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悬疑刑侦/社会派推理/法律正义/底层群像/
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尼采
第一章 暗夜之花
1
“咕咚”一声,郑航知道搞砸了。
“你个白痴!”他一边咒骂自己,一边暴踢警车的轮胎。现在该怎么办呢?他回头望着商场,门首装着一部磁卡电话。一个保安抖抖索索地站在电话机后面,面露讥笑。郑航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大步跨上台阶,一把推开商场大门。
保安退后几步,郑航没有理他,拿起电话拨打了“110”,接通指挥中心。他告诉女接警员他已到达报警商场,然后向她描述了最新了解到的商场抢劫嫌疑人的情况,以便她能及时向指挥首长及增援人员传达。
“别挂,”接警员说,“关局长要跟你说话。”
“来不及了,我得去保护现场。”郑航焦急地叫道,在想出办法打开车门拿出相应装备前,他不愿跟领导通话。警笛仍在尖啸,他怕关局长会在话筒里听到,然后问他为什么扰民。“增援民警还没有到,门口聚集了很多人……我怕不利于下一步侦查。”
“你做好分内事就对了,增援人员很快赶到。”接警员说,“等等,关局长来了。”
他听到关西接过话筒时气喘吁吁的声音。关西长年烟不离手,又兼中年发福,肺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干得不错,小郑。”关西温和地说,“证明你能力的时候到了。今晚两家商场被抢,我怀疑是一伙人所为,他们手里的枪恐怕不是玩具,你得小心点儿。我要你保护好犯罪现场,侦查出更多的抢劫细节,为侦破案件赢得先机。”
“谨遵局长指示。”郑航说,“我知道的情况已跟接警员说过,让她向您汇报,其他事情我还没顾得上询问。”
“好的。嫌疑人在店里碰过的东西一定要保护好,以免证据丢失。”
郑航把话筒压在肩头,大声询问保安:“抢劫分子在店里时有没有碰过其他东西?”
“有。”保安员大声回答,表情就像刚才一样面露嘲笑。“他碰过磁卡电话。抢劫前,他打了一个电话,可能是打给同伙的。因为他打过电话不久,便冲进两个持枪的人来。”
他瞪大了眼睛。“这个电话?”郑航说着指了指手里的话筒。
保安员耸了耸肩。“这里没有第二部电话。”
天哪,他想。这简直是场噩梦。他怎么去跟领导汇报?难道告诉他自己擦掉了抢劫案中最有价值的证据——嫌疑人留在作案现场的指纹?窗外,闪烁的警灯炫得他有些眼花,嘶鸣的警笛让他头都要裂了。
郑航是个处处追求完美的人,为这次任务不仅计划详尽、准备充分,更是提前操练了很多遍。不过,他原来在警令部搞文秘,担任城矶派出所副所长后,一直负责社区警务,对侦查工作完全外行。正因如此,他操练得很苦,有次推门时被带着弹力的门碰到脸上,上嘴唇到现在还肿着,下颌还粘着创可贴。
伤不大,但焦虑的心情却渗入他的骨髓。
门外传来“吱嘎”停车声,第一批支援人员到了。郑航像盼到了救星似的。
“我一会儿再向您汇报。”他对关西说,“第一批支援人员到了,我得配合他们做好工作,一有情况我会第一时间汇报。”他没等局长回答就挂上了电话。
来人是派出所的刑事民警阳阳。看到郑航推开门,远远便打招呼,脸上带着一种轻松自如的表情。“有什么发现吗,郑所长?”
“没有。”他边说边拉住阳阳的臂膀。“先帮我个忙,阳阳。我把钥匙锁在车里了,还有我的装备,不穿戴装备执勤是要扣分的。还有,我用商场电话向指挥中心做了汇报,保安员却告诉我说嫌疑人用过这个电话。我该怎么办呢?痕检技术员会发现我的指纹盖在嫌疑人的指纹上面,这可怎么办呢?”
阳阳吸了一口气。“别着急,有我呢!”他一把将电话抢在手里,让整个手掌覆盖住郑航捏过的地方。
郑航扑向他,想把电话从他手里夺过来。“不!”他大叫道,“你在干什么?痕检员会查出你的指纹的。”
他用一只手把郑航挡在一边,然后将话筒挂在话机上。
“不要再动。”他朝他笑了笑,“痕检员也许还能发现嫌疑人的几个指纹。你要再动,那就真的完全毁了这桩重案的证据。”
“那你……”
“你现在没事了,郑所长。”他像尉迟恭似的虎了一下脸,“我会保护你顺利过关的,至于其他的事,你就不要管了。”
郑航转了一个圈子。“如果局长发现我们这样做事,他一定会将我们发配到最远的乡村去。”
“没有人知道你干了什么。”他把手搭在郑航肩上,“忘记它。电话是我打的,上面只有我的指纹,如果仍然验出你的指纹,那是你制止我打电话时留下的。这一切没什么大不了的,在外办案,谁都不可能那么小心谨慎。”
就在郑航怔营时,阳阳转身走到警车前,使劲儿往车内瞧。不仅警灯和警笛没有关掉,而且引擎还在转动,车钥匙挂在点火开关上。他看到郑航的手机、对讲机和警用装备都放在副驾驶位置上。粗心的人哪!
