩下这半边好脸。巫公子后来不幸罹难,我虽然伤心难过,但记着他的叮嘱,不再有任何过激之举。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全都说了,你不肯信,那就尽管去查,悉听尊便!”
“我请杨小姐说话,不是为了追查巫易的死。”宋慈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我是想打听一下弥音。”
杨菱说完话本即要离去,闻言脚步一顿,道:“弥音?”
“净慈报恩寺中有一僧人,法号弥音,曾与巫易同住一间寮房。”宋慈道,“一年前寺中失火之时,听说弥音曾不顾生死,冲入寮房营救巫易,此事你可知道?”
杨菱慢慢拉起面纱,遮住了面容,道:“弥音是去救过巫公子,还烧伤了自己,我对他很是感激。”
“在此事之前,你知道弥音这个人吗?”
“以前我不知道。”
“巫易与弥音一向交好,难道没对你说起过他?”宋慈记得之前找弥音问话时,弥音曾提及与弥苦交好,见弥苦没从寮房里逃出来,这才奋不顾身地冲进火场去救弥苦,只可惜没能救成。
“巫公子与弥音交好?”杨菱摇了摇头,“巫公子与寺中僧人来往不多。他当初是假死,不敢张扬,哪里还敢交什么朋友?”
“照你这么说,弥音与巫易的关系并不亲近,那他为何要冲进火场去救巫易?”
“这世上多的是蝇营狗苟之辈,却也不乏心地良善之人,你未免把世人都想得太坏了。弥音与巫公子交情虽浅,却肯冲入火海救人,如此大义,着实令人感佩。”巫易死后,杨菱悲痛欲绝,后来听说了弥音奋不顾身救人之举,自此对弥音另眼相看。往后这一年多,她每次来净慈报恩寺祈福祭拜,只要一见到弥音,便会不自主地想起巫易。上次弥音在后山做法事时,她正是因为想起了巫易,才会一直怔怔地望着弥音。
宋慈没再继续发问,道一声:“多谢杨小姐。”便转身走向山门,与刘克庄、辛铁柱和韩絮一起走进了净慈报恩寺。
杨菱在原地呆愣片刻,由婉儿搀扶着,慢慢下山去了。
一如前几次那般,宋慈踏入寺院便去灵坛,找到了守在这里的居简和尚,道:“居简大师,不知弥音师父何在?”
他看了一眼守在灵坛附近的几位僧人,都是此前他来这里时见过的,唯独不见弥音的身影。
“阿弥陀佛。”居简和尚合十道,“弥音尘缘未了,已舍戒归俗,离开本寺了。”
“什么时候的事?”宋慈吃了一惊。昨日他来净慈报恩寺打听过道隐禅师的事,当时弥音还在灵坛附近,不承想一夜过去,弥音竟已舍戒归俗。
居简和尚道:“今早弥音去见了道济师叔,交还了度牒,离寺下山去了。”
宋慈又问是什么时辰,居简和尚回答说是巳时,如此算来,弥音离开净慈报恩寺已有两个时辰了。他问居简和尚知不知道弥音会去何处,得到的答复是摇头。
昨日疑似虫达的尸骨才挖出来,今日弥音便突然舍戒离寺,又有刚才从杨菱处探听到的事,这个弥音实在令人起疑。可弥音走了这么久,又不知会去何处,下山后的道路四通八达,如何寻得?宋慈想着这些,不禁凝起了眉头。
刘克庄将宋慈的神色看在眼中,低声道:“这个弥音很重要吗?”
宋慈想了一想,点了点头。
“居简大师,”刘克庄问道,“弥音离开时,可有带行李?”
居简和尚道:“我记得他背了一个包袱。”
刘克庄稍加盘算,对宋慈道:“两个时辰不算久,弥音若是雇车马离开,只需寻就近的车马行打听,便可知其去向;若不雇车马,他就算不吃不喝不休息,最多走出三四十里路,足可追赶。下山后道路虽多,可今日是上元节,行人商旅甚多,一个背包袱赶路的和尚,必定有不少行人会留意到。我多雇些车马人手,朝各个方向追寻打听,未必不能追他回来。”目光中透出果决,“此人既然重要,那事不宜迟,我这便去寻。”说罢请辛铁柱留下来保护好宋慈和韩絮,他独自一人离开净慈报恩寺,飞步下山去了。
刘克庄走后,宋慈想了一想,向居简和尚道:“敢问大师,弥音的度牒,可是交还给了道济禅师?”
居简和尚回以点头,寺中僧人无论是犯戒被迫还俗,还是自愿舍戒归俗,度牒都会交还给住持,而自德辉禅师离世之后,净慈报恩寺一直是由道济禅师暂代住持。
“我想见一见道济禅师,”宋慈道,“不知方便与否?”
