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科幻 进化变异
第一章 侧写
四月五号,清明节。
马路上的水坑倒映出台北路福宁园的标牌,被淅沥沥坠落的雨滴砸出一圈圈涟漪,偶尔有驰骋而来的车辆碾过,破碎的水花迸射四溅。
今天是个周五,刚过早上七点半,街上已经喧嚣了起来,街边小铺纷纷开张营业。
街边的护栏旁边,少年站在树下打着哈欠。
年纪最多只有十七岁,一头黑发凌乱散落着,隐约挡住了眼睛,面容如雕塑般线条明晰,棱角分明,很好看。
“三十岁,律师。”
“四十二岁,煤老板。”
“五十七岁,外科医生。”
“二十五岁,舞蹈主播。”
“二十一岁……鸭!”
顾见临神游物外,眼角余光扫着街上来往的行人,打发着时间。
看似是一些没有逻辑的话,可那些路过的行人们却纷纷投以诧异的视线。
有的是觉得莫名其妙,还有人露出一副看到神经病的表情,少部分人则是满脸的猜疑。尤其是最后那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帅哥,神情又惊又怒,轻啐一口,快步离开。
“神经病。”
顾见临毫不在意,仿佛那根本不是骂自己一样。
他看了一眼时间,差不多墓园也要开门了,拎起大包小包就准备走。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下,一条微信消息进来。
“小临啊,我今天先跟你苏叔叔先回一趟胶西老家,微信给你转了一千块钱。别忘了去给你爸上坟,别在园区里买花,贵得要死。好啦,妈妈要上车啦。你刚出院不久,早点回家休息。”
语音里播放着女人的声音。咚的一声,戛然而止。
“没想到妈妈还记得啊。”
顾见临轻声说道。
他收起手机,跟门口保安大爷点头笑笑,进了园区。
保安大爷看着这孩子,只见他穿着峰城二中的校服,背着一个大书包,左手提着行李箱,右手拎着好几大袋子的贡品,明显是个住校生。
昨晚刮台风,整个城市的交通都停了,学校为了安全起见,肯定也不会放人。
峰城二中是这座城市里最好高中,教育水平是顶尖的,但离这里有三十多公里。这孩子来得这么早,应该是一大早就从学校里跑出来的。
保安大爷有些感慨。
他在这个园区当了十多年的保安,见证了时代的更迭。
时代越进步,人情味就越淡。
现在这年头,来墓园给家里人上坟的年轻人是越来越少了。当然,这也不能怪他们,生活本就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人忙起来,不是九九六就是零零七,整天早出晚归的,好不容易放个假就该在家里歇着,哪怕是打打游戏也好。
十多年来,这还是头一次见孩子自己来给家里人上坟的,真稀奇。
顾见临并不知道那位保安大爷在想什么,他只是习惯性的要把一切事情给做好。
多年前,爸爸每逢清明就会带着他来这个地方祭拜家人,每年都是这个时间。但凡来的稍晚一点,街上就会被堵得水泄不通,园区门口人挤着人,只能一点点儿的往前蛄蛹。
所以爸爸每次都不到六点把他喊起来,那时候他还不情不愿的。
现在爸爸也不在了,母亲也早就组建了新的家庭,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个独苗了。
当初父母离婚的时候,感情就闹得很僵。
本以为爸爸出事以后,妈妈投入到新的生活里,很快就会把前夫这档子事给忘了。
没想到她居然还会来提醒自己上坟的事。
顾见临摇头失笑,沿着记忆里的那条小路爬上山坡,这个园区里有很多个墓园,爸爸的墓碑分在西区十三号,旁边还有一个小喷泉,很好认。
墓园门口停着一辆黑色奔驰,驾驶座的车玻璃降下来,露出一张顶着黑眼圈的脸。
这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穿着警署的警备服,在车里默默地抽着烟,然后朝窗外招了招手,打着哈欠说道:“小顾,这里。”
顾见临一愣:“周探长?您怎么来了?”