他回到自己车旁,打开后车门,把公事包打开,取出一只小型皮袋,里面装着一套用以撬扭锤砸的工具,不到五分钟时间,郑航的车门就被打开了。他探身进去,将自锁开关关上,总算关上了警笛和警灯。
郑航脸上重新有了血色。他紧紧地握着阳阳的手,说道:“你一定以为我白痴,但我确实是太焦急。这一段时间真是急蒙了,什么事都做不好。”
“我们都会时不时地出点儿毛病,没必要为此自责。”阳阳谦虚地说,“我刚办案时,不知出过多少洋相呢!”
听了这话,郑航抿了抿嘴唇,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眼睛看着马路。又有两辆警车驶了过来。刚挂上腰间的对讲机突然响了,他取出提到嘴边,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如释重负的心情。
接警员的声音很尖,却很清晰。“我是指挥中心,南正街发现目标,请郑航带阳阳立即赶过去参与围捕。”
“收到。”郑航回答着,抬脚往警车走去。
“我们开一辆车去。”阳阳拿过郑航的车钥匙说,紧接着将车子发动。震耳欲聋的警报声立刻划破宁静的街道。清凉的夜风从窗户钻进来,直接吹到他们脸上,但他们这时全神贯注,没有理会。郑航整了整腰带上的装备,拿出手枪试了试。
前方也传来警报声。
“警察,停车!”警车喇叭里传来喝令声。听起来像刑警大队长齐胜的声音。看来齐胜已与目标狭路相逢。阳阳从乾元巷插进南正街。目标驾驶着一辆改装过的路虎车,全副防弹玻璃。以前的训练是用多辆警车将目标逼停,然后通过喊话,让目标主动走出车辆。不过,那只是警察的一厢情愿。
“停车!”对面警车再次发出命令。显然,目标并不想乖乖投降。郑航和阳阳并没有听到尖厉的刹车声,反而冲过来一阵发动机的咆哮。阳阳踩油门的脚有些迟疑了。
警车只是大众捷达,路虎完全可以直接将它撞翻,甚至碾过去。
“各路人员注意,不要硬碰硬。”关西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嫌犯已无处可逃。”
阳阳一脚踏上油门,方向一打,蓝白相间的警车一个掉头,扑进空旷的大街。这时,一团模糊的影子叫啸着出现在他们的左边,阳阳踩住刹车,车尾一摆,成五十度角指向路口。与此同时,又一辆车出现在他们右侧,挡住了另半边车道。
就在电光石火间,路虎压了过来。郑航松开安全带,一把推开车门,举起手枪,瞄准路虎车硕大的前轮。
他的手指紧紧地扣住扳机。
“吱——”嫌疑犯终于刹车,轮胎与地面强烈摩擦,发出短促而尖锐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灼热焦臭的橡胶味。路虎离他们的捷达只有不到二十米的距离。
“警察,举起双手,打开车门,走出来!”
右侧的警车喇叭里传出齐胜威严的警告声。前后左右一下簇拥了五六辆警车,车窗车门上全都架着黑洞洞的枪口,一齐瞄准了路虎车。
路虎一动不动。车门没有打开,黑色的窗户也没有落下。除了恐怖因子弥漫,一切都像凝滞了一般。郑航躲在车门后面,身子斜出座位,两脚缩在踏板上,因为脚一旦落地,就很有可能成为袭击目标。
虽然天气凉爽,热汗仍悄悄地从郑航的额际、眉毛滑落,然后顺着脸颊流下去,在眼角留下涩涩的刺激。
“路虎车司机,用你的左手把四扇窗户玻璃全部放下!”齐胜再次命令道,“举起双手,交出武器,争取从宽。”
一阵难堪的沉默过后,路虎驾驶座上的窗户玻璃终于缓缓地落下。从郑航的角度望过去,路灯光在司机头部映成一个光圈,他勉强可以看到司机黝黑的头发。司机似乎已经听话地把手举了起来。他稍微松了松握枪的手。
“司机,用你的左手取下车钥匙。”
齐胜一直对司机喊话,是因为司机掌握着逃窜的主动权。接下来,司机会被命令将车钥匙扔到打开的车窗外,然后命令他缓缓地走出车外,双手必须一直举在空中。他必须原地转一个三百六十度的身,给警方看他身上有没有携带武器。如果是冬天,齐胜会要求他把衣服敞开,让藏在衣服下的东西一览无余。最后,命令他双手抱头,走过来,转身,跪在地上。这都是刑侦教科书上的标准程序。
走过这些程序,刑警们便会一拥而上,将嫌犯收监。
不过,这位司机并不懂得刑侦程序。车窗放下后,双手虽然一直举着,却不知在做什么,并没有取下车钥匙。
“郑航?”齐胜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出来。
“我能看到司机。”郑航答道。他正透过手枪的准星观察着嫌犯。“不过,因为光线太暗,挡风玻璃颜色太深,看不清副驾驶位上是否有人。”
“欧阳伟?”