居简和尚道:“宋施主秉公任直,道济师叔也曾提起你,还说在山下见过你。师叔就在僧庐,宋施主要见,自然是方便的。”
“道济禅师见过我?”宋慈有些讶异。
居简和尚点点头,道:“施主请随我来。”将看护灵坛之事交给几位弥字辈僧人,领着宋慈、辛铁柱和韩絮三人,朝寺院后方的僧庐而去。
净慈报恩寺虽然建起了大雄宝殿、藏经阁和僧庐,却还有不少被毁建筑尚未修缮,因此道济禅师常亲自下山筹措木材,有时一连数日不归,身在寺中的时候不多。但今日他并未下山,一直待在自己那间僧庐里。他所住的僧庐位于最边上,与其他僧众的僧庐都是一般简陋,全无区别。
居简和尚来到此处,轻叩房门。
“进来吧。”僧庐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
房门被居简和尚推开了,僧庐里只有一床一桌一凳,一身破帽破鞋垢衲衣的道济禅师坐在桌边,搁下手中的笔,捧起一张写满字的纸,稍稍吹干墨迹,收折在信函里。他笑逐颜开地望着宋慈,那笑容之爽朗,便似满脸的皱纹都跟着笑了起来,道:“是宋提刑到了啊。”
“禅师认得我?”宋慈这是头一次见到道济禅师。
“宋提刑不认得老和尚,老和尚却认得宋提刑。”道济禅师笑道,“你在南园破案之时,老和尚我就在后面山上,看了好大一场热闹。”
宋慈想起当日破西湖沉尸案时,众多市井百姓跟着去往吴山之上,居高临下地围观他在南园里挖坟寻尸,原来当时道济禅师也在看热闹的人群当中。他向道济禅师行礼,道:“宋慈久慕禅师之名,此番拜访,是想查问一事。”
“你有什么事,直说就行了。”道济禅师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
“贵寺有一位弥音师父,听说今早交还度牒,舍戒归俗了。”宋慈表明了来意,“不知可否让我看看他的度牒?”度牒是由朝廷祠部发给僧侣的凭证,上面会写明其法号、姓名、本籍和所属寺院,持有度牒的僧侣才能免除徭役赋税。刘克庄赶着去寻弥音了,可弥音已经走了那么久,极大可能是追不回来的,所以宋慈想先看看弥音的度牒,知道其姓名和本籍后,推测其可能的去向,再去寻人。
道济禅师拿起桌角上一道绢本钿轴——那是弥音交还的度牒,一直被搁放在桌上——递给了宋慈。
宋慈接过展开,只见度牒上写有“弥音”和“净慈报恩寺”,除此之外别无他字,这才知道弥音所持的是空名度牒。度牒源起于南北朝,原本都是实名度牒,但到了大宋年间,却出现了实名度牒和空名度牒之分。实名度牒需要先成为系帐童行——年满二十,没有犯刑,且无文身,若家中父母在世,还须别有兄弟侍养——然后通过名为试经的考试,或是通过皇帝恩赏,又或是通过纳财,才可获得。空名度牒则不同,只需花钱购买,不过花费多达数百贯,上面可以随意填写姓名,大都是有钱人为避徭役赋税而买,寻常百姓只能望而却步。空名度牒的价格每年都有变化,役税低时价格低,役税高时价格也会跟着上涨,过去这几年的空名度牒已卖到了八百贯一张。虽然空名度牒上没有弥音的姓名和本籍,但从弥音能买得起空名度牒来看,其出家之前绝非寻常百姓,而且这么贵的度牒说交还便交还,可见弥音离开时有多么急迫。
道济禅师见宋慈盯着度牒若有所思,猜到弥音之所以突然归俗离开,只怕是牵涉了刑狱之事,否则身为提刑官的宋慈不会来此查问。他道:“世人皆有苦衷,走投无路之际,方来皈依佛门。若肯放下过去,改过自新,宋提刑又何必追问既往?”
“不是谁都能放下过去,也不是谁都能改过自新。”宋慈将度牒合起,交还给了道济禅师,“众生芸芸,假意向善之人,求佛避祸之辈,那也不在少数。”
道济禅师道:“虽如此,然禅语有云,‘放下屠刀,可立地成佛’。”
“放下屠刀,也要看是怎样的屠刀。若是恶言妄念,放下自可成佛,但若是杀戮呢?”宋慈摇了摇头,“倘若放下屠刀便可成佛,那些刀下枉死冤魂,又该去何处求佛问道?”
道济禅师听罢此言,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从宋慈身上移开了,拿起那封收折好的信函,交给了居简和尚,道:“你差人将此函送往少林。”
居简和尚有些惊讶:“师叔,你当真要请少林寺的长老来住持本寺?”