这辆车的后座上,还坐着两个年轻的探员,手里捧着鲜花。
爸爸是警署特聘的侧写师,除了工作之外没什么别的人际交际,要说他死后谁还会来看他,也就只有这些身为探员的同事们了。
所谓侧写,就是通过对作案手法,现场布置,犯罪特征等的分析,勾画案犯的心态。
从而进一步对其人种、性别、年龄、职业背景、外貌特征、性格特点等进行画像,对其下一步行动等做出预测。
侧写师对破案很有帮助,所以爸爸在警署很受人尊敬。
“说了多少次了,叫我周叔就行。”
周泽搭着车窗抽烟,感慨说道:“我跟你爸认识二十多年了,接手的不少案子,都是多亏了他的侧写才能解决。再说,这阵子但凡放假,你就指定会去警署那边蹲我,那还不如我自己送上门来呢。”
“喏,这都是你爸带过的年轻探员。”
他指了指身后:“你们应该都认识了吧?”
“小顾那么孝顺,为了顾教授的事天天往警署跑,想不认识也难啊。”
那两位年轻探员笑呵呵说道。
顾见临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周探长的职务是峰城市警署的大队长,身兼要职公务繁忙,忙起来半个月都未必能回次家,没想到会特地跑一趟。
“抱歉,这阵子给你们添麻烦了。”
顾见临想到这段时间,自己天天去警署麻烦人家,也有些歉意:“如果真的忙也不用来,反正你俩那么熟,我爸也不会怪你。”
“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周泽耸了耸肩,推开车门下车,掐灭烟头:“那还不是得来看看你么?他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怎么也得帮他照顾好了才行。说起来,你最近伤养的怎么样了?”
顾见临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回答道:“还好吧,反正出院的时候,医生说没事了。”
“那就行,当初找到你们的时候,你爸已经没了,你也满头是血,昏迷不醒。”
周泽端详着他的脸,略微放心了一些,唏嘘说道:“医生说就算能捡回一条命,也有可能造成脑部创伤。所以你得多休息,这几天放假就好好在家待着,别老往治安署跑了。”
“知道了。”
顾见临回想起四个月前的那场车祸,还有这段时间里浑浑噩噩的经历。
感觉就像是一场噩梦,到现在都没清醒过来。
周泽宽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道:“走吧,别在这杵着了。先去看看你爸他们,花就不用去排队买了,我让人给你带了。”
顾见临抿着嘴唇,微微点头。
以前他总是听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感慨世事无常,人们的相遇和别离都太匆匆,往往再重逢时早已经物是人非,时间在无声无息间流逝了。
当初他对此并无什么感受,毕竟他还年轻。
但现在他明白了。
因为顾见临怎么也没想到,时隔四个月再次见到爸爸,他坟头的草都有半米高了。
……
……
墓园里五座墓碑,从左到右,排列整齐。
爷爷,奶奶,二叔,三叔,爸爸。
墓碑上印刻的遗照,看起来走得都很安详。
好在妈妈活得好好的,否则真就孤儿院开局了。
全家祭天,法力无边。
顾见临瞥了一眼最边下的一小块空地,感觉刚好就是给自己留的。
等自己哪天要是嗝屁了,就埋在这里。
一家人整整齐齐。
顾见临放下行李箱,按照记忆里的那套流程,从袋子里取出鲜花和贡品,挨个摆在墓碑上,然后跪在地上双手合十,表示哀悼。
仿佛一切都跟以往过清明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这次添了一座新的墓碑。
要买的鲜花多了一束。
要思念的人,又多了一个。
周泽默默点了一根烟,最好的兄弟英年早逝,他的心里也不好受。
那两个年轻的探员也觉得很惋惜,毕竟顾教授是峰城市最厉害的侧写师,这些年帮忙破了不少大案子,结果就这么英年早逝了。
唯一庆幸的是,顾教授还留下了一个孝顺的好儿子。
然而就在下一秒,他们忽然听到少年的窃窃私语。
“你说你一个心理学教授,放着高薪不做,非要去给警署当侧写师。工资低不说,还到处出差,哪里有案子哪里就有你,到底图什么呢?”