欧阳伟是刑警大队副大队长,可能在右后侧的警车里,与郑航呈对角线。“看起来……后座应该有人。不过,隔着窗户,太暗,拿不准。”
“司机,用左手,把车钥匙取下来。”齐胜在喇叭里再次命令道。他的声音更大,充满了威慑的意味。对方却很有耐心,双手举着,麻木了似的。
汽车缓缓地动了一下?是幻觉?是车震?还是……
“司机,我们是警察,把钥匙取下!”
“他妈的!”阳阳在身边抱怨着,脸上的汗像雨水一样往下面淌。他把身子往车窗外探出一半,手里的冲锋枪搁在放下玻璃的车窗上。他的胳膊止不住地抖动着,也许腿也在颤抖,只是郑航看不见而已。
“司机!”
司机的左手往下摆动了一下。阳阳松了一口气。
但灾难往往发生于瞬息间。
“枪!车上有枪……”
“砰!砰!砰!……”自动步枪,或者冲锋枪,一梭子火花呈半圆形撒向郑航和齐胜的警车。郑航赶忙低下身,钻出车外,用车门做掩护。他的动作很快,迅速开枪。
枪击声更加密集。
“阳阳,开枪!”郑航一边向同伴转过身去,一边更换弹匣。但视线里没有阳阳。
“阳阳?”
他俯身探回副驾驶位,阳阳躺倒在警车侧面的柏油马路上,一摊红色液体从他的背部洇散开来。
“阳阳中弹了!”郑航喊道。“砰!”又一声枪响,擦着郑航的小腿,划破了警裤。
“掩护的冲锋枪!”齐胜在对讲机里喊。
郑航赶忙开枪。他发现阳阳的冲锋枪挂在车窗上,放下手枪爬过去取。背带卡进了车门的拉手里。“砰!”驾驶室的车门被枪击。他条件反射地叫了起来,缩身一躲。
又是一声枪响。副驾驶位车门溅起火花,几乎烫着他的脚。
郑航迅速移动,猛力一挣,冲锋枪到了手里。这时,他看到路虎车的车门都开了,成了嫌犯的掩体,密集的火力向四面八方飞射,车身却在往前面推移。
他全身血液激涌,身体抖得厉害。控制!控制!警方必须重新控制局势,不然前功尽弃。冷静,冷静,必须保持平衡呼吸,有目的地实施打击。他清醒地意识到了面临的状况,冲锋枪在他手里活了,一阵怒火般的子弹从底盘钻过去,将路虎的后胎打得稀巴烂,汽车终于被迫停下,就在郑航眼前三米的地方。抬起头,迎面看到路虎的驾驶员正从车里跑出来,他翻身追了上去。
没有声音,没有疼痛,只有一股推力,一股灼热从背后传来。郑航踉跄了两步,没来得及回头探究是怎么回事,便倒了下去。
半个小时后,公安局指挥中心会议室。
关西坐在主席台,笑眯眯地看着三十名疲惫不堪的下属。他们分成两组,一组干净整洁,坐在右边;一组灰头土脸,没有一个身上不是沾着彩排用的红墨水,坐在左边。整日虎着脸的局长破天荒地笑了,可不是好兆头。
“这是演戏,演习,还是考核?谁来给我说说。”
左边的十五人都低着头,没人敢吭声。
“是我没组织好,局长。”右边的齐胜站起来说,“我请求处分。”
“你的处分少不了。”关西突然变脸道,“但不要急着争功,先让他们说说。”他指了指左边的一群民警。“第一个错误?”
“在于我。”郑航主动站起来。“我处警没经验。”
“哈,郑所长,够胆量!”
“郑副所长。”郑航不好意思地纠正道。
“可你眼睛盯着所长的位置。”关西嘲弄地说,“看来你太急切地想弄到这个位置了,连警车钥匙都来不及拔,就往前冲……”
郑航低下了头。“我搞砸了。”
“哼!”关西鼻孔里喷出一股气,轻蔑地从郑航脸上移开视线。“我们重点来谈谈堵截。”
“掩护的冲锋枪开始一直没响。”齐胜说。
阳阳委屈地看着齐胜。“背带卡进了门的拉手里,我想从外面把它取掉,结果……”
“结果嫌犯的枪响了,打中了你。第二个问题呢?”
“郑航没有及时抢救搭档。”
听到这话,关西眼睛亮了。减少牺牲,安全第一已写进警务条例。他大学毕业便当了警察,入警三十年,数十次出生入死。“不错,郑航和阳阳。我们来好好谈谈,你们一起处警,一辆车参与追捕堵截。齐胜喊冲锋枪掩护时,你没听到吗?”