“本寺欲再成庄严圣地,须仰仗本色高人。”道济禅师笑着挥挥手,“去吧。”
寻常小寺小庙亦不乏住持之争,更别说是名闻天下的大寺院,道济禅师明明可出任净慈报恩寺的住持,却一直只是暂代,而且在花费了一年时间将寺院重建大半后,选择去请少林寺的高僧来住持。居简和尚过去不太认同道济禅师这个所谓的癫僧,如今却是渐渐有些信服了。他合十受命,手捧信函去了。
居简和尚走后,道济禅师笑道:“一封书信,倒是写了大半日。从前口无遮拦,想说什么便说什么,而今住持一寺,变成了该说什么才能说什么。说到底,老和尚还是勘不破啊。”他慢慢收起了笑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世上的僧侣,说起因果善恶,大都以这般禅语相劝。可老和尚以为,因即是因,果即是果,善即是善,恶即是恶,再怎么改过向善,作过的恶都在那里,种下的因也都在那里。混为一谈,岂不糊涂?”一双深沉的老眼,向宋慈望去,“弥音是松溪人,本名何上骐,曾从军旅,杀戮过重,因而出家。他说宋提刑总有一天会来找他,也知道宋提刑是少有的正直之士,因此舍戒时托老和尚转告一言,也好给宋提刑一个交代:‘骐骥一跃,不能十步。’他不愿再多连累人命,意欲远避山野,了此残生,请宋提刑不必再去寻他。”
“骐骥一跃,不能十步”,意即千里马奋力一跃,终究跨不过十步之遥。此语有如惊雷,让宋慈一下子想到了太学司业何太骥。他怕弄错了名字,向道济禅师问清楚了“何上骐”三个字是如何写的。何太骥就是松溪人士,弥音与其来自一地,不仅同姓,名字中的“骐”与“骥”相合,正好是千里马之名,莫非二人是本家兄弟?宋慈还想追问弥音的事,道济禅师却摇摇头,他只是代弥音传话,并不知道更多的事。宋慈又问起道隐禅师的身份来历,问其度牒还在不在,得到的回答是不知其身份来历,度牒也已毁于一年前的那场大火。宋慈早已猜到会是这样,死于大火的僧人,度牒自然也跟着烧毁了,只有逃出来的僧人,度牒才有可能被带出火海。
“老和尚难得清闲一日,乐得游山看水,便不与宋提刑多言了。”道济禅师笑了起来,步出僧庐,“愁苦算得一日,欢乐也算一日,何不惯看世事,多笑度此一日?”大笑声中,悠哉去了。
宋慈听得此言,不知为何,想起居简和尚曾提到,德辉禅师病重的那段时日,道济禅师曾去看望过一次,当时道济禅师在病榻前嬉笑如常,实在令人费解。他忽有所悟,人之将死,皆盼安心而去,送别之时,比起啼天哭地,万事付与一笑,或许更能让逝者无牵无挂,安然离去吧。
虽有此悟,可宋慈无法做到像道济禅师那般看惯世事,更做不到多笑度这一日。他的思绪回到了弥音身上。弥音与何太骥在身高和身形上都很相仿,长相却是一点也不像,但这世上长相各异的兄弟并不少见。倘若弥音与何太骥真是兄弟关系,一些长久困扰他的疑惑便能解开了。弥音与巫易并无深交,却仍然选择冲进火海去救巫易,那是因为弥音知道巫易是何太骥的好友,而何太骥逢年过节跟着杨菱去净慈报恩寺,也能解释得通了。此前据真德秀所述,何太骥之所以去净慈报恩寺,是为了跟随杨菱的轿子,在杨菱抵达寺院下轿时,能远远地看上一眼。可何太骥明知巫易没死,明知杨菱是去净慈报恩寺约会巫易,他身为巫易的好友,却还要跟着去看杨菱,难道就这么没有自知之明?宋慈相信何太骥对杨菱是有爱慕之意的,可何太骥去净慈报恩寺应该不是为了杨菱,甚至也不是为了巫易,而是为了弥音,只是怕常去净慈报恩寺惹人起疑,这才对外说是去看杨菱,真德秀为人诚挚,倒是信以为真了。
宋慈就这般思绪如潮,在僧庐里站了好久,直到韩絮连叫数声“宋公子”,他才回过神来。
弥音留下了所谓的交代,既然明言自己是松溪人,那就不可能再回松溪去,此一走,定已离开临安,远避他方,再无可寻。临安乃大宋行在,大路小道四通八达,今日若不追回弥音,等他走得更远了,那就更不可能追回来了。好在刘克庄第一时间赶去寻人了,眼下只盼刘克庄能带来好消息。宋慈这样想着,与韩絮、辛铁柱离寺下山,在西湖岸边等着刘克庄回来。
过了好长时间,直到天色渐昏,刘克庄终于乘车赶了回来。他去最近的几家车马行打听过了,今日没有和尚雇用过车马,弥音极可能是徒步离开的。于是他在车马行雇了不少人马,沿着离开临安的各条道路,去追寻弥音的行踪。这些人骑马而去,沿路不断寻人打听,却没人见过这样一个背着包袱的和尚,最后只能一无所获地回来向刘克庄复命。刘克庄没能追回弥音,失望地叹了口气,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今日这磨却没能推得动,让你们白等了这么久。”
宋慈拍了拍刘克庄的肩膀,道:“这可不是白等。上元佳节,进出临安之人众多,沿途不乏商客、游人、脚夫,还有不少卖茶水吃食的浮铺。既然各条路上都没人见过背着包袱的僧人,那要么是弥音乔装打扮了,要么是他就还没离开临安。”
刘克庄道:“弥音若没离开临安,又不在净慈寺,那他会去何处?”