“最后钱没存多少,人也没了。妈妈当年说得对,你这人除了长得好看之外,好像就没什么优点了。但我没想到的是,我长大了以后,居然也是这样。”
“当年你干这行,我就劝你多买几份保险。毕竟太容易得罪人了,容易晚年不详。你多买几份保险,要是哪天没了,我的日子还好过一点。可你非迷信楼下那孙半仙的屁话,觉得自己能活过八十。结果呢?四十岁就出事了。”
“后来我去找那孙半仙对峙,让他退钱。结果他说他是个半仙,算命只能算对一半,我问算对了哪一半?他说算对了寿命的一半,就算要退钱,也只能退一半。”
“如果你真死了,就赶紧显显灵,把楼下孙半仙也给带下去吧。我跟他儿子约好了,给他也买几份大额保险,等他下去了,我俩对半分。”
“你那么迷信的人,也不想死后没人给你烧纸吧?”
顾见临摆贡品的时候,都是按照份额来的,唯独到了他爸爸这儿,就不一样了。
掏出一个苹果,先啃一口,再摆上去。
又摸出一个面包,也是先咬掉一半,在往上一扔。
还有条烤鱼,被他啃得就剩一个骨架子了,也给凑合着放上去了。
探员怔怔的看着这孩子坟头前疯狂偷吃他爹的贡品,真是孝死人了。
周泽也忍不住吐槽:“小顾,同样都是来上坟,怎么你小子跟别人的画风差距那么大呢?”
顾见临抬起头,不知不觉已经八点多了,墓园里零零散散的也来了几波人。
耳边尽是那些人的哭泣声,四处望去都是一些沉默的脸。
乍一看,还都是伤心人。
“那怎么样才算正常呢?”
顾见临瞥向旁边一个趴在墓碑上嚎啕大哭的女人,淡淡说道:“像这样么?”
周泽循着他的视线望去,感慨道:“哭得真伤心,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
那是一座被砌成假山样式的墓碑,风华正茂的女人跪在前面,抱着遗照哭得撕心裂肺,她的家人就在后面默默的看着,神情麻木或悲戚,各不相同。
“伤心么?”
顾见临平静说道:“但是我看她笑得挺开心的。”
周泽愣了一下:“笑?她什么时候笑了?”
要知道这可是清明节,但凡脑子正常的人,也不会在别人的坟头上笑出来,除非想找揍。
“我爸时常说,看人不能总看表象,伤心也是可以装出来的。”
顾见临又往那边瞥了一眼,摇头:“坟里的那个是她老公,墓碑刻的七零年生的,今年五十二。而这女的最多二十四。她是来上坟的,却打扮得那么精致,化那么浓的妆,浑身上下都是名牌,那包就值八万。”
他顿了顿:“坟里的有钱,娶了个年轻老婆。这女人不爱他,他死了对她是好事。”
因为有大笔的家产可以分。
周泽一愣,乐了:“合着你小子还在研究你爸的侧写呢?侧写那是需要大量人生阅历和知识面的,哪是那么快就能学会的?再说,你这依据也不对啊,你就不兴这女的是人家女儿?”