“我听到了!”郑航顶嘴道,“我最先看到嫌犯车里伸出了枪,第一个开始还击。可是,当我回过神来叫阳阳时,他已经倒下了。”
“好一个‘等我回过神来’。如果是实战,你的搭档已经听不到这么经典的话了。我知道你们很在意堵截和抓捕的成功,可你们在关注嫌犯时,也要关注一下身边的搭档。现场的一切都应该是你们关注的对象。你的搭档犯了错误,如果你不能帮着他弥补,那就是你的错。因为搭档犯错,挨了枪子儿,你失去了搭档,就失去了掩护和依托,你也得挨枪子儿。这错误愈演愈烈。因为你们两人挨了枪子儿,可能让整场堵截失利。”
郑航想解释,被关西手势制止了。
“还有,你怎么能让自己的搭档躺在地上,躺在敌人的枪口下面呢?”
“齐队长在喊冲锋枪掩护。”
“你就拿着同事的枪去扫射轮胎,却让同事暴露在外?他当时死了吗?即使死了,你就那样让敌人凌侮他的身体,你就不能把他拖回车里吗?”
郑航呆呆地看着主席台,放弃了辩解。阳阳在处警时帮了他,他不能一味地要求阳阳在所有事情上都帮着他,让他顺利过关。
“第三个问题?”关西冷峻地问。
看看一直没人搭腔,坐在关西旁边的副局长贾诚说:“没有第一时间控制住嫌犯的车辆。”
“对。你们逼停了嫌犯的车,却没能把它控制住。”他盯住齐胜,继续说道,“你不会说我没教过你吧?”
齐胜羞愧地转过头,局促不安地在凳子上扭来扭去。关西还是分管刑侦的副局长时,齐胜便跟着他。
今天的考核就是根据当年关西指挥的一场堵截战制订的。那场堵截战比今天疯狂得多。嫌犯驾驶的虽然只是一辆北京吉普,但他们人人都身负命案,落网是死,鱼死网破也不过是死,那是一场真正的玩命战。
吉普车被围堵得无处可逃,便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警车越聚越多,它撞翻几辆警车仍想往外面冲。是关西率先走下警车,凭借车身的掩护,一梭子打穿吉普车左侧的两个轮胎,造成了它的侧翻,才生擒了嫌犯。
那场堵截战称得上真正的经典,且意义深远。
“应该首先打爆汽车轮胎。”齐胜低声回答。
“没错,幸好郑航最后想到了这一点。不过,他为之付出了生命。”
关西又一次盯着郑航的眼睛。郑航也看着他的眼睛,明白他的意思,赶紧低下了头。
“他犯下了第四个错误。”贾诚接着说。
“那时怎么就痴了呢?”右侧的一个民警说。
“应该想到那个驾驶员逃不掉的,现场又不止你一个人。”
“现场也不止驾驶员一个嫌犯呀,就那样把自己完全暴露在敌人的枪口之下。”
右侧掀起一阵笑声。嘀嘀咕咕的评论越来越响。郑航不想知道是哪些人在评论他,他不想记仇,也不想让人感觉到被记仇,懵懂有时是最好的武器。
“当时,我是有些忘乎所以,不知所措。”
“所以命也不要了。”关西白着眼说。
郑航耸了耸肩,算是回答。
贾诚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你应该先找好掩体,再观察路虎车里的状况,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控制住局势,再展开追捕。”
“我怕他跑掉。”
“连命都丢了,你还抓得住他吗?”贾诚没好气地说。
关西咳了一声,板起腰,黑红的脸膛重又虎了起来。
“好了,今晚的考核和点评就到这里。参与考核的同志每人回去写一篇材料,总结一下今天考核活动的经验和教训,并提出今后应该怎么办。这次考核成绩分两部分,一是今晚的现场表现,二是总结材料。”
2
过山车爬起来,跌下去,爬起来,跌下去,越来越快,越来越疯狂。郑航紧紧地抓住扶手,兴奋得大叫起来,飞吧,飞吧,飞起来吧!往常,爸爸总是很忙,很忙,出差,出差。今天,爸爸终于带着他游公园啦,带着他坐过山车,他太高兴了。有爸爸在身边,他什么都不怕,哪怕抛到空中,他都不怕,爸爸会接住他的,小时候,爸爸就常带他玩抛起来,又接在怀里的游戏。
过山车在加速,升到最高处,然后又倒转来,头脚倒翻着,似乎就要将他甩出去。他恐惧地回头寻找爸爸,却发现爸爸不见了,接着听到一声让人窒息的呼喊,是爸爸的声音。爸爸一定是从身旁的过山车座位抛出去,然后摔在地上了。他依然被拴在过山车上,倒转着,却无法看到爸爸在哪里。
他喊道:“爸爸,爸爸!”爸爸却没回音。
惊恐之下,他决定跳下过山车,去寻找爸爸,可不知怎么回事,他的衣服与过山车连在一起,他的身体与过山车连在一起,他的下身成了过山车的一部分。他挣扎着,可过山车依然旋转着,带着他旋转,让他身不由己。他要去寻找爸爸,他要爸爸,他拼命地挣扎,终于脱离过山车,滚了下来。在地上滚啊,滚啊,可依然不见爸爸的踪影。
右侧有一栋办公楼,楼里透出一丝亮光。爸爸最喜欢加班,总是待在办公楼里。他奋力滚进黑暗的门厅,沿着过道,沿着亮光滚过去。他看到一股红色液体从亮灯的办公室门框下面流了出来。他伸出手去摸了摸,液体又浓又黏,还热乎乎的。他撞开门,看见爸爸横卧在地板上,脸朝着他,眼睛睁着。他大喊着爸爸,爸爸的嘴张开着,却没有声音……
郑航在床上猛地跳起来,失声喊道:“爸爸!”