宋慈不禁想起了那句“骐骥一跃,不能十步”,这话出自荀子的《劝学》,它还有后半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意思是劣马虽然走得慢,可连走十天也能到达很远的地方。他摇了摇头,虽然不知弥音会去何处,但他感觉弥音的身上藏了很多事,能在净慈报恩寺藏身这么久,应该是有原因的,只怕不会这么轻易离开临安。他打算回太学去,找真德秀再问一问何太骥的事。
四人乘车回城,到太学时,已是入夜后的戌时。真德秀学识渊博,即便不授课时,也常有学子求教,他为了方便学子请教问题,哪怕是节假休沐,也经常待在太学,很晚才离开。宋慈回太学一打听,得知真德秀的确在太学,但不在斋舍区,而是去了岳祠。
今日皇帝视学,特意驾临了岳祠,有皇帝做表率,再没哪个学官敢提岳祠的祭拜禁令,因此来祭拜岳飞的学子络绎不绝,入夜之后仍是如此。真德秀也是来岳祠祭拜的,但他祭拜的不止岳飞,还有曾经的好友何太骥。他祭拜完后,想起琼楼四友的往事,想起何太骥、巫易和李乾三人的纠葛,不禁唏嘘感慨。他在这里待了好久,直到宋慈找来。
“老师,”宋慈开门见山道,“可否向你打听一些何司业的事?”
“太骥的案子,不是早就破了吗?”真德秀不免惊讶。太学岳祠一案,早在月初便已告破,他还收殓了何太骥的尸体,并按照何太骥的遗愿,在净慈报恩寺后山捐了块地,将其安葬在了那里。没想到十多天过去了,宋慈竟会突然来找他打听何太骥的事。
“案子虽破,却留有疑问。”真德秀曾提及何太骥父母早亡,与族中亲人早就断了来往,但宋慈还是要再问个清楚,“何司业可有兄弟在世?”
真德秀摇头道:“太骥曾经说过,他是独子,家中没有兄弟。”
“那何上骐是谁?”宋慈道,“上下的‘上’,骐骥的‘骐’。”
“何上骐?”真德秀回想了一下,“我听过这个名字,没记错的话,那是太骥的叔父。”
“是抚养他长大的叔父?”宋慈记得真德秀提起过,何太骥是由叔父抚养长大的,但这个叔父早在何太骥入太学后不久便去世了。
真德秀点头道:“太骥刚入太学时,说起过他的叔父,说他叔父是军府幕僚,若没有这位叔父的抚养,他不可能有求学的机会,更不可能入得了太学。”
“他叔父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宋慈问道。
真德秀又回想了一下,道:“那时我们刚入太学不久,还是外舍生,算来已有六年了吧。”
“六年,又是六年前……”宋慈暗暗自语。他想起上次寻弥音问话时,弥音说自己出家已有五六年,时间正好对得上。如此说来,何太骥的这位叔父当年并没有去世,而是隐姓埋名,在净慈报恩寺出家为僧。何太骥对外声称他叔父已死,只怕是有意隐瞒他叔父的下落,不想让外人知道。何太骥三十有二,弥音看上去也是三十来岁,比何太骥大不了多少,宋慈一度怀疑弥音是何太骥的兄弟,没想到竟会是叔父。他道:“他叔父是军府幕僚,是什么军府?”