顾见临没说什么,他的理由有很多。
比如,后面站着的几个男的都在墓碑前喊了一声爸,明显是死者的儿子。
可问题是,这女的跟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
再比如,那些男人看这女人的眼神,满是愤恨和不屑,明显关系不好。
这个女人无名指有戒指的勒痕,今天却没戴婚戒。
风里飘过来的香水味,衣服和包的品牌,之前走路时的姿势,妩媚的神态……
当然,这些细节都不是重点,也没有绝对的说服力。
顾见临之所以说那个女人在笑,是因为他真的看到了。
在他的眼里,这个抱着墓碑的女人浑身颤抖,嘴角一点点的咧开,压抑着得意的笑声,笑得前仰后合,明明长了一张挺好看的脸,笑起来却像是个青面獠牙的女鬼。
“哈。”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得真刺耳。
按理来说,她笑得那么神经质,早就会惊动身边的人才对。
然而事实是,无论她背后的那些家属,还是周边的人,仿佛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常。
顾见临倒是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了。
他们当然看不见。
因为这是他侧写出来的画面。
第二章 他脑子有病
当然,顾见临的侧写出来的不止这些。
比如当他完成了初步的侧写,再去看那个女人的时候,实际上就看到了一个火辣性感的钢管舞女,还有夜店里五光十色的灯光,台下兴奋欢呼的观众们,甚至还能听到激昂劲爆的音乐。
千丝万缕的线索,构筑成往事的幻影。
他就像是一个鬼魂般的看客,悄无声息的潜入一个人的过去,窥视她的人生。
看似虚幻,却又那么的真实。
这才是这女人最真实的样子。
24岁,钢管舞女。
嫁的不错。
爸爸曾经说过,任何人只要存在,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这些痕迹拼凑起来,就是一个人的另一张脸,也是他最真实的样子,如同赤身裸体。
如果顾见临继续观察,还能得到更完整的侧写。
可惜的是,他没办法跟人解释自己看到的这幅画面。
——因为这是他凭借蛛丝马迹,以及强烈的第六感,脑补出来的情景,很容易被当成幻觉。
他说出来也没人信,反倒会让人把他当成神经病。
“小顾,你是不是又出现幻觉了?”
周泽的一句话,打断了少年的思考。
顾见临方才回过神来,风和雨再次落到他的身上,带着丝丝的凉意。
五光十色的夜店消失不见,舞台上的钢管和女人,台下的观众,统统消弭无踪。
墓碑前的女人还在哭,哭得可真卖力啊,可谓是演技一流。
“没有啊,我随便说说的。”
顾见临无声地笑了笑。
跟那个虚伪的女人不同,他眼里的三位探员倒是真情实意的,流露出了悲戚和惋惜的神情。
虽然觉得他脑子有病,但都是一些敬业靠谱的公职人员,平时工作又那么忙,能抽出时间来祭拜,也是真的有心了。
“真不是幻觉?”
周泽狐疑地看了他几眼,提醒道:“要听医生的话,按时吃药。这些创伤后应激综合障碍可不是小事……毕竟还有两个月就高考了。”
“放心周叔,我已经好多了。”
顾见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拿出一张湿巾,擦拭着墓碑,转移话题。
人和人的差距有时候比人和猪都大。
同样都是人,爸爸的侧写,那就是权威,是协助破案的重要参考。
而儿子的侧写,就是创后应激,只会被人建议去看看医生。
爸爸是心理学专业的,是峰城市大学的名誉教授,也是警署专聘的侧写师,这辈子最引以为豪的大概就是他在专项领域上的成就了。
当年这男人靠着一手侧写打响了第一枪,大学刚毕业就帮着警署连着破了好几个大案子。据说,哪怕是被刻意掩盖过的犯罪现场,他也能独自进行还原,模拟凶手的行为逻辑。有时候,还能在没有法医的帮助下,只是看一眼尸体,就能说出死者的死因,以及近期的经历。
最离谱的传闻是,爸爸能通过跟尸体对话,把自己想象成死者,从而接近凶手。
顾见临小时候觉得这个很酷,也缠着爸爸让他教过自己,可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太笨了的原因,直到爸爸去世了,他都没能学会侧写。
只不过,自从他经历过四个月前的那次车祸以后,忽然就能做到了。
真实的世界从此在他的眼前,纤毫毕现。
最初顾见临认为,是在车祸里伤到了大脑,阴差阳错的刺激到了脑部的进化,然而当他把这个想法说出来以后,大人们都建议他去精神科看看脑子。
顾见临不知道爸爸用侧写的时候,会不会有那种身临其境的,幻觉一样的画面。
他始终觉得,那次车祸让他的脑子出现了某种变异。
连带着,加强了他的侧写能力。
——他不知道怎么跟别人解释,更不懂得如何命名这种能力,也就姑且称之为侧写。
“好了,我这边还有案子处理,得先走了。”
周泽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爸的事,就别多想了,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但人嘛,总得学会往前看。明天结案,记得来一趟治安署,把字签了。”
顾见临擦拭着墓碑的动作一顿,然后擦得更卖力了:“知道了,周叔。”
周泽有些意外,没想到少年这次居然这么爽快,又问道:“我开车送你回去?”