他大口地喘着气,双手掩面。
在一片漆黑之中,他伸手一阵乱摸,摸到了床边的灯,打开,然后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认出这是自己的家,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是怎么回事。姨妈姚琴买的被子被揉成了一团,除脱掉了鞋之外,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床边的闹钟显示时间是深夜4点26分。他又深吸了几口气,眼睛扫视着房间的各个角落,一直到自己感到对环境熟悉起来,感到没有受到威胁为止。
“唉。”他低声叹息。
他闭上眼睛,让自己变得坚强起来,尽力重现着梦中出现的景象:他从门厅进去,进入一个亮着灯的房间,窗户朝大街开着。爸爸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血在头下淤积着。
在内心深处,他知道那不是梦,那是记忆。
他已经习惯了在夜晚回忆。可是,仍然大汗淋漓。
窗外清冷的月光静静地泼洒进来,房间里的红色早就消失不见了,有点儿凉。
郑航甩掉被子,转向一边,双脚着地。他需要洗漱一番。脱去沾着灰尘、油彩和墨水的衣物,裸身站在狭小的卫生间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昨晚败得那么惨,他还以为自己会大哭一场。这次升职考核,他已经准备了一个月,他发现自己已经累得哭不出来了。
窗外响起阵阵脚步声,不时还会传来“嗨”“啊”的呼喊。公安局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虽然还没到黎明,年轻民警已在进行基础练习,升职民警在开展多项警体训练。在靠近后山的射击训练场里,几乎通宵有人在练习射击。
三月的时候,分局向市公安局政治部呈报方案,提出科以上干部全部通过竞争上岗选拔,竞争项目包括公安法制知识考试、三项技能比武和查缉实战考核。只要考核过关,不用花时间陪领导吃饭、打麻将就能升职,对于扎扎实实做事的基层干部来说,占尽先机。方案一出,局里的学习和训练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接着,政治部公布了竞争上岗的七个职位,除了一名党委成员,其余六个职位只要是副所长以上的干部都可以参与竞争。
郑航是符合条件的人选之一。他今年二十五岁,入警六年,担任派出所副所长两年。虽然所长徐放只让他管理所里的吃喝拉撒,协助分管社区警务,但他十分渴望抓人破案。他向徐放提过,徐放只一句“你以为犯人那么好伺候”,便没有下文。
郑航父亲郑平担任刑侦大队长时,徐放是刑侦中大队长,看着郑航长大,看着他当上警察,然后又向局里要求他来城矶派出所给自己当副手,对郑航的关照不可谓不好。但他就是不让他抓刑侦、抓治安,个中缘由他也不说。
竞岗方案出来后,徐放把郑航叫到办公室,沉吟半晌,让他报名竞争人口管理大队教导员。虽不是大队长,但这是个热门职位,许多偏僻点的派出所教导员、所长都盯着这个位置。但郑航不稀罕,他要当派出所所长,原因很简单,当警察就得破案抓人,学了那么多公安刑侦知识,就是要从基层领导做起,学会独当一面。
意见无法达成一致,徐放便把矛盾交到郑航姨妈姚琴手里。在市人大担任副主任的姚琴坚决赞成徐放的意见,最后还补充一句,最好不去参加什么竞争,就在徐放手下做事便行。
郑航了解姨妈,并不觉得她的意见有多重要。尽管她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但他并不是事事都听她的。姚琴在机关大院里待得太久了,权力、奉献等在她心里只是一个概念,更不能理解刑警崇高的荣誉感。姐夫郑平的死已让她吓破了胆,哪里还敢将外甥放到侦查破案岗位上去?