“这我就不知道了,太骥没有提起过。”
真德秀虽然不知道,但宋慈能猜想到是虫达的军府。倘若道隐禅师真是虫达,其人也是在六年前隐姓埋名,于净慈报恩寺出家,这与弥音完全一致,二人极可能大有关联,至于虫达的尸体被移至后山掩埋,极大可能也是弥音所为。宋慈能感觉到,虫达一案变得千头万绪,只可惜今天去迟了一步,不知弥音去了何处。他很希望自己的推想是对的,弥音并未离开临安,如若不然,要想查明此案,只怕是困难重重。
宋慈向真德秀告辞,从中门出了太学。韩絮是女儿身,不便进入太学,一直在中门外等候。辛铁柱身为武学生,也留在了此处,只有刘克庄随宋慈进入了太学。时候已经不早,宋慈今日不打算再查案了,来中门向韩絮和辛铁柱告别。
韩絮看向前洋街上的璀璨灯火,又望了一眼夜空中的满月,道:“良宵月圆,佳节难再,既然今日不查案了,不如一起赏灯喝酒。”
一听到“酒”字,刘克庄顿时喜形于色,道:“明日就将行课,今日正该好好地喝上一场。郡……韩姑娘既然说到了喝酒,那我刘克庄必须奉陪!”
宋慈却道:“郡主有伤在身,不宜饮酒。”他没有称呼“韩姑娘”,仍是直呼“郡主”。
韩絮今日用了伤药,的确不宜饮酒,她又患有心疾,不少大夫都曾劝她戒酒。可她就爱这杯中之物,以遣愁怀,这些年从没忌过口。她笑道:“比起我那心疾,这伤不算什么,饮上三五盏,倒也无妨。”
刘克庄撞了一下宋慈的胳膊。宋慈见刘克庄有如此兴致,韩絮又这么说了,也就答应了下来。辛铁柱说过只要宋慈离开太学,他便随行护卫,何况他本人同样好酒,自是欣然同往。
这一场酒选在了离太学不远的琼楼。
琼楼一如往日般满座,酒保见是宋慈和刘克庄到来,于是在二楼角落里安排一张小桌,请四人坐了,这里虽然赏不了灯,喝酒却是无碍。须臾之间,酒菜上齐,韩絮与刘克庄、辛铁柱互饮了起来。宋慈没有碰酒盏,只是静静地看着桌上的酒菜。
说是只饮三五盏,可一旦饮上了,片刻之间,韩絮已是好几盏入喉。她脸色微红,挨近宋慈身边,举盏道:“宋公子,你我相识甚早,缘分不浅,请了。”
这是她第二次请宋慈饮酒了,上一次还是在行香子房初见之时。宋慈摇了摇头,并无饮酒之意。
刘克庄见状,道:“韩姑娘,我来与你喝。”
说着满上一盏,正要向韩絮迎去,却听辛铁柱道:“这清酒喝不惯,拿一坛浊酒来,再取一只大碗!”
酒保连声称是,飞快取来。
刘克庄回头瞧着辛铁柱,兴致大起,笑道:“清酒浊酒,各有其味。铁柱兄,你我今日正好来个一清一浊,不醉不归!”
两人虽是一文一武,喝酒却是一般痛快,当下挨近坐了,你一盏我一碗地喝了起来。
酒至酣处,刘克庄说起了辛弃疾,那是他最为仰慕的大词人,对辛词他可谓是自幼成诵。
“稼轩公忧时愤世,其词大声鞺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可谓是自有苍生以来所无!”他高举酒盏道,“上次在这琼楼,我酒后无礼,竟敢当着辛兄的面搬弄辛词,该当自罚三盏才是。”
这是他第一次对辛铁柱以“辛兄”相称,说罢连斟连饮。三盏酒下肚,却见辛铁柱面有愁容,他道:“辛兄,你这是怎么了?”
辛铁柱听到父亲的名字被提及,不由得烦闷起来。他把手一摆,道:“没什么。”说着抓起一碗酒,灌入喉中。
刘克庄记得辛铁柱身陷囹圄时曾讲过从戎受阻一事,念头稍稍一转,便猜到了辛铁柱的心思,道:“为人父母,谁不疼惜子女?稼轩公曾驰骋疆场,深知兵事之险,如今北伐在即,他这是担心你出事,才会劝阻于你。”话锋忽地一转,“可我见辛兄,如见燕南赵北,剑客奇才。古今成败难描摹,他日莫悔当时错,你心中既有从戎之志,那便从戎去也!我对稼轩公仰慕至深,可说到底,稼轩公是稼轩公,你辛铁柱是辛铁柱。但有所求,便该一往无前,莫要留待他日,空余悲恨。”
辛铁柱这些日子常为此犯愁,始终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心思粗浅,没有那些弯弯绕绕,只差有人点醒。刘克庄这么一说,他顿时心中清明,愁色一展,道:“你说得很对,我明白了!”满上一碗酒,甚是痛快地喝了下去。
两人对饮正酣之际,宋慈已悄然离桌,去到了栏杆边。那里原本有一大桌酒客,刚刚结账离开,只剩满桌子的杯盘狼藉。韩絮手把酒盏,跟了过去。
宋慈凭栏而望,灯火连明的天际,隐约有几缕暗云,正缓慢移向满月。
“郡主应该认识虫达吧?”他忽然开口道。
韩絮淡淡一笑,道:“你不是说今日不查案了吗?”