“不用了,谢谢。”
顾见临撑起笑容,说道:“家离得也不远,我溜达着回去就行,正好散散心。”
擦得锃亮的墓碑,倒映出少年苍白的,无力的侧脸。
……
……
黑色的奔驰行驶在雾气茫茫的公路上。
“这孩子不容易啊。”
年轻的探员开着车,幽幽感慨道:“我感觉他差点就要撑不住了,就像是个纸片人……他那样回去真没问题?”
另一位探员说道:“放心小张,那孩子没你想得那么脆弱,当初他刚出院,就三天两头的往我们警署跑,听学校的老师说,他还是翻墙出来的。那墙足有三米半,我爬都费劲。”
小张耸了耸肩,嘀咕说道:“那哪能一样?那时候他还有一口气吊着呢。不过今天看他,精神状态倒是比之前稳定多了。”
周泽坐在车后座上闭目养神,叹息道。
“那孩子很小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了,从小一直跟着你们顾教授生活。谁能想到会遇到这种事?不过,那么严重的车祸,这孩子能活下来,也是万幸了。”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平板电脑,点开了一个图片。
那是公路上的车祸现场,一辆大卡车和小轿车相撞,后者几乎被撞瘪了,冒着浓烟。
他想了想,又点开一个视频。
那是医院的病床上,苍白的少年像是鬼魂一样坐在那里,眼神一片空白。
一位探员坐在他面前,温和问道:“你还记得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那天爸爸从海外出差回来,说要带我回老家过年。”
“然后呢?你还记得什么呢?”
“嗯……爸爸那天很急,似乎有什么事,我记得我们就上了高速路。”
“然后你们就跟那辆卡车相撞,发生了车祸。”
“不,那不是车祸。”
“你为什么说那不是车祸?”
“因为我看到凶手了。”
“但是,监控显示的画面里,并没有别的人。那辆卡车司机也当场死亡了。”
“不,真的有人,我一定看到了。你们相信我,真的还有一个人。”
“可是……”
“请你们相信我!我会侧写!我可以把那个人的脸画出来!”
最后的视频画面,定格在少年突然低吼的瞬间,像是个暴躁的小兽。
周泽对这个孩子的印象,一直是彬彬有礼,温和平静。
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样子。
或许在失去最重要的东西的时候,人人都会变得不像他自己。
“他既然愿意来治安署确认签字,应该是已经接受现实了吧?当初医生说,他是因为不愿意相信父亲死了,所以才会幻想出一个凶手。”小张开着车,随口说道。
“不过我有点好奇,他当初到底侧写出了什么?万一真的呢?”另一位探员说道。
小张撇嘴:“你是在质疑监控?还是在质疑我们的智商?”
周泽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泛黄的纸,默默展开:“你觉得,所谓的凶手,有可能是这东西么?”
那张泛黄的纸上,画着用彩笔描绘出来的,扭曲的畸形。
甚至都不是人,而是一个长着九个头的怪鸟,每一个鸟头上,都有一张狰狞的人脸。
周泽事后查过这东西,它出自《山海经》,有鬼车或者鬼鸟,以及九头鸟之类的名字。
当然,正经神话故事里的鬼车,人家的鸟头上是不长人脸的。
基于这点考虑,他只能理解为那孩子真的是创后应激障碍症了。
……
……
顾见临其实很不喜欢来墓园这样的地方,因为这里有太多表里不一的人。
他撑着伞,拎着自己的行李箱,跟茫茫多的人擦肩而过。
墓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形形色色的场景,有趴在电脑桌前昏昏欲睡的程序员,也有在钢琴面前痛哭流涕的音乐家,也有在老人病床前笑嘻了的小保姆。
有些人面露悲戚,实际上却面带喜色,有的人神情平静,内心却早已崩溃大哭。
侧写是个好东西,但有时候看得太透彻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那个在墓碑前哭到撕心裂肺的女人从公厕里出来,不知何时已经补好了妆,拿着手机愉悦说道:“亲爱的,我刚刚参加完那死老头的葬礼,等我分到那笔遗产,咱们就有钱了。”