郑航去征求庄枫的意见,庄枫马上兴奋起来,极力鼓动他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他说,当官多好啊,官大一级压死人,而且要当就当一把手,享受享受支使人的领导待遇。竞争上岗,这样的机会多好,一定要策划好,不出手则已,出手就要赢。
庄枫是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跟郑航几乎是发小,从初中到高中,两人几乎都同班。
在君山茶坊包间里,郑航和庄枫一起对局里其他的股所队副职进行了分析评估,觉得自己还是很有竞争力的。庄枫深表赞同,同时提醒他官场上任何一个职务的升迁,从来没有哪一次完全是靠综合实力胜出的,即使是公开的竞争上岗,里面的猫腻不少。凭实力,也要凭关系。庄枫说,从现在起,你需要做好两件事:一是对照方案,增强竞争实力;二是把关键的关系搞定,把你的事搞成他们的事。
郑航的思绪又回到梳妆镜上,从镜子里看,他的样子实在太糟糕了:左肩胛骨上一大块暗紫色,胸口上满是瘀痕,左侧大腿一片青黄,双腿膝盖上也尽是乌紫。昨天中枪倒地在他右脸上留下了印记,看起来好像是被人痛打了一顿。他转过身,看着后腰处皮肤划破的伤口,两条平行的赭红色,就像人体彩绘。
一个月前,身高一米七五的他体重七十五公斤,看起来壮实有型。他热爱运动,身材没有发胖,各种体能训练都能搞定。他毕业于警官学院刑侦专业,自小便看着警察抓坏人、审坏人,大摇大摆地出入公安局,从来就把自己当成公安主人翁。去年,禁毒大队一名副大队长参加贩毒被抓,他怒火冲天,仿佛如此败类混进公安队伍是他失职。
那是一个月前的他。现在,一切却……
现在他体重骤减,眼眶发黑,双颊凹陷。和过去相比,此刻的他就像是个难民,身体上的伤痕和内心的痛苦互为呼应。
他不忍看下去,可又无法挪开双眼。
窗外传来呐喊声,一听就知道是新警开始训练了。关西该绕着操场跑步了。
郑航把手朝镜子伸去,他想轻轻地抚摩一下面颊上的伤痕,手指尖触碰到的却是冷硬光滑的玻璃。
突然,镜子里现出一个人:一头柔软而略有卷曲的黑色长发,光洁的面庞,露出优雅迷人的微笑。她缓缓地走来。郑航不由自主地扑过去,想拥抱她,却看到一头黑发忽然花白,面容憔悴,怔怔地看着他,神情忧伤、迷惑而痛苦。
那是他的母亲姚瑶,他父亲牺牲前后判若两人的母亲。
“我只希望你平安、幸福,小航。去教书吧,教书稳定宁静,又富有乐趣……”
郑航的手指依然停留在镜面上。他闭上眼睛,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事他还是无法释怀。
窗外又响起一声整齐雄壮的呼喊,那是新警有意在局长面前显示实力的呐喊——关西已经在绕操场跑步了。郑航睁开眼睛,匆匆走出浴室,抓起训练服。他的手指在颤抖,休息了一夜,肩胛依然很疼。
五点半钟,天蒙蒙亮,操场已十分热闹。郑航不想跟新警凑趣,也不想在局长面前露脸,沿着屋角向右,跑进了北面的树林里。
郑航入警,不只是像其他男孩子一样把它当作一辈子最大的梦想,还有其他更深层次的原因。当他得知自己录警成功时非常激动——这么说其实不足以描述他当时的心情。虽然他是烈士子弟、警院毕业,但入警必考是一条铁门槛。全国每年有几万人参加考试,而公安部门录用率也就百分之五六,这概率比上重点大学低得多。当时,他惊讶、兴奋、紧张又惧怕,百感交集。
在张榜公布前,他没有把消息告诉任何人。为了逃避知情人的询问,上班前他去了新疆,将心情放置在吐鲁番火山、天山天池、可可托海里。在经历了那么多年的痛苦、抑郁、挣扎和等待后,他更愿意独自坐在自己选择的门槛上,遥望未来。
接到政治部的通知,他直接赶到警令部报到,一路上看到父亲的同事向他热情地打招呼,脸上挂着傻傻的笑容。
晚上,姨妈风风火火地堵在公安局门口。她说:“你怎么报考警察一点儿风声都没露?”她的声音一改往日的柔软和温和,变得尖锐。郑航没有回答,却仍旧傻笑着,跟着姨妈走。路上,姚琴心痛地喋喋不休。郑航也不知姨妈要带他去哪里,只是一直保持着好脾气。
姚瑶死后,姚琴不折不扣地执行着姐姐的遗嘱。在姚琴眼里,郑航并不争气,高考分数太低上不了重点大学,普通高校又没一个看得上的,只得凭着父亲的烈士资格进了警官学院。大三时,她鼓励他考研究生,也不知他有没有努力,一直没听到他考试的消息。这下好了,姐姐一直反对郑航当警察,他却当上了。
郑航跟着姚琴走进市里最高档的酒店。
原来姨妈是来请他吃晚饭的,姨父、表妹已经坐在包厢里。一进门,表妹便向他表示祝贺,姨父则嘘寒问暖,问他还缺什么。这时,他终于说了一句话:“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已经都准备好了。真的,我很好。”
饭后,表妹约他去唱歌,说是几个姐妹想一睹表哥的风采,他拒绝了。他先去剪掉被新疆肆虐的风沙折腾过的乱发,又去了洗脚城,修剪了一下手脚指甲。明天清早,他要去大青山公墓。
父亲生前遭到坏人报复算计,死后同样没有幸免。下葬不到一个月,单位购置的墓地被砸,骨灰盒被打烂,骨灰撒得到处都是。这叫挫骨扬灰,对报复者诚然十分出气,对家属却是极大的侮辱。公安局工会主席收拾好父亲的骨灰残余,从此没再安葬,保存在殡葬处,直到母亲死后,郑航将父母合葬在一起。
大青山公墓散发着新绽放的花草的清香,绿意盎然,阳光充沛而明亮。郑航跪在大理石台面上,不由自主地热泪盈眶。今天不是父母生日,不是忌日,也不是传统的祭拜节日,却是郑航忤逆母亲心愿的日子。如果父亲看着他长大,会赞成还是反对他入警呢?他不知道。但郑航幼小的记忆里,却坚信父亲对职业的执着和忠诚。
郑航跪在父母墓前,哽咽着:“妈妈,对不起!我没听您的话,我当上了警察。爸爸,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请您在下面好好安慰安慰妈妈吧,我相信您会理解我,我不会给您丢脸,决不!”