说完,她伸手招来酒保,给了好几片金箔,指着身旁那张杯盘狼藉的桌子道:“这一桌我包下了,别再招呼任何客人来。”
等到酒保连声称是,捧着金箔退下后,她才回答宋慈道:“虫达这人,我小时候见过几次,我只知他是叔公的下属,很早便追随叔公了。叔公当权后,提拔他做了武将,听说他曾剿寇灭贼,立下了不少军功。”
宋慈问道:“六年前发生了什么事,何以虫达会突然投金?”
“没听说过虫达为何投金,只是听说叔公为此事大发雷霆,治罪了虫达全家。虫达当年做武将后,将家中老小都接来临安安置,他投金而去,全家老小却遭了殃。”韩絮倚着栏杆,轻轻晃动酒盏,“我真是想不明白,从圣上那里求旨不易,为何你要查虫达之死,却不查你母亲的案子?”
宋慈没有提及虫达与他娘亲之死的关联,只问道:“当年百戏棚一别后,你姐姐恭淑皇后……可还见过我娘亲?”
他心里明白,倘若恭淑皇后与他娘亲只有百戏棚那一面之缘,就根本不可能对他娘亲的死耿耿于怀。
“后来见过,”韩絮道,“在城东的玲珑绸缎庄。”
宋慈知道玲珑绸缎庄,熙春楼的角妓月娘,曾去那里挑选过绸缎,裁制过彩裙。但是在那之前,他便知道这家绸缎庄了,还曾经去过那里。当年他在百戏棚受了韩㣉的欺负,回到锦绣客舍后,禹秋兰为他擦洗了身子,涂抹了药膏,想给他拿一身干净衣裳换上时,一拉开衣橱,却发现衣橱里原本叠放整齐的衣物竟被翻得一片狼藉。她之前一心放在宋慈身上,这时才注意到床上的枕头和被褥都有被翻动过的痕迹,显然在她外出之时,客房里进了贼。好在钱财等贵重之物都是随身携带,并未丢失,她清点之后,发现好一点的衣服和鞋子都被偷了,其中有她亲手为宋巩缝制的新衣,那是为宋巩参加殿试专门准备的。
当晚宋巩回来,得知房中进贼,找来保管房门钥匙的吴伙计询问。吴伙计说宋巩一家子外出时,房门一直是锁着的,钥匙放在柜台,没人进过行香子房。吴伙计又在房中查看了一圈,发现窗户没关严,窗外是一条小巷,想必窃贼是翻窗进来的。禹秋兰转头看了一眼宋慈,只因去百戏棚前,宋慈曾搭着凳子,趴在窗边朝外面看,她当时曾叫宋慈关好窗户,可能宋慈急着去百戏棚,并未将窗户关严。但她没有责怪宋慈的意思,而是朝宋慈露出了微笑。宋巩将此事报与官府,官府来了两个值夜的差役,很是敷衍地查了一下,说是住客自己没有关严窗户,这才让窃贼有机可乘,又说没有丢什么贵重东西,还连夜把他们叫来,言辞间大有抱怨之意。
官府无意追查,宋巩又殿试在即,加之只是丢了一些衣物,遭窃一事只好不了了之。衣橱里只剩一些旧衣物,禹秋兰不想宋巩就这么去参加殿试,想利用仅剩的三天时间,再给宋巩赶制一身新衣。此前原本说好要去城北观赏桃花的,这一下只能往后推迟几日,禹秋兰说等宋巩殿试结束后,再带着宋慈一起去观赏桃花。禹秋兰寻吴伙计打听,城里哪里有便宜的绸缎卖,吴伙计便说了玲珑绸缎庄。翌日一早,禹秋兰带着宋慈来到玲珑绸缎庄,选好了绸缎,又借用绸缎庄的针线、顶针、剪子等物赶制衣服。绸缎庄的掌柜很好说话,让禹秋兰随便使用。禹秋兰只用了两天时间,便赶制好了一套新衣,又在绸缎庄斜对面的鞋铺买了一双新鞋,一起拿回客舍让宋巩试穿,既合身又合脚。买来的绸缎还有剩余,丢了实在可惜,禹秋兰便想着再去玲珑绸缎庄,给宋慈也裁制一身新衣裳。
接下来的一天,是三月二十九,这是宋巩殿试的前一天。这天一大早,欧阳严语又来相请,说中午在琼楼订好了酒菜,要预祝宋巩马到成功,还请他把妻儿也一同带去。禹秋兰要去绸缎庄裁制衣裳,就叫宋巩带着宋慈前去赴宴,还悄悄地叮嘱宋慈,一定要盯着父亲,别让父亲喝太多酒,以免影响到第二天的殿试。宋巩这些年与友人相聚,禹秋兰很少参与,宋巩也就没有强求。父子二人一起将禹秋兰送出了客舍,望着禹秋兰往城东去了,不承想这一别,竟会成为永诀。
十五年来,宋慈时常忍不住去想,倘若那天他没有随父亲去赴宴,而是像之前的两天,跟着母亲去了玲珑绸缎庄,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如今这家绸缎庄的名字,突然从韩絮口中说了出来,他想到母亲连着三天去往玲珑绸缎庄,前两天他都跟随着,没见到过韩淑,那就是说,韩淑是在第三天,也就是他母亲遇害的那天见到他母亲的。他的心弦一下子绷紧,道:“恭淑皇后是……如何见到我娘亲的?”