顾见临瞥了她一眼,然后就收回了目光。
自从他学会了侧写以后,时至今日还没有错过哪怕一次,但却并没有人相信他。
那场车祸过后,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案件调查也差不多了,爸爸的葬礼都特么办完了,而他却对此一无所知。
这段时间他一直为了爸爸的事情奔波,他可以接受人死了,但是要死的明白。
所以他不顾医生和妈妈的劝阻,三番四次的去治安署,只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
顾见临回忆起那场车祸,他只记得那天下着很大的雨,一辆运货卡车迎面撞了过来,而他最后的记忆,似乎是爸爸扯开安全带,抱住了自己。
一声轰然巨响,他的人生支离破碎。
再次想起那个瞬间,还是害怕的让人发抖。
可是一想起爸爸把自己护在怀里的那种安全感,他又觉得安心了很多。
只是在最后失去意识的那个瞬间里,他真的看到了一个人站在自己的面前。
后来,顾见临侧写出了那个人的脸。
一张恐怖的,怪物般的脸。
然而铁证如山的事实是,现场的监控视频里并没有拍到第四个人的存在。
只有卡车司机和爸爸,还有他。
最终这场事故就被定义被一场意外的车祸,盖棺定论。
顾见临这位新晋侧写师的判断,也跟着倒霉的爸爸一起入了土。
其实事到如今,顾见临从最初那种失去至亲的悲痛里缓过来,恢复了一定的理智以后,也开始怀疑自己的侧写是不是出错了,因为他当初的确受了重伤。
那种情况下,他看到的真的有可能是幻觉。
当初大家本以为,顾教授的儿子或许真的在侧写上有点天赋,结果却让人瞠目结舌。
最近这段时间,警署的人明里暗里都在说:多捞啊!
以至于顾见临自己都觉得很捞。
真衰。
当然,这还不是最衰的。
因为他待会还要回家,回别人的家。
虽然爸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但妈妈还是很爱他的。
顾见临距离成年还有几个月,如今爸爸已经不在了,妈妈自然而然成为了他的新监护人,并且把他接到新家去住。
但问题就在于,妈妈在五年前就已经组建了新的家庭,过得幸福美满。
顾见临本来不想因为自己破坏妈妈的新生活,却又犟不过这个女人,最后的结果就是,他拎着大包小包入驻了新家,被迫接受了新的家人。
新家在市南,虽然在老城区里,但也是靠海的优质地段,房价如今在六万多一平,只要步行五十米,就能抵达海岸线,拥抱海风和阳光。
值得一提的是,妈妈的新家里在一楼,有个院子。
院子里有两棵树。
一颗是枣树,另一颗也是枣树。
更值得一提的是,妈妈还多了两个女儿。
一个不是亲的。
另一个,也不是亲的。
这时,顾见临的手机微微颤动起来,又是一条微信消息进来。
苏有珠:“给顾叔叔上完坟就早点回家,别到处乱跑。妈妈让我给你做了早饭,放在微波炉里,热两分钟就可以,记得吃。我还有事,要出门一趟。”
顾见临沉默了一秒,没想到这姑娘叫妈妈还叫得挺顺口的。
这是妈妈的名义上的女儿,大的那个已经工作的,小的跟自己在同一所高中上学。
发短信来的这个是小的。
顾见临从小身体就不好,再加上刚刚出了车祸,还失去了相依为命的父亲,在妈妈的眼里就像是回到了婴儿时代,连带着这一家人都把他当成了宝宝来呵护。
这让他很感激,也很不适应。
忽然间,他的手机里有一个电话打进来,来电显示人是老张。
那是他家楼下快递站的工作人员。
不是新家,而是之前跟爸爸一起租的那个房子。
“喂。”
顾见临接通电话。
“喂喂喂,小顾吗?”
老张扯着个大嗓门,说道:“你们家快递还要不要了啊?”
顾见临一愣:“什么快递?”
老张回答道:“你爸的快递啊,都放在这好几个月了,这次可要收钱了啊!”
顾见临皱起眉,在他的印象里爸爸可是从来都不网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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