郑航眼泪汹涌地流着,溅湿了墓碑。“我会练好本能,保护好自己,我会继承您的遗愿,做一个党和人民需要的警察……”
仲春的风带着一定温度吹过,将郑航的哭声吹得老远。但这是墓园深处,又不是祭祀的日子,连殡葬管理人员都难得上山来,郑航的哭声大概除了死去的人,活着的人一个都不会听到。
从清晨上山,一直跪到夜色晦暗,郑航才迷迷糊糊地往回走。坐上回城的出租车,郑航通过后视镜看着自己发青的脸颊,狠狠地揉了揉。正规的警察生活将要开始,必须一扫过往的抑郁,坚强起来。
不过,接着听到的消息还是让他伤感了一阵。
他的好朋友,跟他一同参加录警考试的庄枫在政审中被刷了下来。庄枫毕业于江南大学法学院,扬言非政法系统不考。这次录警政审又封杀了他,等于政法系统永远对他关闭了大门。听到消息,郑航第一时间来到庄枫的身边,整整一天,他都在静静地听着他抱怨:“哦,天哪,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郑航绞尽脑汁想用什么话来安慰他,最终什么话都成了废话。庄枫放弃了考研,放弃了考其他类型的政府公务员,去了一家律师事务所。
郑航接下来的生活就是岗前培训,培训后是枯燥琐碎的文秘工作,说穿了就是学习如何伺候领导。领导不是那么好伺候的,尤其是上面的领导不止一个。他得时刻微笑,一张脸似乎整天荡漾在春天里,嘴角习惯性地向上弯曲着,但内心憋屈得要死,似乎又回到了那种压抑且痛苦的状态之中。不仅是因为这种工作环境,还因为他工作之余总是孤身一人待在家里。他大部分空闲时间里都在想父母,因而不断陷入悲哀和自我怜悯中。
姚琴很快发现了郑航的变化,每次见面都要刻意看看他的脸,皱起眉。“你看起来不像我年轻的外甥,像是被人从地下挖出来的文物。”
郑航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这不是托你的福吗?”
姚琴低下头继续帮着收拾卫生。把郑航留在警令部确实是她的主意,是她缠着市局领导违反规定,将郑航留下来的。与郑航一道考录的十二个新警,十一个下了派出所,即使是专为技侦支队考录的计算机专业人员也不例外。
“我是为了你妈的遗愿。”姚琴说着,把沙发垫全拆了,扔进洗衣机。“机关工作轻松些,不用巡逻、抓人、审讯,不用没日没夜地干,还得罪人。”
“不像你想象的那样。”
“我知道各有各的乐趣,各有各的罪受。”姚琴争辩道,“先在机关里打好基础,再下去吧。领导不会亏待你的。”姨妈几乎跟母亲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性格也一样,内心里是个悲观主义者,外表却要充乐观。她的情感被小心地控制着,她的行动都是计划好了的,而不是凭一时的冲动。
但自从她接手对郑航的照顾,除了当好保姆,除了安排他留在警令部,她觉得其他的事外甥都没有遂她的意。现在,她更加感到担心。
她知道这个孩子是有反抗个性的人,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却并没有表现出来。还在被父亲扛在肩头的年纪,父亲却牺牲了;正是高考升学的关键时刻,母亲却忧郁而亡,轮到谁,不会为此心生绝望呢?
姚琴冲了一杯咖啡递给郑航。“端稳了。”她警告说,“玻璃杯容易打碎。下次我带些纸杯来,没有污染,没有化学品,还不用清洗。”
郑航很快呷了一口。“我是警察,每天都做这些服务工作。您还把我当几岁的小孩子啊!”
“哦,你长大了,可以不听姨妈的话了?”姚琴说。
“不是的。”
“那你怎么想离开警令部?多少人都梦寐以求呢!”