韩絮望着满城灯火,慢慢回忆起了往事,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此事我仍清楚记得。那时圣上还是嘉王,我姐姐刚晋封崇国夫人,我还能时常去嘉王府见她,她也还能时常带我外出游玩。那天我们去城东的妙明寺赏花,回程时已近中午,路过了玲珑绸缎庄。姐姐未出嫁前,去过这家绸缎庄很多次,还用那里的针线刺绣过,她说想再进去看一看。我当时还说,这些针针线线的有什么意思,她说等我长大了,自然便会明白。她吩咐落轿,拉了我的手,一起进了绸缎庄,接着便见到了你母亲。”
时隔多年,韩絮还记得禹秋兰埋头裁制衣裳的样子,那件衣裳小小的一件,布彩铺花,看起来很是喜庆。韩絮不懂刺绣,不知那是讲究热闹喜气的闽绣,只知道临安城里的人,衣着大都清淡素雅,这件布彩铺花的衣裳虽然看起来俗气,但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新鲜感,竟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和喜欢。
禹秋兰花费了一整个上午,差不多裁制好了宋慈的新衣裳。突然见到韩淑和韩絮,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针线。她这些天虽然忙于赶制衣服,但宋慈被韩㣉欺负一事,她可从没有忘过。突然与韩淑和韩絮相见,她当即提起了百戏棚的事,问起了韩㣉的来历。
见禹秋兰已经知道那天百戏棚发生了什么事,韩淑不再像上次那样一言不发。原来上次是宋慈怕给父母添麻烦,请求韩淑和韩絮什么都不要说,她姐妹二人答应下来,这才保持了沉默,将宋慈交给禹秋兰便离开了。韩淑如实告知了韩㣉的身份,丝毫没有遮掩她也是韩家人,并代韩㣉向禹秋兰诚心地道歉。禹秋兰听明白了韩淑与韩㣉的关系,既然同宗不同支,那便算是两家人,她提出想去一趟韩㣉家中,当面向其父母说清楚此事,希望其父母能对韩㣉多加约束,不要再欺负他人。彼时韩侂胄官不高位不重,没有毗邻西湖的府邸,更没有恢宏别致的吴山南园,还住在八字桥附近一座不大不小的宅子里,但韩淑考虑到吴氏地位尊崇,又一直对韩㣉百般宠溺,怕禹秋兰招惹事端,不希望禹秋兰找上门去讨要说法,想以自己的赔罪道歉,换来禹秋兰的谅解。可禹秋兰看起来温柔和蔼,却丝毫不打算退缩,哪怕她只是个平民女子,对方是官宦之家,她仍决意要往韩家走这一趟。她并不打算招惹什么事端,也不是为了索要什么钱财,只是想说清楚这件事,换得韩㣉一句亲口道歉,以开解宋慈所受的委屈,弥合宋慈心中的伤痕。韩淑见禹秋兰如此坚决,只好答应下来,带着禹秋兰前往韩家。
“到韩家时,中午已过,姐姐让随行的轿夫和下人都去找地方吃饭,以免他们挨饿,而她自己却饿着肚子。姐姐这辈子,心肠实在是太好,对上对下,对内对外,不管对谁都是那么和善。她走到韩家门前,正准备亲自上前叩门时,门却开了,出来了两个戴帽子的人。”韩絮一边回想,一边说道,“那两人的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的脸。姐姐说了一句:‘你是刘太丞吧?’那两人闻声抬头,其中一人是刘扁。姐姐看见了另一人的长相,又说了一句:‘古公公?你们来这里做什么?’两人没说话,只是匆忙行了一下礼,便急匆匆离开了。”
“古公公是谁?”宋慈知道刘扁,但还是头一次听说古公公。
“古公公名叫古晟,是御药院的奉御。”韩絮道,“我那时还不认得他,后来做了郡主,入宫次数多了,才知道他是谁。”
御药院隶属于入内内侍省,掌按验方书,修合药剂,以待进御及供奉禁中之用,也就是核查御医所开验方,并按验方为皇帝准备所需的药剂,因此御药院的奉御,通常得皇帝的亲信宦官才可出任。彼时皇帝还是光宗,韩侂胄并非高官大员,也非亲信重臣,光宗皇帝差刘扁去韩家,只可能是给吴氏看病,但看病只需太丞就够了,何以要差遣身为御药院奉御的古公公一同前去呢?刘扁和古公公戴着帽子离开韩家,还有意将帽子压得很低,看起来不像是受差遣公干,更像是私自去的韩家。宋慈一想到这里,不禁眉头一皱。
“刘太丞和古公公还没走远,叔公便迎出来了。”韩絮继续道,“叔公虽然年长两辈,但姐姐贵为王妃,他对姐姐很是恭敬,将我们请入家中。姐姐说明了来意,叔公说韩㣉一早随母外出赏花了,眼下还没归家。叔公向你母亲道了歉,又问明你母亲现下的住处,说等韩㣉回家后,会带上韩㣉去锦绣客舍,到时再让韩㣉亲自道歉,还说以后会对韩㣉多加管教,不让他在外闯祸。姐姐原本还担心闹出什么事端,没想到竟如此顺利,此事就算了了。她带上我,一起送你母亲回了锦绣客舍。”
韩絮讲到这里停下了,宋慈问道:“然后呢?”
“临别之时,姐姐送了你母亲一枚平安符。那平安符是从净慈报恩寺求来的,姐姐让你母亲拿回去,挂在你的身上,保你一生平安无虞。”韩絮说到此处,原本望着远处灯火的她,转头向宋慈看了一眼,“你母亲原本不肯收下,姐姐说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只是她的一番心意,你母亲实在推却不了,最终才收下了。其实那平安符很是贵重,符是从净慈报恩寺求来的,值不了几个钱,但上面的玉扣是先帝御赐的,可以说是千金难买。胡作非为的虽是韩㣉,但姐姐自视为韩家人,想对此稍加弥补。送你母亲回了锦绣客舍,姐姐便带着我回了嘉王府,后来便听说……便听说锦绣客舍出了命案,你母亲……”她低下头来,看着酒盏里晃晃荡荡的月亮,没再往下说。
宋慈听完这番讲述,想到母亲收下了平安符,却在当天遇害离世,世事实在是无常难料,倘若真有神佛庇佑,那该有多好。他呆了片刻,忽然问道:“古公公现在何处?还在御药院吗?”
“古公公早已不在人世了。”韩絮摇了摇头,“圣上登基后,古公公升为都都知,没几年便去世了。”
都都知负责掌管整个入内内侍省,算是大宋宦官的最高官职,这位古公公从御药院的奉御,一跃成为宦官之首,倒是令宋慈多少有些诧异。他又问道:“没几年是几年?”
“记不太清了,三四年吧。”
赵扩登基是在十一年前,如此算来,古公公离世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宋慈没再说话,想着方才韩絮所述之事,渐渐入了神。韩絮饮尽盏中之酒,抬头望着夜空,只见那几缕暗云升起,慢慢地笼住了月亮。
如此过了好长时间,宋慈才开口道:“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行课,该回去了。”看向韩絮,“郡主独自居住在外,还是当有一二仆从,跟随照看为好。”
韩絮知道宋慈是在担心她的安危,道:“劳宋公子挂心,多谢了。”她过去几年在外行走,是一直带了仆从的,但此次重回临安,是为了查访禹秋兰的死,她不想让太多外人知道此事,这才把所有仆从遣散回家,独自一人住进了锦绣客舍。
宋慈不再多言。他回头望去,刘克庄和辛铁柱的身前已堆满了酒瓶和酒坛,两人喝得大醉,兀自长言兵事,大论北伐。宋慈深知北伐之艰险难为,并不赞同此时北伐,刘克庄虽也明白这些道理,但其内心深处却是支持尽早北伐的,总盼着早些收复故土。他二人互为知己,明白对方想法上的不同,因此少有谈及北伐。难得遇到辛铁柱这么大力赞同北伐之人,刘克庄一说起这话题来,那真是辩口利辞,滔滔不竭,周围不少酒客被吸引得停杯投箸,每每听他谈论到精彩之处,都忍不住击掌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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