“事情太多,太忙了。”
“派出所事情更多。杀人、抢劫、盗窃,还有房子失火、吵架纠纷、精神病人,哪一件不要派出所去的?小航,这是你妈交代的。到此为止吧,我不愿再和你讨论这件事。”
“好吧。”郑航点点头。母亲说的,便是先皇铁券。他拿起姨妈熨好的制服,对她露出温暖的微笑。“我得走了,明天的会场今晚必须布置完毕。”
姚琴站在客厅中央,脸上一副紧张的神色。他知道他一转身,眼泪便会从她的眼里涌出来。所以告别后他从不敢再回头,他见不得姨妈的眼泪。
但郑航终究还是离开了警令部,只是姚琴一听到消息便去找了开阳区公安分局局长关西,然后找到徐放,对郑航的工作安排做了非常具体细致的干预。郑航明白抗拒没用,便想用学习弥补自己。他向同事学习刑讯、逮捕策略和卧底知识,了解犯罪心理画像、集团犯罪和贩毒案件。他学得很起劲儿,所里的老民警阳阳却嘲笑他纸上谈兵。
“纸上谈兵”,这词听起来令人很不舒服。但郑航很看不起武警转业的阳阳,认为他不学无术,不求上进,所以很不以为然。
但实际上,“纸上谈兵”落在这次升职考核中,却成了事实,它简直就是郑航的噩梦。除了理论测试,更多的是体能训练和侦查程序。郑航觉得他是一张白纸,前怕狼后怕虎,左焦右急,思虑过多,越是恐惧越容易搞砸。模拟处警时,把装备锁在车里只是一次小事故。
一个月过去,关西看到了民警的主观能动性,不断地提高考核层级,驱使每个人一遍遍地去攀爬高耸的“考核墙”。大家的睡眠时间越来越少,被鞭策着去训练的时间越来越多,操练越来越严格。每过一天,大家的期望值就高一分……总会有人在高强度的训练中获得奖励,但也有人半路退出。
郑航不愿做那个退出的人。他心气很高,争强好胜,即使不为当官,也不能被别人比下去。何况,他理解关西的心思。局里僧多粥少,警多官少,在这么一个狭小的上升通道里,这次考核为选拔真正的人才突破了旧规。
理论测试,郑航不怕,但他拼命地跑,不停地训练,不论是单双杠、攀绳,还是俯卧撑,只为通过三项体能测试。
昨晚开展的是处警追捕实战演练考核。关西和贾诚模拟多种场景,参与者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以前,郑航做梦的主题总是爸爸或妈妈,他在暗夜里寻找、呼喊,看到突然出现的父母,却又猛然惊醒。而现在,他的噩梦变成了鲜明的彩色,充满暴力的气息——闪烁的警灯、尖叫的警笛。他不停地向前奔跑,沿着无尽的隧道夺命狂奔,一路上全是火红的枪弹四处蹿飞,爆炸,轰响,摧毁,鲜血淋漓。
有好几个夜晚,他突然惊醒,努力遏制住自己疲惫的叫喊声;还有一些时候,他只是躺在床上,感受来自身体的抽动,默默地舔舐白天留下的伤口。
到了早上六点,起床,再次投入训练过程。
已经过去一个多月,还有半个月。不能表现出软弱,不能暴露缺陷,只能默默忍受。
郑航拼了命也要熬过去。他父亲曾是局里最年轻的派出所所长、最年轻的刑侦队长,现在的局长关西只是父亲的后任接替者。父亲遭遇了不幸,他要更加坚强,做一个和父亲一样的人。他在参与竞争者中年龄最小,但名气最响。每次列队,总有人在背后小声议论他。“他就是郑平的儿子。”“他妈妈也没了。”“孤儿……”
大哥大叔辈的竞争者们大都侧重于体能训练,实战已了然于胸,他却正好相反。
走到楼下,操场转角处聚着一群人在谈天说地,都是参与升职考核的竞争者。看来他们正要开始今天的训练,碰在一起,总要聊几句。院校毕业的向军转干部请教枪械知识,军转干部则向院校生请教警体技能。只要敞开心胸,尽管处于同一竞争平台,大家也乐于助人。
郑航绕过人群,走到公安局后门。外面便是西苑公园,清凉的晨风徐徐吹来,带着清新,带着花香,好像给了他一个爽神浴。
他径直朝着上山的小道爬去,然后慢慢加速。痛苦、烦恼、伤害在脑海中渐渐退去,茂密的绿叶像一条条标语:“我行,我自信,我一定成功。”
“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只为那些期待的眼神……”郑航气喘吁吁地默念着《从头再来》的歌词。疼痛不已的身体在抗拒,腰肋像断了一般,托不起上面的躯干。但他没有停下脚步,无论怎样,都要继续前行。一步一步地,任由疼痛一点点加剧。
郑航明白这个道理。十二年前,爸爸牺牲了,他就懂得;十年前,妈妈去世,他彻底懂了。他站在大青山公墓高高的石阶上,遥望着苍茫的云天,那里有一只鹰在孤独地飞翔,他要做那只鹰,不,他要像鹰一样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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